第二怪 鵺(1/2)
又迷路了。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穿过几条路,转了几个弯,但是走到哪都看不到人,两旁住家每间都静悄悄的。
被称为「大祸时」的黄昏天空下,放眼所见的一切都像是红黑二色的皮影戏。
青儿已经住进那间屋子两个月,到现在都还没摸熟周边的路,但他又觉得只要像这样迷路了就一定能找到屋子。
青儿知道皓的真实身分是妖怪老大——正确说来应该是妖怪老大的继承人——之后,还是照样过著悠哉的生活。人是很现实的,虽然他一开始吓得躲在棉被里发抖,但隔天早上坐在餐桌边,他就觉得一切都只是恶梦;下午三点吃到烤得热腾腾的点心,本能的恐惧就被食欲驱出脑海。
这间屋子住起来真是舒服得不得了。被温水煮熟的青蛙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可是……)
青儿一想到自己能舒舒服服地住在那里,只是因为还有身为助手的利用价值,就不由得感到背脊岭凉。
上次那件事几乎全是皓一个人解决的,青儿的存在意义顶多像一个巨大的摆饰。
(如果他哪天开始觉得我没有用处……)
一想到那些可怕的念头,青儿就忍不住发抖。
不,现在还不用担心。
所幸在那之后一直没有客人来访,皓可能也渐渐忘了青儿是助手,只把他当成食客……
或是宠物。说到这个,年纪看起来比青儿小一轮的皓,似乎把他当成智商和猫狗相仿的生物,因为皓总是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青儿好歹是个成年男子,面对这种处境当然颇有微词,但是皓今天对他说「你可以帮我去超市买个东西吗?找回来的钱可以给你当零用钱」的时候,他还是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
因此青儿的日子过得非常平顺。
「我回来了~」
好不容易回到家,青儿看见那裸巨大的白花八角已经开出铃状的花苞,又小又硬的花苞在寒风中颤动,像是引颈期盼春天的到来。
「皓,我买回来了。咦?」
书房的门关著,青儿一看到房内就发出惊呼。皓和平时一样坐在桌前,坐在他对面的是青儿从未见过的人。
「你回来啦。现在刚好有客人。」
「呃,难道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是啊,第二十四人。」
青儿在一旁坐下,战战兢兢地问道。皓乾脆地回答,然后接过超市袋子,「一、二、三……」数著里面的苹果。「喔,数量没错,搬这么重的东西回来真是辛苦你了。」说完还摸摸青儿的头。看来皓确实把他当成狗。
「请问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你把他当成像助手之类的东西就行了。」
皓漫不经心地把青儿贬低成「之类的东西」。
「我是狮堂凛子,还望您记住。」
这位客人给人的印象就像一位娇贵的千金小姐。
她的年纪大概和青儿差不多,身穿黑底蔓纹的高雅绸缎和服,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黑发长及腰间,五官如京都人偶一般雅致秀丽,但她看著青儿的眼神十分冰冷,彷佛在看某种低等生物。
「这位客人是五百扇香织小姐介绍来的。」
「呃,那是谁啊?」
青儿小声地询问,皓同样压低声音回答:
「过去某桩生意的相关人士,也是送这间屋子给我的人。」
「啊?」
「表面上是谢礼,说穿了就是遮口费,因为越有钱的人越不喜欢家丑外扬。」
青儿简直不敢置信。没想到他这段日子的生活开销都是来自遮口费。
皓不理会惊慌的青儿,微笑著转向凛子。
「所以凛子小姐也是圣加大利纳女学院的学生啊?」
「是的,我现在是大学三年级。这阵子学校放春假,我就回家住个几天。」
「大学的假期都很长呢。」
说到圣加大利纳女学院,可是当今少见的贵族女校。既然连青儿都知道,那肯定是很有名,虽说他也只是从网路留言板看来的。
这位货真价实的千金小姐找上门来,却是为了收妖。
「我想请您去收拾鵺。」
啊?鵺?
「我记得有一出能剧也提过鵺,就是世阿弥的——」
「能剧?是不是戴著奇特面具的那种?」
「青儿。」
皓的语气彷佛在喝斥他进狗屋,他只好乖乖闭嘴。没用的狗就该安静点。
「鵺是《平家物语》里出现过的妖怪。源赖政射杀鵺的故事相当有名,世阿弥也用这个题材写了谣曲。」
「是的,在我家作祟的就是鵺。」
「可以请你说得详细一点吗?」
凛子轻轻点头,接著说道:
「事情是发生在四年前。」
狮堂家的主人——凛子的父亲风晓,以及年仅二十四岁就成为父亲的左右手——凛子的哥哥晓希人,两人在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
坐在后座的父亲当场死亡。坐在驾驶座的哥哥被车子压到左半身而受重伤,性命垂危,后来却奇迹似地复原。虽然还是留下手脚麻痹和听力受损的后遗症,但至少生活作息不成问题。
可是……
「出车祸之后,哥哥简直像是变了一个人。」
晓希人从前个性温和,在那之后却变得非常暴躁,他会突然大癸雷霆,气到完全失控。
旁人都怕他怕得要命,觉得他像一只发狂的野兽。
「是高级脑功能障碍吧。」
「是的,医生的诊断结果也是这么说。」
青儿不解地歪头,皓小声地对他解释:
「那是一种创伤后遗症。即使表面上已经复原,但因为大脑受到损伤,所以无法控制暴力的冲动和情绪。」
「那、那可就糟糕了。」
晓希人病发之后性格迥变,他的家人想必很辛苦吧。
「可是父亲过世后,哥哥就是一家之主,必须尽快成家才行,所以家人就帮他找来一位远亲的小姐。」
凛子言毕,从放在腿上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张照片。
那是在神社举行的婚礼,新娘穿著白礼服加白头饰,紧张得脸色苍白,但长相纯真清秀,感觉她应该很适合天真烂漫的笑容。
不过她太年轻了,年轻得过分。
「她叫清白,旧姓椋桥,当时十六岁。」
「十、十六岁!」
这已经违法了吧?搞不好人家连初恋都还没谈过。
「大嫂如此年轻就要协助哥哥,负担实在太重,后来就得了心病。两年前,她自己把脸凑进火盆,受到严重烧伤,但还是没死成,所以她又用裁缝剪刀割开自己的喉咙。」
这种死法也太悲壮了。
「她死得非常凄惨,双眼惨白混浊,整张脸都烧成焦炭,更诡异的是,她的身上还披著和服外衣。」
「那是不是和某个特别的回忆有关呢?」
「我也不知道。那件衣服是喜欢古董的哥哥送给她的,听说是大正时代的作品,平时都是挂在展示架上。」
「所以清白小姐在自杀之前,还先把外衣从衣架拿下来披在身上……」
「不,正好相反。」
「相反?」
「神智失常的大嫂把自己烧伤后,母亲就在旁边照顾她,但她趁母亲去请医生时把外衣拿下来,披在身上,然后从针线盒拿出剪刀自残。」
「……这样啊,我明白了。」
青儿一想到那种死状就不禁发抖,若是亲眼看到那个情景,他一定会作一辈子的恶梦。
「之后哥哥也得了心病,家里就把他托给经营医院的亲戚照顾,让他去远方疗养。据医生所说,大嫂当时已怀有身孕。」
「这……」
真是太令人唏嘘了。清白一定死不瞑目吧。
「所以是清白小姐的怨魂变成了鵺吗?」
「是的。大嫂自杀的离馆里开始传出鵺的叫声。『唏~唏~』地叫著,简直像临死前的哀号。」
好可怕。如果青儿听到那个声音,一定会被吓死。
「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的?」
「三个月前。」
「喔?清白小姐不是两年前就过世了吗?」
「大嫂死后不久,家里请来住持做法事驱邪,住持说只要封锁离馆就不会出现鬼怪作祟,当时我们也照著做了。」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凛子似乎咬了嘴唇。她的眉头皱起,透出一丝焦虑。
「三个月前,哥哥从疗养中心回来。他不听家人劝阻,硬是要打开离馆。鵺就是从那时出现的。」
「这个……」
这也难怪凛子会生气。
「不能请住持再做一次法事吗?」
「住持去年中风了,现在连说话都没办法。」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结果这三个月一直发生像是妖怪作祟的不幸事件。」
「譬如呢?」
「去年年底,我们家族经营的一间子公司倒闭了。过年之后,母亲因心律不整而昏倒住院,还好只是暂时的,很快就出院,但是可能有慢性心脏衰竭的问题。还有上个月,订好的亲事取消了。」
青儿很想问:「谁的亲事?」但他立刻制止自己,因为他发现凛子脸上挂著自嘲的笑容。接连碰上这么多不幸的事,也难怪她会相信有鬼怪在作祟。
「你为什么觉得作祟的是鵺呢?」
「嗯?」
「你应该没有亲眼看到吧?光凭声音就认定是鵺,会不会太轻率一点?」
这个问题很合理,但凛子露出不以为意的微笑说道:
「鵺的声音不是很像女人的哀号吗?」
怎么回事?
青儿背脊发凉,全身发抖。他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千金小姐,彷佛变成可怕的妖怪。
「那我什么时候方便去府上拜访呢?」
「明天也行。」
「这么急啊?」
皓难得露出讶异的表情。
一问才知道,凛子家位于群马县的山里,车程大约两小时。算是一趟小旅行了。
「很抱歉提出这种无理要求。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可以派车子来接您。」
「没关系,不用这么麻烦,我们家已经有优秀的司机。」
「喔,这样啊。」
凛子露出遣憾的表情,用怀疑的目光看著青儿。其实负责开车的是红子。
「请您务必要除掉鵺,那东西太碍眼了。」
凛子冷冰冰地说完,便起身离开。
就在此时。她裹在墨色和服里的身躯突然变成一条粗如树干的大蛇,披著闪闪发光的白色鳞片,在地毯上爬行。
「咿!」
青儿立刻把脚缩到椅子上,吓得闭紧眼睛。他自从小学时代在动物园看过喂蛇表演之后就一直很怕蛇。
有一只手拍拍青儿的头。
「她已经走了。」
青儿睁眼一看,只看见笑容满面的皓,凛子已经不在。
在那之后——
「是蛇吗……」
听完青儿的描述,皓一脸意外地盘起双臂。
「很奇怪吗?」
「不,不是奇怪。外表像蛇的妖怪有很多,譬如『蛇带』和『濡女』。最有名的应该是《道成寺传说》里变成蛇的清姬吧。不过本来说是鵺,现在看到的却是蛇,应该还有其他的可能性。」
皓歪著头沉吟。
「也罢,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去看看就知道了。」
皓说完之后放下双手,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
「首先得解决鵺。」
*
车子开了两个半小时。
红子驾驶著迷你路华在蜿蜓的山道上奔驰,翻过这座山就到达目的地。
从高处往下看,可以看到村子的大部分是山林,层层叠叠的山巅之间只有稀稀落落的少许平地,看起来像一颗颗黏在岩石上的藤壶。
「狮堂家自古以来就是负责管理村中事务的大地主,这一带山林都是他们的,也有很多学校医院之类的公共设施是靠著他们出资或捐赠才能经营下去,所以狮堂家到现在还是很有地位,有点类似治外法权。」
红子边开车边说明,听起来她一点都不累。
和青儿一起坐在后座的皓不时应著「嗯、嗯」,从车窗钻进来的风吹得他眯起眼睛,如同猫在休息时的表情。
「说得难听点就是井底之蛙吧。这是古早时代留下的遗物。」
这个人讲话真是尖酸。
青儿身为食客,当然也很想听听皓对自己有何评价,但他总觉得知道以后多半会被打击得一蹶不振,所以不问也罢。
「喔,好像到了。」
车窗外是一片人烟稀少的乡村风景。
在高高低低的林木之间开辟出来的梯田小径上还有一些积雪,看起来亮晶晶的,如镜子般映出了天空。此处虽然风光明媚,但是等在他们前面的并不是天然温泉或乡土料理,而是作祟的妖怪。
「说起来还真奇怪。」
「什么事?」
「就是鵺和作祟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些事呢?」
没想到在现代,而且是距离首都只有两个半小时车程的地方,竟然还有成年人会怕妖怪作祟,怎么想都很诡异。
「呵呵,那鵺就交给你去对付吧。」
「哈?」
「开玩笑的。我想或许是因为地点吧。」
皓说著「你看」,指向那座像是绘画里武士宅邸的豪宅。漆黑瓦片砌成的屋顶既显眼又威风,像一只悠哉趴著的巨兽。
「啊,对耶,说得也是。」
这样的地方就算栖息了一、两只妖怪也很合理,甚至可以说「连一只妖怪都没有」反而让人不敢相信。
「那我先告退了。」
「好,辛苦你,回去时小心点。」
车子刚停在大门外没多久。红子就掉头离开。青儿看到副驾驶座上放著旅行袋,原本以为她也要一起来,结果她却回去了。
「好,我们走吧。」
皓一副理所当然地空著手下车,青儿赶紧跟著他穿过威严气派的瓦顶大门。
青儿提著两个沉甸甸的旅行袋,走过打扫得一尘不染的石板道,走进种著巨大樱花树的前院。看来还要过些时日才会开花,树梢上的花苞在风中瑟缩著身体。
树后突然窜出一团东西。
「喔,是来迎接我们的吗?」
一只猫竖著尾巴贴上来,皓弯下身子摸摸它的背。
「呵呵,猫也挺可爱的嘛。」
「你想养吗?」
「唔,不知道耶,家里已经有青儿了。」
原来他和猫是同等级的。
「对了,猫还挺好吃的唷。」
「呃?」
皓把猫抱到腿上,搓弄著它的脚掌,眯著眼睛说:
「还有人把猫称作『陆河豚』呢。可是用水煮会有很多浮沫,料理起来很麻烦。改天再请红子煮吧。」
「不、不用了!」
他到底是说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青儿趁著这只猫还没被煮成火锅,赶紧把它从皓的怀中抱过来,猫却跳到地上,拱著身体对他龇牙咧嘴,真是忘恩负义的畜生。
「哎呀,您已经到了啊。」
凛子从卷棚式屋檐的豪华玄关走出来。她穿著和这背景很相衬的和服,俨然是位传统豪门的女主人。
「欢迎。您愿意接受我这么突然的要求,真是太感谢了。」
「哪儿的话,我才要谢谢你的招待。」
在一段例常寒暄之后,皓摸了摸又黏上来的猫咪的头。
「这只猫真可爱。它叫什么名字?」
「它叫做三毛子。」
「《我是猫》邻家的那只猫?我记得那是一只年纪很小就感冒夭折的母猫。」
「是啊,不过这是虎斑猫,而且年纪很大了,还是只公猫。真是太滑稽了。」
凛子的语气中含有埋怨之意,表情也浮现嘲讽般的冷峻。
「这个名字是谁取的?」
「我的二哥风见男。」
「喔?你还有另一个哥哥啊?」
凛子点头答是,还不悦地叹一口气。
「他一时兴起捡了这只猫回来,自己却从来不照顾,真是个比猫更游手好闲的人。」
「喔,说得真严厉。」
「他重考三年才考上大学,毕业后又找不到工作,已经够丢人现眼了,竟然还大言不惭地说要当小说家,连猫都比他有用多了,至少猫会抓老鼠。」
青儿没想到会在这么偏僻的乡下发现同类。
看来没出息的男人,无论在哪里都会受人唾弃。凛子尖锐的发言让青儿有点伤心,皓察觉到他的反应,安尉他说:
「没关系啦,你至少还有自知之明啊。」
……这根本是在伤口上洒盐吧?
「这个房子里住了多少人?」
「包括住在这里的帮佣在内,总共有五人,还有一位通勤的佣人。他们从我父亲那一代就开始在我们家工作,都认识二十年以上了。」
「所以你们家里有四个人:长男晓希人、次男风见男、长女凛子,还有……」
此时一辆计程车停在大门外,走下来的是身穿和服、体型丰满的妇人。
「我的母亲鹤子。」
凛子简短地说完,沿著石板路小跑步过去,接著门外传来母女二人说话的声音。
「你又在大白天喝酒了。」
「哎呀,别说得这么难听,只是小酌两杯罢了。人家请我参加开幕派对,我怎么可以不喝呢?」
「听起来只是喝酒的藉口嘛。」
「是是是,我知道了啦。这孩子真不可爱。」
她虽然嘴上抱怨,但仍听得出语气里对女儿充满爱和信任。
不过……
从门外走进来的竟是一只穿著外出和服、全身毛茸茸的狸猫。
「狸、狸猫?」
青儿忍不住喊了出来。
用两只脚走路的狸猫疑惑地盯著青儿,但它下一秒钟就变成一位身材丰满的中年妇人,看得出来她年轻时应该和凛子很像,不过因为摄取过多的盐分和酒精而显得不太健康。
「这些人是谁?」
「这是灵能师西条皓先生和他的助手,他们要在这里住个两、三天。」
「……灵能师?」
鹤子夫人满腹狐疑地皱起眉头,叫他们来对付鵺显然是凛子一个人的决定。
「是我请他们来的,我可不想看到妖怪继续在家里作祟。」
「你怎么可以擅作主张呢?都不跟晓希人商量一下!」
「说够了没啊!也不想想一开始是谁害的!」
凛子忘形地吼道。
就在此时——
唏!屋内传出一声女人的尖锐哀号。
听起来很痛苦、很寂寞,像是从五脏六腑挤出来的怨恨和悲叹。
不,不对,那是……
「喔,果然是鵺。」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青儿顿时竖起寒毛。凛子和鹤子夫人都僵在原地,愕然地面面相觑。
只有皓一个人朝著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青儿也一起来吧。」
青儿本来想悄悄逃走,被皓这么一叫,只好不甘愿地跟过去。
他们经过一口有小桥的池塘,穿过假山和松树之类的园林,沿著铺了零星石块的小路走向深处。
「那应该就是离馆。」
他们来到以一条穿廊连接著主屋的离馆。从建筑样式看来应该是用茶室改装的,周围环绕著露天的平台。
「啊!」
纸门突然拉开,里面出现一道人影。
那是年近三十的男性,他穿著漆黑和服及深紫灰色外衣,简直像一团黑影。
这人就是狮堂家的当家——晓希人。
转眼间,他突然变成一只老虎。
结实隆起的肌肉、闪著寒光的牙齿、凶恶的眼神,它的四只脚把露天平台踩得吱轧作响,往穿廊的方向走去。
「呜、哇、呀!」
青儿不由得往后退,却不小心绊到石板,摔了一跤。但晓希人毫无反应,看来他的听力真的有问题。
「原来是老虎啊。」
「咦?你怎么知道?」
皓一面朝著跌坐地上的青儿伸出手,一面悠哉地说。听到青儿讶异反问,他只是眯起眼睛望向离馆,像猫一样发出呼噜声。
然后……
「这里果然是鵺的巢穴。」
*
凛子为他们准备的客房是位于二楼的四坪房间。
房内的摆设简单朴实,但光泽明亮的黑檀矮桌和壁龛里的瓷盘——皓说那是伊万里瓷器——在在都透露著豪宅的气息,让青儿这个小老百姓待得不太安稳。其实光是没被鹤子夫人赶出去就已是万幸了。
他们把行李放在壁龛旁边休息了一下,名叫古桥利江的帮佣便端来豪华晚餐。饭菜摆上桌之后,青儿正迫不及待地拿起筷子,天空突然乌云密布,随即淅浙沥沥地下起雨。青儿心想这种季节也有阵雨啊,只听雨声越来越大。
「这场雨下得真大。」
皓望著关上的凸窗说道。
「是啊,刚才天气还好得很耶。」
「气象预报说春季暴风快来了,还好我们来得早。」
他们真该好好感谢红子。
然后……
「对了,关于你看到的怪物。」
皓一面伸手去夹山菜天妇罗一面说道。
「凛子是蛇,鹤子夫人是狸猫,晓希人是老虎,那次男风见男应该是猿猴吧。」
「呃?你怎么知道?」
「我猜这四人共同代表著一只妖怪。蛇、狸、虎,再加上猿,就成了鵺这种妖怪。」
啊?什么意思?
「鵺具有四种野兽的特徵,头是猿猴!身体是狸猫,尾巴是蛇,脚是老虎,这就是鵺。」
「呃,所以呢?」
「就是说狮堂家藏著『鵺』这一条罪,而他们一家四口都是共犯。」
「咦?这么说来……」
「是的,狮堂家的每个成员都是该下地狱的罪人。」
青儿感到一阵寒意,不禁缩起身子。他似乎不知不觉走进魔物的巢穴。
但是……
「咦?那么在他们家里作祟的鵺又是怎么回事?」
「喔!那应该是另一回事。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
有不会害人的妖怪吗?青儿心中充满疑问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默默地夹起虾丸。菜肴煮得很入味,真好吃。
「哎呀?」
皓突然停下筷子,抬起头来。
「我听到引擎声。」
「啊?有吗?」
皓缓缓站起身,拉开纸门,在倾盆大雨中看到大门外有一辆亮著车灯的计程车。是客人吗?
「哎呀……」
皓喃喃说著,眼神似乎有些仿徨。他难得露出这么讶异的表情,该不会是看到熟人吧?
(咦?)
青儿一看到从车内走出来的人,不知怎地就开始发抖。
有什么东西在那里。
他不由得这样想。彷佛赫然发现有只野兽从黑暗之中悄悄逼近。
最后,他们看到一位穿著西装、绅士打扮的人。身材高瘦的男人在大雨之中悠然走进大门时,突然停下脚步,抬头望来。
——四目相交。
这一瞬间,男人的双眼似乎睁大一些。
那人捏著帽檐稍微一抬,像是在打招呼,然后嘴角微微上扬。
他在笑。
青儿注意到他的表情,然后引擎声匆匆离去,剩下的只有雨声。应该站在那边的人也看不见了,如同被黑暗吞噬。
「……刚才那位……」
青儿正想问那个人是谁。
「看来暴风快要来了。」
皓喃喃地自言自语。
「打扰了。」
纸门拉开,出现的是帮佣古桥。她跪坐在地上,用畏缩的眼神看著他们。
「很抱歉打扰两位用餐,晓希人先生请你们过去一下。」
*
跟著古桥走到一楼,就听见雨声越来雄大,彷佛是一桶一桶地泼下来。
他们走进一间大厅,凛子和鹤子夫人已经在里面,但是没看到最关键的晓希人。母女二人似乎毫不在意青儿两人的到来,依然低声说著话,表情看起来很凝重。
「看这气氛似乎不太适合发问。」
「……是啊。」
青儿点点头,和皓一起坐在下座。
背后的纸门开启,出现一只毛茸茸的怪物。
「啊!猿……」
青儿差点叫出「猿猴」,赶紧把话吞回去。他拚命对皓使眼色,皓轻轻点头,应该是明白了。
那是狮堂家的次男风见男,乍看眉清目秀,但是从阴沉的黑眼圈可以看出他不善养生。他给人的感觉就像细腻敏感的文学青年再老个十来岁,或许青儿不久之后也会变成那样吧。
最后一个拉开纸门走进来的是当家晓希人,低语声戛然而止,大厅内充满雨声。
「蛇、狸、虎、猿,这下子全都到齐了。」
皓神情榆快地说道。
狮堂家的罪人们已经齐聚一堂。
接著……
「打扰了。」
外面却又传来声音,接著纸门被猛烈地拉开。
「抱歉我迟到了。换衣服花了一点时间。」
走进来的青年穿著和这场景很不搭的西装。
他的年纪和青儿一样是二十出头,穿著合身的英式西装,头戴软呢帽,还装模作样地拿著一根细长的手杖。他五官细致,十分英俊,但那过度笔挺的站姿感觉就像旧时代的电影明星。
简单用一句话形容,就是个故作潇洒的讨厌家伙。
「你、你是谁啊?」
「不好意思,我是做这行的。」
他转向一脸惊讶的鹤子夫人,唰地一下拿出一张名片。黑色质地的名片上以烫金字体写著「凛堂侦探社」。
「凛堂侦探社?难道就是那个?」
「你指的是哪个?」
看到鹤子夫人一脸困惑的样子,自称侦探的青年戏谑地歪起脑袋。
「听说凛堂侦探社有个很厉害的侦探,只要他出马没有解决不了的案子,但是每次都一定会出人命。我还听说死的全都是坏人。」
「是的,我就是凛堂棘。请你记住了。」
他乾脆地承认,同时以优雅的姿势行了个礼。
青儿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不禁「啊」了一声。
(招来死神的侦探!)
他在佐织的部落格上看过这则都市传说,没想到真有这个人。
鹤子夫人比青儿更震惊,她直起上身,慌张得令人同情。
「你、你想做什么?为什么来我们家?」
「这个嘛,是你们当家委托我今晚过来的。拜此所赐,搞得我全身都湿了。」
他边说边轻轻耸肩。
「我想请教一下,你为什么找我来呢?」
被他问到的晓希人垂下目光。他的耳朵戴著耳背式助听器。
「我发现清白在两年前写给我的信。」
现场安静了几秒钟,沉默彷佛会永久延续下去。
晓希人的视线慢慢扫过在场众人,最后停在青儿的旁边。风见男脸色苍白,就连放在腿上的双手都在颤抖。
不对,惊慌的不只有他。鹤子夫人突然站起来。
「怎、怎么可能嘛,都过这么久了,为什么又提起那件事?」
她的声音凄惨得如同哀号,却没有得到回应。
晓希人彷佛戴著面具般面无表情,淡淡地说:
「信中写了她必须要死的理由。明天早上我会把这封信交给凛堂先生,揭露在这个家里发生的所有事情。」
「晓希人!」
鹤子夫人斥责似地叫道。
「你、你到底想做什么?你想把父亲交给你的这个家搞成什么样子!」
这是站在母亲的立场所说的话语。一家之主及家庭成员的关系,瞬间恢复成普通的母子。
听到这句质问,晓希人对鹤子夫人俯身一鞠躬。
「您只剩今晚可以担心狮堂家的命脉,天亮以后,这个家就会被鵺的怨念消灭。」
说完,他起身走出大厅。鹤子夫人喊著「等一下」追了过去。
「各位晚安。」
侦探留下这句玩笑般的话语,和他的委托人一样离开了大厅。
旁边传来不满的啧啧声。青儿吃惊地转头望去,看见愤怒得几近憎恨的凛子正好站起身。
还留在大厅里的只有愣愣发抖的风见男,以及从头到尾都置身事外的青儿和皓两个人。
「呃,现在是什么情况?」
「……意思就是要关战了。」
*
青儿一回到客房,就觉得全身虚脱。
这简直是横沟正史笔下会出现的沉重情节,令他这个现代人几乎无法负荷。
「其实我从头到尾都听不懂。」
「冯你的脑袋,听不懂也是应该的。」
听到青儿的喃喃自语,皓一脸同情地答道。
这个人彷佛永远都站在天顶俯瞰一般高高在上。
「话说回来,那个凛堂棘是什么人啊?」
「简单地说就是同行。」
「咦?所以他做的也是『地狱代客服务』啰?」
「或许可说是我命中注定的对手吧,但我真是不明白。」
皓很罕见地盘起手臂,一脸苦恼的样子。他和「劲敌」、「宿命的对决」这些少年漫画风格的字眼感觉确实不太搭调。
「我之前跟你说过,我的父亲是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而那家伙的父亲则是另一位魔王神野恶五郎。」
所以现在的情况是两位魔界王子在一个屋檐下碰头了吧。
「追根究底,《稻生物怪录》的故事就是始于『魔王』山本五郎左卫门和『恶神」神野恶五郎之间的对决。他们说好,先吓到一百位勇敢少年的一方就是真正的王者。」
这场比赛是山本五郎左卫门占了上风。
但是当他进行到第八十六人时遇上稻生平太郎。这名少年完全不为所动,以致山本五郎左卫门功亏一篑,因此就让双方的儿子继续比赛。
「嗯?等一下,在剩下十四人的时候又从头开始,那不就等于输了吗?为什么会是平手?」
「说起来很惭愧,我父亲是胡搅蛮缠的天才,他一定是硬要人家承认平手吧。」
听起来不是一个评价多高的人。可以的话,青儿希望永远不用见到他,但胸中不知为何隐隐感到不安。
「就这样,两个魔王的对决就由双方的儿子接手,可是要怎么分出胜负呢?这时阎魔大王就提出地狱代客服务的方法。」
率先揭露一百个恶人的罪行并把他们打入地狱,便能获得魔界之王的名号。
阎魔大王如此宣布,还自愿担任比赛的评审。也就是说,这是一场推理比赛。
……但青儿无法不怀疑阎魔大王只是想把工作推给别人。
「唔……所以你一直在和凛堂棘竞争吗?」
「是啊,我正在努力达成业绩。」
「……你是不是落后了?」
「喔?没想到你这么敏锐。」
「我就知道是这样。你的日子过得太过悠闲,这两个月连一个客人都没上门吧?」
「呵呵,是你多心了。」
皓若无其事地笑著回答。他铁定是在说谎。
「现在事情变得很麻烦,这个家窝藏的罪行只有你看到的『鵺』,来制裁罪人的鬼却有两只,这下子不知道要算在谁的帐上。」
「先出手的获胜吗?还是要猜拳?」
「应该会有人来解释吧。」
青儿正想问谁会来解释……
鵺的叫声撕裂了夜晚的静谧。
青儿惊讶地站起来,皓也走到窗边拉开内侧的纸窗。
春季暴风大概提早结束了,空中的乌云渐渐散去,皎洁的半月探出头来。
雨水冲刷过的林木骚动起来,月光笼罩的窗边浮现一条蓝色的魂魄,看起来如同一团火焰,接著慢慢凝聚成人形。
两人面前出现一位穿著平安时代服饰的男性。
他的容貌英挺俊朗,坐姿轻松自在,却有著岩壁般的魄力。他的身高媲美外国的篮球选手,至少超过一百八十公分。
「久未问候,我奉阎魔大王之命前来。」
「喔,是篁啊。看见你别来无恙真是太好了。」
「皓大人也还是一切如旧。」
看来这两人是老相识。既然皓能接受他突然冒出来,想必两人交情应该不错。
「喔?这位是?」
「他是远野青儿,基于某些理由正在我家当食客。」
这下子青儿连「助手」的头衔都被革除了。
「这是小野篁,他是出生在平安时代的才士,死后在冥府担任要职。」
「好说好说,只是个小官罢了。」
「他生前就已经是阎魔大王的参谋,白天在朝廷工作,夜里就从通往冥府的水井去地狱出差。」
哇,竟然可以不分昼夜地兼任两份工作,真是所有公司奴隶的典范。
青儿忍不住用崇拜的眼神看著篁,篁只是低下头去,腼腆地笑著。唔,这个人还挺不错的。
「言归正传吧,我来此是要向皓大人说明这次的情况。」
「是先抢先赢吗?」
「最直接的说法就是这样。率先揭露所有罪状、做出审判的人就算获胜。」
「呃,可是凛堂棘的雇主是狮堂家当家耶,这样我们不是很吃亏吗?」
青儿冒昧地插嘴问道。他在网咖之间流浪时,去便利商店白看书已经成了每天固定行程,所以他对「以性命相搏」、「一对一单挑」之类的情节相当著迷。
「我明白比赛必须公平,不过我用净玻璃镜确认过了,双方得到的资料并没有太大的差别。」
「这样啊,我知道了。辛苦你特地跑这一趟。」
皓听了篁认真的回答后,理解似地点点头。如同往常,状况外的依然只有青儿一个人。
「那个,净玻璃镜是什么?」
「和云外镜一样,也是一种魔镜,它记录了这世上发生的一切大小事。」
魔镜还真是方便的工具。
「我想您应该已经很清楚,如果罪状和审判有误,处罚就会落在裁决者的身上。这点还请您多注意。」
「我会铭记在心。」
「比赛从明天正式开始。今晚请两位尽量不要外出。」
「我知道了。」
此时篁的眼神变得柔和许多,大概是已完成任务。
「那我先告辞了,祝您好运。」
他恭敬地鞠躬,然后就消失不见,走得如烛火熄灭般安静。
皓正悠哉地挥著手,却突然停止动作。
「喔?鵺的叫声停下来了。」
此时青儿突然浑身发抖。这是因为四周突然安静得如同墓地,让他有种不祥的感觉。
「真令人在意。」
「什么事?」
「他为什么说『从明天开始』?说不定今晚还会发生什么事吧。」
说完,皓拍了一下手。
「对了,青儿,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
这是个夜色浓重的暗夜。
在没有出口的黑暗中,半月孤零零地悬挂在云间,看起来像舞台的背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
「好、好冷……」
虽然已是初春,但山里的夜晚还是很冷。
青儿穿著羽绒外套、围巾、羊毛手套这身全副武装,点菸时手还是冷得发抖。他觉得自己就像是卖火柴的可怜少女。
不过他还是缩在杜鹃花丛里,抓著如救命绳索般的暖暖包,认真地监视著离馆。
一个小时之前……
「咦?监视?可是小野篁不是叫我们不要外出吗?」
「没事的,他指的是我和凛堂棘,跟你没有关系。」
「真、真的吗?」
「……大概吧。」
「喂!」
「情况确实很不对劲,如果可以防范于未然,当然不能坐视事情发生。」
——因为下地狱的罪人能少一个是一个。
听到最后一句话,青儿终于明白为什么皓会居于劣势。既然如此,他当然很乐意助皓一臂之力。
说是这样说,但才刚下过雨,地面湿答答的,青儿只能忍著腰痛蹲在地上。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点,离馆没有任何人进出,也听不见里面有任何声音。
「唉,真累。」
天真的会亮吗?他觉得清晨好像越来越遥远。
「咦?」
离馆的灯光突然熄灭。
没有人走出来,晓希人大概就寝了。
青儿也很想钻进温暖的床铺,但还要八个小时才会天亮。他心想,至少要找个比较舒适的地方来监视。
「嗯?对了。」
他想到一个好点子。
离馆四周围绕著露天平台,如果钻到平台底下,至少可以挡风,而且待在穿廊前的位置,若是有人进出就会听到脚步声。
「好。」
既然决定了,立刻实行吧。
青儿钻进穿廊附近的平台底下。水泥基座待起来舒服许多,还可以当成石床躺下来。
可是……
大概因为心情比较放松,困意一下子涌出来。稍微打个瞌睡应该没关系吧?
如果有人经过穿廊,平台会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头顶传来这么吵的声音一定会被惊醒,就像是天然的闹钟。
只是睡一下子而已——青儿在心中默默说著,轻轻闭上眼睛。
没错,只是一下子而已……
……鼾。
*
沙沙。
一个湿湿热热的东西贴在脸上,把青儿惊醒了。他一睁眼,就望见两颗浑圆的眼睛贴在自己脸前。
「哇!」
他吓得发出尖叫,一条黑影从他的胸口跳下来跑走。
是猫。
「咦?这里是……啊!」
青儿急忙起身,结果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至此他才想起自己躺在穿廊前的平台底下。那么,从木板之间透进来的光线是……
「啊,睡过头了!」
他看看手机,现在是早上六点。所以他一不小心就睡了八个小时?后来离馆发生了什么事呢?
「嗯?」
青儿从平台底下爬出来,眨眨眼睛,战战兢兢地望向离馆。
(奇怪?纸门……)
纸门打开了一条细缝。
那条缝隙彷佛在引诱人过去,让青儿感到一阵不安。
刚才那只虎斑猫跳上平台。是三毛子。它用前脚稍微推开纸门,咻地钻进去。
「啊!站住,!」
青儿忍不住叫道,但屋里没有任何反应。难道晓希人还在睡吗?或是他拿下了助听器?
(……怎么回事?)
胸中越来越焦虑。
到了这个地步,他终于下定决心,蹑手蹑脚地靠近纸门,偷偷往里面张望。
「咦?」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老虎的尸体。
这是如书斋般的日式房间,正面底端的墙上有一扇纸窗,虎尸的脚朝向窗户趴在地上,搁在身旁的手朝著关节的反方向扭曲。
露出尖牙的嘴。颜色混浊的金色眼睛。
奇怪的是,榻榻米上散落著医院开的药袋、铝箔包装、几颗药片,此外还有空的威士忌酒杯。
看起来简直像是老虎吞药自杀了。
「……咦?」
转瞬之间。
散发著黯淡金光的眼眸,变成黑白两色的人类眼睛。
「啊、啊啊、啊……」
布满黑色条纹的黄褐色毛皮,逐渐变成一件眼熟的外衣。青儿发现那是晓希人的尸体立刻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
*
晓希人死了,
青儿哭丧著脸跑回客房报告,皓却一点都不惊讶。
「发生这种事真是遗憾。不过很符合你的风格就是了。」
皓还不忘损青儿一句,然后悠哉地整理完仪容才前往离馆。纵使他听到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搞不好也只会说一句「哎呀呀」吧。
或许是听到青儿的惨叫,凛子和帮佣古桥已经来到离馆。
因为晓希人的眼睛都混浊了,就算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他不会再醒来,所以两人手足无措地僵在那里。
从她们的窃窃私语听来,散落在地上的铝箔包装里面是安眠药和镇定剂,那是疗养中心开给晓希人的药。
这么说来,他果然是服药自尽的吗?
「喂,皓……」
青儿开口叫道,然后他才发现皓不在旁边。
皓正在房里走来走去、四处观察。他在壁龛前歪著头说「哎呀」,似乎发现了某些异状。
(对了,我们之前从未踏进离馆呢。)
像是书斋的四坪房间里,壁龛旁的空间很罕见地设置了壁橱。
房间底端的窗边!有一张摆了笔筒和文件盒的书桌。旁边的梳妆台应该是清白的东西,有著樱纹的镜架十分可爱。
然后……
「真美。」
皓突然发出赞叹。
他正看著衣架,一件和服外衣如屏风般挂在上面。
大朵的牡丹花和精悍的唐狮子跃然于布料上,细致的笔触有著梦幻的风格,却又十分写实,彷佛随时都能看见花瓣随风摇摆,或是听见唐狮子的吼声。
「牡丹和唐狮子,这是纸门与和服上常见的传统图案。唐狮子夜晚会睡在牡丹花下,所以这是在比喻两相契合的意思。」
「喔,听起来真吉利。」
「但是晓希人先生送出这件衣服或许还有其他用意。」
皓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含意深远。
他转身继续调查,然后又在书桌前「唔唔」地沉吟,真希望他能解释一下。
「我最先注意到的是助听器和钢笔。你看,这些东西都放在桌上的右手边对吧?钢笔的笔盖是打开的,所以晓希人先生昨晚应该有写字。这么说来……」
他还没说完就蹲在桌前,用左手翻开地上的坐垫。
「你在做什么?」
「我很在意这个坐垫的位置。照理来说,晓希人先生应该是坐在坐垫上把钢笔和助听器放在桌上,但坐在这张坐垫的位置,根本摸不到那些东西。可以想见,一定有人移动了这些东西……啊,有了有了。」
青儿凑过来看,骄现坐垫底下的地板有一块黑色污渍。
「这是钢笔的墨水。」
「呃,所以呢?」
「所以我认为晓希人先生是在桌前写字时被人袭击的。因为他拿下助听器,听不到有人走近的脚步声。说不定他平时单独一人的时候都不会戴助听器。」
「等、等一下!你说他被袭击?晓希人先生不是自杀的吗?」
青儿尽量压低声音,皓听了惊讶地眨眨眼。
「我还以为你早就发现了呢。真不愧是青儿啊。」
皓露出敬佩的表情摸摸青儿的头。
……或许他该考虑提出抗议了。
「那是有人刻意布置的。要说是服药自杀,尸体的情况实在有太多疑点。」
「譬如说?」
「这个嘛,最明显的是晓希人先生的尸体睁著眼睛。」
「啊!」
趴在地上的遗体眼睛确实是睁开的。
但是……
「呃,这只能代表他死前很痛苦吧?你想想,侦探片不是都这样演吗?中毒之后痛苦shen • yin之类的。」
「如果是其他毒药或许会这样,但现场找到的是安眠药和镇定剂,这两种药都会抑制中枢神经,中毒的症状是昏睡,也就是会在睡梦中死去。」
原来如此。
如果皓说得没错,遗体的状况的确很矛盾。
「那么,晓希人先生真正的死因是……」
青儿还没问完,后面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远野先生。」
回头一看,叫他的人是凛子。
她虽然脸色苍白,但眼中并没有泪水。
「我有一件事想请教您。刚才大叫的人是您吗?」
「是、是的。因为我不小心发现了晓希人先生的遗体。」
「为什么您今天早上会来到离馆?」
「呃?」
「您去了庭院吧?我看到您把运动鞋脱在穿廊前。」
她的眼睛真是犀利。
「不,那个,我只是出来散散步。」
「你左门后脑和背上还沾了泥沙。」
「大、大概是我睡相太差,不小心就滚进庭院里。」
「……从二楼的窗户吗?」
救命啊!
皓八成收到青儿的求救信号,在一旁说道:
「听说你哥哥喜欢古董,看来他很有眼光呢。」
闻言,凛子露出缅怀的表情。
「大家都说有兴趣则专精,哥哥就是这样的人。他很喜欢古物和古代艺术品,而且会在日常生活中拿来使用、赏玩。成为父亲的左右手之后,他经常趁出差的机会四处搜集古董。」
从凛子苦笑的语气可以听出她对亡兄的感情,或许她是想要藉著聊天来冲淡心中的难过。
「壁龛里的香炉也是晓希人先生买的吗?」
青儿转头一看,有个翡翠色的香炉摆在黑檀木的底座上。香炉有三只脚,两只朝向前方,半球状的炉盖有著精致的雕刻。
「是的,这是他在京都的古董市集找到的。经过专家鉴定,确定是龙泉青瓷。」
「喔?那还真是一件宝物。」
青儿照例听不懂他们的对话。
「呃,那是什么啊?」
「龙泉青瓷指的是十三世纪之后在浙江省龙泉市制作的青瓷。这个应该是裤腰香炉。你看炉身的形状不是很像裤子吗?这是以外观来命名的。」
唔……还是听不太懂。
「具体来说,这香炉值多少钱?」
「这个嘛,若是真货大概值三百万圆吧。」
「咦!三……」
看起来明明只是个附盖子的矮胖菸灰缸啊?
「你们家里还有其他人对古董有兴趣吗?」
「我二哥风见男。但他似乎是出自和大哥竞争的心态才开始搜集古董。」
「喔?兄弟两人都喜欢古董啊?」
「他只是业余的玩家,被不肖仲介商哄个两句就会买下跟垃圾一样的东西。」
凛子说完叹了一口气。
「为什么——」
一个脚步声勿匆接近,像是要打断凛子的话。那是鹤子夫人。
「怎么会这样!」
她惨白的嘴唇发出不知是哀号还是呜咽的声音。凛子伸手去扶她,她还是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为什么不是风见男,而是这孩子呢?」
青儿听到鹤子夫人的喃喃自语,才知道凛子没说完的是什么话。她想说的应该是:「为什么死的不是二哥?」
(这样是不是太过分了?)
人的价值本来就不是平等的,但听到家人说「如果死的是你就好了」,应该没人会坦然地点头承认「是啊」。
就在此时……
青儿察觉到后方的动静,转头一看,风见男一脸苍白地站在那里。看来鹤子夫人说的话不巧被他听见了……不对,说不定鹤子夫人根本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你来得太晚了吧,赖床到这种时候?」
没想到鹤子夫人坚强地站起来。青儿还以为她已经哭得满脸泪痕,但她锐利瞪著次男的眼中没有泪水。
「我、我……」
风见男的脸色一下子从苍白变得通红。那是愤怒的色彩。可是他还没发出怒吼,背后的纸门就刷一声打开。
「哎,不好意思,我有一点低血压。」
出现在门后的人是凛堂棘,他完全无视在场所有人的白眼,明明迟到了还是满不在乎地大刺刺走进来。
「啊,你们请继续,不用在意我。」
凛堂棘无视现场的气氛,像散步一样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他先看看壁龛,发出「唔」的声音,然后瞥向书桌,「喔喔」地沉吟,接著用手杖戳戳坐垫,挑起一边的眉毛。跟某人的行动一模一样。
但他的左手始终插在上衣口袋里,感觉真讨厌。
「我、我才没有赖床。我刚才打电话给派出所所长和医院院长,但都找不到人。」
青儿听到这细如蚊鸣的声音,转头望去,看到风见男两手紧握,像在辩解似地说著。同样身为米虫属家里蹲科的生物,青儿自然而然地竖耳倾听。
「一定是因为昨晚那场雨吧。」
凛堂棘突然插嘴说道。他大概检查完遗体了,又回到壁龛前。
「我从闹钟播放的新闻听到,山上发生崩塌,有几辆车被掩埋,失踪者名单上有一位可能是你们家主治医生的人。警察一定也赶去那里了。」
「偏偏在这种时候……」
鹤子夫人埋怨地喃喃说道。
的确,在眼前躺著一具尸体的情况下,听到警察和医生说「现在没空处理这个」,真的会想要一巴掌挥过去。
「总之先把晓希人搬到主屋吧。怎么能让他在这种地方多待一秒呢?」
鹤子夫人不屑地说道,眼睛同时望向衣架。她的眼神似乎充满厌恶。
「我了解你的心情,可是现在最好不要随便移动他,因为这是凶杀案的现场。」
「你胡说什么……晓希人是自杀的!」
鹤子夫人受到棘的阻挠,气愤地断言说道。
「我昨晚就有不好的预感,还跟凛子商量要尽快把他送回疗养中心。自从妻子过世,这孩子好几次试图自杀,而且看他昨晚的态度显然已经有些神智不清。」
「他昨晚不是说他找到了一封信吗?」
「只是病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鹤子夫人斩钉截铁地说道,表情没有半点犹豫。然后她朝棘深深一鞠躬说道:
「媳妇过世时,我们找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没有找到遗书,所以现在绝无可能突然冒出一封遗书。这一切都是那孩子的妄想。我会多付你一些钱做为致歉,请你回去吧。」
「很可惜,我不能答应。这绝对不是服毒自杀,伪装的工夫做得太差劲了。」
棘果断地回答,令鹤子夫人无言以对。接著他一脸不耐烦地蹲在遗体前,用戴著白手套的手翻开晓希人的眼皮。
「眼皮里面有类似被针扎到的红点对吧?这叫点状出血,是因缺氧造成微血管破裂。此外,他脸上隐约有瘀血发青的现象,所以最有可能的死因是『窒息而死』。还有……」
他边说边把手伸向遗体的脖子。
「在脖子后面,也就是发际的位置,有一条细细的白线,多半是被细绳之类的东西勒出来的。交叉的部分在脖子后方,可见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换句话说,晓希人先生是被人勒毙的。」
说完以后,他冷冷地看著愕然的众人。
「有谁不同意吗?」
第一个回过神来的鹤子夫人喘气般地张著嘴巴。
「怎么会……不可能有这种事!房间里明明没有打斗的痕迹,也不像是被人翻找过的样子……如果不是为了偷东西,那是为了什么?」
「请看晓希人先生的右手。」
「啊?」
「在正常情况下,人倒在地上时手心应该朝向内侧,但晓希人先生的前臂却扭向外侧,可见一定有人在他死后移动过他的手臂。」
仔细一看,晓希人右手的手心是朝向外侧,这姿势确实很不自然。
「凶手一定是要搜他的身,所以才移开碍事的手臂。从昨晚的情况来看,凶手要找的多半是晓希人先生提到的那封信。这么说来,凶手应该是昨晚在场的人,也就是你们之中的某人。」
棘把一直插在口袋里的手伸出来,仔细一看,他手上握著一支迷你的功能型手机。
「我已经传简讯给警视厅的熟人报告这里的情况,并且附上照片,然后收到了这样的回覆。」
原来他是为了不让人发现,才把手机藏在口袋里打字寄出。他展示的手机萤幕上有著这么一句话:
『在我到达之前,你们这些家伙都别给我轻举妄动。还有,凛堂,这次我一定要宰了你。』
信中似乎不经意地附上shā • rén预告。这是错觉吗?
「……喔,他大概正在休假吧。」
棘喃喃自语著,然后丢下哑然无语的众人,一副「我还有事要忙」的样子潇洒离去。他的背影彷佛传来忍住哈欠的声音,这也是错觉吗?
「既然如此,我要去睡回笼觉了,反正山路要等到明天才会开放通行。」
棘正要拉开纸门,却突然停止动作。
他转过头来,装模作样地挑起一边的眉毛说
「如果让你们不高兴真是抱歉,但我就是这样。」
听到这句话,青儿明白了。
毫无疑问,这个男人跟皓根本是同一类型的人。
「那就请各位保重。」
他丢下这句开玩笑似的问候,关上了纸门。
剩下的人沉默了将近一分钟才爆发出怒吼和哀号。
「那、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开玩笑也要有个分寸吧!」
「我早就说要立刻联络疗养中心,就算是半夜也要把他送走嘛!都是母亲太心软了!」
在一片混乱中,只有鹤子夫人冷静地叹著气。
「先请律师过来吧,凛子也一起来。」
「我……」
听到风见男的低语,凛子笑了出来。
「你再回去蒙头大睡吧。」
「什么!」
「在亡者面前克制一点。」
风见男正要发飙,鹤子夫人就冷冷地说道。
他的怒气无处发泄,可能是迁怒,他用肩膀狠狠地撞了青儿一下,骂道:「别挡路!」然后大步离去。
青儿很后悔自己还对他同病相怜。这股怨气该如何发泄呢?
「晚点我会给你零用钱的。」
皓拍拍青儿的肩膀,安慰似地说道。
既然如此,再让人用肩膀撞一下也无所谓。
*
青儿和皓一起回到客房。
皓正要开门,却突然蹲在走廊上。
「喔?」
他捡起一片松叶。应该是来自庭院的松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有一股臭味。」
「是松脂的味道吗?」
「呵呵,不是的。也罢,还不知道那边会怎么出手,先按兵不动吧。」
皓高深莫测地说道。
为了打发时间,青儿和皓玩起了圈圈叉叉,毫不意外地输得一塌糊涂。玩到一半时儿突然听见引擎声,往外一看,一辆高级的黑头车停在大门外,可能是他们说的律师吧。
「我们也该出发了。」
「嗯?去哪?」
「去对付鵺啊。」
皓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漫步走向离馆。
鹤子夫人和凛子都不在离馆,大概是去和律师谈事情。咦?不只是她们不在,连遗体都不见了。是搬去主屋了吗?
话说回来,皓说要对付鵺是什么意思?
皓不理会青儿的担忧,径自走向壁橱。
「鵺的藏身之处应该就在这里。」
「哈?」
「呵呵,不会咬人的,我们就看一看吧。」
皓边说边打开壁橱,青儿战战兢兢地在后面观望。
壁橱里只有下层摆了一套棉被,其余地方都是空的,并没有看到鵺的踪迹。
「喔喔,有了,你看那边。」
皓白皙的手指指向壁橱的上层。仔细一看,有一块顶板被移开,那片空荡荡的黑暗应该是通往天花板上。
「不好意思,你能不能爬到壁橱的隔板上,看看那个洞里的情况?」
「呃,你是说这样吗……哇!」
一股强烈的野兽腥味扑鼻而来,青儿不由得往后仰。那就像在动物园里会闻到的臭味。
「请你把东西拿出来,小心别弄掉了。」
藏在天花板上的是一个金属笼子。
笼里有一只鸟的尸骸,尺寸和小型的鸡差不多,身上披著黄褐色的羽毛,从头顶到背后都是鳞状的花纹。
「这就是是虎鸫吧。」
皓理解似地点点头。
「它『唏、唏』的叫声很像女人的哀号,所以自古以来就被视为一种不祥的鸟。其实『鵺』这个字本来就是指虎鸫。但是那种妖怪的叫声和虎鸫很像!所以两者就渐渐地混淆在一起。」
「呃,也就是说……」
「是的,在离馆作祟的鵺其实是这只虎鸫。」
皓不以为意地说道,青儿只觉得有些晕眩。这么说来,那可怕的奇怪鸟鸣只不过是野鸟的叫声?
「这只虎鸫应该是晓希人先生饲养的。虽然法律禁止随便抓野鸟回来养,但只要肯花钱还是办得到,而且虎鸫是杂食性的鸟类,用狗食喂它也没问题。」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啊?」
青儿一面询问,一面想起之前和皓的对话。
『反正已经知道它的所在,等一下就去除掉它吧。』
『等一下,你怎么可以说得这么轻松啊?』
『没事的啦,那玩意儿不会害人的。』
所以,皓当时就已经知道鵺的真面目以及它的所在之处啰?
「听到类似女人哀号的叫声时,我就知道是虎鸫了。能找到它的位置则是因为叫声,重点在于时刻和天气。」
「怎么说?」
「虎鸫是夜行性动物,通常不会在白天叫,除非是雨天或阴天。但我们第一次在这个家里听到鵺的叫声是在晴天的下午,所以我猜它多半被养在光线照不到的壁橱或天花板上。」
「喔,原来是这样……」
听是听懂了,但青儿还是想不通关键之处。如果离馆的妖怪其实是虎鸫……
「那妖怪作祟又是怎么回事?」
「简单说就是想太多。」
怎么可能!
「呵呵,诅咒和作祟本来就是这么回事。好比说,在丑时去神社钉稻草人,不是要把插著蜡烛的铁环戴在头上吗?那是因为别人看到如此夸张的打扮一定会到处宣扬,这样一来就会更有效果。」
「咦?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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