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比昨天还要更低的天空(2/2)
「因为……!」
三泽同学继续叫喊,进一步毁坏已经沙哑的喉咙。
「不是我的错……!是你!是你的错啊!」
我跳起来。刚才贴着床单的后背出了不少汗。夜里打开的电风扇仍然在吹风,风吹到后背,让我感受到寒气。
明明是三年前的记忆,梦中的空气密度却十分浓厚。它被回想起来,生动地,甚至伴随着痛楚。
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我知道原因。
——之前在泳池你说过那种话,卡拉ok等着会合的时候也和学生会的人打电话看上去一副开心的表情,莫名地有点在意……
因为被她注意到了。因为我那耍滑而可耻的一面被看穿了。
我明明是刚醒来,身体却满是倦怠感。我勉强动身打开窗帘。窗沿上夹着雨樱的花瓣。颜色接近灰色。那颜色仿佛是与阴天混合着落下来的。
「啊!环木同学!」
我一到学校,学生会的前辈就向我搭话。我勉强作出笑容,向她回以问候。
「今天是夏季讲习之类的?」
「不,今天也计划要与援助的实行委员会的人制作大道具。」
前辈猛地合掌,势头足得吓到我。
「抱歉,在你去之前,能不能稍微来帮一下忙呢!」
我听了缘由,好像是本来要在校园里用的木材和油漆被搞错搬到了学生会办公室。看样子她在找移动那些东西的人手。
「这种事情,好的。」
我在小翼和小流花的群聊里报告我会晚点去制作魔术盒子。
【别在意。我们会自己开始的。】
【没问题。】
她们俩或许已经在校舍后面集合了,同时发来了回复。
「阴天真是幸运呢~。啊,环木同学,这个很大,没事?」
「是的。没关系。」
前辈给我的纸箱有着相当的重量,我只下了几级楼梯手臂就开始颤抖了。
每下一级,早上开始弥漫全身的倦怠感就会与疲劳感混合在一起,恶化下去。
「喂,没事吧?」
我在楼梯平台被搭话,反射性地回答说「没问题」。但是,话音刚落,重量就从手臂上消失了。遮挡视野的纸箱消失后,我第一次注意到刚才搭话的是足立老师。
「脸色不妙啊。环木。你坐下歇会。」
「啊,但是老师,那是我被拜托的事情……」
「不是没问题的时候,不用说没问题喔。」
我在为见到他而感到喜悦,我在为得到体贴的话语而感到安心。但是,我却有点置身事外地看着这样的自己。
我听到了警钟响起一样的声音。我一瞬间以为是脑袋里发出的,但那道声音朝着我的后背接近而来。
回头看去,油漆桶正从楼梯上滚落下来。
桶从我和老师之间嘎啦嘎啦地通过,撞到一楼的墙壁停下来。
我猛然回想起今天早上做过的梦。她那从楼梯上掉下去的样子与桶重合。
——就是因为你对我说那种话……!
「啊……」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仿佛整个地板变成海绵一样。
「环木?」
我跑进距离最近的厕所。我甚至没有余力关上单间的门,扒住了座便器。
「唔……」
在逆流。
记忆在逆流,思考在逆流。
——不是我的错……!是你!是你的错啊!
——怎么办,日和。这个……
——别碰我——!
比今天早上看到的记忆稍微早一些的光景,在脑袋里浮现出来。
我在教室里看着乐谱。乐谱上写着我不明白含义的记号和笔记。
三泽同学来到了那里。她站在那,把肩靠在教室的门上,一边看着我手上的乐谱,一边这样说道:
——原来是你藏起来了翼同学的乐谱。
2
「日和!」
我打开保健室的门。站在那里的是足立。他把食指放到嘴边,然后指了指被帘子挡住的床。
「现在在睡觉。」
「对不起。我听学生会的人说日和被带到了保健室……」
「因为她脸色不好啊。我强行带过来的。」
流花迟一步进入房间。她冷静地向足立询问状况:
「是贫血之类的吗?」
「保健老师说,是睡眠不足。我倒是没想那么勉强她呢。」
足立好像在责备自己一样挠了挠头。
我从帘子的缝隙窥视床铺。日和躺在上面,团着身子。盖着的被子在微微起伏。
「最近她好像在烦恼什么……我是想解决一下的。」
「是吗……」
足立抱起手臂,叹气道。
「也有不少很难和老师商量的事情吧。让她静一静,也多关照她一下吧。」
「我也在和流花一起思考呢。这几年跟日和比较疏远,所以我不太清楚现在她在想什么……」
我的倾诉不知道是抱怨还是咨询。足立听完,思考了一会后回答道:
「不向任何人吐露,怀有烦恼。这是每个人的权利,也是选择。觉得自己能理解别人的内心才是狂妄,而认为能拯救任何人则是傲慢。」
「是这样呢……」
「但是,你担心,心情也是会传达给对方的。如果连你都太过烦恼,能帮助的事儿也帮不了喽。别思考太多啊。」
足立对我露出一如既往的颓废笑容。
「那我去给环木的妈妈打个电话。要是方便的话,神屋敷和紫紫吹看着她吧。」
「好的……」
足立出了房间,流花便坐到了放在房间正中间的圆椅子上。
「大道具剩下的就只由我们来制作吧。只让日和同学最后参加彩排。」
我轻轻点头,同意流花的提议。
「以前呢,日和经常在旁边听我练习钢琴。要是腻了,日和会给我指定曲目。你看,之前提到的『飞鱼二号』就是她中意的曲子。」
有时在我家,有时在音乐教室,地点虽然各种各样,但日和总会以一副平静的表情倾听我的声音。
「那时候,我就好像能完全明白她下一句话会说什么,可是……」
流花把身体朝向了日和沉眠的床。圆椅子发出吱呀声。
「人一旦成长,价值观和感性就会细分,所以某种意义上这是理所当然的啊。」
「确实,我根本不明白什么恋爱少女的心情呢……」
我带着几分玩笑嘟囔了一下,但是心情却没有变好。
「就像足立老师说的,你再怎么烦恼,日和也不会变得轻松喔?」
「我知道的啦……」
我为了不吵醒日和压低了声音,但是话语中却不由得混入烦躁。
「但是,总觉得呢,最近心里一直有点闷闷的。」
「那是后悔?」
「是吗……大概是在想,如果这三年能离得日和更近,处于无话不谈的立场,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
即使我试着说出口,我也觉得这个判断不太对。
我自己也不明白。每当我感受到自己与日和的距离,自身的重力正在增加的感觉就会向我袭来。
「我搞错了吗……」
「搞错什么?」
「我这种人想要帮助日和……」
「你想放弃?」
「我没这么说啊……!但是我不像流花那么坚强。」
「我也……」
流花压下刚要变大的声音。
「我也在感觉到渺茫。我也在想,要是再怎么挣扎世界也不改变一丝一毫该怎么办啊。」
流花撇开的视线尽头,有另一张空着的床。
我摘下右手腕的腕带。皮肤上显露着白色的手术痕迹。
「我受伤的时候,日和对我说了啊。她说,会帮助我,复健她也会帮忙……但是,我回绝了她的好意啊。」
我记得每一句,我向她说出的话。
我向看着x光片的医生问道:
「能弹钢琴吗……?」
医生最开始没有明确回答这个问题。
我又问了一次同样的问题,医生便和旁边的我母亲对视了一下获得允许,然后开始讲起来。
不仅是骨折,神经也有损伤。手术中竭尽了全力,但痊愈还需要好几年。
绷带和石膏中的手无法自由行动。那时候我知道了,这不是错觉。
「至于复杂的动作,是零……不,应该从稍微更基本一些的地方开始吧。」
几天的住院结束,我回到家,又经过了数日的休养后,我去了学校。
那天是周末,但是我和母亲一起去向校长和班主任报告了受伤的状况。说明生活上的注意事项还有体育课要暂时见习之后,我说想要一个人待一会,让母亲先回去了。
无人教室的黑板上,贴着证明合唱比赛获得金奖的奖状。周围用粉笔写着同学们的寄语。
我对金奖这个结果,毫无贡献。
但是,或许对获得评委的同情票起了一份作用吧——我做出这种自顾自的妄想,然后感到空虚。
受伤以后,思考一直没能稳定,感情总是很快一会起一会伏。简直就像只有脑浆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小翼……?」
日和站在教室的门边。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
「我今天负责给花坛浇水,来了学校,结果正好看到小翼妈妈的车。我就想,该不会你也……」
我很久没有与日和说话了。可是,我却拿不出任何话题。我越是想避开事故和受伤的事情,就越是如此。
「拿到金奖,太好了呢。」
日和把视线从我身上撇开,只嘟囔了一句:「是呢……」
「小、小翼,下次复健是什么时候?」
「干什么?」
我自己也明白,自己反问的声音中带着刺。
「有没有我能帮忙的事情呢……什么都行。拿行李也行,拿饮料来之类的。我想做些什么。这样,如果能有一天再听到小翼的钢琴就好了!」
「不用了。没必要。」
「但是……!」
「我说了不用了啊!」
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吃惊。感情开始失控,但是我却不知道用来控制的缰绳在哪里。
「就算了吧!根本做不到现在开始重新努力!我一直以来积累起的东西!不是那么轻巧的!」
日和应该是明白这一点的。正因为如此,她才对我说,把它取回来吧。
「日和是不会明白的啊!根本不明白真的真的变成空壳的我的心情!」
我的声音在教室中回响,然后消失。同时我注意到窗外在下雨樱。花瓣是黑色的。那光景仿佛有无数的蝙蝠在纷飞。
日和呜咽起来。她呜咽着,仍然拼命说下去。
「抱歉……我很抱歉。小翼……」
重要的挚友在哭泣。是我惹哭的。
我将一部分降临在我身上的灾难,转嫁给了她。
就是那时候,我想了,我们不可以在一起。
「——我这样子,事到如今能为日和做什么呢……」
流花默默地听着我这几近忏悔的心声。她仍然坐在保健室的圆椅子上,将视线朝着日和沉睡的床铺。当然,我并没有期待安慰的话语。我或许想要她尖锐地指摘我的天真和烦恼,但是连这些也没有。
腿上没了力气,我原地蹲下来。
「再怎么思考,日和的心情也好,双色绽放的谜团也好……」
自己也好——
「都仍然不明白。就算谜团解开,明白了她的心,我又能对她说什么?我甚至都已经不是日和的朋友了……!」
「嗯……」
床铺里传来日和的声音。我和流花以为她醒来了,进到帘子里,但她仍然闭着眼睛,团着身子。
「抱、歉……」
仍然沉睡的她呢喃道。而接下来的瞬间,她的眼角流下的泪水开始发出樱色的光。那光芒很快飘到空中消失了。
「日和!?」
我摇晃着她的肩膀,呼唤她。
「醒醒!日和!」
「嗯……」
日和缓缓睁开眼皮。
「咦,小翼,还有小流花……为什么。」
流花在旁边深深地叹了一口安心的气。果然,刚才的现象和爱里妹妹的心凋零的时候一样。
直到日和自己起身,我都没能让手离开她的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