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2 months ago(2/2)
「你绝对不能偏离这条路线,这就是条件。」他这么说。
闻言,我反问道:「偏离的话会怎么样?」结果他的嘴角瞬间垮下,对我说:「会爆炸。」这是黑手党电影吗?
「我开玩笑的,不过你还是千万别走错路,因为下场会很惨。我把你们的位置掌握得一清二楚,你别打什么奇怪的主意。」
红线断在一个不上不下的地方,这里就是那间旅馆吗?距离还真近。这么一来,往返不用花到两小时车程。
「在那里把艾弥亚交给对方的职员,你的工作就结束了。」
这个职场的保密义务还真多。
到了送走艾弥亚的这一天,我的心情非常沉重,但不能让艾弥亚察觉。我学之前玛侬的动作,拍打脸颊为自己打气,但我没有笑。没办法,我笑起来只会很诡异。
虽然不知道会不会用到,但我想回寝室拿一些纸钞。就在途中,我跟一名男人擦身而过。男人的身材细瘦且高,只看背影感觉跟我很像。他弯起嘴角,向我打招呼。
「哦,你好、你好……你负责的孩子最近好吗?」
虽然我没有资格批评别人,但这个男人给人的感觉真恶心。他是不是也跟我一样,明明自己没有那个意思,但给别人的印象就是很差。同情跟同类相斥的情绪交织在一起,好难以言喻的感觉。
「嗯,还可以。」
「这样啊、这样啊。那我走了……」
他说完这句话就走了。所以他叫住我做什么?如果是培育者,我应该会记得他的脸,毕竟培育者偶尔会开会。可是我不记得在开会时有看过他,大概是哪个老师吧。
算了。现在得先考虑艾弥亚的事。
我在这个设施里也生活得满久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这里有停车场。不过不晓得也很正常,毕竟一直以来都没有知道的必要。宿舍大楼有锅炉室,从那里可以通往地下室。我们在通道里前进一会儿后,打开一扇上锁的沉重铁门,只见几辆车子停放在那里。到此为止,都是贾恩卡在前面带路;艾弥亚则在我旁边兴奋地嚷嚷著「秘密的大冒险!」。看样子,孩子们也不知道停车场的存在。
贾恩卡亲手把钥匙交给我,叮嘱一句「别出意外喔」。他不仅有车,还能寄送电子邮件,对此我不禁感到相当忌妒。
一上车,艾弥亚兴奋的情绪便达到巅峰。她拉扯著安全带,同时发出「唔哦——!」、「哇哦——!」、「拉长——!」之类的声音。干得好,就这样把它拉坏吧。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腰侧突然吃了一记头槌,我不禁惊叫出声。
「好寂寞喔,艾弥亚好寂寞,要是能够留在这里的道其奥就好了。而且好不容易才跟杜度当上朋友。」
她用头不停钻我的腰,闹瞥扭地说道。艾弥亚奇特的亲昵举动有如小动物,我小心翼翼地轻摸她的头发。那些缠绕在我指间的卷发,不,是发丝底下的头,摸起来非常温暖。她活著。她还活著。依然这么健康开朗地待在这里。
「我也很寂寞……」
我正要把如此健康活泼的她,送入必死之地。不久前,贾恩卡曾安慰我说「那里也不至于是多么糟糕的地方,又不是要去埋葬她」,但我实在无法相信这番话。
此时,艾弥亚突然抬起头,抿嘴一笑。笑容中似乎别有深意。
「要是艾弥亚不在,杜度就没有同伴了。孤单、寂寞、觉得冷~」
听她的口气,就知道是在开玩笑。然而她完全说中了我的现况,我实在笑不出来。
我们从地下停车场出来,就已经在围栏的另一侧了。我打开车窗,回头看向道其奥。孤儿院在一片翠绿的围绕之下,从这里看上去显得规模很小。车子才开出去没多久,建筑物就已经隐没于森林之中,再也看不到了。
我刻意慢慢地驶离。
我完全搞错了。
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道其奥位于法国的深山。毕竟道其奥内的通用语是法语,孩子们上的国语课也教导法语。然而,这里不是法国。
我茫然地看著老旧的路标。
这是哪国的文字?完全看不懂,甚至根本不是罗马字母,难道是西里尔字母吗?所以这里是俄罗斯?不,不能光靠这样判断。东欧也有许多国家使用西里尔字母。很可惜,我对这种语言并不瞭解。
「艾、艾弥亚,你知道这里是哪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
「咦?不知道耶。连杜度都不知道的事,艾弥亚怎么可能知道呢。」
「你、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来到道其奥的吗?」
她睁著大眼睛转了转,发出「唔嗯」的沉吟声。
「因为坐了好久好久的车,我也不太记得了耶。旅途实在太长,我中间一直在睡觉,而且这都是七年前的事了。」
「那你能告诉我,你以前的事吗……?」
我以为自己算瞭解道其奥了,但事实上我知道的只有部分经营者的思想,以及收养家庭的期望。事到如今,我才察觉到自己的无知。
艾弥亚先是停顿了一下,接著开口说起自己的故事。
她出生于国境边的小城镇。在那里,民族间的情势一直相当紧张,街上到处都可以看见武装士兵,晚上出门就跟自杀没有两样。据她所说,连开车移动也不算安全,因为可能会有人隔著车窗拿枪指向你。
某一天,她跟家人一起去超市买东西时,发生了整栋建筑被炸掉的爆破事件。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先到停车场,因此幸运地捡回一条命。
不,或许该说不幸捡回一条命吧。我不清楚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不过我若是她,可能会觉得自己跟家人一起被炸死还比较好;但是,她很感激道其奥收留了她。她说,自己成为孤儿以后无处可去,但还是有人对她伸出了援手。当时她明白自己能继续活下去后,感到欣喜万分。
我一直觉得促成道其奥产生的是扭曲的愿望,大人强迫小孩配合他们的期望。然而,其中也有像艾弥亚这样,被道其奥救了一命的人……
「如果到其他的道其奥,不知道下次要学什么语言?」
她这句话让我惊觉,应该也有以其他语言当通用语的道其奥。像英语、德语、俄语……搞不好还有义大利语。毕竟任何国家都有orte的存在,只是道其奥不一定会在当地设立。
我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于是含糊其词,再次开车上路。车子驶向一条不知道是哪的山路,只为了把艾弥亚带去迎接死亡的设施。
路程已经过了一半以上,目的地就快到了。我的心情愈来愈沉重,最后时刻就要来临。今后,我将再也见不到艾弥亚,她也不会再缠著我要方糖。我突然感到后悔,就算不太健康,但要是有把方糖罐送她就好了。
此时,我看见前面有间小房子。我放慢车速,观察那里的模样;艾弥亚则发出「哦哦!」的叫声。看样子是间店面,不过玻璃窗很模糊,室内昏暗得看不太到里面的情况。虽然外面有看板,但我看不懂上面的文字。虽说如此,仍能看见店内有人影。于是我看著艾弥亚说:
「我们进去吧。」
反正这样也不算偏离路线。
这里大概是间咖啡厅。话虽如此,但里面根本没有座位,店里也只有一个人,就是在柜台后方懒洋洋地坐著的中年男子。他瞥了我们一眼,视线又马上回到报纸上。
这里搞不好是给道其奥相关人士使用的店。我之前处于不能外出的状况,但其他培育者或教师可能就另当别论了。
墙边随意摆放了一些糖果饼乾,有些甚至已经蒙上一层灰,这样真的没问题吗?上面虽然有标价,但我只觉得看起来有很多零。这里的货币不是欧元,不过在币值上来说,应该还是欧元比较有优势。
艾弥亚一直盯著混杂摆放的巧克力,那是大小约同掌心、成人大概两三口就能吃完的巧克力。紫色的包装纸让我想起玛侬的眼睛,不过现在我硬是甩开了这个念头。
我稍微观察了一下艾弥亚的模样,想好之后,便把装满巧克力的篮子拿到柜台。
「请给我这个,这些全都要。」
老板抬起头,开口说了些什么。果然,我听不懂他的语言。我比手画脚地告诉他我要买东西,然后从口袋掏出了一百欧元的钞票。不知道他能不能理解这张钞票的价值,这笔钱已经超越买十几个巧克力的金额,甚至够买一台便宜的数位相机了。
「这是一百欧元,您听得懂吗?是一百欧元!可以喝一百杯咖啡的金额!不用找我钱,请把巧克力卖给我!」
我将一百欧元的纸钞摊开来,拚命向老板说明,老板则是显得有些害怕。不对,你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在瞪你或威胁你,我只是希望你把巧克力卖给我。
他嘟嘟哝哝地不知道说些什么,然后伸手摊开掌心。他听懂我的意思了吗?我把钞票递给老板后,他的视线又回到了报纸上。我拿起巧克力篮子,尝试用英文跟他说了句「thankyou」,但是好像连这句话都不通。
我心想终于解决一件事后,回头看向艾弥亚,结果她正在大笑。我们没有买其他东西,直接离开了这家店。我将巧克力篮子交给艾弥亚后,她手舞足蹈地问:「我可以吃吗?全部都可以吗?」于是我对她说:「全部都是你的。」艾弥亚闻言,便高声欢呼地往停车的方向走去,我则凝视著她的背影。
「要不要跟我一起逃走?」
我开口说出了这句话,艾弥亚随即回过头。
「我现在身上虽然没有足够生活一辈子的钱,但还能够撑一阵子。在这段期间内我会想办法的,要不要就这样跟我逃到别的地方呢?」
她眼睛眨都不眨地看著我。
「艾弥亚,跟我一起逃走吧。现在的话,我们应该能够逃到别的地方。」
我并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但只要是有人在的地方,就一定有办法。离开森林后下山,抵达城镇时去银行看看,我的户头说不定还在。把所有钱领出来之后,只要顺利逃到某个遥远的国家,就不会被抓到了吧。我们到时前往的城镇或许会跟艾弥亚岀生的地方一样危险,尽管如此,一定也比现在这样下去来得好。我可以不用把艾弥亚带去什么orte的旅馆——那种只有名字好听的死亡之地,搞不好还可以带她到想去的地方。
「杜度,你怎么了?感觉有点奇怪耶。你真的那么不想跟艾弥亚分开吗?这样的话,你只要有空的时候到艾弥亚待的道其奥来玩就好了啊。」
「你要去的地方跟道其奥不一样!进去后肯定再也出不来了!你必须在那里生活一辈子,直到死亡来临!所以只能趁现在!要逃的话,只有现在了……!」
我的吼声似乎吓到她了,艾弥亚手中的巧克力掉落一地,不过她马上蹲下身捡了起来。
她抬头看向我,似笑非笑地说道:
「杜度你啊,不是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我的呼吸彷佛停止了。
「既然如此,那就不行啰。你不能跟艾弥亚一起逃走,杜度必须好好守护那个人才行……不行的,你不能逃避。」
为什么?为什么艾弥亚会看穿我的心思?为什么,她会注意到?
「跟你说喔,要是一时冲动说出什么话或是做出什么事,之后肯定会后悔的。艾弥亚有经验,所以很清楚这一点。」
不去正视一切,只顾著逃避的人是我。我之所以不想失去艾弥亚,也是为了自己。因为艾弥亚愿意温柔对待我,所以她的存在是我的救赎。道其奥正在逐渐腐蚀我,将我一寸寸地拉进沼泽深处。我强烈觉得,对玛侬的思念愈深、墙上的海洋照片贴得愈多,崩坏的一刻就离我愈近。我害怕去关注玛侬,那样做会令我感到恐惧,那种自己逐渐变得不正常的感觉,一直纠缠著我。
我想逃离这一切,与愿意对我笑的艾弥亚一起。
我知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最差劲的行为。我明明那么喜欢玛侬,心底也很清楚要是我逃走会发生什么事,却依然以艾弥亚为手段,想选择让自己轻松一点的方法。我打算弃玛侬于不顾,舍弃那个为我带来光芒的她,就因为自己很痛苦。
「艾弥亚相信,只要自己点头答应,杜度一定会很照顾我的。你会拚尽全力,努力跟艾弥亚一起逃走。不过啊,杜度真的想在一起的对象,不是艾弥亚吧?我很清楚喔。」
可是,艾弥亚,我无法到那个人的身边,即使我想跟她在一起也没办法。就算我顺利跟你逃到某个地方,也无法抵达法国。一旦搭飞机身分就会曝光,我无法抵达她的身边。
「就算你们现在不能在一起,总有一天一定可以的。总有一天对方会收到你的心意,所以不能在中途逃跑喔。」
我受道其奥所囚,而她则受orte侵害。别说是见面,我连封电子邮件都无法寄给她。那个「总有一天」根本不可能到来,未来早就注定好了。她会死,我将会看著她死去,而且连一句话都无法对她说。
「你们一定会相系在一起,命运总有一天会把你们连结起来。别担心,杜度。」
为什么你要安慰我?我是个卑鄙的男人,我想逃避只是为了我自己。你可以骂我,你可以不用对我这种人那么温柔,我已经没有资格再接受你的笑容了。
「你别哭啊杜度,脸看起来超恐怖的。连哭起来都这么恐怖,你也太夸张了,真的笑死我!」
我哭得泣不成声。
艾弥亚稚嫩的笑声回荡在空中。
目的地的岔道边有几名看起来像是职员的男人,我把车停了下来。他们似乎很想抱怨我们来迟了,然而看到我哭肿的脸后,便没再说些什么。
艾弥亚笑著向我挥手,接著从我眼前消失了。明明我不小心告诉她,要去的地方不是道其奥,为什么她还能保持笑容呢?为什么直到最后,她都对我这么温柔呢?为什么这么好的人,会离开这个世界呢?
orte会杀死好人吗?乔爱尔、艾弥亚、玛侬,她们全都不是该死的人。为什么罹患orte的人不是我,而是她们呢?
我回到车上后又哭了。副驾驶座上,留下了一块巧克力。
◆◆◆
我回到道其奥时,贾恩卡在停车场等我。他虽然嘴上说著「好慢啊」,语气中却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把车钥匙还给他,打算回自己的房间。我感到非常疲惫,要是又看到大海的照片或玛侬的私生活,我可能会崩溃。今天我想就这样回房间躺下。
然而,一名少年站在我的房门前。孩子们没事几乎不会到四楼,他有事要找自己的培育者,然后弄错房间了吗?
我马上就察觉并非如此。他一看见我,就充满敌意地朝我逼近。
「你把艾弥亚怎么了?」
那是一名十四岁左右的少年。他应该跟艾弥亚同班吧,或许他们的感情很好。我说不出任何话,因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欺骗了艾弥亚吧!我都知道,是你开车把艾弥亚带走的!」
少年歇斯底里地怒吼。我,欺骗了艾弥亚?
「那家伙是个傻瓜!而且一直都很信任你!还到处跟别人说你是好人!她明明对你这么好,你到底把她带到哪里去了!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我输给他的气势,发不出声音,被他逼到了走廊的墙边。原来如此——他在怀疑我,怀疑我是不是对艾弥亚做了什么。他误会了,我并没有欺骗她。必须解开误会才行,必须早点向他否认才行。
「她因为……有些特殊原因,搬到其他道其奥了。」
我看见少年的表情扭曲了。浓厚的憎恨渗入那张十四岁的稚嫩脸庞,那股情绪毫无掩饰地朝我涌来。
「你以为,我会相信这种话吗?」
他脸颊的肌肉不住抽搐,一副想笑却无法笑出来的模样。那张脸看起来十分恐怖,充满孩童恶意的笔直利刃朝我袭来。
接下来他说出口的话,更是令我震惊万分。
「你是不是杀了她?」
……为什么他会突然这么说?为什么我要杀掉艾弥亚?为什么他会得出这种结论?
「你把她杀掉了对不对?」
我没有……虽然艾弥亚是orte,可能注定会死,但我一点都不希望她死。为什么要怀疑我杀了艾弥亚!
「就是你杀的吧!你把艾弥亚丢掉后,自己一个人回来了!」
「我没有!」
「是你把艾弥亚从我身边夺走的!你一定觉得她很碍事吧?你只想照顾玛侬一个人对吧?你觉得必须照顾其他人很麻烦,根本不想管艾弥亚是不是!?」
「不对,你误会了!况且我、我也不想让艾弥亚死啊,我根本不想做这种事!」
听完这句话,少年露出扭曲的笑容,彷佛在说抓到我的把柄了。等我注意到自己的发言过度轻率时,已经太迟了。
「果然是你杀的。」
不对。不是的,根本不是这样。我没有杀她,完全不是他说得那样。我得跟他说明orte跟旅馆的事才行,必须好好解开误会。
「你这个shā • rén犯!」
shā • rén犯——这个字眼让我几乎站不稳。一股寒意爬上背脊,我突然无法呼吸。
如果这不叫异常,那什么才是异常。他的瞳孔涂满了混浊的憎恶,无论我再怎么解释,答案早已深植于他心中。
——是我杀死艾弥亚,从他身边夺走了她。
这之中没有任何探求真实的余地。
少年发出更加激烈的嚎叫。几名闻声而来的大人压制住他,将他强行拉走。就连被带走的途中,他仍是看著我不停大喊:「shā • rén犯!」
我只是茫然地站在原地,感觉眼前的情景离我很遥远。
过了一周,我从道其奥的亡灵变成了shā • rén犯杜度,恐怕是那名少年到处散播的吧。谣言不断扩散,加油添醋地循环,接著再度传回了少年的耳中。他一定不会去想自己就是谣言的起点,而是认为「果然是这样没错」,更加确信自己所想。
太荒谬了。我是冤枉的,根本没做过那种事……不过,就算我公开表明,也没有任何孩子愿意相信我,其他大人则是对我根本没兴趣。贾恩卡虽然对我表示同情,但也仅止于此。没有任何人听见我的辩驳。
之前那名少年的名字叫亚尔谬。
孩子特有的异常凝聚力,以及无条件针对大人的敌意。从这个时候开始,我才感受到它们有多么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