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2/3)
“女孩儿不该上战场,玥儿,我想你好好的。”
“京城也没什么好,要说有危险,哪里不会有危险,我会照顾好我自己的。”
——若是我知道几日后会发生什么,我一定会先给自己几个嘴巴,让自己闭上这张乌鸦嘴。
师父没答,我对谁反应都慢,对着师父却性子急到屋梁上,扭着身子想转过去,一下没能成功,正半偏着脖子,只觉得耳下那条血管上印下一个温暖而湿润的亲吻来,让我所有的血液都逆涌回脑子里,冲得我闭起的眼前五颜六色的光。
我觉得自己连着脖子后头的那根脊椎骨发出颤抖的声音,冒着折断脖子的危险再偏过一点头去,就觉得自己抖着的嘴唇碰在了师父的脸上。
是日日光正好,老松针叶密集连绵,将阳光切成无数金色的细碎小片落在我们身上,自此无论我多少次再经过它,能够想起的都不再是那架湮灭在旧年里的我所不曾见的秋千架,只是师父从背后拥着我说你便是我那一点私心时的声音,还有我们贴在彼此皮肤上的温暖而湿润的嘴唇。
再后来徐管家就来找了,还带来一个消息,说季先生来了。
我许久都没见着季先生了,总记得他在军营里白衣飘飘微笑的样子,还有我离开前他到我病床边问候,和风细雨地安慰我,让我无需担心,说一切都会没事的。
有季先生在的时候,好像什么事情都会变得不那么严重了。
师父踌躇是否让我参与狩猎的时候,也是季先生为我说了话。
季先生说:“让她做家臣打扮与徐管家在一起就是了,小玥习惯男装,别人也不会注意,这样的盛事京城也几年都没有过了,下一回也不知是什么时候,错过了毕竟可惜。”
就连徐管家都开了口。
“将军放心,狩猎场里也不比上回城楼观烟火那么乱。”
师父见我一脸渴望,就答应了,兴奋得我一晚上都没睡好。
那团雪白的东西还在黄金笼中挣扎,太子坐在明黄的车上,因身子臃肿,倒像是镶嵌在里面的,动作也很是缓慢,慢慢转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边的子锦,花了许多时间。
子锦是骑在马上的,一身明黄劲装,倒也流露出少见的英武气来,其实也就是与围绕在太子身边的其他皇孙相比,若是立在师父身边,那就不用看了。
太子看了这一眼,女眷这边顿时起了一阵骚动,女眷与家臣全都被安置在避风的林区前,我听到窃窃的议论声,但太子又慢慢地将脸转向了另一边的大皇孙,并将手中的短剑递到他手里。
女眷中的窃窃私语声就低了下来,我悄悄问徐管家:“这是要做什么?”
徐管家摇摇头,示意我噤声。
大皇孙走到那黄金笼子前,掂了掂手中的短剑,众人屏息,他抽出剑来,突然刺了进去。
我情不自禁张开嘴,“啊!”了声,徐管家拿手来拦都来不及,惹得身边许多人瞪我,像是在怪我大惊小怪。
徐管家那身子转过来一点挡住别人的眼光,压低了声音对我解释。
“这是皇家狩猎的祖例,刺伤了狐狸幼崽再放出母狐,母狐便会带着幼崽不顾一切地疯狂逃窜,谁先猎得谁便拔得头筹。”
我自己捂住了嘴,眼睁睁地看着那团雪白的小小的东西滚出打开的笼子来,身上带着触目惊心的血的颜色,果然是一只小小的白毛狐狸。
凄厉的野兽的惨叫声响起来,一团白色的光挣脱束缚猛然冲到小狐狸身边,不断用舌头舔着它,又用满怀仇恨的眼睛看着站在周围的人。
一阵密集的锣鼓与呐喊声,悲痛欲绝的母狐狸受到惊吓,叼起幼崽狂奔而去,转眼消失在莽莽草丛中。
群马随之奔出,一场追逐与残杀的游戏正式开始了。
3
奔马如雷,转瞬从平原冲入密林之中,惊起群鸟无数,我眼睛只盯着乌云踏雪,见它夹杂在大队马儿之中,委委屈屈地不能放开步子,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转过头去对徐管家说了句。
“要是鹰儿在这里,根本就不用马去追。”
徐管家“……”
太子被恭迎到凉棚下等候狩猎结果,众女眷也纷纷起身移到哪里,家臣们步步紧随地伺候着,只有徐管家与我留在原地。
徐管家叹着气跟我说话:“小玥啊,以后说话,记得人多口杂,一定小心。”
我“……”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想一想还是不问了,徐管家是老人,我尊重他。
但我有些后悔了,皇家狩猎才开了一个头,我便觉得这是一场残忍而无稽的追逐,如同整个京城给我的感觉一样,光鲜繁盛之下藏着冷酷无情,还有更多的勾心斗角。
我低头不说话,徐管家又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放软了声音跟我说话,哄小孩子那样。
“不如我带你去林子后头的玉溪边看看吧,那儿水漂亮,还有金鲤鱼,外头看不到。”
我点点头,跟着徐管家去了,走了几步又回头去看之前等待狩猎的队列所在的方向,山坡上一片宁静,风过草浪起伏,就连之前被惊起的群鸟都消失了,仿佛之前血腥残忍的那一幕都只是幻觉。
结果真正到了溪边的,只有我一个人。
走到半途徐管家就被人叫走了,来的是一个嗓子尖尖的内廷小太监,说太子侧妃要见徐将军府里的家臣,还怪徐管家跑到这么偏僻的地方来,让他一顿好找。
“这小家奴不听话,正想找个地方训一顿呢。”徐管家看都不看我,就对那小太监说了这么一句。
小太监翻着眼睛道:“太子侧妃还等着呢。”
徐管家就转过头对我道:“到林子后头反省去,等我回来再教训你。”
我知道徐管家不愿让太多人看到我,所以在他们说话时一直低着头,听到这里就应了一声,然后目送徐管家与那小太监走了。
看得出他是很不放心的,走多远了还在背后对我做手势,挥着手让我快些走开。
我转身继续走,玉溪并不远,随着潺潺流水声穿过林子就到了,果然是美地,阳光下溪水碧绿如玉,溪边水草丰美,白色的卵石四处可见,走近了更觉溪水清澈见底,隐隐有金鳞游弋,却是条条肥美,圆头圆脑的说不出的可爱。
虽是秋日,但阳光下不免有些燥热,我见四下无人,徐管家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索性脱了鞋袜踩进水里去,溪水清浅,丝一样绕着脚踝就过去了,水下铺满了细碎卵石,都被冲得圆润光滑,那些金鲤鱼大概是很少见到人的,也没有人来捉,居然一点都不怕,一条一条地游过来,绕着我打转。
我拿手指去碰它们,它们也不躲,有几条特别胆大的,大概还以为来了什么稀罕食物,努力游过来用嘴碰我的手指,奇怪的麻痒感,惹得我一阵笑。
我开心起来,觉得又回到白灵山上无忧无虑的日子里去,夏日里跑到山里溪边去玩,满心想着捉一条鱼回去却四脚朝天跌进水里,师父寻到我,拉都来不及,还被我一起带进水里。
后来还要师父背我回去,两个人都湿透了,我伸长了手去捂他湿了以后冰冰冷的衣领子,还要忏悔,说师父对不起,但没等到师父对我说话就睡着了,反正衣服都是湿的,也不担心自己会不会流口水。
正这么想着,突然有奇怪而猛烈的声音传过来,金鲤鱼们受惊,猛地散开去,我一回头,顿时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
是一匹极其高大的马,从林中奔出,踏着溪水笔直向我冲来,原本平静的溪水在马蹄下猛烈激荡,利刃一样四下飞溅,一直溅到我的眼睛里。
我在本能逃避的瞬间看到马嘴中溢出的白沫。
疯马!狩猎场里哪里来的疯马?
疯马笔直向我冲来,致命的情况让我无法继续思考,只知道依照本能拔腿就跑,温柔的溪水变得凶猛,滑润的卵石变得危险,纠缠着我的脚步,让我无法顺利地迈开步子,跟不用说奋力奔跑了,我在迈出第二步的时候便身体向前重重的跌进水中。
水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淹没我的口鼻,逼进我的眼睛,我的双手在溪水中挥动,想要抓住任何实体撑起自己身体,但只能抓到湿滑的卵石,还有冷的水流,从我手指间无情地穿过。
马蹄声越来越近,整条溪水都在可怕的震动,我咬咬牙,再努力了一次,终于连滚带爬地从水中爬起身来,那巨响已经近在咫尺,没有时间回头,我拼尽力气往侧边飞扑,身体滚落在溪边的草丛中,手肘撞在凸起的大石上,痛得入骨。
睁眼再看,那马刚从我脚边擦过,险些就被它踩死了。
我不顾手肘疼痛爬起身来,正惊魂未定的时候,却见疯马在奔出十数丈之后居然停下了,然后慢慢地回转身来,血红的双眼仍旧盯着我。
我刹那间震惊。
这匹马虽然疯了,但它是有目标的,它的目标是我!
疯马在溪水中踩踏前蹄,凌乱不堪的鬓毛在长脖后晃动,眼看着又是另一轮疯狂的奔驰,我在这生死一瞬的关头反而镇定下来,将因为剧痛而克制不住颤抖的手指伸进内袋里,摸出随身携带的药瓶来。
马蹄声再响,疯马再次向我冲来,我用一只手捉起袖子捂住口鼻,在它将要奔到我面前的时候突然出手,将整个药瓶都向它扔了过去。
淡绿色的药粉在风中飞扬,奔马并未停下脚步,只是突然长嘶了一声。
我克制着转头奔逃的强烈欲望,默默地看着疯马,马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到我的身上,但在最后一步的地方,它终于双膝一软倒了下来,巨大的身体猛然砸入水中,发出轰然一声巨响,激开如浪水波。
“玥儿!”
我听到一声变了调子的呼唤,回头只见身穿银甲的将军疾驰过来,到我身边飞身下马,伸出双手便将我抓住。
师父脸上的表情让我惊恐,我仿佛回到了北海辽地那株险恶无比的悬崖枯松上,对他的担心胜过对我自己。
“师父,我没事。”我反手抓住将军,他的手指冰冷到可怕。
“你没事。”将军许久以后才将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明明是一句结论,听上去倒像是在向我确认。
我立刻又说了一遍:“我没事。”
他脸上的颜色这才略略恢复了一些,又将我上下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终于放开手。
“你到我马上去,我看一下这匹死马。”
我点头,乌云踏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踱到我们身边来了,正低下脖子来靠向我,我知道这是它最亲爱的表示了,不由感激,抬起手将一只手搭在它温暖的脖子上。
将军转身,走向仍在水中的马尸。
我在心中默默地松了口气,一切恐惧都已经过去了,无论刚才发生了什么,怎么发生的,师父来了,一切都会解决的。
我努力了一下,将一只脚踏上乌云踏雪的马镫。
风中传来异样的声音,仿佛有什么极其尖锐的东西划破寂静,我茫然地转头,然后听到一声可怕的尖叫从我口中发出来。
我看到一支黑色的弩箭从溪对面的林中破空而来,笔直射向师父的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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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弩箭伴着一声极轻的“哧”响,没入银色之中。
我仍旧张着嘴,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来,巨大的惊怖令我窒息。
师父的身体晃了一下,脸上带着一丝茫然的表情,然后才慢慢坐倒了下来,半个身子落进水里,坐倒在那匹马的尸体旁边,一只手捂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扑到他身边的,溪水冰凉,水花飞溅,原来的美景都像是蒙上了一层血色,从我眼里望出去,什么都是模糊的。
除了那支小半没入师父胸口的弩箭,三棱小箭并不长,连尾羽都没有,一定是借助劲弩射出的,极尽迅猛,若是没有铠甲,这一下说不定便要透胸而过,直穿出身体去了。
就算有银甲阻隔,那弩箭也已经射入一寸有余,位置凶险。
“师父……”我跪在他身边,行医的脑子要我冷静下来立刻检查伤情,但是根根手指都在抖,眼前阵阵血光飘过,都不知道自己能否看清眼前的一切。
一阵嘈杂响动由远及近,林中又许多马匹,马上人人都在叫喊,我听不清他们究竟在叫些什么,只觉得溪水震荡,下意识就去抱住师父。
冰冷的手指按在我的手背上,将我轻轻推了一下,师父同时偏了一下自己的肩膀,将我的半个身子都遮在了他的后面,很轻地说了句:“玥儿,别怕。”
手背上冰冷的感觉让我浑身一震,我镇定下来,看了一眼向我们奔来的那些人,然后低下头伸出停止颤抖的手指开始替师父检查伤势。
“是徐平和徐管家他们来了,师父,你不要动,让我看一下伤口。”
“将军!”
徐平第一个奔到,跳下马便涉水向我们奔来,一脸惊错,奔到跟前单膝跪了,伸出手来却不敢有所动作,只是又叫了一声将军,声音可怕。
“徐平,你帮帮我,把师父移到平地上去。”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居然还是稳定的,并不艰难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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