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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社会生活在天上，现在生活在地下。以前多风光啊！一直听你讲嫁妆都几百箱，连地带佃农都陪嫁过去，多少人伺候的大小姐，到今天要自己带孩子，自己刷马桶，你就没有一点怨恨？”

“小猢狲啊！你不要光看面子上风光，你要问我，我觉得新社会比旧社会不知道好多少倍。你再看怎么跟我讲以前的好，我都不愿意回去，我是吃够了大户人家的苦。这些，你都不晓得。”

“我只看到你过去享福，天天小麻将搓搓，佣人使唤使唤，没见你受苦啊！”

“你外公有钱吧？外滩洋房多少栋都是他造的，结果呢？吃鸦片，不到五十岁就死。你外婆享福吧？嫁个有钱男人，结果呢？男人刚死，不晓得跑出多少外室，都拉着孩子来分财产，活活被气死。你小姨，我妹妹，有钱吧？男人从结婚起都没在家住过，天天花天酒地，到她三十岁上都没给她个孩子，天天不开心，早早就生癌死了。我们家有钱，但个个短命，没一个活过五十岁的。”

王贵与安娜8（3）

“你不是你们家的人啊！你现在都六十多了。”

“所以讲，我托共产党的福，让我可以做劳动人民。要不是共产党，我肯定也活不到今天。为什么我叫你找阿贵，我就是因为疼你。我想你借借他家几代贫农的福分。你从小体弱多病，小姐的福气没有多少，小姐的毛病你倒都有了。跟了阿贵，你就改换门庭了，你也是贫农的媳妇了，菩萨会保佑你的。”

“迷信！我不要做贫农。”

“我告诉你，我看到过的有钱人家的生活，没有一个有好结局的。今天被绑架了，明天又被撕票了，后天又被挤垮了，故事多得很……我都不要讲，一讲几天几夜。只有像你这样才会眼红有钱人家的生活。像我这样的，从小就巴不得自己家是种地的，平平安安一世。你看我的奶妈，到今年都八十六了，还能自己下地，耳不聋眼不花。上次我回去看她，带了点大肥肉给她吃，她吃得不晓得有多香，胃口好的很！我要能活到她那副模样，我这一生就满足了。人这一生图什么？不就图个不疼不痒，一觉睡过去寿终正寝吗？”

安娜噗哧一下笑了：“怪不得我婆婆就怕掉厕所里栽死。每个人都害怕自己重复前人的死法。妈妈，你千万不要不疼不痒地一觉睡死，不然我老了以后连睡觉都要担心了。”

“侬个死棺材！各张臭嘴巴！真要把你吃生活了喏！”妈妈作势要打安娜。

天气依然有点凉，但树叶已经开始泛绿了。王贵新宿舍楼前，蒜头拎着一堆东西走了过来。

安娜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在家里裁制小衣服。蒜头推门进来，轻轻把手放在了安娜的肩膀上，贴着安娜的耳朵叫了一声：“安娜！”

安娜一回头，惊喜地笑了。

“哎呀！是你呀！毕业就没见着过几回，怎么想起来上我这儿来了？”

“我听说你又怀老二了，过来看看你。看，我带了两斤红糖，一斤桂圆。”

“还早呢！现在送红糖干吗？”

“现在也要吃的，隔天一个红糖鸡蛋，放几颗桂圆，补血补气。生的时候好生。”

“都老二了，不会难生的。”

“哎，安娜，我见到刘波了！”

“哦？他回省城了？”安娜的心一动。

“没有，他回来补办高中毕业证的。”

“他又不可能回来了，要那个干吗？”

“他要去参加高考。你不知道？今年冬天，要恢复高考了！我估计像他这样都在农村扎根的人，要想出来，参加高考是唯一的路了！”

“恢复高考？”

“你没听说吗？”

安娜的眼睛里放出晶莹闪亮的光芒，她一下子坐了起来。

她又想起了少年时候和刘波的约定。

“哥廷根……”她自言自语道。

蒜头问：“你说什么？安娜，你想什么呢？”

“十年了，我对天祈祷了十年，老头终于听见了！”

“什么？你祈祷什么？”蒜头听得一头雾水。

安娜咬着后槽牙：“我要考大学！”

蒜头上下打量着安娜，把目光停留在安娜突起的肚子上。

“你？考大学？别逗了，不可能了。你都两个孩子了，工作也有了，为什么要考大学？再说了，你现在天天不都生活在大学里吗？上不上的，有什么区别？”

“我一定要考，这是我的理想！”

“什么理想？十年前的约定？我劝你呀，忘了他吧！如今，你们就算是郎有情妾有意也不敌他老婆一个你孩子大把啊！”蒜头意味深长地说道。

“别胡说八道！与谁都无关。我要上中国科技大学，这是我一生的愿望。”

“我想，小王肯定不会同意的。你现在都这样了，谁会让你走啊？挺着肚子，你哪儿都去不了。还考试呢，到时候临产了吧！”

安娜看着自己的肚子，目光就无限沮丧起来：“哎，我的一生，为什么从没有做过正确的决定呢？”

晚上，等安娜犹犹豫豫地对王贵说了自己的想法之后，王贵果断地否定了她的这个想法：“考大学？不行！”

“让我去吧，啊？我都等了十年了。十年啊！人的一生有多少个十年可以等？如果不上大学，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甘心的。”

“你考大学，那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

“我……我……迟一年？明年去考？考上了我带着孩子去上学，不麻烦你。”

“胡说八道！你说的，那都是不可能的事情。你整天在大学里晃悠，见谁上大学是带着孩子的？一个当妈的人了，要认清楚现实，不要还整天脑子都沉浸在少女时代。”

王贵与安娜8（4）

“当妈的人？当妈的人就不可以有追求吗？”

“你的追求，你现在的追求就是一亩土地两头牛，丈夫孩子热炕头。能把家拾掇好，能把孩子喂饱，你的贡献就大大的了。考什么没用的大学干啥，真是的！”王贵有点不屑一顾。

安娜愤怒了：“王贵！我算是认识你了。我怎么就不能上大学了？我凭什么不能上大学？连你王贵这样的人，都能留校教书。我要不上大学，就对不起这次机会！我是人，不是动物！我不能整天就跟家庭妇女小市民一样，拴在这个家里，天天说的就是吃什么穿什么的，我还有精神追求！精神追求，你懂不懂？我跟你这个乡巴佬之间根本就不可能有共同语言！我告诉你王贵，我不是征求你的意见，我是通知你，这个大学我考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