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2/2)
又或许更早。
宋朝欢从小便知道,外婆是很爱很爱她的。可也是直到那一刻才明白,“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竟能做到这一步。
这一小方天地,是她在偌大的北城,不用委曲求全,不用小心翼翼,都永远不会离开她的退路。
辰光斜罩住天井,像被时间稀释的暖意,温柔轻抚砖隙间葱芽似的杂草。
轻掩旗袍,宋朝欢蹲下,作坏似的,指腹戳了戳那杂草的尖尖。
鼻腔酸涩,却无声恣意地笑起来。
她想,她同外婆的联系,远不止那本作废户口簿上的一页纸。
这一圈四方的屋脊,从来都坚硬又柔软地包裹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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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总,宋小姐那边已经安顿好了。”晏氏大厦总裁办公室,诸洋放下手中文件,向晏峋汇报,“这两天常往工商局跑,看样子是准备开个店。”
指节微顿,视线始终落在颐园一期设计一稿上的晏峋,只喉间低“嗯”了声。
情绪淡到让诸洋捉摸不透。
诸洋明白,如今早已不是那个遍地黄金,只要肯努力就有出头机会的时代了,像他这样草根出身,即便在象牙塔里能站在顶端的人,想仅靠读书就跨越阶层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
而晏峋对他,有知遇之恩。
所以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他是百分百地希望,自己能有让晏峋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即便那些“皇叔党”瞧不起他又如何,他就是要死心塌地地跟着晏峋。
好像是看他还不走,晏峋抬头。
以为晏峋终于要吩咐什么,诸洋凑过去,却听他声线凉薄地问:“你叫她什么?”
诸洋单薄的眼皮忍不住一跳,猛地干咽了一口,非常上道地问:“太太那边,还叫人看着吗?”
晏峋凉凉扫了他一眼,“嗯”了声,解释般:“老太太生前挺喜欢她的,就算暂时住在那里,也别横生枝节。”
那地方如今白天人多,晚上店铺打烊,人又稀疏起来。宋朝欢待的地方,还是前店后家的格局,总是不太安全。
况且,她开店该是要找人装修的。那些人看她一个小姑娘,不欺负她才奇怪。
诸洋却一下没管理好表情,微睁大眼。
您把老太太搬出来,属实是此地无银了哈。面上却仍没敢多说一个字,只点头道:“好的晏总。”
只是在看见晏峋眼下镜片都挡不住的青黑时,忍不住安慰他:“晏总,太太也是一时想不通,才会搬出去住的。毕竟那样的谣言,女孩子见了都会生气。只要您跟她解释一下,太太会明白的。况且从前的生活,太太都习惯了,如今要自己打点一切,也就知道了在外面的不易。吃过了苦头,您给个台阶,她也就回来了。”
像是自己的想法终于得到了印证,晏峋没应他,却淡哂一声。
人人都知道宋朝欢的性格,不喜欢同人打交道,平时就爱在家里做做衣服绣绣花,安静到像是古代闺秀穿越来的。就连她最好的朋友孟沅,都是对方主动,才促成的友情。
这样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女人,在外面怎么活得下去。
这几日空闲下来便无端滋衍的隐隐不安,在这一刻暂时隐藏,指尖在桌面上点了点,晏峋说:“给太太打个电话,让她回来把自己的东西带走。”
诸洋一顿,刚张口,“好”字还没发音,就听晏峋又说:“算了,赶紧把海城那座实景棚的规划书做好给我,我自己打吧。”
诸洋一口气憋回去,微笑:“好的晏总。”
转身,推门……“等等。”却听身后晏峋叫住他。
诸洋转身,没来得及问他还有什么吩咐,就听晏峋又问:“你谈过恋爱?”
晏峋语调淡,像是随口一问,诸洋却一下愣住,下意识摇头:“没啊。”
上学那会儿忙得像狗,来了晏氏忙得连狗都不如。哪个正常女孩子爱和他谈啊。
晏峋淡扫了他一眼,头微侧了下,示意他出去。
诸洋:“……好的晏总。”有种被嫌弃了的错觉。
办公室安静下来,晏峋拿过桌上手机,摁开通讯录,却像是有一瞬间的茫然。
仿佛因为很少给宋朝欢打电话,这件事做起来,都有些生疏。
默了数秒,他点开拨号键盘,快速摁下一串号码,点下拨号键。
那串号码下立时跳出来的“朝朝”,贴近他耳廓。
从没想过等待会是这般让人不耐的事情,电话响得太久,久到响起盲音都无人接听。
神色微冷,晏峋只觉得她还在拿乔,连电话都不接。
心思一动,又觉得或许是宋朝欢没想到他会打电话过去,一时措手不及,不知如何应对,才没有接他电话。
蓦地蹙眉,又是这样莫名其妙的情绪起伏。
晏峋有些烦躁地将手机重重扣到桌上。
他何时还学会替别人找理由了。
手机却很快震动起来。
晏峋一顿,翻过拿起,盯着它响了数下,接起,却没说话。
“刚刚在收快递,没注意手机。”习惯性地解释完,宋朝欢问他,“有事吗?”
没想过将晏峋当作仇人。不管是年少时,他有意也好无意也罢的照拂,还是这三年即便叫人束缚不安,可也到底让她有了名义上家人的时光,她都是感谢的。
况且,有些东西彻底放下了,将晏峋当做一个普通故识,竟比她想象中的,要容易得多。
电话那头,明明是温软平常的语气,却让晏峋心口一阵滞闷。
这般平静,不哭不闹不拿乔,没有威胁也没有任何欲.望似的宋朝欢,让那点莫名其妙的不安,像掩在薄雾里的宫殿,阳光直照,赫然显露。
见晏峋还是沉默,宋朝欢想了想,轻声问他:“是摁错了吗?那我……”
这无端的情绪让晏峋语气不好起来,凉硬道:“家里还有你的东西,来收拾走。”
“啊……”宋朝欢明显是有些困惑,却还是说,“好。我空了会去的。”
晏峋薄唇轻抿,下颌线条却不觉绷紧。
她从前只会问:“晏峋,你什么时候有空?”而现在却告诉他:空了会去。
这种亲眼目睹行星脱轨的感觉,让那点压抑的不安无处可遁。
但他最终只冷声道:“知道了。”
挂断电话,扯了扯一丝不苟的温莎结,没来由地心烦意燥。
再次拿过手机。
李想接通电话的那一刻,只想叹气,哑着声儿问:“祖宗们,能不能照顾一下我的作息?没什么急事儿下午再给我打电话?”
晏峋却像是没听见,只有些迁怒般地凉声质问他:“这点事都办不好?”
李想一愣,想问问他是不是睡糊涂打错电话了。但理智告诉他,像他们这种天生精力旺盛,不做总裁日理万机都是暴殄天物的人,大清早的怎么会睡糊涂呢?
所以晏峋说的大概是……宋朝欢没同意去“小房子”住,而是去了她外婆留给她的那间小院子。
李想本来还想和他解释一下,宋朝欢真没他想得那么脆弱,人小姑娘电话里朝气蓬勃的柔软声调,有理有据的未来规划,连他都觉得很心动嘛!
但转念一想,才觉得自己是真睡糊涂了。
他又不是晏峋的保镖,还得给他汇报工作啊??什么态度!!
“滚滚滚滚!!”拉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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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欢是一周后去的。
营业执照的审批手续都已办妥,只等半个月后去工商局领证就好。门厅和西厢房需要重新装修,一个做门店,一个做她的工作间。但是订好的施工方,还要过两天才能进场,她便提前联系了郑姨,过来收拾——晏峋口中她遗漏的东西。
郑姨和她都习惯午睡,宋朝欢干脆同她约的上午。
只是没想到,来开门的居然是晏峋。
男人黑色休闲裤,白衬衣下摆随性地束进腰间,领口微敞,袖口卷至手肘,黑发也是没有打理过的模样。额发有些长了,一缕发尖扫上他深邃眼尾。
抵着门沿儿的一截腕骨,白皙瘦削又漂亮。
出乎意料的人出现在朱漆门后,宋朝欢有一瞬的恍神。今天的晏峋,仿佛多了几分当年恣肆不羁的少年气。
尤其是,这种她站在门外,晏峋等在门里的境况,仿佛还是头一回出现。
宋朝欢甚至都生出了些错觉,这个男人,像是一早等在了这里。
下一秒,又觉得是自己想多了。大概是朱门厚重,才没听见晏峋的脚步声吧。
“傻了?”目光始终锁着她,晏峋低道。
他神色淡,一开口语气也漠然。宋朝欢反倒莫名安心起来。
不是没有设想过,再遇见晏峋的情景。
她也会害怕,害怕自己优柔寡断。毕竟,她只是个普通人。
可幸好,那份感情太重了。如同这深宅前的上马石。
重到她一旦放下,便再也没有力气去拾起来。
宋朝欢笑了笑,温声承认道:“没想到你会在。”
晏峋盯了她两秒,侧身让开,宋朝欢走进去,听他将门关好。
“那天晚上,我已经仔细收拾过了,应该不会有遗漏的东西。”宋朝欢同他说。
而这句平述事实的话落在晏峋耳朵里,却有了别的意思——仿佛无意中暴露了她的蓄谋已久。
更证明了她第一天眼下的青黑,不是因为没有睡好,而是迫不及待地准备离开。
男人看着她的眼底,不由升起一片阴翳。
宋朝欢不明白他又怎么了,有些无奈,轻声建议道:“要是不放心的话,你看着我,再收拾一遍吧。”
虽然这话听着有些奇怪。不应该是晏峋怕她多带走什么东西,才要盯着她收拾吗?但看在晏峋离婚爽快的份上,就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了吧。
小姑娘温软的语调,终于让晏峋冷静下来一些。他还没有忘记,今天是想和宋朝欢好好谈谈的。
喉间低“嗯”了声,晏峋说:“开始吧。”
坐在卧室沙发上,神色疏淡看着从衣帽间里空手走出来的宋朝欢,晏峋忍不住问:“那些衣服不是你的?”
宋朝欢笑了笑,缓声说:“我那晚仔细看过婚前协议了,这些东西都是不属于我的。”她顿了下,微弯唇,看着他说,“况且,我也不需要呀。”
晏峋闻言,本闲适垂搭在扶手上的指尖不受控地,僵硬地蜷曲起来。
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在听到她这句“我也不需要”时,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原本在她来之前,那些准备了一夜腹稿,想同她好好谈一下的话,一时间被扼得无从出口。
宋朝欢见他沉默,抬手朝身后指了指,温和道:“那这些麻烦你……”
下颌线条绷紧,晏峋站起来,居高临下看过去,语气凉硬打断她:“继续。”
在晏峋的全程冷脸“监督”下,宋朝欢一步步转到了后罩楼的一楼。
全程放松的她,在瞥见北窗外面的栾树时,有一瞬间的不自然,又很快撇开视线平静下来。
晏峋不着痕迹地扫了她一眼,神色有一丝放松。
宋朝欢实在有些记不得,自己还有什么东西落在这座四合院里了。
那几块她积攒珍藏的面料,绣样纹样,重要旧物……就连那个可爱的小姑娘送她的气球,她也在它们瘪掉之后,小心解开丝带,分成白色的一只,黄色的一只——以免它们胶质老化黏连在一起,一块儿带走了呀。
重新回到一楼,宋朝欢懵懵然地无从下手,温声说:“真的没……”
晏峋盯着她,微侧了下头,打断她话,指了指墙角书架。
宋朝欢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茶褐色架子顶搁置的素描本,的确是她的东西。放置的时间久了,封皮牛皮纸的颜色越发的深。她那晚又盯着眼前的东西,这会儿站远了,才发现。
宋朝欢有些不好意思,低道了声“抱歉”,朝书架走去。
晏峋捏了下垂在身侧的指节。为她装腔作势的客气疏离感到烦闷。
只是在看着宋朝欢踮脚两回,都没够到那本子时,又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
晏峋站到她身后,刚抬手,宋朝欢已经勾住了素描本的线圈。
用力一抽,纸页哗啦一阵。夹在本子里的一页纸,倏悠悠掉了出来。
宋朝欢想去接,晏峋却快了她一步,先拿住了。
顺势看过去,宋朝欢有一瞬怔愣。
那纸上,画中人五官深刻如镌,像雕塑的拓片。
宋朝欢从来都知道晏峋是好看的。只是没想到,在曾经那么喜欢他的自己眼里,就连不用色的素描,都有惊心动魄的惑人资本。
她还记得这页纸会单独存在,是因为那段时间晏峋常回来。
她怕画线稿的时候,这张人像被他瞧见,才偷偷裁下来,先藏在了别处。
盯着那画像,宋朝欢只觉得更轻松了些。
原来决定好告别一个人,是连曾经悸动的小心思明晃晃地被人戳破,也不会再慌乱的事情。
素描纸上的男人,唇角勾着弧度,睑下有微隆的眼苔。
晏峋知道,她画的是婚礼那日的他。
领结的款式,他只用过那一次。
他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会有这样的神情。
他想,或许只有在被爱意包裹的人眼中,他才会是这般模样。
这份认知,让他心脏一阵酸麻。
睫尾轻动,晏峋抬眼,安静地看着她。
时间在一刻,仿佛终于给了他片刻喘息的机会。
他不得不承认,习惯是一件很可怕的东西。
他实在有些无法忍受,这座院落少了宋朝欢这么一个人——就算从前他不常回来,可终究知道,有个人在这里等他。
晏峋只觉得喉头有些发紧。他想,他必须说点什么,好叫宋朝欢有理由,将她自己留在这个家里。
或许这一次的误会,是有些叫人难以接受。毕竟,郑姨和诸洋都那样说。
既然他递过去的台阶,小姑娘久久不愿意下来,那他偶尔迁就一下,自己踏上去,也不是不可以……
而此时的宋朝欢却有些纠结起来。
这画纸是她的,画的却是晏峋。
她有些吃不准,这到底是算她的东西,还是晏峋的东西。
宋朝欢想,晏峋也同样有些不明白。
所以他神情漠然,微敛的墨瞳情绪难辨,无声盯着她。
“需要帮你处理掉吗?”终于想到了好办法,宋朝欢微弯唇,声音轻和软顺,一脸诚挚地问他。
“其实我……”和她同时出声的男人,话音猛地一滞。
仿佛在沙漠里迷路的旅人,终于发现一片绿洲,欣喜奔去,才发现不过是蜃境。
那点欣喜与渴盼轻易被人挑碎的狼狈,无端叫人失望又恼火。
“嗯?”宋朝欢没听清他说什么。
“不用。”男人话音沉凉如水,视线却直勾勾锁着她。
晏峋那双眼睛,总是潋滟又多情的模样。
可他骨相凌厉,尤其是眉骨偏冷硬,不笑的时候,总给人无端的压迫感。
又是难得的阴天。此刻,像有一层濛濛潮气笼在他周身,衬得他肤色更显冷白,仿佛整个人都染上了一股阴冷气,半点不近人情。
宋朝欢有些奇怪,今天的晏峋,明明还是那副世家公子的矜贵模样,可那股从来都游刃有余的淡定,好像总有丝裂缝。
到底是被晏家人培养出来的,晏峋扯了扯唇角,随意地将那页素描折了折,瞥她一眼,带着高高在上的不屑轻嘲:“还不走?”
宋朝欢一顿,轻笑了声。看来又是她想多了。
“好。那麻烦了。”她说。唇角始终弧度浅淡,同他点颌算作招呼,抱着素描本转身往外去。
身后男人,面色蓦地阴沉下去。手中那页纸,也被攥得扭曲起来。
又是这样毫不犹豫的背影,始终不同他说再见。
窗框里,她走进游廊,还不算远。
这样的一点距离,他轻易就能追上。
晏峋突然很想跨出去,问问她到底想怎么样。
问问她到底,为什么要走。
可又被骨子里的骄傲攫住,死死钉在原地。
同时被扼住的,似乎还有胸腔里那块软肉。
领口脖颈青筋毕现,像有人在他心口套了个活结,那离开的脚步声越远,越勒得他喘不上气。
但他不会问的。
就像当年,他也不会问她,
为什么不跟自己走。,,8878050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