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地下英雄(2/3)
原来那个老赵就是她丈夫!是肖老师中学时候的老师,肖老师走上革命道路,还是老赵的启蒙。一班同学中,老赵最欣赏肖老师了,说他聪明,诚实,执着,是块好料子。
老赵现在哪里呢?
石大姐又喝下一杯。老赵牺牲了。
石大姐是安徽乡下人,和老赵是同乡。石大姐家里极穷,很小就把她卖给有地的人家做童养媳,每天割草、放牛,不停地干活,吃不饱,穿人家穿破的衣服,稍不顺心,打骂就来了。
老赵那时候是个学生,就住在石大姐婆家附近,非常同情石大姐,常常偷着帮她干活,两人背着人好上了。
后来,石大姐有了身孕,这在乡下是要沉潭的罪。一天夜里,老赵带着她,从那家逃出来,翻山越岭,到上海谋生。两人到了杨树浦,到工厂做工,学着别人,在江边搭个“滚地龙”安身。夫妻俩苦熬着日子,生下一个儿子。
大革命风暴起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多了,老赵那时候在一个中学教书,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奉组织命令回乡搞农民运动,石大姐做后勤,发动群众,斗争土豪,组织农民武装,把个乡下搞得轰轰烈烈。“四.一二”后,土豪劣绅卷土重来,大规模报复农民积极分子,那天夜里,有人来报信,土豪集合了一百多武装,要来捉拿他夫妻,说要点天灯示众!夫妻俩连夜逃出来,老人和孩子来不及逃走,被捉住。原以为怎么也不会对老幼下手的,谁知这次牵头带队的有石大姐原婆家的人,公私仇一起报,竟将老赵的父母和老赵唯一的儿子当场砍死!此外,将村子里凡是跟着他们闹了斗争的人都杀掉,一次就杀了十七个,烧了二十多处房子!
“阶级之间的仇恨,确实是残酷的,可怕的!”石大姐呡一口,一字一句地说。
再后来,两人到上海,做了地下工作。组织指令他们在工厂区建立一个据点,这据点平时不用,专门预备接待各地失掉组织的重要干部。肖老师是武汉方面交通线的重要人物,又是老赵的学生,才知道这个地方,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莫看我一个人,这附近到处是我们同志!”石大姐说。
老赵是去年牺牲的。那次,他去一个联络点接头,不知道那地方已经被敌人破获了。敌人留下几个便衣在里面等着抓来人,老赵走到门口,忽然感到不对头,返身就走,几个便衣随后追来,老赵逃进一个弄堂里,闯进一个院子,拔枪和敌人对打,同时把要送的信放进嘴里嚼烂吞进去。最后,老赵被逼进一间小屋里,他打光了子弹,留下最后一颗,射进了自己的脑袋。敌人自始至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来做什么。
“老赵是很有经验的人,平时他总是告诉我,遇到各种险情应该怎么做,其中一条就是一定要毁掉文字,再就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要时应该自杀。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没想到我没用上,他自己先用上了!”石大姐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定在德玲脸上,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却终于一个字没吐,低头又去喝酒。
德玲一下子想起了肖老师,他躺在什么地方啊?
“你将来打算怎么样呢?”德玲问。她是想问石大姐在家庭方面的打算。
石大姐却误会了。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跟着组织走,走到生命的最后!我已经老了,也许看不到新中国了,但是我们的后代一定能看到!他们一定会建立起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德玲赶紧解释了自己的原意。石大姐“哦”了一声说:“我说哩,怎么会问自己的打算!除了组织,我们是没有自己的打算的。”
在这静夜里,两个有着共同命运的女人慢慢谈着,没有眼泪,没有激动,语气越来越平淡,就像是说着一些和自己不大相关的话题一样。
那天,石大姐从外面回来,告诉德玲,组织上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让她去完成。具体什么任务石大姐也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就要分别了,而且今后不得再有来往,连私人来往也不许。
德玲心里有些难过。在石大姐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感情。
石大姐也有点忧伤,但是她不流露出来,只是告诉接头的地方暗号。
德玲从石大姐那小屋走出来,石大姐没有送,只是用目光看着她,嘱咐了一句“我说的话你莫忘了。”也不知道是指的接头地点,还是指她们那天夜里的谈心。
在法租界一所屋子里,一位沉稳文雅的大姐和德玲谈话,这人才是德玲真正的上级,她负责德玲的新工作。她姓祁。
“祁连山的祁啊,不是整齐的齐!”大姐笑着说。
“有个任务你必须接受,”祁大姐的语气十分硬朗,“你要和一个领导人扮作夫妻,以便掩护开展工作。”
德玲一楞,面有难色。祁大姐说:“这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你的任务,一是做他的秘书,帮助他工作,更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安全。”祁大姐告诉德玲,今天起,她改名苏佳。
关于日常生活,祁大姐也交代了一下。两人既然是夫妻,就要睡在一间屋子里,具体方式可以灵活。但是一旦出门,两人一定要表现亲热些,这也是纪律。
交代完这一切,祁大姐的语气和缓下来:“苏佳同志,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战士,在这非常时期,革命遇到挫折,你一定要拿出勇气和智慧,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两人又说了些一般的话,最后祁大姐起身,对德玲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记着,有那么多的同志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比比他们,我们有什么不能献出的呢?”
话说到这里,德玲便郑重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祁大姐满意地笑了。
那个机关在租界一个僻静的弄堂里。一个长满葡萄藤的小院子,立着一所红砖小房子,三间房,门窗的式样都是哥特式的,屋顶是尖的。
安排了四个人在这院子里,一个厨子,一个保姆,德玲和那位领导。领导的公开身份是归国华侨。那时候在租界,有很多来历不明,说不清道不白的人住着。
一个身材不高,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子站在德玲面前。
这人大约三十多,穿一套米黄色的凡尔丁西装,脚蹬黑皮鞋,一看就是外国回来的。一开口,听得出很浓厚的南腔北调味道,说明此人去的地方之多。
“是苏佳同志吧?”走进房间,他对德玲点点头,架起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男子自我介绍,叫陈鑫瑞。他没有介绍其他,德玲也不问。对于敌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好,对于自己内部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肖老师告诫她的。
陈鑫瑞说了这一句,马上到桌子前写东西,德玲退了出来。
大约半小时后,陈鑫瑞叫德玲进去。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写了好几张稿纸了,上面密密麻麻,改得很厉害,他叫德玲赶快用正楷字誊写出来,一会他要出去。德玲赶快找出纸和笔,伏在另一张桌子上埋头誊写。这人的草稿很难认,纸面上除了字,还有各种符号,箭头,好在德玲是记者出身,这些难不住她。她很快就交了誊写稿。
陈鑫瑞微微吃惊,拿起德玲誊写的稿纸,仔细看起来,看了两遍,一声不吭放进自己口袋里,不做任何评价。
有天晚上,陈鑫瑞很晚才回,身上略略有酒气,德玲刚想问,他却径直走到大床前,仰面倒了下去,就像他和德玲真的是夫妻,男人应酬晚了,回家就睡。
德玲本能地想去给他盖上被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把手缩了回来。关上门,将一个大沙发拖开,在上面铺上被褥,自己睡上去。
说实话,她对陈鑫瑞印象不好,总觉得差点什么。组织内的同志,德玲也见过不少,肖老师,石大姐,祁大姐,他们都有一种对同志的亲切,说起话来,一听,就觉得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可是眼前这位领导,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地下工作,话语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少似乎是有意识的,是冷漠。
幸亏不是真夫妻!德玲暗想。
天亮了。德玲走到外面,厨师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了,厨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瘦瘦的,高颧骨,眼睛里透着鹰一样的机警。不用说,这是真正的警卫。保姆也在院子里扫着地,保姆是当地人,也有四十多,晚上回家去住。德玲没有和保姆多说话,但她知道,能进这院子的,肯定不一般。
作为主妇,德玲走到院子里,嘱咐保姆等主人起床后再去收拾屋子。又到厨房,问厨师今天该买些什么菜?厨师一一回答了,德玲按照他说的给了钱。
还有些什么要做呢?德玲四下看了看,厨师挎篮子去买菜,保姆拿一只水壶去浇花,一边看着大门,忽然想起,自己该去看看“丈夫”了。
陈鑫瑞还在睡,看来他昨晚是真的喝酒过量了。德玲静静地在一边坐着,等着他醒来。
“糟糕!”陈鑫瑞在床上叫了一声,跟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来,一边去拿西装,一边说:“睡过头了!不能耽误事。”他匆匆嗽洗完毕,马上在桌子边坐下,拿出纸笔,对德玲说:“今天我一边写,你一边誊!”德玲应了一声,就坐在他旁边。好在那桌子很大,一人坐一方还很宽。
陈鑫瑞写文章真的很拿手,那支笔在他手里就没有停过。唰唰唰,一会就是一张。德玲紧张地誊着,几乎都跟不上了。等厨师在门外叫,说早饭好了,这边的一篇论文也完工了。
陈鑫瑞扔下笔,满意地伸了伸懒腰,对德玲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吧!”德玲说你去吃吧,我把这最后一张誊完再去。
也就几分钟,德玲誊完了,把所有的稿纸理顺,又看了看自己的誊写稿,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文章的题目是“加快向敌人进攻的步伐”,情绪高昂,辞彩华丽,字词之间节奏也协调,足见作者的文字功底。但是……德玲从头再看一遍,他说的什么呀?
文章似乎太空了点。
一篇鼓动群众去罢工、罢课、游行的文章,里面没有一点方法步骤,没有一点可行性的策略,从头到尾都是口号,都是“必须,勇敢,”德玲知道这文章是要登在地下刊物上的,这样的东西发到基层,对实际斗争有什么帮助呢?德玲心里深深存疑。
陈鑫瑞大约对自己文章很满意,早餐吃了一碗粉条,另加两个馒头。他对德玲说了声:“晚饭不等我了!”兴冲冲地出了门。
德玲在这机关里住了三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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