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约之失(2/3)
舒云飞蹲在厕所里咬牙切齿。他对这向某人太了解了。当年他向某人也是科级干部时,也同大家有说有笑的。等到当了副处长,就成天皱着眉头坐在那里翻文件了。后来当了处长,又学会了缓缓踱步。舒云飞想自己一眼就可以看穿他的大脑,那里沟口平坦,形同戈壁,生长不出什么思想。可这人踱步的样子像个思想家。
舒云飞解手之后,步态从容地往自己办公室走。但见各办公室鸦雀无声。大家都在看报、看文件、喝茶,很敬业很有修养的样子。似乎这是一个风平浪静的所在。他想如果有人将这里的生活写成小说,一定很枯燥、很乏味。大家只是极斯文地坐在那里,大动作小动作都看不出,没有什么精彩的细节,既不能丝丝入扣,又不会惊心动魄。
下班回到家里,晓晴一眼就看出了他的不快。他在外面是什么事都没有似的,一回到家里,脸上该是什么节目就是什么节目了。不过也不向家人发作,只是一个人躺在沙发里上演无声电影。
晓晴知道男人的脾气,让他一个人抽闷烟,自己去厨房忙做晚饭。
这是个小人!舒云飞心里极不畅快。他想起了孔圣人为小人画像的话。小人你很难同他共事,但很容易取悦他,哪怕你用不正当的手段去讨好他,他也非常高兴。小人用人的时候则是求全责备。参加工作十四五年,现在仔细想来,真正的君子他没碰上过,小人倒是见识了不少。舒云飞早就看出来了,自己要让向某人有好感其实也并不难,给他送两条红塔山就行了。这种人就是这样不值钱,几百块钱的东西就可以将他收买。
晚饭后,晓晴让源源回房看书,然后问男人,你好像不高兴?
舒云飞也说不出什么,只道,同这种人共事,不短命才怪!
晓晴安慰道,你还是读书人,不明白“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道理?何必因为别人影响自己的情绪?
可这人偏偏可以影响你,可以影响你一切,让你功不成名不就,让你一辈子平平庸庸碌碌无为,你怎么办?舒云飞激动起来。
晓晴默然一想,问,你是说姓向的?
这是一个地道的小人!舒云飞说。
晓晴说,我早就劝过你,要你注意处理好同他的关系,你就是不听。人家明摆着是处长呀!谁人檐下不低头?你太不通达了。
通达?怎么个通达法?孔夫子有句话:君子上达,小人下达。什么是上达下达?上达就是识大体,明大义,正道直行!下达就是认同庸俗的人生规则,甚至不惜蝇营狗苟!你讲的通达,就是下达,是小人所为。无非是有事无事找借口到他家里去拜访拜访,孝敬点儿东西,套个近乎。这个我做不到!现在都成什么样子了?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本来靠推心置腹,现在却是“功夫在诗外”!
男人很正派,晓晴真的敬佩。但她不希望他迂腐。像今天这样的劝解,她是不止一次了,可男人就是说不通。云飞,晓晴说,我也不是要你低三下四做人,只是要你稍微活泛一些。你就是提两条烟,两瓶酒,到人家家里去坐坐,也不怎么折你的面子呀?只要我知道你是君子,你自己明白自己是君子,这就行了,莫在乎细枝末节了。出家人还讲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哩。只要心中有佛,就不要怕人俗了。
舒云飞倒是笑了起来,说,你也这么能说了。不过你这是诡辩。按你这个逻辑,真的是盗亦有道了。再说,两条红塔山,两瓶茅台,要多少钱?我一个月工资又是多少钱?我就是一个月不吃不喝,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也不会为他一个人服务呀!我宁愿救助失学儿童!
晓晴说,我正要同你讲这个道理。花几个钱是小事,再说又能花多少钱呢?现在有人还把花钱买官当做一种投资哩。让你走动走动,只是做个人情而已。我猜想,他向某人再怎么贪小便宜,也不在乎几条烟几瓶酒。他计较的是你的姿态。你想想,别人还唯恐攀附不上,就你一个人不理不睬,他会怎么想?至少以为你不尊重他,不把他放在眼里。特别是你,说资历跟他差不多,论本事也不比他差,他越发以为你看不起他了。他甚至可以宽容所有部下,就整你一个人。整倒你一个,其他的人都服帖了。你还成天读什么《论语》,还说半部《论语》治天下。现在哪是《论语》治天下?是厚黑治天下!
晓晴讲的这些道理,他不是没有意识到。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更加厌恶。大凡做上司的都唯恐下属不敬,偏要有意装腔作势摆出一副威风来。你想让上司看着顺眼,就不要怕人讲你是马屁精,你想保持一种正常的工作关系,往往要吃亏。
为什么上下级之间偏要成为一种人身依附关系呢?舒云飞无可奈何的样子。
晓晴说,你还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别幻想了,世风如此,你还是活泛一点吧,连我们医院纯业务单位都是如此,何况你们?
舒云飞刚才本来已经心平气和了,听了晓晴的劝说,情绪又暴烈起来,拍着桌子吼道,既然如此,我誓不低头!
晓晴本想说他这是裤裆里屙屎同狗斗气,怕又激怒了他,就笑着熄火。算了算了我们别争了,别争了,看看电视吧。说着就开了电视机。可惜她喜欢的那个电视剧好几天都没放了。听说那个电视剧有一二百集,还没有拍完。现炒现卖,拍了几十集就先播了。
舒云飞蜷在沙发里独自抽闷烟。自己这样犟下去,固然是铮铮铁骨,却有可能终身栽在一个小人手里,死也死不了,活也活不好。这么一想,他怎么也不心甘。
晓晴拿起遥控器换了台,打断了他的胡思乱想。他心想自己怎么稀里糊涂想到了这些不着边的东西?在这里工作,大而言之是为人民服务,小而言之是为自己谋生。想那么多干什么?可是转念一想,为人民服务,却要看别人的脸色,真是荒唐逻辑!哎,不管怎么样,还得在这里挨下去。这几天常想起同龙马二人合伙开书社的事,但想来想去,这只能当个副业,私下里干。前些年上面鼓励机关干部下海,可真的下了海,个别发了财的倒是摇头摆尾快活去了,多数人呛水上岸了。上了岸的谁不灰溜溜的?毕竟同前些年不同了,单位头儿嘴上不说,心里却给你打了折扣,难怪有人说,上面的文件,你倒过来执行就对了。譬如每年年底都要发一个禁止滥发奖金和突击花钱的文件。你如果照着文件办就是大傻蛋了。那么单位有钱就赶快发,支出预算还有结余就马上用了。因为谁都在大发奖金,大肆花钱。不然上面要发一个文件来禁止干什么?吃饱了撑的?
舒云飞脑子里就这么一团糟,直到上床睡觉都还想不清楚。好像讲得那么崇高的事业,仅仅只是为了混饭吃。既然大家都在混饭,也就没有什么好歹了。
舒云飞夫妇正在看正大综艺,龙马二人来了。晓晴忙起身倒茶。舒云飞问马明高怎么样了?龙子云却指指电视,说莫急莫急,先看看正大综艺吧。
但见到场的特邀嘉宾忸怩作态,答非所问。一位官员用蹩脚的幽默掩饰自己的无知。一位教授的题板密密麻麻写满了却不知所云。最好玩的是那位女明星,故作天真,搔首弄姿,在题板上画了一幅儿童画,旁边写的字谁也念不通。主持人倒是机智,一见自己念不下去,马上请女明星自己念。这位小姐就耸肩呀摊手呀,弄得大家起鸡皮疙瘩了,也不知她讲了些什么。
龙子云早已忍无可忍,连叫俗不可耐。舒云飞也摇头晃脑觉得好笑。他拿遥控器调低了音量,说,让他们傻笑去吧,我们扯我们的。
马明高说,我做了一些调查,初步测算了一下。先搞一个小门面,估计一年盈利二十万是可以做到的。便把详情细细说了一遍。
晓晴听了很高兴。真是?那我说你们可以放手干哩。
马明高说,这还只是一张画饼。还有许多事要办,找门面、工商注册、税务登记,最要紧的是贷款。哪一道环节办不成都成不了事,没有一道环节是好办的,要关系,要门路,要打点。
大家听了,一时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龙子云说,云飞在**部门工作,各方面熟悉些,有些环节只怕要你多费心了。
哪里哪里,大家想办法吧。舒云飞摆手道。别人以为他是谦虚,他却是真的没有办法。这正是他的难堪之处。如今要说势利,怕是官场最势利了。你手中无权,别人就狗眼看人低,你要人家办事就办不好。几个人都在想办法,他却走神了,想起了单位买暖瓶的事。旧暖瓶用了多年,瓶底早锈坏了。今天厅行政办买了新的来,却分了档次。厅长们一个档次,处长们一个档次,一般干部一个档次。舒云飞和小刘办公室就领到一个最低档次的铁壳开水瓶。舒云飞忍不住玩笑道,真有意思,这开水瓶也有必要分个级别?他想小刘应表示共鸣的,可小刘却说,老舒你呀,农民意识!舒云飞马上后悔自己不该同他说这种话。小刘在他面前好像越来越放肆了,这多半是看了向处长的脸色。向处长一直不在乎他,当然是看了朱厅长的态度。而他从来不有意去接触朱厅长,朱厅长对他的了解只能来自向处长的汇报。就这样,他在单位的处境一天比一天尴尬。
龙马二人知道他太正派了,在单位不怎么吃得开,但不知他竟然如此窝囊。他也不想让两位老同学看出他这么不中用,所以平时总是龙马二人发一些怀才不遇的牢骚,他倒不怎么讲到自己的境遇。
马明高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有意无意地为他解围,说,现在办事看三条:一是权,二是钱,三是朋友。适当打点是免不了的,关键是大家都要想办法找熟人。人托人,总找得着关系的。
舒云飞这会儿想起工商局好像有个熟人,就说,工商局那边我可以先联系一下。
马明高说,税务方面我可以联系一下。我同他们业务上有交道。
龙子云说,门面我倒有几条信息。大家也留意一下。
晓晴插嘴说,最难办的只怕还是贷款。
马明高不以为然,说,讲难也不难,贷款反正靠塞红包。
就这么说好了,几个人都先活动活动再说。
舒云飞次日一到办公室,就打开水,拖地板,抹桌子。刚准备去卫生间搓抹布,小刘来了,忙说对不起,来迟了。说着就伸手问他要抹布。他说,桌子我抹过了,我去搓搓。小刘说,我去我去,反正我要抹一下皮鞋。他便把抹布给了小刘。小刘一走,他又觉得手脏,应去洗洗。又不想紧跟了小刘去卫生间,只得扯了卫生纸揩了揩。
小刘洗了抹布回来,象征性地弹了弹柜子门,这才晾了抹布,安坐下来。
舒云飞看了表,已是八点半。他想等到九点钟给工商局的熟人打电话。
没有等到九点,小刘抓起了电话。像是找一位当老板的同乡,先玩笑一会儿,再问人家这两天休息怎么安排。原来小刘约了几位朋友明天去郊外钓鱼,请这位老乡一起凑凑趣。一定是他那位同乡问他是大钓还是小钓,小刘说,大小那就看你的兴趣了。那边又问几个人,小刘报了过去。那边停了一会儿,回过话来。小刘满意地笑道,好好,那就大钓吧。
舒云飞明白了,定是他那位老乡充当冤大头无疑了。如今这钓鱼,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有资本去钓的。大钓小钓是行话。小钓是自备钓竿、饵料及一切应有器具,请客者负责付鱼钱,请吃一顿饭,客气的还会备一些水果糕点。大钓那就讲究了,每人钓具一副、休闲装一套、太阳伞一顶、太阳镜一架、水果糕点若干,完了请吃一顿饭,付鱼钱当然不在话下。够派的还另备礼品或红包相送。这一来,花销就说不好了。单说钓竿,便宜的二三百、四五百可以拿到手,贵的上万的也是有的。送什么样的钓竿,自然看客人的来头了。
这么高的规格,不知小刘请的是什么贵客?
小刘挂完这个电话,并不罢手,又马上打别的电话。照样先是调侃,再是请人家明天钓鱼。邀约好了之后,又漫天漫地扯淡。等小刘打完三个电话,已是十点多了。
这时,向处长踱了进来,拿起小刘桌上的一本书随便翻翻,放下,说,没有变吧。舒云飞正懵头懵脑不知何事,小刘答道,没变没变。向处长这就抬起头来朝天花板上溜了几眼。舒云飞和小刘也跟着他抬头望天花板。天花板上除了电扇懒懒地转着,什么也没有。等他俩收下目光,向处长早已转身走了。舒云飞心想这姓向的真tā • mā • de神经病!
舒云飞坐下来查工商局的电话号码,小刘却哼起了小曲儿。这人今天怎么这样高兴?简直还有些洋洋得意。舒云飞猛然想起刚才小刘同向处长的神秘对话。原来如此!他明天是请向处长钓鱼。
明天还是大钓哩!什么大钓小钓!讲行话大凡有两种情况,一是怕别人听不懂,便约定俗成了一些行话,比如某些专门行业;一是生怕别人听懂,就造出一些准黑话当行话,比方黑道、商场和官场。
不知怎么的,舒云飞眼睛有些发花了,翻来覆去查不到电话号码,只得合上电话号码簿,拿出一叠文件来做样子。自己今天的心理素质怎么这样差?见了这种事情不知是愤还是妒?
老婆说得对,别人耍尽巴结,自己却木头人一般。他开始怀疑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清高了。他平时总爱讲这么一句话:投靠是背叛的开始,并戏说这是他的凡人名言。一个人今天投靠你,一定是为着某种利益,那么,明天利益需要他背叛你,他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倒戈了。现在他想,自己为什么老同人讲这句话?难道不是想让向处长明白他的心迹吗?若是这样,自己也太天真了,太可怜了。怎么说呢?自古忠贞之士都是这般,就像痴情的女子,对心爱的男人似乎都是单相思,而男人却醉心于一群****。就说屈原,对楚怀王简直怀有同性恋情结,作《离骚》、赋《九歌》,满腹爱恋和怨尤,可楚怀王照样宠信子兰等巧言令色之徒,屈原却被放逐,落得怀沙自尽。天同此道,地同此理,亘古不变。这忠与奸,正与邪的苍凉故事只怕要永远这么演义下去了。
舒云飞满心复杂的想法,什么事儿也做不成,只见手中的文件模模糊糊的一片。
这几天,向处长带着小刘出差去了。舒云飞无端地感到心情轻松了许多。怎么会有这种反应,他觉得很奇怪。他早不在乎这个人的脸色怎么样了,可那张胖乎乎的脸又的确无时无刻不在左右他的喜怒哀乐。同事们出差在外,环境一变,相互间容易交流些,这是他长期以来感受到的一种经验。不知他们二人在外会交流些什么?这不是庸人自扰,他知道他们只要论及单位的是是非非,对他都是不利的。
一个人在办公室,他总考虑着自己的境遇和前程,只觉去路茫茫。他想过干脆调到一个清闲的文化单位去算了,读读书,写写文章,图个自在。或者干脆做生意去,赚钱也罢亏本也罢,听凭自己的本事和命运闯去,省得在这里看别人的脸色过活。可想来想去,就是不甘心,好像在跟谁较劲似的。细想不是跟朱厅长,不是跟向处长,也不是跟小刘,似乎在跟一个自己也说不清楚的东西较劲。一个假想敌?想来想去也没法跳出这里。好吧,还是在这里挨下去吧,今后也别事事都放在心上。自己成天的不快也真没意思,几乎都是一些庸人自扰的事。不要管那么多,一切听凭自然吧。其实这种犹犹豫豫的心思也是常年在他的脑子里打转转的。
这天一早去上班,他远远地就见朱厅长站在办公楼前同人说话。他想管他什么猪厅长马厅长,我就是不同你搭话,又怎么样?他便挺着身子,目不斜视朝前走去。可越是走近朱厅长越是不自然,脸上肌肉有些发紧。就在同朱厅长交臂之际,他忍不住又叫了一声朱厅长好。可朱厅长只顾同人说话,脸都不偏一下。
舒云飞额上顿时大汗淋漓。一进办公室,就关了门。反正向处长不在家,他也就不顾那么多了。好一会儿,感到越来越热,才想起空调没打开。
室内渐渐凉了下来,他才把门开了一条缝儿。手头没事,又没人管,就索性坐在那里发呆。等心情稍微平静些了,就给工商局打了电话,那位熟人说,现在正搞文化市场整顿,书店一律停止注册,也不知什么时候解冻。不管怎样今后会卡紧一些的,现在小书店太多太乱了。舒云飞同这人仅仅只是熟悉,并没有交情,人家客气几句就开始打官腔了。见这般光景,他只好说,那到时候再请你帮忙吧。
他不准备马上把这消息告诉龙马二人。别人心里正热乎乎的,这么快就去泼凉水,过意不去。再说他也希望听听他们二位的联系的情况,说不定到时候又有办法了呢?
过了几天,龙子云有消息说,门面倒是打听了几家,只是租金要价都高。但有两家门面是公家的,找他们头儿做做手脚,可以谈下来。马明高说,税务登记本来就不成问题,关键是定税,到时候再活动。
只是贷款还找不到可靠的人,不然人家谁敢收你的红包?舒云飞见龙马二人果然劲头十足,只好告诉他们,工商局那边熟人出差去了,估计个把星期回来。他说了这些,感觉心里歉歉的,好像愚弄了别人。
一连好几天,他都在犹豫,是否该把工商局的情况告诉他们二位?
这天,马明高又打电话来,问事怎么样了。舒云飞想也应该同人家讲了,就讲,我刚准备打电话给你的,那个熟人回来了,我刚才联系过。于是把情况说了一遍。马明高问怎么办?他说,只有等一段了,相信也不会等太久吧。马明高又说,贷款的事初步联系过了,人家松了口,但血是要放一点的。通完电话,舒云飞不太好受。
舒云飞那天同朱厅长打招呼讨了个没趣,只要想起来就不舒服。他想今后谁要是主动同他打招呼就是和尚的崽!他甚至想再次碰上朱厅长,理都不理他就同他擦肩而过。可是朱厅长是个忙人,他要是不下楼来看望大家,你说不定几个月都见不到他的影子。听说他这会儿又去美国考察去了。舒云飞想,天知道他去美国能考察些什么。
舒云飞的心情不好,却又不便同晓晴讲。这事说起来是摆不到桌面上的。就只有一个人闷在心里烦躁。问了几天,心情也慢慢平和下来。再回头想想这事,就觉得有些好笑了。可是现在生活就是如此平庸,除了些鸡毛蒜皮的事,还有什么大事呢?那些领导们,也不是成天同你脸红脖子粗,他们只是把一颦一笑都做得极其含蓄,又深不可测,总叫你提心吊胆地去捉摸。
这天上班,舒云飞正在卫生间,听见外面有人在高声应酬。他知道是向处长他们回来了。他本来已完事了,可一想想外面的场景,就索性又蹲一会儿。同事们出差回来,通常要与在家的同志握手客气一回,似乎一日不见隔三秋。向处长回来,更是要——握手。舒云飞不喜欢那双胖乎乎的手。不是他心胸狭隘,他是讨厌这人握手的讲究。向处长同上司握手总是身体前倾,伸出双手握住人家的手激动地摇晃五六下。同平级干部握手,他就挺直身子,伸出右手,不紧不松抓住对方的手,摇二三下。要是下级伸过手来,他就看似平和,实则心不在焉,半伸出手,直着手掌同别人软绵绵地一带而过。你就感觉摸着了一只泡得发胀的死老鼠。可你还不便表示不快,还得陪笑。这不光因为他是领导,还因为他的表情倒是过得去的。只是你觉得让他笑容可掬地藐视了一回。
舒云飞蹲在厕所里好一会儿,听到外面的热闹劲儿过去了,方才起来,脚都有些发木了。洗了手,本想扯了卫生纸揩干的,却只抖了抖。走过向处长办公室门口,见大家站在那里说话。舒云飞便招呼道,向处长回来了?向处长应了声就伸过手来。舒云飞忙摊摊手说,对不起,手上尽是水,尽是水。就这么搪塞过去了。他不好马上走开,也只得站在那里。这才知道大家正在欣赏向处长新穿的金利来衬衫。都说不错不错,向处长层次高。向处长却只满口谦虚,哪里哪里。舒云飞发现平时在这种场合最活跃的小刘只是微笑,并不开口,他心里就明白了大半。他看不惯这种气氛,就猛然抬腕看看表,装着有急事的样子,小跑回到自己办公室。
这几年男人都有些女人味了,喜欢议论谁的衣如何,谁的鞋如何。最好玩的是处里这些人,把品评上司的衣着也当做拍马屁的必修课了。去年冬天,舒云飞新买了一双老人头皮鞋。碰巧向处长也穿了一双新鞋,同舒云飞的一模一样。有天闲聊,大家说向处长的皮鞋够层次,处长就是处长。一片啧啧声。他们马上发现舒云飞穿的也是一双新老人头,有人就开玩笑说,只怕是假的吧。舒云飞觉得好笑,故意说,我不识货,分不了真假。小刘就蹲下来很内行地摸一摸,捏捏,然后拍拍手,断定是假的。舒云飞有意愚弄一下他们,就说,管他真货假货,反正就百把块钱。在场的这下乐了。百把块钱也想买老人头?肯定是假的。并要舒云飞同向处长比肩站在一起看看。你看你看,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这真假老人头,一比就出来了,区别好明显。是的是的,好明显。买名牌,还是要像向处长一样,到专卖店去,这是经验。舒云飞感到幽默极了。他怎么也看不出这两双老人头有什么区别。他们断言舒云飞这双鞋不到半年就会脱绽的。后来却发现并不如他们所料。再提起此事,他倒不便点破他也是在专卖店里买的了。这样会让同事们脸上不好过,尽管他们是自取其辱。他只好信口编了一套理论,说冒牌货不一定就是劣质货。有些制冒牌货的厂家,设备技术都不错,就是缺少驰名品牌,他们的东西,质量也是过硬的。大家听了,也觉得有理。
那边大概热乎够了,小刘回到办公桌前来了。见小刘容光焕发的样子,他说,小刘出差几天,倒显得更加年轻了。小刘说,哪里哪里。不过在外面自在些,不像在家里这么闷得慌。舒云飞笑笑,就不多说了。他相信向处长的金利来衬衣一定是这次在外出差小刘孝敬的。去年向处长的老人头,后来就有人说是小刘老婆出差从外地带回来的。
小刘抬头望着舒云飞说,你听说过吗?最近要从处长中间提一个副厅长。看小刘的眼神,舒云飞猜他一定是知道内幕了。这事其实早就露出风来了,而且早已暗浪千重,只是大家都隐讳。现在小刘开始议论这事了,说明盘子只怕定下来了。他便说,我的消息不灵,还真没听说什么,也不知上面用人是凭资历还是凭能力。凭资历就不好说了,要是凭能力,我个人看法,应首推我们向处长。他说罢便望着小刘的反应。小刘不说什么,只是意味深长地笑。
他觉得小刘的笑真的有些神秘。这小子一定掌握内幕了。说不定就是向某人要发达了。这么一想,他立即感到心跳加速,肛门发胀,又想大便了。
蹲在厕所里,想自己好笑。眼看别人又要上了,你就屎尿都急出来了?说把心放开些,真遇事了又放不开了。
一转眼,源源开学了。除了原来一手交清的三万块,学费还得另外交。读书是好事,图个吉利,晓晴忍着不发牢骚。过了几天,晓晴问男人,你就从没听见你们向处长提过小孩上学的事?男人说没有。晓晴就觉得奇怪。五万块钱,他那么松松快快就交了?我想他就是再有钱,也不会出这个冤枉钱的,一定是找到门路免了。不过这也是人家自己的本事,我们不去管他。晓晴叹道。她本想这么宽解男人的,不料却刺激了他。什么本事?凤凰无毛不如鸡!他不当这个处长,看他哪来的本事!晓晴想人家当到了处长就是本事,难道硬要人家写本书不成?便说,也是的,越是有地位的人,越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要是没有佣人,他们连饭都进不了口哩,哪有什么本事?晓晴说完好一会儿,舒云飞才想到女人这明地里是在鄙夷别人,实际上是在奚落他。他也不怎么往心里去了。事实就是这样,能办成事,能在社会上出人头地,就是本事,不然你满腹经纶也是白费。
眼看就到了中秋节。晓晴开导男人,还是不要太犟,主动同向处长改善一下关系吧。你就借这回中秋,到他家里去坐坐。俗话说,阎王爷不打送礼的。舒云飞一听就不高兴了。改善什么关系?谁说我同他有意见?晓晴笑道,你别一来就发火,同我发火有什么用?我这是为你好。就说向处长,要是对你有意见放在嘴巴上,人家也当不了处长了,你那儿也就不叫官场了。
向处长虽是无权提拔他,但只要这姓向的不在朱厅长面前说他的好话,他就无出头之日。而且向处长时常没个好脸色给他,他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哪里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只是讨厌这么做。再说,就是自己这会儿想屈膝了,也放不下面子。这么多年直着腰杆子过来了,到头来还是要点头哈腰去做人,成什么了?要清高就清高到底!向处长就住在他家对面的三楼,舒云飞住这边五楼,要是向处长窗帘不拉严,他站在自家阳台上可以看见那边的客厅。就这几步路,他怎么也迈不出去。
晓晴这回却像变了一个人,反复要男人脑瓜子开点窍。要想人前显贵,就得背后受罪啊!晓晴说。
舒云飞说,哪只是受罪?单是受罪我也不怕了,我是苦出身,哪样苦都吃过,哪样罪都受过。可这是做孙子!
做孙子又怎样?你那种场合,谁又不是奴下奴?
我才不当奴哩!舒云飞像是受了侮辱似的,脸都有些变形了。
晓晴说,我不是讲你怎么样。你想想你那里,一般干部巴望处长有个好脸色,处长巴望厅长有个好脸色,厅长巴望市长有个好脸色。不都是奴下奴?
这么翻来覆去争了好些天,舒云飞无可奈何,答应晓晴去做一回丢人的事。
晓晴便采购了一些礼品,无非是烟酒和月饼。多少钱?舒云飞问。
晓晴说,你就别问钱了。如今除了工资不涨,什么不涨?就这点东西,还看不上眼,差不多就千把块了。不识货的,还说我们小气哩!
舒云飞听了心里很憋气。平白无故地送东西给人家,还要担心人家讲自己小气。这是什么事?千把块钱,家里老爹一年都挣不来!
吃过晚饭,两人准备到向处长家去。晓晴催男人先给人家打个电话。舒云飞很不耐烦,说好好,等一下等一下!他像是要去做一件非常重要又非常危险的事,心跳都有些异常了。他慢慢走到阳台上,深深地呼吸,想调整一下自己的心律。自己这个样儿到人家门上去,说不定一进门就会面红耳赤、语无伦次、手足无措。这样就是真正的笑话了。自己会更接受不了的。我一个堂堂汉子,为什么要在他面前窘态百出?
他的心情一时静不下来。晓晴却在催。这时,他无意间看见一位同事从向处长那个楼道出来,缩着头往旁边单车棚的黑影里钻,跟做贼似的。舒云飞觉得好笑,自己等会也就是这副慌张相了。他正幽默着,又见小刘提着包往那里去了。快到楼梯口,碰上一个熟人,小刘同那人很随便地打了招呼。舒云飞感到奇怪,这小刘办这种事情怎么这样自然?那神态就像是回自己家去,全不像是去拍马屁。他真的佩服小刘了。要把低三下四的事做得从容不迫,也是一门本事啊。算了算了,自己甘拜下风了。
晓晴跑来问,到底去还是不去?
舒云飞狠狠地拧灭了烟蒂,说,去tā • mā • de鬼!
晓晴睁圆了眼睛。怎么了?说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去了?这么多东西不心疼,你怕是偷来的?
心疼什么?高级东西只配别人吃是不是?我们自己也来豪华豪华。
晓晴说,你怕是发疯了?莫说烟酒,只说这月饼,三百多块钱一盒,一盒才六个,一个合五十多块,你舍得吃?
舒云飞倒是笑了起来,说,这就是怪事了,给人家吃舍得,自己吃就不舍得了?我还偏要自己吃哩。
晓晴急了,说,你莫说吃不吃的,你只说还去不去?
舒云飞回屋里往沙发上一靠,架起了二郎腿,一副死牛任剥的样子说,我真的不去了。
你有神经病不成?说得好好的,这会儿讲不去就不去了。花了这么多钱,你怕是我们家钱没地方丢了?
舒云飞说,由你怎么讲,我反正是不去了。你要去你自己去。
他只顾一个劲地抽烟,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儿。晓晴气得话都说不出了,坐在那里喘气儿。过了好一阵,她才说,你以为我舍得花这个冤枉钱?我是看到你太死板了,出不了头。你又是一个心高气傲的人,总让你这么屈着,过不了几年,你不要病倒才怪。我也不图你做官出名,只望你身体好,不要出毛病。你不想想,如今谁还像你?上班在办公室老老实实坐着,下班在家死死地呆着,读书呀,写字呀。在你们那个场面上混,要那么多学问干吗?我猜想,人家心里忌着你,八成是因为你书读多了,人太精明。你看什么问题一眼到底,说起话来又一针见血。这么一来,人家站在你面前就像自己没穿裤子似的,什么都叫你看了个透,当然不舒服了。可你那儿又偏叫官场,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所以人家明知道你是块料子,偏讲你不行,偏让你翻不了身,看你捡块石头把天打破了不!别人夜里都是怎么过的?要么请人唱唱歌,打打保龄球,要么陪人搓搓麻将,输他个千儿八百。你花不了这个钱,但起码的礼还是要尽到呀!
晓晴的体贴话还真有点让他感动,她对他处境的分析也真是那么回事。他想这女人真是一个好女人,又聪明,又贤惠。可是他还是不想到对面楼里去。这是人的节操大事啊!老半天,他才缓缓说道,晓晴,你就别难为我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我实在做不出。一个人可以不做官,而且还有许多都可以不做,但终究要做人哪!辱节没操,何以为人?
晓晴长长地叹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很轻松了,说道,只好由你了。我说你呀,就是把这个人字看得太重了。好吧,那你以后就不要老是闷着生气了,凡事都想开些。你硬是要做君子,就坦坦荡荡做君子算了。可是君子不好做呀!
这个晚上,舒云飞又一次失眠。
次日上班,舒云飞一见小刘,就想起昨天晚上的事,心里难免又生感慨。但细细一想,什么都说不出,真是瞎子错嚼了抹桌布,什么味道都不是。一会儿,向处长来到他们办公室,同小刘很随便地打了招呼。舒云飞心想,要是有人给自己送了礼,第二天马上见面,一定会很不自在的。可人家自在得很。你看他俩,就像两个偷情的男女,一提上裤子,又都是好人了。舒云飞有了昨天一夜的失眠,像是又一次想通了许多事理,这会儿不在乎小刘怎么恭谨地站在那里,他只是没事似的坐着喝茶。可向处长只同小刘聊了几句,就转向他说,这里有个调查报告要呈送市**和厅里领导,你写一下信封。写好之后给我看看再交收发室。舒云飞接过材料,向处长就走了。他心里觉得很别扭。难道我舒某人连个信封都写不好了?还得让你审查一下?但不管怎么,工作还是要认真对待,他便取出毛笔和墨汁,一丝不苟地写了起来:呈某某同志阅。他的字很漂亮,参加全市书法比赛还拿过奖的。这也是他颇为自得的地方,只要有机会,他都好亮几笔。
写好之后,他拿到向处长办公室去。他知道向处长对他的字虽说有些嫉妒,却也不好说什么的。只是时有表示不屑的意思。那年他的书法得了奖,同事们都表示祝贺,还闹着要他请客,只是向处长只做不知道有这事。舒云飞站在向处长的办公桌前不走,等着审查完了之后再送去收发室。可向处长的眉头不知怎么皱了起来。舒云飞忙凑过头去,看是否写错了字,却也没发现有错字。向处长又半天不做声,只是皱眉,弄得他都有些紧张了。过了好一会儿,向处长把信封往桌边一推,说,老舒,市长就是市长,厅长就是厅长,你写什么呈某某同志干吗?
舒云飞这下真的不理解了,说,党内称同志,我记得以前中央还专门发过文哩。
向处长更加不高兴了,你这么迂干什么?你不看报纸不看电视?领导同志出来,职务再多都要不厌其烦地排出来,后面加不加同志倒是无所谓。将心比心,你要是也是长字号的,下级口口声声就叫你舒云飞同志,看你心里是什么味道!
舒云飞觉得向处长今天有些特别,这人平时都是很含蓄的,这回怎么如此直露?他也不想争辩,说拿回重写罢。有什么多讲的道理是道理,常情是常情。按道理不该的事还多哩。
他真想恶作剧,把领导的名字写成瘦金体,而把他们的职务写成肥肥的魏体,拳头那么大,让他们过过瘾去。但到底还是不敢,只得规规矩矩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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