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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下)(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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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亦适说,人非钢铁,生灾害病都是正常的。有遗传的,有传染的,有外力导致的,人生病有很多原因。

肖卓然说,是啊,你说得对,人生病有很多原因,但是一个根本的原因是预防不够。农民的健康意识淡薄,我们只强调多快好省地搞建设,但是我们很少考虑到人的生理极限。从一定程度上讲,除了预防不够以外,我们很多老百姓得病,其实都是累出来的。当年我认识的一个叫小穗子的女孩子,小时候活泼可爱,健康得很,可是后来在搞肖庄经验的时候,她成了壮劳力,成了铁姑娘,结果累死了,到死都不知道病因。

汪亦适说,医生是治病的,你说的这些问题好像已经超出了医疗的范围。

肖卓然说,医生是国家干部,什么叫国家干部,国家干部就是公仆。老百姓想不到的,我们应该想到。

汪亦适说,你想干什么?

肖卓然说,亦适,建设也好,发展也好,必须有人来实现。所以说,我们必须保护人。我们是医疗卫生战线的公仆,我们要从人的根本利益,也就是要从人的健康的角度出发看问题。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粮食,我们的生活不仅需要金子。我们的物质条件改善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我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不等于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我们的生活质量提高了,不等于我们幸福了;我们幸福了,不等于我们的子孙后代还能得到幸福……我们首先需要保护的,就是人,就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的老百姓。

汪亦适说,我站在一个医生的立场上,问心无愧。

肖卓然说,亦适,这个康民大厦,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最初我提出来的时候,丁范生讥笑我异想天开,然后丁范生提出来的时候,我批评他贪大求洋。事实上,盖这幢大楼并没有错。我们不能永远贫穷,不能永远落后,我们如果能够树立一个标杆,在皖西,不,在江淮地区,甚至在全国,最先给老百姓提供一个能够及时全面检查身体的设施,这难道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吗?

汪亦适站住了,看着西边天穹波涛一般汹涌的火烧云,良久才说,你是说,在这里建设一个体检机构,而且是面向农民的?

肖卓然说,应该说,是面向皖西全体人民的,可以定位为体检中心,这就是我的初衷。一个人一辈子总是要干一件事情,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当领导的,如果能把这件事情做成了,活着无愧,死亦瞑目。

汪亦适沉思良久说,卓然,我理解你。

肖卓然说,我更希望你支持我。

汪亦适说,请你给我时间。

肖卓然说,我相信你,亦适,我们的血一样,都是红色的。

汪亦适和肖卓然有着截然不同的作风,他不像肖卓然那样雷厉风行。为了康民大厦的事情,他足足考虑了两个月。两个月后,汪亦适召集会议,专题研究康民大厦的续建问题。汪亦适在会上说,我们第三医院从荣军医院开始,成立已经二十多年了,零打碎敲花钱也不知道花了多少,干部职工忙忙碌碌也忙了二十多年,可是我们想建一座医疗大楼,就是建不成。为什么?我已经是第三任院长了,我不想在我卸任的时候,还交给下任院长一个烂摊子。

在那次会议上,连李绍宏都表示支持了,但是刚刚着手筹备,便接到了市委的紧急通知,第三医院康民大厦停止续建。所有工程图纸和设计方案,上交市革命委员会专案组审查。

后来才知道,这件事情是针对肖卓然的。市卫生局群众组织要造肖卓然的反,要夺权,首先就从康民大厦工程开始。这个群众组织写信告状肖卓然利用康民大厦的工程,搞修正主义,建造所谓的贵族病房,是为资产阶级服务的。告状信里只举了一个例子,就可以看出这个所谓的康民大厦并不是为贫下中农建造的。贫下中农含辛茹苦捡粪积肥,可是按照康民大厦的设计方案,以后解手不用上公共厕所了,要用冲水便池和抽水马桶,那么肥料怎么办,全都让水冲走了,这对于农业生产是个什么态度?对于农民是个什么感情?

告状信转到市革委邱副主任手里,邱副主任批示,目前正是革命运动方兴未艾之际,广大人民无不欢欣鼓舞积极行动起来参加运动。第三医院大兴土木,有冲淡运动之嫌,停止工程,有关人员回原单位参加运动。

一句话,康民大厦又半途而废了。

有一天肖卓然从卫生局下班回来,约汪亦适到康民大厦的工地散步。肖卓然说,亦适,连我自己现在都怀疑,当初我们搞这个康民大厦是不是头脑发昏?我最早提出动议,是在50年代初,距今已经二十年了。老院长第二次提出来,是在50年代末,我当时反对,认为那时候时机不成熟,可他坚持,声称我们有责任给老百姓提供一个像模像样的医院。霸王硬上弓,轰轰烈烈地忙活半年,就打下几根桩。我当时的看法是,一年两年不行,三年五年有可能,十年八年准成。可是,从那几根桩打下之后,也是十多年过去了,我们第三医院还是窝在国民党留下的老房子里。

汪亦适说,现在看来,我们越来越需要一座新型的大楼了,设备要更新,办公水平要提高,病房条件要改善。这些变化,放在老房子里是根本不可能的,别的不说,光水路和电路都跟不上。你们的想法没错,皖西解放二十多年,按照正常情况发展,别说一座康民大厦,就是三座,也应该建起来了。

肖卓然说,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汪亦适说,天灾人祸,有天的原因,也有人的原因。

肖卓然说,亦适,这话说哪里了,祸从口出啊。

汪亦适笑笑说,我怕什么,我这个院长是你们强加给我的,大不了不干。

肖卓然说,到地区卫生局工作,我才知道,我们皖西地区的医疗卫生形势有多么严峻,我成天看着一堆堆报表数据,头皮都发麻。我们的老百姓还生活在这样的卫生环境里,简直触目惊心。

汪亦适说,你说这话也要注意,当心你惹的麻烦比我大。

肖卓然说,在其位谋其政,有些问题,明明知道不能说,可是不说良心过不去,还是要说。大道理不讲了,每个月拿七八十块钱薪金,是老百姓的血汗啊,不为他们做点事情,别说党性了,良心也不安啊。

汪亦适说,你想怎么做?

肖卓然说,我对于卫生局长这个职务的理解,就是搞好人民群众的健康。根据我们皖西地区的实际,搞好健康,就要解决两头问题,上头不要乱吃乱喝,下头不要乱拉乱搞。饮食卫生和环境卫生、居住卫生要结合起来。

汪亦适说,你这三个卫生的口子一扎住,医院的负担也就减轻了。你的思路是对的。

肖卓然和汪亦适在探讨卫生局长和院长职责的时候,还只是一个大概的方向,没有细化。不久之后,肖卓然大抓节制生育,十几年之后,在他担任市委副书记和市长期间,又大抓城市建设,兴建冲水厕所,高度重视居住环境卫生,花大力气控制大吃大喝。当年他说的是抓两头,到了郑霍山的嘴里就变味了。那是在一次和汪亦适、程先觉乘凉聊天的时候,郑霍山说,肖卓然这个人一辈子做了多少事?千条万条,数也数不清,但是要我说,重点就是两巴,上巴不要多吃多喝,下巴不要多搞多生——这是后话了。

这年夏天,肖卓然让地区卫生局政策研究科牵头,从地区卫校和几个医院以及防疫站抽出得力骨干,组成六个医疗工作组,奔赴梅山、蓼城、寿春等县,重点是丘陵和平原地区,水网稻田区,结合治病治伤,进行调研,课题就是人口密度和卫生条件之间的关系。这个动作做得很大,持续时间很长。

一个月后,各路人马回到皖西城,提供了大量的数据和事例,证明在以农耕为主要劳作方式的地方,发病率较高,肝炎、血吸虫、肠道病乃至肿瘤,均高于山区。人口越密集的地方,健康状况越差。

同时,肖卓然还组织力量走访了农林和环境等部门,请专家就饮食环境和病源之间的关系进行辅导。

到了秋天,肯卓然认为时机成熟了。地区卫生局召开了一个全系统中层以上干部和各县卫生局长、医院院长会议,就如何改变皖西地区医疗卫生状况进行讨论。肖卓然在会上作了长达两个小时的报告,一是当前皖西地区医疗卫生现状,二是发病率居高不下的原因,三是解决问题的几点意见。这几点意见里面,除了培训农村医疗卫生人才,提倡文明卫生习惯,加强基层卫生院、所建设以外,突出的一个重点就是实行节育措施,控制人口增长,提高人口质量。

肖卓然的报告作得激情澎湃,有根有据,有事例有数据,有理论有观点,然后分组讨论。

汪亦适和程先觉、郑霍山都参加了这次会议。程先觉和郑霍山住一个房间,中午休息的时候,郑霍山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一晃一晃地说,肖局长拉开这么大的架势干什么,想shā • rén啊?

程先觉说,你这是什么话,这不是要解决医疗卫生状况差的问题吗?

郑霍山说,那也不能搞什么节育啊,怎么节育,不让交配?

程先觉说,你怎么说得那么难听!什么叫不让交配,采取措施不等于不让过夫妻生活,措施在于怎样过。会场上不是有宣传画吗?节育措施有很多,可以戴避孕套,也可以吃药,听说国外发明了一种金属节育环,放在女性宫颈部位,可以阻止精虫进入,达到避孕目的。

郑霍山说,那太不人道了。第一,皖西的老百姓够苦的了,看场电影都要扛着板凳跑十里八乡,晚上也没啥娱乐活动,就床上那点快活,你还要取消它?

程先觉说,你这个人听不懂人话吗,怎么叫取消?不是跟你说采取措施吗?

郑霍山冷笑一声说,老程,你不是医生,你不懂科学。我是中医我知道,人与人交配是非常讲究心情的。你说采取措施,搞什么避孕套,那东西我见过,橡皮气球,你说你把一个橡皮气球安在那玩意儿上,还能正常交配吗?是跟橡皮气球交配还是跟人交配?如果再把你说的外国发明的金属节育环安在女人xia • ti里面,那就更完蛋。给你老婆安一个你干吗?没准把你那玩意儿割出口子了,那还交配个什么劲!

郑霍山说得不阴不阳,把程先觉的脸都气白了,瞪着眼睛说,你狗日的郑霍山真是个搅屎棍子,我怎么不是医生了,我怎么不懂科学了,就你tā • mā • de懂,你那个**科学就是交配,离了交配二字,你嘴里就没词了。

郑霍山说,你错了,我离了交配也还有词。就算戴上套子勉强可以交配,但是你不让老百姓生孩子,那不是shā • rén吗?老百姓挣钱挣不到,当官当不了,坐车坐不上,吃药吃不起,他就剩下个生孩子了,多子多福,养儿防老,他就剩下这点盼头了,你还不让他生,让人家断子绝孙,他不骂你祖宗八代吗?自古都是希望人家人丁兴旺的,没听说堵人后路的。

程先觉说,老郑,你说话注意一点,你反对肖局长的控制人口思想,是要犯错误的。

郑霍山说,我牢都坐过,我还怕犯错误吗?汪亦适早就说不想当院长了,你是不是想巴结肖局长,把老汪搞下去你当院长啊?我跟你说,没用,老汪再不想当,也轮不到你,还有我呢,再怎么说,我也是肖局长他老婆的二姐夫,肖局长他不能胳膊肘往外拐,你说是不是?除非你把你那个黄脸婆休了,继续追求咱们家老四,要是追到手了,咱俩也许还有一拼。

程先觉一拍桌子吼了起来,我不跟你说了,你这个人简直就是流氓。

郑霍山说,你发那么大的火干什么,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了。

程先觉和郑霍山吵架的时候,肖卓然和汪亦适就在隔壁房间聊天,汪亦适说,卓然,动作太大了吧?

肖卓然说,长痛不如短痛,动作不大,行动不力,那还不如不做。

汪亦适说,你今天在大会上作报告,我倒是想起了一件往事。

肖卓然说,什么?

汪亦适嘿嘿一笑说,算了,我们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有些话还真不好意思出口。

肖卓然急了,说,亦适你怎么回事?不怀好意啊!

汪亦适说,那我就说了。还记得在朝鲜战场吗?那时候你新婚燕尔,干劲冲天,害得舒云舒老是怀孕。你大姐多事,多次监视不让你们在一起,那种滋味好受吗?

肖卓然愣了半天说,哈哈,你是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那你错了,我一直都不想要太多的孩子。一对夫妻,一男一女,家里够了,也不给社会增加压力。如果不加控制,照这个速度生下去,十年翻一倍,五十年就是几十倍。到那时候,我们全体喝西北风,全体得畸形病,那才是真正的东亚病夫。

汪亦适说,关于人口控制,其实早有先知先觉,马寅初老先生解放不久就提出来了,但是结果怎么样?马老先生受到了严厉的批判,被说成是新马尔萨斯人口论。你现在这么搞,上面有人支持吗?

肖卓然说,你怎么也变得谨小慎微了?难道你甘心天天只搞运动只喊口号,什么事也不做?我也明白,只要做事,就有风险,但是我们不能因为怕担风险就不作为。如果大家都前怕狼后怕虎了,都不负责任,那么,我可以断言,我们这个国家,不用美帝苏修来打了,我们自己就把我们打垮了。你见过农民养蚕没有,每当想到人口恶性膨胀,我的眼前就会出现蚕虫吃叶的情景,声音不大,动作不大,沙沙沙,一会儿就解决了。

汪亦适说,我理解你,我能为你做什么?

肖卓然说,支持我,在第三医院最先成立节育病房,培训节育医生和护士。

汪亦适沉默了半天说,可以。

肖卓然说,如果康民大厦建成了,可以拿出一层,专门用于节育病房,搞高级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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