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钗头凤》(3/3)
邵一岚张张嘴,和小杜快速对视一眼。
两人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这话。
“当啷”一下,男人撂开拆蟹工具,长指浸入净手的柠檬水里。
“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宗锐慢条斯理地洗完手,又端过一旁的茶,“甭说老头儿对我没指望,我自个儿也没什么心气儿。”
他笑着晃动手上的茶杯,顶级碧螺春在这幅姿态下,浪荡如香槟。
“一辈子拼死累活,不如今朝有酒今朝醉。您说对么?”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②
楼下,评弹歌声咿咿呀呀。
楼上,男人懒散散搭着栏杆,食指合上弦索叮咚,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拍子——这幅富贵风流,恣意不羁的架势,可不就跟以前那些凭栏听曲,玩世不恭的公子哥一模一样。
“对,小宗爷说得没错啊!”小杜打起圆场,“来都来了,那就好好玩玩儿,及时行乐啊!”
“对……是这样的。”邵一岚会意,也接上话开始打马虎眼,“这个季节来吴苏就对了,正是江南好风光嘛。”
男人笑而不语,浅色的眸依旧盯着楼下舞台。
“来,尝尝。”邵一岚招呼道,一边拿过桌上未开封的酒瓶,“是你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小宗爷,那我们今天可得——”
劝酒的话还没说出来,评弹馆前台的人忽然进来,附在她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
邵一岚登时皱起眉头。
“家里老的小的,没一个省心的!”骂骂咧起身,她又赔起笑脸,“我先失陪一会儿——小杜,你招呼着啊!”
宗锐淡淡点头:“您忙。”
女主人的高跟鞋将楼梯踩得一步一响。
楼下的评弹也在掌声中告一段落。
一袭长衫的男人和搭档离场,没买到坐票的游客也跟着走了一波。这时有工作人员上台预告:接下来出场的,才是大家有兴趣的。
轻点玻璃茶杯的长指顿住,一叶碧螺春无声沉底。
男人撩起眼皮睇台下。
说来也奇怪,他和人家都没正儿八经打过照面。
可新上场穿旗袍的这位还没露面,他便一眼认出,又不是她……
眉头紧了下,男人手抄进兜摸出条烟。
“小爷出去透个气儿?”小杜很有眼色地问道,同时递上打火机,“您往后院儿去吧,那儿没人,清净。”
宗锐遂捏着烟下楼往后门走,离开厅堂。
嘈嘈切切的琵琶声越来越远。
后院幽静,空气里充斥春泥与蔷薇混合的清冷香气。
——江南春夜的气息。
“……好了吧小姐,都在等你呢!”是刚才餐桌上劝酒的声音,这会儿更加急躁,“你知道要上台,为什么不提前梳好呢?”
“我早梳好了的。”
清棱棱的音儿一出来,宗锐的目光倏地顿住。
忽如其来的,院里的花香似乎更浓郁了。
夜幕中高悬的月亮,也掉进他身旁的天井里。
——溅出一场江南独有的濛濛烟雨。
女孩的声音好像雨丝扑面,有点凉,又有点痒:“刚才过来我簪子掉了,找半天也没找着……”
她立在花墙旁,一身素白旗袍没被盛开的蔷薇压住,反而愈发清冷雅丽,我见犹怜。
“行了别找了。”邵一岚伸手拨了拨女儿肩头的长发,“就这么上去吧,多好看啊。”
商羽坚定摇头:“没有披头散发上台的道理。”
礼大于艺。
这是奶奶最开始教她评弹,就要她牢记的道理。
商羽看过爷爷奶奶年轻时演出的照片,即便最困难的时候,老人家也会在表演前将旗袍洗得干干净净,发髻梳得一丝不苟。
皓腕轻转,女孩取下珍珠手串,将齐腰的黑发挽起,扎成一个低低的发髻。
她又拿过石凳上的琵琶:“走吧。”
“等下——”邵一岚忽然又不急了,她拉起女儿的胳膊,打量她身上的薄纱白旗袍,“你那条粉色的衬裙呢?”
商羽心里咯噔一声,答非所问:“我……搭的白色衬裙啊。”
邵一岚又上下看了看,柳眉一挑:“不对啊,你这件旗袍不是一定要搭藕粉色里裙么?”
“上回我给你拿白色内衬,你可是叽里呱啦好半天,说什么旗袍和衬裙一个颜色,就看不清上面的立体雕花了。”
“……”
商羽没想到妈妈居然会记得这些。她张张嘴:“我那件藕粉的……不小心丢了。”
“丢了?”邵一岚很惊讶,“你不很宝贝你的旗袍么,怎么还能弄丢了?”
“……”
商羽心头没由来一阵烦闷。
因为妈妈这种从头到脚都要过问的,让她几欲窒息的掌控欲;也因为从家里乱点鸳鸯谱开始,她的情绪就已经积压很久了。
又或者,忽而提及那条消失的衬裙,她便又想起那个高大英挺的身影。
以及他房里的,穿着她衬裙的女孩……
商羽闭了下眼,吁出口气。
“丢了就丢了呗。反正也不喜欢了。”
“……”
邵一岚审视般看着面前的女儿,慢慢抱起双臂。
“小姐,你忘了咱们当初费多大劲才订到这裙子的?”
这种话一出来,商羽便明白:现在已经不是衬裙的问题了,而是她的“态度”问题。
——她堂而皇之的恶劣情绪落在说一不二的妈妈眼里,便是对一家之主权威的挑衅。
她垂低眼睫不做声。
沉默并不是应对邵一岚的正确方式。
“人家本来只给你做一条旗袍,还不是我看你喜欢,才又加钱又说好话,硬让人把那条里衬加进去了。你倒好,说不要就不要了?”
邵一岚连珠炮似地发问,声音也越拔越高:“还‘丢了就丢了’,你真当我的钱是大风——”
“啪”的一声细响打断她的话。
商羽眼睫颤了下,回头。
身高腿长的男人迈开步,边走边扔开手中折断的树枝。
他踩过噼啪轻响的枯枝,又踏着一地落花,不疾不徐向她走来。
毫无由来的,商羽的心跳快了两拍。
男人颈侧的纹身映入眼帘,她所有的情绪都被摁下中止键。
头脑空白。
他没看她,视线悠悠转向邵一岚,眉梢挑了下:“不巧,扰您二位了。”
邵一岚跟女儿一样懵,正要开口,男人又轻啧出一声。
“我没听墙根的毛病。”宗锐摸了把脖侧的图案,笑,“不过既然听着了,就多句嘴——”
男人目光一转,商羽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
仿佛坠入一片琥珀色的海。
“前个走得急,没来得及赔不是。”他眸光跳了下,看到她眉间。
商羽立时觉得山根上的小红痣被烫了下。
她垂低头,听到男人的声音响在耳畔,京味十足的磁性:“染色要洗不掉,衣服我赔你。抱歉。”
“……”
“这……”邵一岚看宗锐,又扭头看商羽,“这怎么回事啊?”
商羽说不出来话来,只盯着地上交叠的人影出神。
他好高啊。
她才到他肩膀上面一点。
那副宽肩向下收成标准的倒三角,几乎要将她的影笼罩,吞没……
“前个我也在暗香园。”身旁的男人替她回答,“人多,咖啡都挤洒了。”
商羽能感觉到他再次看向自己,直勾勾的。
“不小心染了人旗袍。”
邵一岚慢“哦”出一声:“这样啊……”
她拍拍女儿小臂,语气缓和不少:“洗不掉也不能直接丢了啊。”
“……”
商羽垂在身侧的手攥了下,心绪起伏如潮水。
余光清晰地纳入男人的侧影,可一切依旧一点不真实。
她从没想过还会见到他。
他怎么会在评弹馆?
他是在帮她么……
顶她上台的小师妹谢幕了,掌声和喝彩却更加热烈。
就好像,好戏才刚刚开始……
“好了,快去,这次可不能再耽搁了。”邵一岚出声催促女儿,又不忘周到,“对了,囡囡,先见过客人——”
“这位就是我之前跟你说过的,京北宗盛的少东家。”
反应滞后两秒,商羽心头一震。
身侧,高大的影已经转过身,与她相对而立。
“你好。”
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伸到她面前。
“宗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