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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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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市?你们中国人,都是眼睛只盯在金子上的贱骨头、懒畜生!你们总是写出无法兑现的庄票!你们总想得到不需要劳动的金钱!你们总是投资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地方!闹到这步田地,你们是罪有应得。实话告诉你们,我是银行大班,我所想的只是钱。凡是这个桌子上的庄票,统统都要兑现!每一分钱也不例外!)”

祝合义继续赔笑:“大班先生,有话请讲清爽,我晓得你会讲汉语的,请用汉语,慢慢讲,凡事皆可商量!”

“Ido

'twa

ttospeaktoyou!YouChi

ese,youlazybegsi

s!..(我不想跟你说话!你们中国人,你们这群懒惰的瘪三!你们??)”

听到“瘪三”二字,祝合义方才晓得他是在骂人,面孔变成青紫色,身体颤抖,正不知如何是好,站在他身后的挺举猛地跨前几步,径直走到桌子前面,两眼火一般逼视大班。

大班被他的目光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惊愕地盯住他。

挺举语速缓慢,中英文兼具,字字如锤:“密斯托大班,阿拉拿瘪三,阿拉拿恩里猫。油阿奇特,油,麦基,麦克麦克油,麦克麦克麦基,嗷嗷阿奇特。(从袋中掏出一堆股票,摆在桌上)油洗,油阿奇特,油煤克死多克,油奇特阿拉码内!(从另一只袋中摸出两张报纸,指着被鲁俊逸圈起的两份大小不同的公告)油洗,歪奇特阿拉?油、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哄骗阿拉,奇特阿拉,腿克阿拉码内,八抬,油拿扫里,油克死阿拉!海浮油古德哈胎?海浮油锐参?海浮油戈德?我他戈德提起油?夷佛饮油!呆佛饮油!(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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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y!Yousee,whycheat阿拉?You,KimMc狼狈为奸,出公告诱骗阿拉,cheat阿拉,take阿拉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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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阿拉!Haveyougoodhe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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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veyouGod?WhatGodteachyou?Evili

you!Devili

you!大班先生,阿拉不是瘪三,阿拉不是畜生。你们才是骗子。你,麦基,很多你,很多麦基,统统都是骗子!看看这些,你们是骗子,你们制造这些股票。你们欺骗阿拉钱财。看看这些,为何欺骗阿拉?你与麦基狼狈为奸,出公告诈骗阿拉,欺骗阿拉,拿走阿拉银子,但你不说对不起,反过来咒骂阿拉。你良心何在?你道理何在?你上帝何在?上帝是如何教育你的?你内中邪恶!你心驻魔鬼!)”

祝合义听得云里雾里,只是觉得解气,同时又怕事体闹僵,忐忑不安,紧紧盯住大班。

查理被挺举的浩然之气震撼了,大张嘴巴说不出话来。

挺举稍稍退后,二目如火,紧盯大班。

大班从惊愕中醒来,目光落在报纸的两个圈圈上,内心先自怯了,脸上浮起笑,绕过桌子,走到挺举跟前,热情地伸出手。

挺举也伸手出来。

二人握住。

查理语气谦恭,改用汉语:“先生,请问贵姓?”

“免贵,在下伍挺举,上海商务总会议董!”挺举沉声应道。

“伍先生,幸会。我叫查理,非常乐意与伍先生这样的中国人交朋友。”查理指向旁边的沙发,礼让二人,“伍先生,祝总理,请坐!”又朝外大叫,“来人!”

显然,查理的中文很棒。

门开了,一直候在门外的助理走进来。

“为二位先生上茶!”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查理悉心听完祝合义的诉求,答应放款救市,但讲他不能完全做主,要与其他银行大班协商。

返回途中,祝合义一脸兴奋,不无叹服道:“挺举呀,没想到你这洋话讲得介好,连洋大班也让你讲得服服帖帖!不瞒你讲,我看你像是在训斥他,真正捏了一把汗哩!”

挺举轻轻一叹。

“我就记住了最后一句,‘呆佛饮油’,啥意思?”

“呆佛是恶鬼,饮油是他的心。我说他心里有恶鬼!”

“哦。”合义闷头想一会儿,颇是不解,“这个大班真还是个贱骨头。我敬他,他骂我们。你骂他个狗血喷头,他反倒笑脸相迎,礼敬有加!”

“因为他的心里有个恶鬼!”

“是哩,”合义重重点头,“挺举呀,祝叔服你了。你这心劲是做大事体的,商会的事体,你要多操心。老爷子走了,俊逸也走了。锦莱、进卿他们扛不起大事,祝叔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祝叔过谦了。老爷子一走,在我们甬商里,就数您德高望重。祝叔想让挺举做啥事体,早晚吩咐就是!”

“头疼先顾头,眼下最急的是救市。你讲讲看,查理大班会不会把款子利利索索地放给咱?方才听他讲得倒是不错,但洋人重的是利益,救市牵扯到真金白银,不见货祝叔放心不下呢!”

“他会放的。不仅是汇丰一家银行,其他银行也会放!”

“不会吧!”合义颇是惊讶,“哪有介好的事体?”

“洋人是来做生意的,市场崩塌,首先对他们没有好处!”

合义若有所思。

顺安没有去日本。

因为碧瑶的存在,所租的小阁楼不能住了,章虎这儿也不能住了,顺安得设法为自己选个新家。

在橡皮灾后的大背景下,顺安毫不费力地选中了一套新居,是一处离静安寺不远的中式院落,颇为雅致。交割的不仅是房舍,还包括所有家具及一些搬不走的用品。房主炒橡皮破产,卖房还债,这要从大上海搬回老家安徽。

章虎过来时,顺安与房主交割已毕,几个老阿姨正在打扫。章虎里里外外巡视一遍,走出房门,不无满意地赏着院中的景致。

“章哥,怎么样?”

“啧啧啧,”章虎赞叹几声,“介好个院落才八百块,连家具也配得齐整,兄弟这是捡了个大便宜嗬!”

“呵呵呵,”顺安乐不可支,“是哩。要在过去,单是宅院少说也值五千块!”

“兄弟,”章虎一屁股坐在院中的一把老藤椅上,“章哥这儿有两桩事体与你相关,想听不?”

“章哥快讲!”

“一个是你老丈人名下的所有不动产,会审公廨将在明日前往查封!”

“哦?”顺安惊讶道,“鲁家财产与会审公廨有啥关系?”

“关系大了去了。茂记宣布破产,姓鲁的名下财产必须查封,由拍卖行统一拍卖,偿还债权人。茂升单是欠汇丰银行就有三十万两贷款,且不说汇丰银行持有的茂升庄票,被汇丰告到公廨了,自然由公廨首先查封。”

“茂升的债权人多了去了。进钱庄时,我详细背过规程,钱庄若是倒闭,剩余资产理应首先偿还小额客户,轮不到洋人呢。”

“这就是我要讲给你的第二桩事体,茂升钱庄已将一百两以内的小额庄票全部兑清了!”

“啊?”顺安一脸震惊,“那??鲁叔他为啥上吊呀?”

“姓鲁的上吊在先,钱庄偿钱在后!”

“啥人偿的?”

“你的那个阿哥,伍挺举!”

顺安目瞪口呆,好半天方道:“十万两哪,他??哪来介许多洋钿?”

“有贵人帮他!”

“啥贵人?”

“我这正琢磨呢。”章虎若有所思,“听说他拿的是一张汇丰银行支票,十万两整,就跟你的那张一模一样!”

“难道是??”顺安心里一动,“麦小姐送他的?”

章虎看向他,不解:“麦小姐为啥送他?”

“章哥有所不知,麦小姐相中了挺举阿哥,麦基差点儿要招他为婿呢。”

“娘希匹!”章虎大睁两眼,“要是这说,想必是了。”

“唉,”顺安长叹一声,“挺举阿哥这??哪能讲哩,鲁家败了,钱庄破产了,有多少银子也是打水漂,啥人要他偿还这笔钱了?再说,眼下市面上银子最缺,他却把介许多银子??”

“赚了吆喝哪!”章虎鼻孔里轻轻哼出一声,“就这辰光,满城甬人都在称颂他哩!”

“吆喝又不值钱!”顺安嘟哝一声,一脸惶惑地蹲在地上。

天色昏黑,鲁家灵堂一片阴森,俊逸的棺木前面亮着长明灯。

没有外人了。

挺举面对棺木跪着,身边是阿秀,碧瑶一人跪在棺材的另一侧。

齐伯、阿祥皆在院中忙活。明日出殡,他俩有数不清的事情要做。

挺举又跪一时,猛地想起什么,在衣袋里摸几下,掏出一个信封。这几日忙得昏头,他把麦小姐的信完全忘了。自从收到信,他还真没有细读呢。

挺举展开信,就着长明灯读起来。

第一页是麦嘉丽的字迹:“伍,我很难过,我很很难过。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为什么伤心,但我知道,一定有什么错了。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我爸爸是好人,他一直是我的好爸爸,但是,你那么伤心,就一定是我爸爸错了。无论爸爸做错什么,我都要对你说声对不起,说麦克多的对不起。我爱你,我爱天使花园,我爱所有天使,我到Af

ica(非洲)去,你等我两个月,我一定回来??”

字迹歪歪扭扭,有不少错别字。

挺举轻叹一声,心道:“麦小姐,你太天真了!你根本不了解你的阿爸!”

挺举展开第二页纸头,落款是麦基,写道:“伍先生,我敬佩你,也为股票造成的结果深表遗憾。请你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个生意人,我只想做生意,从头到尾都是做生意。股票成为今日状态,我始料不及。我生意失败,走投无路才冒险去做橡皮股票。起初,我只想赚点钱,但后来,中国人自己疯了,上海滩整个疯了,我控制不住局势,别无办法,只能离开上海。你是一个让人敬畏的商人,也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很可惜,你不能成为我的女婿。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贫困,这张支票送给你做资本,祝成功。”

这封表述流利的信当是出自里查得之手,亦当是麦基的口述。

挺举放下信,闭目,心道:“鲁叔,我晓得你有许多想不开的地方。麦基父女的这两封信,我一并儿烧给你,相信你读了,啥都明白了。”

挺举将两封书信连同信封放到长明灯上,点着火,看着火苗燃起来,搁到焚烧冥纸的大瓦盆里。

齐伯端着两碗稀粥走进,对碧瑶道:“小姐,喝口粥吧!”

碧瑶如痴似呆,没有理睬。

齐伯将稀粥放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将另一碗粥摆到另一侧,对阿秀道:“阿秀呀,你也得喝一碗。老爷走了,大家都伤情。可无论多伤情,饭得吃,是不?这还没出三天,我晓得老爷不会走远,就在这个屋子里,就在这根梁头上盘着,看着你和小姐哩。你俩都不吃,老爷??伤心哪!”

阿秀的眼里流出泪水。

齐伯守了一会儿,长叹一声,将粥碗搁她旁边,转向挺举:“挺举,你出来一下。”

挺举起身,随齐伯走到院里。

“小姐、阿秀不吃不喝,哪能办哩?再撑下去,怕是要出大事体!”齐伯一脸忧急。

挺举的眉头拧起来。

“阿秀好劝,主要是小姐。”

“是哩。”

“你晓得晓迪在哪儿吗?怕是只有他能劝动了!”

“我寻他去!”挺举略一思考,拔腿走向院门。

挺举大步流星,直奔四马路的翠春园,找到陈炯,要他寻找顺安。陈炯安排炳祺寻访,自与挺举坐等音讯,聊些灾后的话题。

约过半个时辰,任炳祺打外面兴致勃勃地走进。

“有消息了?”陈炯问道。

“有,”炳祺应道,“鱼和鱼一群,虾和虾一群,那小子果然就在王公馆姓章的那儿!”

“这辰光在不?”挺举急问。

“不在。有人见他后晌与姓章的出去了,这辰光还没回来呢!”

陈炯看向挺举。

“我这就去王公馆!”

“炳祺,”陈炯看向炳祺,“带几个弟兄,陪伍兄走一遭!”

“谢了,”挺举摆下手,“没啥事体,我自个儿去吧!”

挺举赶到王公馆,隐在门外一棵树下。

交子夜时,两辆黄包车在门外停下,章虎、顺安跳下车子。

挺举站起来,疾步过去,横在顺安前面。

顺安看清面孔,震惊:“阿哥?”

“是哩。”挺举淡淡说道,“等你交关辰光了。”

章虎走过来。

“章哥,”顺安指着挺举,“这就是我的挺举阿哥!”

“老熟人了!”章虎象征性地朝挺举拱手。

“有扰了!”挺举拱手还过礼,转向顺安,“借一步说话!”言讫,大步走去。

顺安迟疑一下,跟在他后面。

章虎盯二人一会儿,慢腾腾地走向大门,闪身进去。

顺安跟有几步,语气紧张:“阿??阿哥?”

挺举走有百十来步,站住。

顺安跟过来。

“鲁叔没了,你晓得不?”挺举盯住他,直入主题。

“晓得。”顺安几乎是呢喃。

“既然晓得,为什么不回去看看?鲁叔待你不薄,总该送个行吧!”

“我??有些事体,这??这还没来得及呢!”

“这辰光应该没事体了,跟我走吧!”

“我??还有一些事体!”

“傅晓迪,”挺举目光逼视,“不是我请你,也不是鲁叔非要见你不可,是小姐需要你!鲁叔没了,家没了,小姐什么都没了,只有一个你,傅晓迪!”

“咦,”事已至此,顺安只能豁出去了,遂梗起脖子,“阿哥,你哪能讲出这话哩?小姐是小姐,我是我,你哪能把我和她生拉硬扯在一起哩?”

挺举欺前一步,目光逼射,一字一顿:“甫顺安!”

“甫顺安”三字听得顺安心底发寒,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阿??阿哥??”

“好汉做事好汉当,你晓得不?”

顺安再无退路,稳住步子,扎好架子:“阿哥,你这讲的啥意思,我没听明白!”

“小姐有喜了,你难道不晓得?”

“有喜?”顺安假作糊涂,“她有什么喜?她阿爸没了,她当有悲才是!”

“甫顺安??你装什么糊涂?她怀上的是你的孩子!”

“阿哥,”顺安一咬牙关,“你甭拿这个来吓我,我啥都晓得的!鲁叔偏袒你,鲁叔欢喜你,鲁叔一门心思要把宝贝女儿嫁给你,想把他的家业传给你。这些你也是晓得的!这辰光,鲁叔没了,家业没了,你不会是??想把这盆脏水浇在我头上吧!你??”

见顺安竟然说出这话,挺举怒不可遏,一拳揍在他的腮帮子上。

挺举出手结实,顺安也不躲闪,被他重重地击倒在地。挺举仍不放过,俯下身,照他头上、身上挥拳猛揍。

顺安既不挣扎,也不还手,只将两手牢牢地护在头上,听凭他的拳头落下。

挺举越揍越不解气,正往死里揍,章虎慢悠悠地踱过来,冲挺举道:“姓伍的,你打够没?”

挺举站起来,扫他一眼,一个转身,大踏步径去。

章虎扯顺安起来,不无纳闷:“还手呀!哪有挨打不还手的理儿?真没见过这般打架的!”

顺安口里咕噜一阵,吐出一口血水。

啪的一声,一物顺着血水落在地上,是一颗牙齿。

章虎看向那颗牙齿。

顺安拾起牙齿,站稳身子,望着挺举渐渐模糊的背影,心道:“挺举阿哥,这顿打,加上这颗牙,算是补偿你了。”

夜深了。

鲁宅灵堂依旧亮着灯。

挺举一步一步地挪回来,一直挪到灵堂门口。

碧瑶、阿秀一边跪一个,依旧一动不动。

阿祥歪在地上,睡去了。

齐伯迎上,示意挺举走到院子里,小声问道:“寻到没?”

挺举点头。

“他不肯回来?”

挺举点头。

“是哩,”齐伯轻叹一声,“我晓得他不会回来的。老爷早就把他看透了,可惜小姐??”

“齐伯,”挺举亦是压抑,转过话题,“鲁叔这??是运回老家安葬,还是暂寄四明公所?”

“你哪能想哩?”

“照规矩,该让鲁叔魂归故里,可眼下不成。听祝叔讲,商会再不作为,市场整个就要崩塌,可商会里,老爷子走了,鲁叔走了,彭叔与祝叔不一心,其他各帮各行皆成零散,自顾不暇,很难召到一起,祝叔独力难撑,要我帮忙,我??分不开身哪。”

“就放在四明吧。市场不能崩,公事紧要!”齐伯盯住挺举,“挺举呀,明日就要出殡,有桩事体,齐伯得先跟你打个商量。”

“齐伯您讲。”

“你鲁叔膝下无子,小姐顶不起丧盆。齐伯思来想去,这个丧盆??”

“齐伯呀,”挺举流出泪水,“这事体不消讲了。我到上海后,鲁叔待我如子,鲁叔的丧盆,我责无旁贷!”

“有你来顶丧盆,你鲁叔也就安心了!”齐伯抹泪。

鲁俊逸的出殡仪式极是简陋。

前来送葬的多是老员工,少部分甬人也赶来送行。

几个吹手吹着丧乐。

二十四抬灵柩拴好,抬棺者分别是钱庄各把头、各店掌柜、阿祥等,全都是齐伯安排好的。他们各穿丧服,分别站在灵柩两侧。首杠是留给挺举的,空在那里。

老潘高唱:“摔丧盆!”

挺举走到棺前,跪下,拜几拜,长哭数声:“鲁叔—”将烧纸钱的灰盆拿起,捧过头顶,用力摔下。

丧盆啪的一声,碎为裂片。

老潘再次高唱:“起棺!”

全场起哭。

挺举走到空着的排头位置,抬棺。

唢呐声起,鞭炮齐鸣,花圈、纸人等被送葬的人纷纷扛着,走在最前面。

齐伯与几个女眷跟在后面。

碧瑶、阿秀没有眼泪,各被两个女人架着,像木偶一般迈着步子。

阿秀手里拿着一根长长的箫,那是俊逸最后用过的。

挺举等扛着棺木走在中间,后面是陪同出殡的甬人,无不以泪洗面。

穿着长衫、戴着宽边毡帽和墨镜的顺安远远躲在看热闹的人群后面,偷眼看向抬棺的挺举,又看向被人搀扶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的碧瑶。

会审公廨的两个廨员引领一队巡捕大步疾走过来,直奔鲁家。

两名廨员的手中拿着一厚沓子封条。

望见出殡队伍,这些人怔了,让到一侧。

顺安长叹一声,拉下帽子,扭身远去。

傍黑,四明公所义冢区寄棺房里,鲁俊逸的棺木上堆满花圈。

齐伯、挺举、阿祥、碧瑶、阿秀诸人一直守着。

祝合义走进来,在挺举耳边嘀咕几句。

挺举跟他出去。

二人来到济元堂,祝合义摆出一封电报:“有两个好消息,一是南京发来电报,朝廷同意以两江厘金与海关税银作保,向外国银行贷款救市,贷款限额为五百万两,要我以商会名义主持商谈。二是查理大班打来电话,说是英、德、法、美、俄、日等六家银行,同意救市,要和我们商谈具体条款,要我约定时间。六国银行公推汇丰查理大班、德华克拉姆大班、花旗爱德华大班为商约代表,商会也定三人,我算一个,你算一个,还有一个,你看啥人合适?”

挺举不假思索:“彭伟伦!”

“好,就他吧。”遂对外叫道,“来人!”

助理进来。

“去广肇会馆,请彭议董明天上午七时赶到商会,商谈向外国银行贷款事宜!”

助理应过,匆匆出去。

公所义冢区,阿祥飞快跑来,气喘吁吁:“齐伯,不好了,老爷宅第让会审公廨查封了!”

齐伯惊愕:“啥辰光查封的?”

“就??就刚才!”

碧瑶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惊战。

“小姐的行李呢?”

“让他们扔出来了。还有老爷、伍掌柜及您的东西,全都在院子里堆着,我这刚刚搬进门房里!还有钱庄和所有分店,全让他们封了。”

齐伯面孔冷峻。

“阿哥呢?”

“祝总理叫去了,在济元堂。你去对他讲一声!”

“好哩。”阿祥转身跑开。

齐伯缓缓跪下,双眼闭合,一双老眉重重凝起。

阿秀突然出声:“齐伯!”

齐伯睁眼:“阿秀!”

阿秀掏出钥匙,递过来:“你??你们??搬到这儿吧!”

齐伯看一眼碧瑶:“这??哪能成哩?再说,你住哪儿?”

“我不想住了。我这陪陪阿哥,就回老家去。”

齐伯听她语气自然,没有多想,装好钥匙,微微点头:“也好。家里自在些。”

阿秀从身上摸出俊逸交给她的信:“阿哥出门时,要我过几日将这纸袋子交给你,这几日过了,我该交给你了。”

齐伯猜出是俊逸托付他的遗书,接信套的手微微颤抖,泪水流出。

夜深深。

四周阴森,秋虫鸣叫。

义冢区一棵树下,阿秀解下头上白白的孝巾,搭在最下面的树枝上,绾个结,又搬块石头垫在脚下,将头伸进套里,右手拿牢箫。

阿秀默默诉道:“阿哥,你说你永远陪着我,我这也永远陪着你。你哪能走的,我也哪能跟着。我把这箫也带上了,让你吹给我和阿姐听??”

阿秀眼睛一闭,蹬倒石块。

商务总会与外国银行的谈判地点确定为汇丰银行大厦的四楼。会务厅里,长条几案两边,双方代表各自就坐。银行三个代表,查理居中。商会代表,祝合义居中。一份由银行方拟定的合同书中英文草案一式六份,各代表人手一份。

“这份草案由六国银行共同商议,汇丰银行执笔起草,提请贵会审议!”查理率先发话。

合义三人低头审看。

查理三人神情悠然,一边品啜咖啡,一边欣赏窗外。

“查理先生,”合义抬头,皱眉,“不是讲好贷款五百万两吗,合同上为何只有三百五十万两?”

“我们对贵方的偿还能力存有疑虑,先贷出这一笔,投石问路!”查理的声音不冷不热。

“我们是由**出面担保,偿还绝无问题!”

“我们担心的恰恰是你们的**。”

合义茫然:“我们的**有何问题?”

“你们是官员责任制,一任官员一任政,人亡政息。昨天是袁道台,今天是蔡道台,明天就可能是李道台或张道台。蔡道台任上的合同,其他道台如果不认怎么办?”

“我们一向遵守合同!”

“这是你们的商人,不是你们的官员。我们不信任官员,因为他们总是按照自己的兴趣做事,不按照合同做事。我们要的是合同!你们的商人没钱了,只能靠**担保,所以,我们只能先贷这么多!”

合义长叹一声,接着往后看。

“查理先生,三百五十万,仅庄票就抵扣一百五十万,是不是有点儿??”彭伟伦发话了。

“怎么了,彭先生?你们的庄票不抵扣,难道要我们上门兑现吗?根据初步统计,我们六家银行共收你们的庄票近三百万两,我们没有全额抵扣,暂先抵扣一百五十万两,已经是充分照顾你们的需求了。”

“这??”

“A

yp

oblem?(还有什么问题?)”

挺举扬起头:“有。”

“伍先生,有何异议?”

“年息百分之八,太高。还款时限三年,太短!”

“年息百分之八,是银行贷款通例。时限三年,也是通例!”

“但凡贷款,没有通例,只有牟利。请问诸位先生,此番贷款,你们是想救市呢,还是想趁火打劫,乘危牟利?”

三个洋人面面相觑。

查理苦笑:“伍先生,此话何解?如此非常时期,我们愿意贷款,就是救市。既然是贷款,就要收取正常利息。我们收取正常利息,伍先生为什么说成是乘危牟利呢?”

“正常贷款,是正常利息。救市贷款,就当是救市利息。我们是为救市贷款,你们是为救市出贷。你们对出贷救市的款收取正常利息,就叫乘危牟利。如果是正常贷款,正常担保,请问诸位,有没有客户一次性贷款三百五十万两?若是有,对银行来说这将是多么巨大的生意。真有这样的好生意,似乎不该是我们来求你们吧?”

查理语塞:“这??”

“还有,查理先生,”挺举拿出一册书,摆在桌面上,“这是你们的公司法,按照书中所讲,凡是破产企业,就当以破产看待。茂升等七家钱庄既然已经宣告破产,你们为什么还要抵扣它们出具的庄票?”

查理再次语塞,看向其他二人。

三个洋人皆是怔了。显然,他们在应对中国企业时,从未考虑过他们曾经立过的这个法。

“伍先生,”查理寻到解释,“破产法是针对我们公司的,你们是钱庄,不是公司,我们的公司是有限责任,你们的钱庄是无限责任!”

“查理先生,”挺举侃侃应道,“有限也好,无限也好,都是破产。产既然破了,你让它们如何负责?产是它们的,赚钱赔钱都是它们的,既与**无关,也与市场无关。如今它们破产了,你们却让与它们无关的**与市场负责,这合理吗?再说,这些钱庄是承办你们洋人的橡皮股才破产的,换言之,它们破产是因为与你们洋人做生意。中国企业是无限负责,中国人之间做生意,父责子还,理所应当。然而,眼下是中国企业与你们洋人企业做生意,按照这些年来的惯例,如果中国企业没有守约,你们就会告到会审公廨,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既然你们总是使用你们的法律来制裁中国企业,中国企业今天破产了,为什么你们又不用你们的法律了?”

查理三人显然没有料到伍挺举会讲出这个理,各吸一口长气。

“三位大班,”伍挺举语气恳切,“我们贷款是为救市,你们出贷为的也是救市。既为救市,就不能按寻常贷款计息!上海各业遭此重创,恢复期至少需要三到五年,而你们在三年之内要我们还贷,这不利于市场恢复!”

“依伍先生之见,如何计息方为妥当?”查理问道。

“无息!”

在场诸人,包括祝合义、彭伟伦也是一怔。

德华大班克拉姆啜一口咖啡,嘴角一撇:“中国人有一句成语,叫异想天开!”

花旗大班爱德华笑着应和:“”

“中国人还有一句成语,叫杀鸡取卵。”伍挺举端起面前的茶杯,悠然地啜一口,淡淡回应,“你们是想吃这只鸡慢慢生出的蛋呢,还是想杀死这只鸡呢?相信诸位不会如麦基一般目光短浅吧!”

“伍先生,你们稍坐,容我们商议一下!”查理说完,招呼二人。

望着三个洋人走出房门的背影,彭伟伦不无担心:“贤侄呀,你这要求有点过了,哪有贷款不出息的理?”

“是哩。洋人讲规矩,定了的事是不会变的!”祝合义附和。

“彭叔,祝叔,”挺举坦然一笑,“既然是做生意,就要讨价还价。我这么讲,不过是给他们留足打折扣的余地!”

话音落处,三个洋人由外面进来。

查理的语气较前缓和许多:“伍先生,祝先生,彭先生,我们一向遵守规则。我们决定,茂升等凡是宣布破产钱庄的庄票,暂不列入抵扣,但尚未宣布破产的钱庄,其庄票必须从贷款中扣除。贷款年息定为百分之四,贷款期限放宽至五年,可以吗?”

合义三人相视,轻轻点头。

“好吧,就这么定下。”祝合义拱手,“我代表商会,代表上海各界,谢谢查理先生,谢谢克拉姆先生,谢谢爱德华先生!”

“不必客气。如果没有异议,我们可以签约了。”

阿秀追随俊逸,断气之后仍旧握着那管箫。齐伯做主,打开俊逸的棺木,将她放进去,使二人相依相偎,再把那管箫摆在二人中间,箫口放在俊逸唇边。

天气湿热,俊逸的尸体开始腐烂,散发出刺鼻的味道,但碧瑶执意不离开。齐伯无奈,强行拖走她,召来马车,载往阿秀家。

天已傍黑,阿祥忙着收拾院子,将阿秀的被褥换作碧瑶的。

碧瑶坐在院中,冷冷地看着他们。过有良久,碧瑶抬起手腕,目光落在顺安送给她的翡镯上,眼里盈泪。

齐伯端出一碗粥,走过来:“小姐,喝碗稀粥吧,是齐伯专门为你煮的,不冷不热,正合口!”

碧瑶擦把泪水,接过粥。

“小姐,”齐伯声音柔和,“待阿祥打扫好,小姐就可到楼上去了。这个院子虽说不大,却也啥都齐备呢。”

碧瑶的泪水再流下来,滴进粥碗里。

“小姐,甭伤心了。心是伤不完的,身子骨儿要紧。我这为你换碗粥。”齐伯说着,伸手去拿碗。

碧瑶似是没听见,将碗放到口边,将和泪的粥大口喝下。

碧瑶喝得很猛,似乎要把所有的苦与怨一口气喝进肚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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