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女生小说 > 金上海.卷三 > 第31章

第31章(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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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大人拿起来,瞄几眼,看向如夫人。

如夫人指着报纸上几篇圈起来的文章,显然都是有关橡皮股的,一一解释文章大要。

丁大人凝眉思考。

丁大人离开书案,在书房里来回踱步。

“夫君?”如夫人盯住他,轻声道。

丁大人停住步子,看向她。

“各路报道都是好消息,夫君为何不喜反忧?”如夫人一头雾水。

丁大人正要说话,襄办与侍卫长进来。

襄办双手呈信:“老爷,商务总会来函!”

丁大人未接,目光转向侍卫长:“还是那个祝合义?”

“回禀老爷,祝总理早就回去了,是与他同来的随员,他一直守在外面,不肯走,非要见老爷。我不肯引见,他就写出这封信,要我呈送老爷。我问他姓名,他说是商务总会议董,叫伍挺举!”

如夫人半是讥讽:“议董?议董也敢??”

丁大人摆手止住,转对襄办:“念!”

襄办启信,怔住了。

“念哪!”丁大人催道。

“这??不是信,只有几个字。”

“哦?”丁大人伸手接过纸头,看一眼,长吸一口气,顺手将纸头递给如夫人,眼睛闭上。

如夫人念道:“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老爷,这??啥意思?”

丁大人微微睁眼,看向襄办:“有请伍议董!”

襄办将挺举带进门后,反身退出。

挺举在丁大人前面叩拜:“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拜见大人!”

“伍议董请起,看座!”

挺举谢过,起身坐下。

丁大人二目如电,直射挺举。

挺举毫无怯意,与其对视。

丁大人收回目光,微微点头,转动念珠:“伍议董,讲讲你的这根稻草!”

“回禀大人,”伍挺举侃侃说道,“恕晚辈直言,生命在于气血,国家在于经济。自鸦片战争以来,国家元气重创,血脉不畅,入不敷出,生计日苦,已是不争之实。国家之所以仍在维系,是因为民间仍有余资。民有余资,国可苟安。民之余资,就是晚辈所讲的这根稻草!”

“年轻人,你的这个比喻很好。但你为何说它是最后一根呢?”

“大清犹如在荒漠里日夜兼程的一匹骆驼,腹内空空,负重已臻极限,身边再无食粮,只剩下这根最后的稻草。大人哪,我们是将这根稻草扔给它果腹呢,还是将之加在它的背上?”

丁大人心头一凛,身体前倾:“这根稻草怎么了?”

“洋人合伙抱团,蓄意造假,在短短数月间大肆发行橡皮股票,而经晚辈查证,洋人吹嘘的南洋橡胶园纯属子虚乌有。国民一则不明真相,二则利欲熏心,三则深信洋人,这根稻草已经握在洋人之手。如果我们听之任之,这根稻草就会成为洋人的囊中之物,而***,则是加在其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你何以推断橡胶园子虚乌有呢?”

“十年树木,橡皮来自橡胶树。据晚辈查考,橡胶树八年方可出胶。而八年之前,上海滩没有一家洋行从事橡皮业务。不止是八年前,即使五个月前,上海滩也没有哪家洋行从事过橡皮业务。这么多橡皮业务在短短数月间拔地而起,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圈钱!”

丁大人长吸一口气,闭目有顷,睁开,看向挺举:“伍先生,依你判断,橡皮股票何时崩盘?”

“回禀大人,”挺举拱手,“晚辈以为,既然是气泡,就不能一直吹。短短数月,华森橡皮由发行价五两疯涨四十倍,其他股票纷纷跟涨,多则二十余倍,少则数倍,将市面现银席卷一空。眼下上海市面已无余银,多家厂商停业,商店关门,所有闲散银两尽在股市。据此判断,股市崩盘就在眼前,因为市面已无余资可榨了!”

丁大人再次长吸一口气,眉头拧成一条绳:“伍先生,你来寻我,想必已有对策?”

“对策只有一个,就是大人您!”

“哦?”

“橡皮泡沫是洋人吹起来的,但将它吹得这么大的,却不是洋人,而是我们自己,是上海钱业。钱业利令智昏,罔顾常识,不计后果,群体发疯,已经形成逐利合力。在下人微言轻,撼之不动。而大人不同。大人德高望重,权倾朝野,登高一呼,一言九鼎,众人莫敢不从!”

丁大人苦笑一声,继续转动念珠:“年轻人,你高抬老朽了。老朽虽有庙堂之势,可自古迄今,买卖自由,华人没有强买,洋人没有强卖,华洋两家有打有挨,朝堂原本无权干涉,何况是在这十里洋场,即使朝廷也鞭长莫及呀!”

“大人误解晚辈了。晚辈并非恳求大人以强权干涉,晚辈只是恳求大人出面,召集钱业,向他们阐明当前危势,当头棒喝。以大人德望,钱业必会反思。钱业只要反思,就会惊醒。钱业一旦惊醒,这股烧热势必退去,这场危难或可避免!”

丁大人精神为之一振,两眼闪亮,又迅即黯淡下来:“伍先生,你可否想过,假定照你所讲,老朽出面,钱业惊醒,但银子已入洋人库房,华人大量退股,洋人不舍,趁机卷款而逃,岂不是弄巧成拙了?”

“大人所虑,亦是晚辈所忧。然而,这是一包脓,早晚得挤出来。挤得越早,伤痛越小。再说,工有次第,中国人不缺智慧。以大人之慧,以钱业之智,只要抛却私念,形成合力与洋人斗智,必出完全之策,于无声处浑然退市,待洋人察觉,再欲金蝉脱壳,或已晚矣。”

丁大人闭目思考,有顷,睁开眼睛,看向挺举:“伍先生,你可购股?”

“回禀大人,晚辈未购一股。”

“是没有本钱吗?”

“与本钱无关。”

“哦?”丁大人盯住他,“当此良机,依你之才,博财易如反掌,你为何舍而不求呢?”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晚辈不才,不敢忘却夫子之训!”

丁大人陡然一震,两眼盯视挺举,肃然起敬,良久方道:“好小子,老朽低看你了。”作势起身,目光仍旧盯住他,“小伙子,你还有何事?”

“晚辈只此一事,并无他求!”

“你可告诉祝总理,让他明日卯时召请几家钱业掌门到商务总会谋议,老朽也去,顺便察看一下商务总会。”丁大人顺手递过念珠,“早晚再来我家,你持此珠可畅通无阻。”

挺举双手接过:“谢大人抬爱!”

玄二堂子里,任炳祺对陈炯附耳低语。

陈炯一脸惊愕。

“师叔,”炳祺不无纳闷,“我真不明白,这老倌人夜半三更回到上海,伍挺举哪能晓得哩?连祝总理都吃闭门羹,伍挺举又凭什么受邀进府?”

炳祺又要再讲,陈炯摆手。

陈炯凝眉思索,拿笔在纸头上信手涂抹一阵,猛地抬头:“搞清爽了!”

炳祺急问:“清爽什么了?”

“就是这个!”陈炯将案上纸头推过去。

炳祺接过,见上面写的是:“商会??葛小姐??老阿公??祝合义??丁大人??商会??连夜??”

炳祺摸头皮,傻笑道:“师叔,这??看不懂哩。”

“这是伍挺举的路线图。出商会遇到葛小姐,葛小姐引他求见看相老人,出来即去商会,与祝合义求见丁大人,再后复回商会,商会兴师动众,连夜布置??”

炳祺一拍脑袋:“是哩,是哩,一切就是师叔讲的!”

“如果不出所料,明日丁大人必去商务总会!”

“咦,老倌人去那儿做啥?”

陈炯拳头捏起,嘴角撇出轻蔑的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找死!”

翌日,商务总会大门森严壁垒,门外站着几个带枪的卫士,全部换作便装。

查锦莱、彭伟伦、祝合义、鲁俊逸及七八个钱业大佬站在门内,表情严肃。伍挺举排在最后。

一辆驷马豪车缓缓驶来。两边各有数名荷枪卫士,全部便装。

马车在大门外面停下。

侍卫长跳下车,打开车门,放下垫脚。

张士杰扶丁大人钻出篷车,在侍卫长的接迎下踏上垫脚。

就在此时,啪啪啪几声枪响,丁大人大叫一声,倒在地上。

场面大乱,人们四散奔逃,卫士纷纷拔枪,四下乱射。

侍卫长紧上前一步,贴身护住丁大人。

丁大人面色惨白,手按在腹部上。

祝合义、伍挺举急冲过来。

张士杰大叫:“快,快送老爷去医院!”

侍卫长抱起丁大人,跳上马车。

马车绝尘而去。

这天后晌,商团的训练场上只有八个团员,分作两队,枪上绑着木刀,练习一对一搏击。

陈炯站在队首,冷冷地观看,不时指导。

挺举脸色黑丧,快步走过来。

陈炯迎上:“伍兄,啥事体耽搁你了,这辰光才来?”

“陈兄,借一步说话!”挺举头前走向操场一侧。

陈炯跟过来。

挺举两眼逼视:“陈兄,我想看看你的枪!”

陈炯心头一凛,迅即镇定:“枪在腰里,你自己取吧。”

挺举从他腰中摸出他的勃朗宁,打开枪膛,里面刚好少了三粒子弹。

陈炯一动不动,表情坦然。

“陈兄,你??你为什么?”挺举质问。

陈炯反问:“伍兄,这句话在下也想问你呢。”

挺举满脸痛苦:“陈兄,你??”

陈炯微微一笑,从他手中拿过shǒu • qiāng,插回腰间,将手重重拍在挺举肩上:“伍兄,甭再折腾了。这艘破船,早该沉没了。”

“唉,”挺举长叹一声,“陈兄啊!”目光看向操场,见众人许是练累了,就地坐着休息,“怎么只有这几个人?”

“你该去问他们!”

挺举走到操场上,大声问道:“其他人呢?”

团员甲行个军礼:“报告议董,都去赚大钱了!”

“赚什么大钱?”

团员乙接道:“买股票呀!橡皮股票涨疯了,华森昨天大涨一十二两,过了二百二!”

“介贵的股票,他们哪来的钱买?”

“咦,”团员甲一脸惊愕,“议董介会做生意,哪能不晓得呢?”

另一团员白他一眼:“你哪能这般跟议董讲话哩?”转对挺举,“伍议董,是这样,只要有股票,就会有庄票,只要有庄票,自然就能买到新股票了!”

挺举被他绕糊涂了:“你讲清爽,有股票哪能就有庄票呢?”

“洋人银行可用股票抵押,钱庄也就跟着学了,允许股民用股票直接换取庄票!”

挺举如雷轰顶,一下子蒙了。

陈炯走过来:“伍兄?”

挺举反应过来,惨叫一声:“天哪!”便如飞般朝操场外面跑去。

众团员被他的这声“天哪”整愣了,都面面相觑。

“唉,”望着挺举的背影,陈炯苦笑一声,“伍兄啊,你哪能介不听劝呢?”又拿起挂在脖子上的哨子,连吹几声,“集合!”

茂升钱庄的柜台前面再一次熙熙攘攘起来,手拿股票欲换庄票的人排成三条长龙,一直排到街上。

挺举旋风般卷进庄里,冲上三楼,没有敲门,直接推开总理室的门。

俊逸惊愕:“挺举?”

“鲁叔,快,”挺举大口喘气,“停止兑换庄票!”

俊逸声音打战:“又出啥事体了?”

“鲁叔,你??哪能??哪能介??”挺举喘会儿气,省下“糊涂”二字,放缓语气,“鲁叔,停止兑换庄票!”

俊逸心慌了,站起来:“挺举,快讲,出啥事体了?”

挺举匀下气来:“股票是股票,庄票是庄票,股票哪能换取庄票哩?庄票是真金实银,股票什么也不是。如果兑换,风险尽在钱庄,股票崩盘在即,后果不堪设想啊,鲁叔!”

俊逸愣怔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挺举,没有别的事体了?”

“没有,就是这个。”

俊逸松出一口长气,坐下来,轻拍胸口:“哎哟妈呀,挺举,方才你??吓死鲁叔了!”

“鲁叔,这??这事体做不得呀!”

“你讲的事体,鲁叔哪能不晓得呢?可眼下情势摆在这儿,不做不成啊。洋人银行押股票开支票,善义源、润丰源押股票开庄票,鲁叔独力难支,哪能顶得住呢?茂升不押,生意全都跑光光了!”

挺举脸色发白,嘴唇变乌:“天哪,这??这该哪能办哩?”猛地抬头,“鲁叔,我求你一桩事体,你必须答应!”

“你讲!”

“停止兑现股票,把所有股票全部抛掉!”

俊逸震惊:“你??疯了!”

“鲁叔,你哪能一心扎进钱眼里呢?心不能贪啊,鲁叔!利令智昏,这四个字真真切切,就应在当下了!”

俊逸脸色涨红,语气严厉:“挺举,你讲的我已经晓得了。你还有啥事体?”

挺举直盯住他,字字如锥:“鲁叔,我来此地是跟您学做生意的。请问鲁叔,生意最忌什么?”

“你讲。”

“最忌的是头脑发热。鲁叔,您的头脑热得发烫了!”

“挺举,你甭讲了。鲁叔头脑是在发热。可眼前辰光,啥人没有发热?整个上海滩都在发热!整个东南亚、欧洲、美国全在发热!挺举,鲁叔器重你,但如何去做生意,鲁叔比你懂。”

挺举牙关一咬:“鲁叔,做生意,你比我懂,可做人,做事体,不是这样的!”

俊逸气急,声音发颤:“你??你??”

“鲁叔,您能回答我一句话吗?”

“你??讲!”

“鲁叔,您这么做,真的是在做生意吗?五两银子一股,眼下涨到二百二十两,这是生意的极致,您仍旧不抛,究竟是为什么?”

俊逸语塞:“我??”

“您讲不出来,晚辈替您讲。因为您的心里有个魔,这个魔就是欲心。鲁叔的欲心,就是想做上海滩的老大,鲁叔这是要等股票一直涨到足够做老大的辰光再抛!”

俊逸脸色紫涨,手指发颤:“你??”

“鲁叔,请听晚辈一句,即使要做老大,也不是这般做的。老大是领潮者,不是跟风者。老大是高瞻远瞩者,不是鼠目寸光者。老大是勇于担当者,不是发号施令者。老大是为民着想者,不是唯利是图者。老大是??”

俊逸忽地站起,猛震几案,声色俱厉:“够了!”手指颤抖着指向挺举,一字一顿,“伍挺举,眼下还轮不上你来教训我!出去!”

挺举亦是激动,激烈对抗:“股票就要崩盘了啊,鲁叔!”

俊逸手指颤动,极怒:“出去,出去,听见没!”

挺举长叹一声,如喝醉般晃出总理室。

门外走道上,老潘、顺安及闻声赶至的其他雇员,望着二人,无不愕然。

依旧是抢救过如夫人的那家医院,依旧是如夫人曾经住过的那间病房,刚从手术中醒过来的丁大人躺在如夫人曾经躺过的病床上,一只手被如夫人轻轻握着。

丁大人的眼皮子动了一下,缓缓睁开。

“夫君,您??终于醒了!”如夫人已经觉出他的动静,眼里含起泪,盯住他,声音激动。

丁大人嘴角微微一咧,给她个笑。

“夫君,您的气色很好!”如夫人绽开笑脸,“医生说了,子弹取出来了,没伤到要害,养几日就好了!”

丁大人又是一笑,嘴巴动了下。

如夫人凑前:“夫君,您想说什么?”

丁大人的喉咙里咕噜一下,没有声音出来。

如夫人凑得更近:“夫君?”

丁大人艰难地吐出几字:“快,通知他们,抛股!”

如夫人点头:“我这就去!”

如夫人走出病房,略一忖思,叫车回家,召来泰记账房车康:“老爷吩咐抛股!”

车康转身就走。

“慢!”如夫人叫道。

车康站住。

“晓得怎么抛吗?”

“我通知士杰,让他抛掉就是!”

如夫人鼻子一拧:“士杰在医院里躺着呢!”

车康听出话音不对,凑前,声音压低:“夫人的意思是??”

“士杰那儿,我来处置。”如夫人眉头一扬。

“这??”车康眼珠子连转几转,“夫人是说大夫人??”

“你晓得就成。股票分成两宗,凡是大房要你买的,你禀报大房,凡是我要你买的,我自己处理。”

“晓得了。”车康转身又走。

“晓得怎么禀报她吗?”如夫人又送一句。

车康吸一口气,站住。

如夫人招手。

车康拐回来,伸过来个耳朵。

如夫人如此这般吩咐几句,车康连连点头,匆匆去了。

从茂升钱庄出来,伍挺举一脸沮丧,迈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一步地挪向商务总会会馆的三楼,直接推开总理室的房门,如一具僵尸般走向目光错愕的祝合义。

祝合义盯住挺举,眉头渐渐拧紧。

挺举蹲下来,两手抱脸,声音如哭:“祝叔??”

祝合义离开椅子,走到他身边,将他扯起来,扶到沙发上,声音极轻:“挺举,出啥事体了?”

挺举将各大钱庄都在以股票换庄票的事讲述一遍,不无痛苦道:“祝叔呀,这是作死的节奏,后果不堪设想啊!”

祝合义伏在案上,写出一张纸头,签上名字,塞进信封,叫来助手,吩咐道:“速去茂升钱庄,将此信转交鲁老板,把我的二千股立即抛掉!”

助手接过信,匆匆走出。

“唉,”合义长叹一声,“挺举呀,该做的你都做了。可??”摇头,“我刚刚去过西人医院。”

挺举急问:“丁大人伤情如何?”

“刺客枪法极准,共打出三发子弹,粒粒命中,一粒穿衣而过,击中士杰右腿,一粒击中丁大人腹部,另一粒击中丁大人右腿,幸好都没伤及要害,否则??”合义两手捂脸,显然不敢再说下去,略顿,“这辰光,他二人都在医院里呢。”

挺举松出一口气。

“听士杰说,如夫人对你大发雷霆,要你甭再多管闲事!”

挺举咬紧嘴唇。

“挺举呀,”合义目光怅惘,“不瞒你讲,这些日来,你也把我的心揪紧了。那年阜康之灾,我是眼睁睁地看着胡大人的大厦一朝倾塌啊。洋人瞧不起我们,欺负我们,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我们有弱处。我们的弱处,只在利字上,只在贪字上。大事体没远见,小事体吵翻天。就说这股票吧,股票是洋人玩的,我们一是不习惯,二是弄不懂。弄不懂的事体,一窝蜂地去追捧,你讲,这不是死磕着朝人家挖下的泥坑里钻吗?”

“祝叔,阜康之灾,多少人家破人亡您最清楚!可比起眼前正在发生的这场灾难来,阜康之灾根本不算什么啊!”

“是哩。”祝合义重重点头。

“祝叔,阜康之灾已成过去,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同样的悲剧再次上演哪!”

“依你之见,眼前还有什么对策?”

“召集钱业,申明利害,以不合规制为由,立刻取缔钱庄以股票兑庄票的荒唐做法,将灾难损失降至最低。”

“走,”祝合义直起身子,“我们这寻老爷子去!”

二人来到查府,却见府门外面人来人往,无不表情紧张。

查家出事了。

见是祝合义来,早有人报进府中,不一时,管家出来,悄语:“老爷子昨晚抽大烟时中风了,嘴脸歪斜,口不能语。少爷、小姐及所有亲人都来了,全在榻前守着。大夫正在把脉哩!”

合义、挺举互望一眼。

“这??”合义急了,“节骨眼上,老爷子却又??”

“祝叔,我们去找彭伟伦吧!”挺举提议。

“走。”

祝合义亲自登门广肇会馆,大出彭伟伦的意外。

彭伟伦奉上好茶,双手端起,递上一杯:“祝总理,请品茗!”

“谢香茗!”合义接过杯,品一口,放在茶案上。

彭伟伦亦为挺举斟一杯,递上。

挺举接过,放下,盯住他:“彭叔,小侄与祝叔此来,不为喝茶,是有大事求请!”

“晓得。能劳动祝总理,事情一定不小。说吧,彭叔洗耳恭听!”

挺举遂将近日所知的橡皮常识,并将陈炯从日本带来的画册摆在案上,详细介绍橡胶树的成长及采胶过程,指出上海滩短短数月冒出这么多股票的荒诞及橡皮股上市前后他所观察到的各种诡异,等等,详述一遍。

彭伟伦二目微闭,眼角眯开一道细缝,全神贯注地看着挺举。

见挺举讲完了,彭伟伦睁开眼,指着茶杯:“贤侄,端起来,喝一口,上好的叶子,若不是祝总理来,彭叔还舍不得拿出来呢。”

“彭叔,”挺举端起来,却没有喝,两道目光直视彭伟伦,“该说的我都说过了。抛开其他不说,单就眼前来说,钱庄用股票抵押,开出庄票,这不合规矩。坏规矩事体小,万一股票崩盘,后果不堪设想啊!”

“万一它不崩盘呢?”彭伟伦笑着问道。

“彭叔??你??”

“来来来,”彭伟伦端起自己的茶杯,“贤侄,喝茶!”

挺举看向合义。

眼见话不投机,合义拱手:“伟伦兄,我与挺举就为这事儿来的,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提个醒。您忙,我们告辞!”言毕起身。

彭伟伦亦站起来,拱手:“祝总理,恕不远送!”

挺举走到门口,回头,目光直射彭伟伦。

彭伟伦的目光也射过来。

二人互视。

“彭叔,”挺举拱手,“抛开钱业不说,您总该想想善义源吧!”

彭伟伦拱手:“彭叔晓得了!”

二人走远,马克刘从屏风后面闪出,恨道:“Dam

it!(妈的!)天晓得我这得了啥毛病,一见甬商就头大!”

“呵呵呵,”彭伟伦笑道,“你得的这病叫区域门户综合征!”

“是哩。”马克刘亦笑了,“彭哥,可有妙方治治它?”

“闭门夜读圣贤书。”

马克刘挠头:“呵呵呵,要是这说,还是不治为好。”敛住笑,“彭哥,甬人登门就没好事,姓祝的来此有何目的,小弟愚笨,这还没忖出来呢。”

彭伟伦亦敛笑:“我正在琢磨。”

“会不会是他们捞足捞够了,这来??”马克刘顿住话头。

“挺举不会。至于祝合义,我吃不准哩。此人是个老滑头,在甬商里是个难对付的角!”

“可伍挺举言之凿凿??”

“所以我在琢磨。”

世人皆醉时,最痛苦的莫过于依然清醒的人。

眼见悲剧就在眼前,而自己所能想到的救市法门却被一一封死,伍挺举崩溃了。

从广肇出来后,祝合义扬手作别,赶回商务总会守值。

伍挺举却不知自己该去何处,该求何人,该做何事。

挺举的心在肿胀,脑在澎湃,似乎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向他的中枢机构报告危机将至,而他却无能为力。能够去的地方,他全都去过了。能够求的人,他全都求过了。能够做的事,他全都做过了。

大街上一切如常,依旧是人来人往,依旧传来叫卖声,依旧有西装革履的洋人挽着穿旗袍的中国女人从身边走过。时不时会有一辆黄包车停在挺举身边,车夫怀着期待瞄他一眼,又略略失望地小跑着走开。

挺举不晓得自己拐了几个弯,转了几条街,只是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正午过后的街道上,如同一只丧家之犬。

浑浑噩噩中,挺举走到了外滩,前路被一排人墙挡住。

挺举差一点撞到人墙上。

“排队,排队!”有人以为他想插队,大声叫起来。

挺举退后一步,抬头望去。

赫然眼前的是两排购股华人,有男有女,个个衣冠华美,由众业公所的大门里一路排到大街上,还在大门处被围栏分隔出两个弯道。几个印度阿三手拿警棒远远地站着,看到这边有人叫喊,一人走过来。

所有人无不兴奋,脸上挂着笑,随队伍向前蠕动,口若悬河地畅谈股票,交流心得。

看到印度阿三,挺举又退几步。

印度阿三前后看看,见没有人插队,瞄挺举两眼,拐了回去。

望着这群完全被障了目的股民,挺举的心在滴血。

印度阿三刚拐回去,挺举突如发了疯一般,猛跑几步,跳到一个花坛上,冲着两排华人扬臂大叫:“诸位股民,诸位父老乡亲,你们静一静,听我一句!”

挺举的声音突然而洪亮,所有人都被惊动了。

“我是伍挺举,”挺举大声疾呼,“我是上海商务总会现届议董伍挺举,我以我的名誉与人格吁请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已经购买的,赶快卖掉。否则,灾难就在前面!”

全场哗然。

大街上如同炸了锅,有笑的,有骂的,有讥讽的,有吹口哨的,各种杂音几乎于顷刻之间就将伍挺举的声音淹没。

印度阿三听不懂伍挺举在讲什么,见他没有捣乱,只是说话,也都远远地看着他。

见众人根本无视他的警告,伍挺举急了,跳下花坛,如发疯一般冲向众业公所,挤进大门。

几个印度阿三吓坏了,紧追进来。

伍挺举冲进大厅,冲到楼梯上,扬臂高呼:“同胞们,乡亲们,我是上海商务总会议董伍挺举,我正告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这些橡皮股全是假的!南洋根本没有介许多橡胶园,所有这些都是洋行的圈套,你们上了洋行的当,我正告大家,不要购买股票了!”

全厅哗然,所有目光看过来。

正在排队的洋人亦看过来。

一个洋人从偏门走到公示牌前,再次更新股价,又高一两。

众人看到数字,惊喜雀跃,嘘声四起。

三个印度阿三冲上楼梯,抓住挺举。

挺举奋力挣扎着,声嘶力竭:“商民们,乡亲们,阜康之灾你们全都忘记了吗?你们就这般相信洋人吗?你们就不怕洋人卷钱逃跑吗?你们就没有想过一无所有吗?你们就没想过血本无归时如何面对自己的家人吗??”

在更多嘘声中,三个印度阿三将他扯下楼梯,摁倒在地板上。更多阿三跑过来,围住挺举,挥拳乱打。

挺举拼命挣扎。

厅中大乱。

二楼贵宾经纪室的许多房门打开,不少人探出头来看热闹。

一人飞也似的奔下楼梯。

是顺安。

顺安跑到楼下,看清爽是挺举,真正急了,冲着印度阿三大叫:“撕多布,撕多布(Stop),你们都给我撕多布!”并不顾一切地拉开阿三。

显然,这些阿三认识顺安,纷纷停手,盯住他。

顺安指着挺举,比画道:“密斯托伍,佛认得麦基!(M

.Wu,f

ie

dMcKim!)”

几个阿三不打了,但也没有睬他,将伍挺举抬出大门,远远地掼在马路上。

顺安扶起挺举,一脸苦丧,责怪道:“阿哥呀,你??你咋能发这疯呢!”

“啊—啊—啊—”挺举仰天长号数声,甩开他,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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