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残局(2/2)
“他是死了,可他造的孽还没完呢。”齐可修道:“调查发现他曾于七月十五号前后将一个十五寸拉杆箱托人送到镇口路上,由你接收了。现在那个箱子是很重要的犯罪证据,你把它藏到哪了?”
“我?我没有啊?”孙大根有点慌了神,眼珠不停往屋里瞟,齐可修一看心里明白了bā • jiǔ分,他一把把人推开:“那我进去看看。”
“诶,诶,你们警察怎么这样的啊,这说进就进,还有没有点王法了!”孙大根有些着急,不敢拉齐可修,转头去拉跟在屁股后面的周沫。小姑娘冷不防被他抓住,啊的一声尖叫,齐可修转头就怒了,横进两人之间一把锁住对方的手腕:“你干嘛?!”
“我、我……”孙大根赶忙撒手,身子遮遮掩掩的朝一边撇,周沫眼尖,指着床底下叫起来:“在那!我看见了!就在那!”
孙大根拔腿就要跑,被齐可修一个绊子放倒在地,周沫打蛇随棍上,拽了一根塑料绳随手就是一个渔夫结把人反绑了。一边绑还一边嘲讽:“劝你别乱动,这个结越挣扎越紧,到时候不过血手可就坏死咯,不值当啊。”
齐可修瞪她:“你说你哪儿学的这些流氓招数。”
周沫反瞪回去:“外面流氓这么多,我这是以暴制暴!”
孙大根:“你们小两口吵架就吵架,不要踩我身上行不行?”
齐可修和周沫一起低头:“闭嘴!”
黑色牛津布的拉杆箱终于重见天日,据孙大根招供,孙志军家里父母都过世了,镇上就他这么一个老亲戚。箱子他确实打开来看过,撬了密码锁,知道是什么东西之后跟孙志军要了两次钱,每次都能敲个一千两千的。“还指望着今后多要点呢,谁知道就死了。”孙大根一脸丧气的嘀咕,被周沫啐了一口:“黑心钱也敢要,不怕烂**!”
“行了,”齐可修叫她:“过去把灯打开。”
随着拉锁缓缓打开,满满一本相册和零七八碎的小姑娘物件重新暴露在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头花,贴纸,钥匙挂,更多的是一本一本的硬皮笔记,粉的白的花的,齐可修有点不忍心的检视着,周沫蹲在旁边,手指头从扉页一路划拉过去:“一、二、三、四、五、六、七……”
至少在这里就有九个女孩,最新的一本上面赫然写着晓钰的名字。
“畜生!”周沫的脸皱了起来:“谁知道还有多少学生遭过他的毒手啊。”她伸手到最底层抽出一本,月白的封面已经起了黄迹:“顾……天……雨?”
齐可修猛的一抬头——找到了。
***
故事的起点是关于嫉妒。
顾天雨不知道有多少同学给孙老师递过习作,在她的小宇宙里,孙老师只和她互成唯一。她是语文课代表,作为特权,孙志军将办公室钥匙给了她,特批她可以进来帮忙整理作业、翻看柜子里的书,也能在那个A5开的小本子里写下练笔,他承诺,最优秀的作品将通过他的关系,登载在本市最大的报纸上。“没有去过西湖哪能写出西湖的美呢?爸爸妈妈说,我和弟弟是在杭州怀上的,我从小就能背出西湖十景,但只有面对面去过一次才知道,只有看在眼睛里,西湖才是活生生的”,“讨厌应试作文,被限制的文字没有灵魂”,“今天学的戴望舒好美啊,星沙城里也有这样悠长又寂寥的雨巷”,“下雪了,六角形的白色染上了我的眉眼,瞳孔里的世界也是纯白一片,你看见了吗?”她把纯洁的倾慕包裹在文学与灵性里一页一页的送给他,而他在下面用靛蓝的钢笔字点评:“戴望舒给他最爱的初恋写过一首诗,我觉得也是写给你这样的女孩——她是羞涩的,有着桃色的脸,桃色的嘴唇,和一颗天青色的心。”
故事如果停在这里,也许就只是文艺女孩二十年后的一段青涩回忆而已,但第三个人插进来了,她是李薇薇,生得细眉细眼,绵软的长发遮着耳朵,一笑侧边一个单酒窝。李薇薇有天生的口吃,平时瑟瑟缩缩的,被同学喊“小结巴”,天之骄女顾天雨原本都没有正眼看过她。直到有一天,她趁着帮孙老师理卷子的功夫偷偷翻了他的办公桌,一本撒着樱花花瓣的布面笔记藏在最下层,比她的写得更多,更好,态度也更亲昵,那个本子的主人,正是小结巴李薇薇。
她问过为什么,但孙志军是个中老手,言词之间把自己推得一干二净,最后倒像是李薇薇在倒贴他。顾天雨气不过,扭头就在女厕隔间推了李薇薇一把。最后一节课李薇薇没来上,放学的时候她经过办公室,怀着点小得意拿钥匙开了门,却看到李薇薇扒在孙老师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顾天雨丢下钥匙跑了,她跑得那样快,快得好像连眼泪都追不上她。“我希望她死。”她在笔记里一笔一划的写了一百遍,那时候距离李薇薇的死亡还有一个月,也许连她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愿望会实现得如此之快。
“这是顾天雨亲笔写的,她为什么会被送到这家成长中心,顾天晴为什么要杀孙志军,我想就是这个原因。”郑源把笔记本影印件放到谢离的膝盖上,男孩在花圃前的长条椅上坐得笔直,阳光热烈,却好像一点也晒不到他,苍白的脸色仿佛要融进那一身白衣里去。“所以……是这个姓孙的……杀了她的同学……所以她才……”
“确切的说,是孙志军有虐待癖,而李薇薇大概是第一个作为活人的猎物。”郑源在说出猎物两个字的时候心里有点不忍:“也许孙志军当时还没有确定要杀她,他把人推到水里,大概是想放大重演之前虐猫带来的快感,但没想到的是,他被一直跟着他的顾天雨窥见了全过程。”
当时的顾天雨到底是去决裂还是和解,笔记里并没有答案,她只写下了当时现场的白描:“李薇薇被推了一把,就像我在学校推她那样,她那么轻,连水花都只有一点点,连救命也不叫一声,孙老师在岸上,看着她笑。”
笔迹潦草凌乱,是顾天雨剧烈颤抖的手写下的。等孙志军离开她才鼓起勇气跳进了水里,拼尽了力气想要拉起李薇薇,却好几次被她坠得咳呛连连。沉重的湖水碾压着她的胸腔,榨出最后一缕氧气,这时候她才知道,溺水是发不出声音的——叫不出救命,也叫不住那个隔岸观火的男人。
水光朦胧里,孙志军远远的对她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她自己都不清楚最后是怎么拖着李薇薇游到了岸边,头脑一片空白,只记得雪亮的大灯照得人眼睛睁不开,耳膜里全是轰隆隆的水声,直到第二天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彻底被孙志军出卖了。“为什么,我以为你是我最值得信任的人啊,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明明说我是最特别的,最珍贵的,会永远保护我……”圆珠笔的痕迹力透纸背,“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你骗我……”
没有人相信她,连这本笔记最后也不知为何回到了孙志军手里。要不是他有保存“战利品”的习惯,也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顾天晴犯下这么多血案的契机,竟然如此荒诞的简单。
阳光灼热,郑源闭上眼睛,视网膜里仿佛还有女孩存留的残影。他正站在顾天雨人生中的最后一程——新生成长中心的家属楼前。传说当年他们正是在花坛边找到了她坠亡的尸体,鲜花掩映着年轻的肉身,美丽得让人联想不到死亡。
成长中心的学员们列队穿过操场,谢离告诉郑源,这是他们一天中唯一的“放风”时间。“这都好几年了,居然一点也没变。”他脸上带着点若无其事的说着,几个男孩经过,熟稔的跟谢离打着招呼,谢离也跟他们一一回应,看见有陌生人在,有一两个人表情犹犹豫豫的,但还是靠近过来,谢离也早有准备的掏出两个饼干罐递过去。“悠着点,被发现了别说是我给的啊。”他半开玩笑的叮嘱着,对方含糊的道了声谢,脚不沾地的跑开了,也就是这一瞬间,郑源才好像从他们的背影里看出点轻快的少年模样。
“我毕竟情况特殊,在这里比他们自由一点,有时候他们饿了,找我来要一点吃的,教官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能帮他们的只有这么多了。”郑源看着谢离跟他们挥手:“你全都认识啊?”
“有几个,不过都是以前见过的,五年前我被带走的时候他们还是新人呢,一晃又这么久了。”他手指着最后一个离开的高个子:“你看那个,老铁,跟顾天晴同一天被送进来的,当时还有他的女朋友岳榕。听说学校和家里逼得紧,闹到一起殉情来着,后来……”
谢离喉咙一哽,没有再说下去。郑源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删去回忆起报纸新闻,时间顺序错误,第一次提到岳榕死的新闻在下面两章后。)
大概不会再有后来了,像顾天雨一样,她永远的留在了16岁。
“比起我们这些人,至少顾天晴完成了他想完成的事情吧。”谢离摸着那些稚嫩的笔迹,情绪慢慢平静下来。“他被安葬了吗?我在想,也许哪天可以去他的墓地看看他。”
“你不恨他了吗?”
“恨?也许吧,但是现在仇恨已经没有意义了不是吗?”他站起身,手指抚弄上火一样茂盛的凌霄花:“在某些时候,他对我并不坏。”
郑源诧异:“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记得上次录口供,你们问起来流星的事吗?”他的眼睛投向远处,现在是白天,烈日当空,他的视网膜却凭空洇出了一片夜色。“我之前记忆有些混乱,后来想起来了,那天确实没有流星,是顾天晴点了烟花。”
一百响的星光流火,如梦似幻,在乌云密布的暗夜里燃烧殆尽。
他答应过会让他看见流星,无论如何,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履行了诺言。
眼泪滴落在艳红的花瓣上,郑源走过来,安抚的拍了拍谢离的背:“既然活下来了,今后就好好活着,就算是替那些已经走了的人吧。”
“嗯。”谢离温顺的眨眨眼:“我会的,最近我又开始画画了……虽然色彩还难点,但是碳粉可以先试试。”他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期待的光:“说不定,今后可以送你一幅。”
郑源欣慰的点头,上前轻轻抽走了他手里的复印件。
“那我等你的好消息。不过这个,我得带走了,今天破例拿给你看,是我觉得能解开这些心结,也许对你的精神康复有好处。”他收拾背包预备离开,“刚来的时候在外面碰见你妈,她说你复原得不错,我也就放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今后我们常联系。”
“谢谢你,郑老师。”
“不谢。”郑源转身要走,想了想又回了一次头:“对了,顾天晴的墓地你可能暂时去不了。”他斟酌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说出下半句:“无直系亲属在世,又是重刑犯,他的尸体已经被保留作为法医学生解剖用的大体了。这……也算是对社会的一种补偿吧。”
咔哒一声,柔韧的绿茎断在了谢离的手下。他迎着郑源的目光将那枝花递了过去:“那,帮我把这个带给他,可以吗?”见郑源有些迟疑,他又补了一句:“这是院长亲手种的,到现在也五年多了吧,他们俩姐弟还在这里的时候,这花就已经开过了。”
“凌霄?”郑源接过那支花,微微偏了偏头,“你知道吗?凌霄的花语意思是母亲的爱。”
“是吗?那大概就是代表着院长的爱吧。”
谢离奉上一个大大的微笑,不知怎么的,郑源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点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