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曲水伴幽谷(2/3)
“不……小子,你很不错!”,柳侍然转而称赞起这先前自己还嫌弃着的小屁孩来,“你天赋悟性均是上等,今日落败,只能说是我阅历略长几分,假以时日尔必成大器,你是弯月刀的弟子吧?”
“惭愧……前辈高看我了……”,破风知道有些事不该多说,“我师傅籍籍无名,江湖中……尚无什么大作为……”
“是吗?”,柳侍然食指绕绳转着他的刻刀,“那你……做我的徒儿如何?”,他今天来还非得抢一个徒弟回去不可了……
“前辈,容晚辈说一句……”,听雨先拱手揖了几下,换林言扶着破风,“前辈当知叛离门户乃小人之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古来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无非忠孝二字,为人子当终养父母,谨遵教诲,此为人伦天理,违逆不得,师长亦然,岂有忠孝者欺师忘祖……”
“小女娃,你这说话的口气文绉绉的半点不像个江湖人”,柳侍然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话,“但看你举止……和配的那些飞刀……你又是这谷中弟子无疑,怪哉!”
“晚辈的确是……”
“算啦!”,没等听雨说完一句,柳侍然又开口打断,这要换了个急脾气的人,非得跟他拼上几个来回不可,“要不你来当我徒弟怎样?拘于这小小山谷都把你憋成什么样了,走,师傅领你去瞧瞧真正的江湖!”
“家师不在,小女不敢擅作主张……”,听雨连脚步都没挪一下
“无趣得紧!”,柳侍然手上刻刀的绳已绕食指收紧,手握上刀把,“想我篆刻刀也是这江湖中有名有姓的人,今日想收个徒弟,竟被三个孩子连拒了三回……真是出门没看黄历……”,他扭头看见一边的齐岸,正要张口说点什么,齐岸抢先他一步,生怕他再扯上自己,“黄历上说,近来三年……不,十年我都不宜另外拜师!”
“我又不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洪水猛兽,看把你吓得,都语无伦次了……”
齐岸心里应他:你还真就是……
四
闻人府
李荆让下人们把府上各处残留着艳色的夹竹桃、木樨、樱,乃至银杏和枫香的枝条尽皆砍掉,转而摆上白菊、水仙,配着刚落的冬雪,凭吊的来客入门便一眼了无生气的白茫茫,前盟主的独子抱着九幽剑——这把剑可不同寻常,在灵前连跪七天,哀毁骨立,这孩子还只十七,未及二十弱冠,依祖训不能承家主之位,盟主令暂时移送他处
第一天,江湖上的大门派都遣了掌事人物过来,李荆和春兰几人接待来客,忙里忙外,安排食宿,闻人息像痴呆了一般,一人呆在那自言自语,有人靠近了去听,才听清是在说,“爹,爹,娘,娘,林语,林语……”
前章虽已讲至三年之后,然而这时——即闻人龙和冬梅的死期,离林中村从这世上消亡不过七月
七月前,在闻人息的认识中,林语也死在了那场天灾里
秋菊被夏竹逼着,接下了给小少爷送饭的烫手山芋,她把饭食——一碗小米饭,一碟青菜放到灵堂外,蹑手蹑脚走进大堂,来往的客人有的和她拜别,她只能又停了几次躬身万福,终于来到闻人息后面时,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指头点点他的后背,“小少爷,该用膳了……”
闻人息也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头也不抬,早几天已经哭哑了的嗓音,“听儿,让我静一静好吗?”
秋菊也管不了这么多,将错就错说下去,“小少爷,守灵斋戒,忌葱、姜、蒜,所以烙饼不能吃了……”
有时闻人息被禁足,听雨也会托秋菊去买几个给他解馋
“嗯,听儿你吃了吧……”,闻人息大概是记得听雨也喜欢吃这个的
他难得能记住听雨喜欢的东西,可能在他印象里,听雨好像什么都喜欢——他送的所有东西都是
闻人龙的牌位前,不显眼处摆了一朵枯萎的红花,这花是给闻人龙更衣入殓春兰从他原来的衣袖里找出来的,不知藏了多久,这就算是白雪皑皑中独一点嫣红了
“家主死得也真不是时候……”,秋菊在灵堂前暗自嘀咕着这句大不敬的话,倒也不怪她这么说,小少爷本是要跟着家主学三年剑的,谁想只学了个起手式的工夫,师傅没了,只能一人对着本剑谱慢慢悟,不得不说……事倍功半啊!
吊唁的人来来往往,身上衣着装束大多奇形怪状,例如秋菊刚进来时和她问好的那个妇人,两耳上挂了个小小的假骷髅头,脸色苍白如死尸,脖子上挂了一串大骷髅头——这人外号叫骨朵儿,每杀一人必斩其头颅,剔去血肉,串在一块,每够十个就摘下,据说她藏的骷髅项链能堆满一个闻人府,瘆人得很,可秋菊不敢怠慢,只能硬着头皮回笑
第二个和她问好的是一个和尚,你说和尚尼姑清规戒律她数都数不过来,但也晓得要戒酒戒肉,这光头却满身酒气,开口时还打了个嗝,“呃——姑娘早!”
都午后了还早……秋菊心里知道也不戳破,学着他回道,“玄厝大师早!”
她认得是上林寺的玄厝大师,玄佑方丈的师弟,外号“酒肉僧”
第三个更奇怪了,披着件蓑衣,戴着个斗笠——今儿天高气爽,滴雨未下,这客人却像个粽子裹得严严实实的,可能捂得太紧,路都看不清,秋菊也不像春兰那样正正经经的,顾着看这怪人,两人一下撞在一起,那家伙开口,竟是女声,“抱歉,夫人……”
夫人?秋菊可是清清白白的好姑娘,最看重自个的名节不过,“客人误会了,秋菊只是侍女,两位姨娘在后院……”
“两位……呵……”,那女声喃喃自语着就走了,“三位……”
第四个是个风韵犹存的……鸨母,至少秋菊一眼看过去就是这样,穿得一身花花绿绿,扭着小腰,甩着红汗巾进来的,真不懂春兰姐为何放她进门,她一来,一场丧礼活活弄成了青楼选花魁,风情万种地朝秋菊——一个姑娘……抛了个媚眼,“奴家瞧着公子好生面熟啊……”
秋菊有那么一刹那怀疑自己穿错了男装,后来才明白八成她见谁都喊“公子”惯了,秋菊呵呵赔笑福了福,头也不回地跑了,后面还传来那老鸨子尖着嗓子的笑声,“公子害羞了……”
是“羞”了,不过不是“害羞”的“羞”,是“羞耻”的“羞”
秋菊在这里守着闻人息和一众离奇古怪的客人,后厨,春兰和李荆一边盯着其余下人忙碌地准备,一边说着话
“论刀上的修习功夫,破风无疑在听雨之上”,春兰是最细致不过的人,“听雨于飞刀上修行年岁、天赋本就不如,近年因为……又折损了大半,息儿悟剑这三年,必有心怀不轨之徒想令闻人绝后,谋取盟主之位,杜堂主去向不明,从这点来看,破风是最好的刀主人选”
李荆又何尝不知这些,“的确,按修为,理应选破风,但兰姐你也知,破风常有犯上之举,如今再有冬梅一死,他难免心生愤懑,听雨……也许不是最锋利的刀,但绝对是最忠心的刀”,她的话得到了春兰示意认同的点头,“你不是也说到闻人绝后吗?现在外面那些莺莺燕燕你我都无法保证她们不是谁插进来的暗子,还是在府上为小少爷择妻最为稳妥……”
“倒也有理……”,春兰想了想,自幼卖身到府上,知根知底又适龄的,“只有听雨和秋菊了……”
“秋菊不可,童稚未褪,心性单纯又有几分爱耍小聪明,她担不起家主夫人这担子……”,李荆早看出听雨对闻人息的心思,“听雨就稳重得多,而且……她又对息儿有那个意思,我们赏她这位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定会愈加尽心竭力辅佐少爷”
春兰不住地点头,这样说确实该选听雨,“息儿的意思呢?”
“息儿想必也不会有异议,毕竟和听雨朝夕相处多年,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李荆想当然地觉得就是这样,“息儿又几乎没怎么接触过外面的姑娘,我有把握他对听雨也有同样的心思,不过……我们先别告诉息儿这事,免得扰了他的剑心,这事咱就定下了……来,夏竹,端盘子到客房去……”
夏竹应着,端了鱼卤豆腐白菜羹南瓜粥等一干清汤寡水,领着一群同样端着饭食的丫环跨出门去
在喧闹杂乱,人来人往中,三言两语,定下了……两个人的终身大事……
兔丝附女萝,缠绵乱清世
第二日,闻人府上又出了命案,两位姨娘相继去世,从手法上看两桩案子是一人所为,都是生生砍下四肢,失血而死,死后再一刀令尸首分离,死状惨不忍睹
闻人息一直抱着的九幽……佩的玉离奇消失了……
那块刻着难看小花的玉……
闻人龙的牌位前,那朵红花也不见了……
五
茶街
清晨,小二哥打开晃悠悠的破木门,眼睛眯成条缝,右手放在嘴边打着哈欠——他还没睡醒呢,低头一看,突然被趴在门边的一团包裹吓住了,那东西捂在一块黄几几的碎花破布里,他摇摇头,待清醒得差不多了,轻手轻脚还带了几分虔敬掀开布来,起先估计是隔壁的那些黄狗总算死了——原来那条大黄狗勾搭了附近的母狗又养出数条流浪狗来,却没料到布下倏忽露出个乌黑的人头,动了几下又归于沉静,他慌得连连后退,心道:莫不是要被牵扯进什么命案里了
三天前闻人府里出了惨绝人寰的命案,这在洛城是头一遭,恐怖的阴云在老百姓的头顶还挥之不去
这想法刚闪过小二的脑海,那布下忽地响起一阵婴儿的哭声,参差起伏,错落有致,天哪……是孩子,好像还不止一个……
小二拿不定主意,两三步跑回草棚屋里,门被风吹了个半合,“老板!老板!外头有人扔了个婴儿……不,几个婴儿!”
“大清早的吵吵嚷嚷……”,老板端着碗粥——他的早饭,人从帘后出来,听到小二说有个弃婴……几个弃婴,好奇心作怪,急急伸长脖子往篱墙外看去,“在哪呢?”
他倒一直想要个娃娃养儿防老,只是爹妈没让他长得高点,一个肯嫁他的姑娘都找不着
布里的是林书和林沫林莫两个小孩,听见孩子们哭泣,林书立即醒了大半,挣扎着伸出手来,推开那扇半合的木门,小二和老板正议论纷纷,这时门毫无征兆突然自己开了,在寒风凛冽,空无一人的清晨,忒的吓人
好在林书随后就发出了人声——让小二他们明白布下的不是什么魑魅魍魉,妖魔鬼怪,只是个落难的少年人,“水……水?”
老板不耐地扒开小二紧紧拉住他袖子的手,“别扯我,快去救人!”
两人合力把林书和竹篮里的两个孩子、林书抱着的一个大罐子和包裹移到屋里,老板装模作样地把手放到林书的额头上,“嗯,有点烫,可能上火了……”
“诶,老板,这小子不会是杀了闻人府里的人逃到此处的吧?”,小二摸摸林书身上,发觉他手里拽着一块玉佩,看着还挺好一块玉,闻人府主也丢了一块玉吧?他觉得,无论从这时辰还是间距来说都太过巧合了,这其中没点牵绊真不合常理,“我看我们哪……还是当心点为好……”
他紧接着端详那个大罐,“像个泡菜的土罐,嗯……可能是毒物……”,拔开塞子:什么也没有……
老板把吃剩的汤粥胡乱灌给林书,从他嘴里流出一堆,压根没多少真正吃下去的,林书的衣襟上脏了大半,“你心眼儿太多了,哪有人带着孩子去shā • rén的?”
“不尽然,那也没人逃命时扔下自家娃娃的,况且,你怎知这孩子不是他偷来的?”,小二一边说一边抱起林莫,小孩子怕生,哇哇大哭,小二笨笨地学着常婶抱娃娃的模样,“诶呦,乖娃子,莫哭了,莫哭……”
“去盛点羊奶来,孩子那是饿了!”,老板把空了的破碗一敲,颇有几分威严的架势,小二到底是个在他手底下讨生活的,急忙放下林莫到后院——母羊被系在那,随口奉承,“看这脑子,还是老板的顶用……”
林书暂时在茶肆里住下了,他懂些岐黄之术,药食同源,就一边给没钱到城里看的茶客看诊,一边帮着调理食谱,只是老板似乎对两个孩子特别感兴趣,大有收为己物之势
腊月二八,茶肆淡季,小二到城里采年货,结末除了一卷红纸,一点笔墨,只拉了一车湿漉漉的竹筒回来,其余年货都自己制,省银子,小二招呼林书一起把竹筒摊开铺晒在篱笆外,期间林书看不见,一脚踩在上头,摔得不轻,前额上致他伤残那道长疤隐隐有重新开裂的趋势,老板骂咧咧几句让他回屋看着家里两个婴孩去了,撸起袖子亲自上阵,两人快手快脚不一会就把竹筒在街边一字排开,估计午觉醒前就能把水沥干,附近的小孩也会把这些都捡走,小二拣上两根他看来是成色最好的拖到院里晒——留给大沫小莫的
竹筒是削薄了做“震天响”,或是直接做“节节开花”好呢?这的确是个问题
老板说做“震天响”,他还小时,爹娘年年带他做,虽说他们早多年就死了,自己却还记得一点
小二说“节节开花”好,声不大但他看得舒心,何况现在又不是“驱年兽”那种老日子了——单图声大……
两人争论不休,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没看过烟花,抱着娃娃的林书开口了,“‘节节开花’吧……声太大容易吓着孩子,我以前被家里的幺妹吓过几回……第二年时,听见外头炮仗声起,关门闭户躲在屋里瑟瑟发抖不敢出来,小妹在门外又是道歉又是半天哄……”
“那后来呢?”,小二对林书过去的事还不甚了解
“后来……后来有个姑娘拉着我去听‘节节开花’,很好听,我就不怕了……”
老板人情老练,知道林书既把事情说到这地步,后头铁定还有点什么,“再然后呢?”
茶肆里掌柜伙计二人都等着林书往下说,林书却像突然哑了一般,一时间院里只剩下林沫舔着羊奶的吮吸声,林书再张口,嗓子有些发咽,“她嫁了我,我们……”
“生了大沫小莫?”,小二急急忙忙插嘴
林书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老板鼓捣着竹筒,往里头笨拙地塞着**,接着问,“那你家婆娘呢?”
“她……她害了大病,许久才能好……”,林书摸摸林沫的小脑瓜子,“我们村里都害了这病,我爹,我娘,二叔,小婶……”
这年头穷人家说害了大病,八成就是快死了,说许久才能好,十成十就是已经死了
照这样子看来,是灭村了……不会是瘟疫吧?
小二胡思乱想,老板默不作声
谁知愁苦,是万语千言道不出……
他曾经怕没有声音,现在却觉得这孤独来得恰恰好……
老板把竹筒倒过来,状似随意地,“我铺子外这口井倒有几个说法,你想不想听听?”
小二是知道这些故事的——老板天天都把他耳朵唠得起茧子了,林书慢慢把头埋进手心,轻轻颔首
“这井……传说,是苦泪化成的……一个不吉利的玩意,但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哪里有什么要紧……”
世上的苦人儿总也少不了,而苦的事来来回回也就一种——命苦
那天林书给老板的茶肆写了有史以来第一幅对联——就是他从《柳城小记》上读到的那副,巧儿说写得很好的那副……
对联……多么红火喜庆的东西,他已经写不出这样的东西了
“水是会动的,上面有波纹,波纹是弯的卷曲的,花是分瓣的,花瓣是半圆的,树木大概有三个林书这么高,烟是和……林书看书那块布一样的色……”
他听到了林中村流水叮咚,草木花开花落,孩童嬉戏追逐,炊烟袅袅
那个罐子空无一物,那块玉冰凉得没有希望……
巧儿靠在他耳边说,“林书……林书……林书……”,原本,她若……还在,他会让她改口,他想听她叫,“郎君……”
他喊“娘……”时,林仙再不会说,“我的乖书儿,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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