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闻人余一息(2/3)
闻人息模模糊糊睁开半个眼睛,“听儿?听儿……一点都不好听,叫听雨好了……”
院门,冬姨娘进来了,手里端着一个案托,上面有一大碗米粥,几个小菜,“听雨这名好,看我家息儿取得多好……听雨?刚好和破风凑成一对……来,息儿,喝点小粥,就去学堂吧……”
闻人息不情不愿地听话坐下,破风一把抢过他搂着的被褥,扔回房里,冬梅拉着听雨坐下,“听儿……不,听雨,来……吃点”
听雨端起碗,“谢夫人……也谢小少爷赐名……”
“听儿,你可别叫她夫人,她呀……哼,一个……一个小妾而已!你叫冬姨娘就够给面子的了!”,破风拉过石凳坐下,先冬姨娘一步勺了一碗粥给闻人息,再勺一小碗给听雨,然后是自己,完全没理会冬梅
冬梅脸上也不介意,拿起长勺自己盛了一碗,夹了一筷子菜给闻人息,又夹了一筷子给听雨,轮到破风时,似是犹豫了一会,她把菜放进自己的碗里,“快吃吧……”
听雨小心翼翼地看着桌旁的几人,她觉得气氛很是古怪,却又说不出怪在哪……
她来这里的第六天了,夫……不,冬姨娘一直让她呆在屋里休养几日,现在她已好了大半,冬姨娘却还说让她不要勉强,多歇一阵
听雨偷偷看了一眼冬姨娘,这个姐姐好,那两个……大的有点凶神恶煞的,小的……有点可爱……
“明日祈雨,息儿可得早起,知道吗?”,冬梅吃了只一碗,就把碗放回托盘中,走出随衣院,一会,提了一木桶水进来,一勺一勺地把水浇给那棵银杏,一边念叨着,“夫人临走前,嘱我顾好这棵银杏,可惜人老了,是昨日黄花,树也老了,估计是再活不了几年了……”
破风不屑地撇撇嘴,转头悄悄对听雨说,“冬姨娘,冬梅,家主的弃妇,前主母的丫鬟……”
“家主为什么不喜欢冬姨娘?”,冬姨娘明明……那么好……
“谁知道她做了什么缺德事……”,破风嘀咕
听雨不说话,破风也不说话,闻人息把头埋进碗里,“呼呼”的,睡得那叫一个香啊……
院里一时静极了,只剩下冬梅在那里不知对谁说话,貌似是对那棵树,“以前夫人常说,世上没有可后悔的事,我想了这许多年,觉得真是应了这话,走了就再没法回头了,有时会一直想,是不是错了,是不是错了,是不是不该这样,是不是不该这样,有时候竟也觉得,这样其实也挺好,忘了就好了,可是又很怕,觉得很苦……”
听雨数着风吹落了第七十三片银杏时,破风把碗“咚”的一放,拉起还迷糊着的闻人息往外走,“这样都能睡着……服了你了,真是倒了八辈子大霉……”
听雨把碗收拾好,正准备去洗好时,发现石凳旁留下一个竹筐,里头一卷一卷垒着很多书
她背起竹筐连忙跟上他们,“破风,少爷!等会,书……你们的书落下了!”
一直到三人的声音已经远了,冬梅还在那里说着,“姐姐,我好想你,息儿也想你的,我……对不起……”
闻人府,祠堂
“龙儿,莫强求,凡事莫要强求……”,一个一头银丝的老婆婆跪坐在堂前,右手捻着佛珠,左手轻敲着木鱼,闭着眼,背对着一个男子,男子背后伺候着两个侍女
男子便是闻人府的家主,闻人龙
背对人说话,本是大不敬,但闻人龙却像是默许了一般,恭恭敬敬地站着,“龙儿听董婆婆的……”
“你不必在我面前瞒着,我知道你有放不下的事,但红尘万丈,王侯将相,终及不过一世风流的好……”,木鱼不快不慢,一声一声直敲入人心,洗尽铅华,返璞归真
两个丫环离得远,在底下窃窃私语
显老一点的丫环是夏竹,“秋菊,这位是董婆婆,当年是家主的奶娘,她女儿,荆妈妈,也是小少爷的奶娘,你可记住了,祠堂是最不能乱闯的地,像我们这样的家仆,哝……只能候在外头”
秋菊道,“夏竹姐姐说的荆妈妈,是不是刑堂里整天扛着家规板子,一脸凶相,长得和男人似的荆妈妈呀?”
“噓……”,夏竹紧张得竖起手指示意她小声,“家主把荆妈妈可是当成亲姐一般重视着的,你刚才这话,可是大逆不道……”
秋菊忙捂住自己的嘴
这时,闻人龙对着外面摆了摆手,等夏竹和秋菊知趣地放下手里捧着的饭盒,并悄悄离开后,闻人龙一掀衣摆,竟就地跪下,对着堂里的老人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龙儿知错!”
“老身当不得闻人家主如此大礼!”,老人放下手中的木槌,不顾堂外仍把那高高在上的头颅贴着石板地的人,走入祠堂内室,只留下一句轻飘飘的话,“自己的道,是自己择的,老身只希望家主自己无悔便好……”
闻人龙跪在地上,一直等到周围一个人也不剩了,他咬牙切齿地说到,“我这一生从不后悔!”
四
“家主,家主不好了,老李他,被小少爷……”,夏竹急匆匆地回到祠堂,太过着急,险些就直接闯了进去,幸而在院门口及时止了步
闻人龙正把饭盒里的糕点一碟碟地摆在一层层高高的祖先牌位前,最上头的那位是九幽旬,他转过身,“什么不好了,我好得很!夏竹,你在府上也算个老人了,一惊一乍的可不行!”
夏竹躬身行礼,喘着气说道,“家主,小少爷他进了库房,偷拿了一把飞刀,伤……伤了老李……”
“破风呢!冬姨娘呢!还有前几天买回的那个丫鬟呢!他们不会看着小少爷吗?把他们都叫到祠堂来,送老李去孙医师那里!”,闻人龙交代完,叫住转身就要走的夏竹,“先替我把这些东西收拾好,春兰在那里吧?她会知道怎么做的!”
夏竹听话地走进祠堂,这可是她第一回进祠堂,垒成一座大山似的牌位直压得她真真喘不过气来了,家主就站在一旁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双手微微发抖地收拾好那个饭盒样的祭品篮,像来时一样急匆匆往院外小步快跑而去,到院门前时,脑袋上已结了一层密密的汗珠,想了一会,她停下来,“家主还有什么事要吩咐的吗?”
闻人龙顿了一下,“小少爷可有被伤到?”
“没有……”,夏竹大气都不敢喘
“好了,你下去吧……”,闻人龙背过身去,似乎在仔细观摩祖宗的牌位
半刻钟后,闻人府,闻人祠堂
“闻人子孙,闻达识人,世虽混沌,我自身清,勤俭之道,孝悌之礼……”,祠堂里传来闻人息背诵祖训之声,破风和听雨双双跪在院门外,一个高大的男子守在一旁,侍卫装扮,却长得一副公子哥的皮囊,背上背着一把大刀
烈日当空,堂前那株青竹叶尖都显出枯黄来,听雨跪着,仿佛回到六天前,昏昏沉沉
“听儿,醒醒!”,破风叫她,他似乎不肯改口叫“听雨”
听雨那时还没习武,跪了许久已经撑不住了,破风只得一只手扶住他,求助似的看向那侍卫样的人,他不敢太大声,“杜堂主,听儿她……不是习武之人,要不,我替她多跪一个时辰,让她先去歇息,不知可否?”
杜若松目不斜视,“她跟在小少爷身边,总得会武,不至于这关都过不了……”
破风低下头,“杜堂主……说的是,是破风的不是……”
祠堂里
闻人息摇头晃脑地继续,“闻人子孙,闻史通人,上穷天木,下达九幽,三岁习文,九岁入武,闻人子孙……”
“咣”的一声,一把精致小刀被扔到他面前
他晕晕乎乎背了老半天,此时又被这突如其来的一砸猛地叫醒,定了定神,“咦?背到哪了?”
“三岁习文……”,站在闻人龙身边,身旁靠着一块大厚木板的李荆,荆妈妈捉摸着闻人龙的脸色,出声提醒
闻人息是个慢性子,察言观色半点不会,你不挑明了说,他决计不明白,呆头鹅一个
他默默念了一段,才又找回来,“闻人子孙,闻史通人,三岁习文……”
闻人龙抓起案上的茶盏就砸下来,一挥衣袖,对下面道,“冬姨娘,不知能否委身换盏新茶来?”
忽然被叫到,冬梅浑身一抖,立即趴下地来,颤颤巍巍揽过一地的碎屑,担忧地看了一眼闻人息,见他只是被吓惨了,并没有被碎片伤到,这才又害怕地赶紧埋下头去,不顾手上被扎出大大小小的伤痕,像逃跑一样逃出了祠堂
“三……三岁习文……”,他不确定地又开始背
“你……你个孽子,你是想活生生把我气死!”,闻人龙手在案上再探了一圈,什么能用来砸的都没找到,终于压不住怒气,“你刚才既背出了所谓‘三岁习文,九岁入武’!你现今既自知自己才七岁!你……谁撺掇的你私开库房!”
“我……我觉得破风的飞刀耍得好看,就……也想学……”,闻人息支支吾吾道
其实是破风动不动就威胁要“扎他成马蜂窝”,下了学堂,他又听闻府上的下人说,库房里有十八般兵器,就偷偷买了两坛酒,撺看库房的李爷爷喝下,结果里头不是剑就是刀,连根鞭子都没有,更别提话本上说的流星锤,龙虎枪这些厉害的武器了,找了好久发觉这把小刀,刀柄上刻着“云间”两字和一朵难看的小花,他仔细一想,“云间”不是父亲的小名吗?因为“龙腾白云间”的寓意取的,荆妈妈有时就这么叫他,这么说……这把小刀是父亲的?他学着破风平日的样子轻轻……真的是轻轻那么一飞,结果……他也没想李爷爷能醒得那么快,也没想就那么……那么巧就……
“荆姐,赏破风三十板子!”,闻人龙慢悠悠的坐下
闻人息突然抱住李荆的脚不让她出去,“荆娘,荆娘,爹爹,你们不怪破风好不好?不是他……是我,罚我吧!打我……打我,荆妈妈你打我三十板,不,六十板也行,多少都可以……”
李荆为难地看了闻人龙一眼
打闻人息是绝不可能的,从小到大根本没人打过他,最重的罚也只是禁足和抄书
外头,冬梅端了一个茶盏,半弯着腰进来了,把茶放到闻人龙手边
闻人龙转头不知是看了茶还是看了冬梅,抬起杯盏泯了一口,“春兰,把破风拉出去,六十大板”
“爹,不是破风,不关他……”,闻人息放开李荆,转而去找春兰,却发现外面已传来板子打人的声音,但没有破风的惨叫声,他了解破风的——他在死忍着
李荆拉住闻人息,抱着他哭哭闹闹地回了随衣院
“闻人息,罚《红尘录》三十遍……”,闻人龙把茶放回原处,“茶凉了……”
冬梅准备凉一些的,本意是让家主降降火,但她不敢说,乖巧地撤下了茶
《红尘录》是一本佛经,因着董婆婆的缘故,闻人龙遣人广搜天下佛门经籍,这便是其中一本
“红尘万丈,王侯将相,不及一世恣意风流侠,江深湖广,天涯难寻,不若一盏青灯伴古佛……”,闻人息一生中前二十年,记得最清的除祖训外,就是《红尘录》了
内堂中,木鱼声仍不停歇
当夜,听雨扶着破风回到随衣院时,只见冬姨娘坐在银杏树根上,眼神呆滞,挂着泪痕却再没有泪可流,小少爷被锁在屋里,拼命地敲打着门窗
经过冬姨娘时,她突然开口,嗓音沙哑,“伤药在我房里,镜前抽屉第三格……”
听雨应着,扶破风进了房,安置在床上,起身离开去取药时,破风忽然拉住她,好像在说梦话,眼里流下一行泪来,“娘……”
听雨也跟着一起哭了……
五
“来,息儿,换上这件,听雨,这个是你的,带上伞,白龙大人今天开眼,别淋坏了”,冬姨娘手忙脚乱地替闻人息装扮着,听雨抱着一堆堆厚重的衣物跑来跑去,破风坐在门口,比划着他的飞刀
冬梅好不容易把闻人息收拾得妥妥当当了,还剩两件外衣在榻上,她招招手喊听雨过来,温柔地替她披上,听雨一时受宠若惊,双手拢了拢系好,“谢冬姨娘……”
“别客套了,随衣院里人本就少,进来了就当是一家人了,我一直也想有个你这般乖巧的闺女呢”,冬梅拿起另一件,走到破风身后蹲下,“破……破风,这有件剩的衣裳,你……要吗?”
破风扭身,没看她,飞刀对着冬姨娘手里的外衣隔空划拉了几下,似乎在考虑如何划一个匀称的口子,倒把冬姨娘盯得尴尬万分,收回去也不是,继续那样放着也不是
闻人息跑出来,钻进冬姨娘的怀里,“娘,我还困呢……你背我好吗?咦……这条外衣上原先不是有很好看的绣纹的吗?娘你怎么拆下来了?”
破风不知该说是嘲讽还是讥笑的
冬梅讪讪着把衣裳推进破风手里,也不知道是不是刺到那把飞刀而划烂了,她轻轻摸摸闻人息的头,“我想……用那些线替息儿绣一件新的斗篷,这件的色不配”,她理了理闻人息的领边,一把抱起他,走过破风,“所以就拆了……”
听雨靠近破风,感叹道,“这件的料子真不错,比我的好!”
“你想要?”,破风把那件外衣伸到她面前,不等她欣喜地接过,就用手中的利刃一刀一刀把原本好好的一件衣裳毁成了破布,而后往地上一扔,踩着它走过去,“快走,再不走大哥不等你了,人很多,你一个人是上不了祈雨台的”
“大哥?”,听雨有点不知所云,什么时候破风成了她大哥了
破风搂着她的肩,一副“哥俩好”的样子,听雨有些不适应却也没推脱,破风边走边道,“那贱人有句话倒是说对了,进了随衣院不就是一家人了吗?她都认你当了个什么闺女,我们还不能拜个兄妹呀?再说……破风听雨,我们的名都是成对的呢!”
听雨点点头,懵懵懂懂地应着,“大哥……”
“唉……这就对了嘛!”,破风应到,可听雨看着他眼并没看自己,反而是看着天,有些心不在焉
听雨想起母亲以前想哭时,就总是不由自主地望天,好像这样泪就流不下来了,她被自己吓了一跳,破风昨天被打得皮开肉绽,到最后甚至都晕厥了也没哭,事实上,在以后的日子里,听雨都没见过破风流过一滴泪,今天既不是谁的忌日,也没人打他,难道是伤口裂了?
“大哥……你要不再细细上一遍药?”,听雨试探着问道
破风却像没听到似的,拉着她就往外走,“快点吧,你怎么和那个臭小子一样,磨磨唧唧的……”
今早闻人息不出意外地又睡过头了,因此,不出意外地,他们四个站在闻人府前时,外面早已人山人海
成千上万的人头汇成一波又一波浪潮,像风吹过麦田翻起的一片片金浪,连街上铺的石板还是只是**裸的泥浆地都看不出来了
远远的高台上,迎头站着一个约三四十岁的男子,不是闻人龙又是谁,昨日在祠堂里他为避不敬之嫌没有配剑,今日却终于配了,一把长足有二尺多的长剑,剑鞘纯黑,饰水纹,柄上所挂的玉饰,像是……一朵难看的小花?
这剑在天下兵器谱上排名第二,剑名九幽,自三百年前九幽出世以来一直稳居此位
有传言说,九幽嗜主,以至历任主人都不是寿终正寝
后面的自是背着大刀的杜若松
四人进了茫茫人海,冬梅一个女子,偏矮,破风听雨一个九岁,一个六岁,都紧紧地抓着冬梅的裙摆,就只能让闻人息骑在冬姨娘的脖颈上,四处望去,才能知晓几人身在何方
“息儿……息儿到了没?”
“娘,快了快了,向东大概……算了,先向东,对……向东!”
听雨只觉得自己脚跟被推挤着简直沾不到地了,只能看到乌泱泱一片,眼花缭乱,向前,向后,到最后甚至有那么一刻觉得自己整个人被倒过来了,只有一片衣角拉着她往前走
“嘶啦”一声,不知什么东西被撕烂了,听雨遗失在人海里
她闭上眼,什么都不去想了,汗腥味,臭鸡蛋味,辣椒味混在一块,煮成一锅臭气熏天的大杂烩
一个念头在她脑中盘旋着,盘旋着
只有七天,那样的日子只有七天……
“嘭!”,听雨抵上一面石墙,她睁开眼,知道自己是被挤到祈雨台这边来了,只是不是阶梯在的那边
“听雨!听雨你怎么在这了?”,上面传来一个稚嫩的童声,闻人息伸下来一只手,“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听雨抬起头,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不争气地哭了,因为脸上一点一滴都是水,周围撑开伞的声音,叫着“白龙神佑东洲”的声音,都模糊不清地消失了,眼里只能看得见眼前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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