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2)
常明听到甘橘念那一通州府文书,想起近年闹“紫土病”的几个重灾地域,永昌府可谓首当其冲,而永昌离元江很近,冒充元江人,口音上不容易叫人听出破绽来。
“元江并未受灾,难怪你会谎称家乡在元江……”
姜氏猛地抬头,她像是恼羞成怒,眼睛一下子红得浸血,毫无征兆地朝常明一巴掌扇去。
“当心!”
常明显然始料未及,她还在发愣,林问清已眼疾手快抬起胳膊将她往后庇护。
女人尖细的指甲厉风般扫过,在他手背上匆匆刮出两条血痕,可见是下了大力气。
常明愣完之后迅速回神,蓦地转头:“林师兄!”
“诶——你干什么呢!?”
小捕快连忙和甘橘一并上前将人制住。
姜氏居然颇为激动,饶是被摁着两条胳膊,脸也依旧愤怒地试图往常明跟前凑,“小小年纪,竟这么没有同情心,你还是人吗你!”
“什么叫‘你应该是因为受不了开荒的苦’,衣食无忧的大小姐你懂什么!干过粗活儿吗?下过田种过地吗?”
“你吃过几天苦啊?”
小捕快:“别乱动!”
姜氏偏要乱动,嘴直冲着对面被林问清护在长袖后的小姑娘,只觉得她的不谙世事都是一种恶毒。
“你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投了个好胎,生在好人家里,就高高在上地对别人的人生指指点点!”
“你是不是还觉得自己很聪明,很得意啊?!”
女人的声音尖锐刺耳,她不再像先前一般嗫嚅怯弱,反倒像个泼妇。
以至于这音量盖过了一切,林问清问她:“打到你没有?”常明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
她定定的注视着姜氏的表情,那双不甚精明的眼里充斥着凶狠,仿佛下一刻就能飞出几把刀子将自己凌迟处死。
“你经历过开荒吗?就凭你,要是在那个现场,恐怕半日都坚持不了。说我吃不了苦……”
她被拽出一丈开外了犹在奋力地骂道,“看你还是个女人,明明知道原委,却不帮我,你帮这些狗男人……”
姜氏喘着气,“帮这些狗男人来对付我!你也不是个好东西,成日里装出一副乖巧的模样,心机不知怎么深沉呢!”
常明心里一阵芜杂惝恍,余光却瞥见旁边的林问清紧绷着脸,不禁小小地稀奇了一下。
他瞧着面色沉肃极了,嘴唇几次开合,颊边的肌肉微微颤动,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开口似的,仿佛比她还在意。
那头的姜氏越骂越起劲,“说白了,就是个去讨好男人的小biǎo • zǐ,做这么多不过是为了让这些男人围着你转,一个小丫头哪里开得起这么大间客栈,谁知道里头藏了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你的帮工们,里里外外可都是男的,什么缘故大家门儿清……”
甘橘刚想找什么东西去堵她的嘴巴,就在这时,偏厅的格架之后忽然传来一个冷淡清哑的男音。
“她是不是个女人,和她要不要帮你有什么关系。”
天光行将破晓,那桌案上的烛台仅余一点微弱的火星。
灯光照亮几摞厚厚的文书,铺在桌面的纸稿间,一支笔尖用得几近秃锋的小羊毫正在行云流水地疾书着。
想不到此处竟坐着个伏案笔耕的人。
对方落笔如飞,口中却有条不紊,“难不成天底下只要与你同性,就必该同情你,必该替你遮掩罪行?
“那可巧了,待会儿你进牢狱问问去,里面待着的一多半都觉得自己遭遇凄惨,可怜可叹,这官衙满堂皆是男人,大家是不是得礼尚往来一下,给同为男子的罪犯开脱?”
“今日你也情有可原,明日他也事出有因。死了的都不必申冤了,活着的也全一笔勾销,找好理由,谁都可以为所欲为,人人皆可升堂,这大奕还要律法作甚么,科考时我还嫌难背呢。”
一席话他喷得流畅至极,也不知是几时在那儿的,来了有多久了。
常明却是耳朵一竖。
这个声音……
姜氏未见其人,只听见又是个男子,瞬间要炸:“你懂什么……”
不想他压根没打算给她说话的机会:“我是不太懂。”
“人家不过是实事求是地道明了你的罪行,既没添油加醋也没断章取义,你那么激动干什么?被戳到痛处了?”
姜氏叫道:“你不明白紫土病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打击有多大!”
对方不紧不慢地沾墨:“可你们,也领了官府的救济钱不是么?”
“……”
她瞬间哑口无言。
所谓紫土病,是一种因山间无名毒菇冲入溪流河湖污染农田,以致土壤寸草不生形成的土地灾害。由于泥土表面常常泛着紫色,便被当地人以此命名。
这种紫壤想要恢复正常,没个四五年是不行的,所以受灾州县大多会得到朝廷下发的赈灾粮,农户更有一笔救济款。
但同样的,作为拿到救济钱财的农人则需要进山开荒,在田地能够重新耕种之前,另辟土地务农。
只不过,开荒自是比日常劳作辛苦,总会有人顶不住。
姜氏咬了咬牙,对着格架后的人嚷道:“那些赈灾粮款根本不够用,官府却要我们又开荒又挖矿,还得帮着修复旧土地,谁做得下去……”
“这是贵县官衙自己的问题。”
那人轻描淡写地打断,绕了一大圈子,又回到她方才辱骂常明的事上,“与人家什么相干?你不对贵地的知县嚷嚷,不对你那个死了的鬼丈夫嚷嚷,跑来冲个小姑娘大呼小叫干什么?”
“这世上生而为人千千万,美丑富贵各不同,有时候运气亦是实力的一种,你此话没说错,人家就是比你运气好,比你强,投胎投得准,既冰雪聪明又灵秀清丽。你不信世上就有这样的人,觉得自己办不到的事旁人也必定办不到,若办到了便一定是使了卑劣下作的手段,拿你本人的眼界和局限揣测旁人——果真是同为女人,才更清楚刀子往哪儿捅更疼。”
常明悄悄侧头和一边的甘橘双双对视。
有了这位在,那是绝对不怕吃亏的。
甘大姑娘还拿手肘碰碰她,挤眉弄眼地使暗语:听听,夸你呢。
林问清看着她二人的小动作,自知口拙帮不上忙,只有几分憾然地扶着手背上的伤,颦眉垂下眼睑。
“……说来说去,不过是在打着冠冕堂皇的旗号对人撒泼罢了,何必装出一副可怜相。我生平最厌恶与你这等人打交道,无理取闹,蹬鼻子上脸,仿佛天下人皆是欠你的,借着自己的遭遇得寸进尺,说这番话都觉得是在费口舌——你还不堵她的嘴?”
甘橘听了一串炮语连珠,正同常明开小差,一经提醒,赶紧“哦”了三声,把准备好的抹布朝姜氏口中一塞。
好,真是世界都明亮了。
在场众人皆松了口气。
尤其是那小捕快,他朝里间抱怨,“嗐,您既然在那儿,干嘛不早出来怼她,白白叫小的我活受罪。”
隔壁传来轻轻的叹息,随后是推椅子的动静。
那人打起珠帘信步而出,嘴里倒比他们还无奈。
“还说呢,难得留我一个人清净清净,偏生叫她搅了心情,你们也是好耐性,这样都忍得下去。”
常明貌似早知道是谁了,眉眼绽开几分笑意。
“我们文墨不好,讲的道理哪有你的犀利。”
林问清目光一顿,抬眸时看见折屏后转出一个蓝衣如碧霄的年轻人,一身长袍纱衫洗得发旧,却收拾得利落干净,轩眉英挺,气韵凌云。
然后就听到他师妹在耳边脆生生地唤了一句。
“谢大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