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2/4)
周燮忽然直挺挺跪下,对堂上连磕三个响头,惨声道:“贵人们明鉴,当年出城求援者,的确是傅家三爷!小人心中实是敬佩的,然而回到京城,傅老夫人却威逼于我,叫我改口说立功的是大爷!还说当时城中厮杀混乱,知情者皆已身亡,不会有人怀疑。小人原本不想答应,无奈傅老夫人恐吓小人,道她的儿子是中书令,掌百官事,我若不依,便一世别想出头了,这条小命也要交代。又利诱,说愿意为小人说一门好亲事,帮小人迎娶世家女,余生鱼跃龙门,前途无量——小人一时糊涂,这才犯下弥天大错,求大人开恩!”
“尔敢胡言!”
邱氏气得浑身发抖,唇色都白了,“明明、明明是你当年找到老身,提议让我儿冒领功劳,再三保证没有知情者,不会被发觉的。也是你……以此要挟老身为你保媒,说什么如若不然,便将事情捅出去,大家一起死……你、你这个混账,颠倒黑白……”
“还有他……”
邱氏看见瘫子,上气不接下气地指着他道,“当年有个人在府门外求见我,声称知晓关于陈留之战真正立功者的真相,我一时害怕,着人打了出去,慌忙找你商量,也是你周燮!过后告诉我,人已打杀干净了,让我放心……这些都是你做的,你做的!”
镇卫将军江洪真与大鸿胪卿李蕴才进府堂,便被这出狗咬狗的戏码惊得瞠目结舌。
当年出使北地的使节,是大鸿胪委派的,而江将军是当朝长公主驸马,亦是当年刘洹大将军的左前锋,北伐之战中,驻守黄河西南一线。
卫觎之前派人去请这二位,是为请当年的亲历者过来做个参详。
眼下却已不需要了,当然之事的真相,已被邱氏和周燮互相攀咬了出来。
整座府堂里的人,坐的坐,站的站,跪的跪,躺的躺,全被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揭露出的腌臜真相,震得无言。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简直难以想象,一位堂堂世家的主母,一位冠冕堂皇的京官,会胆大到这种地步,心脏到这种地步。
他们居然合谋,让一位嫡子抢占了庶子之功,十五年来瞒得滴水不露。
卫觎看向地上的瘫子,“褚阿良,你还不说吗?”
众人又是一诧,难不成大司马认识这个人,方才却何以不提?
瘫子时隔十五年又听到自己的名字,沉默良久,仰头惨笑一声:
“从前……听三郎主夸卫郎君有过目不忘之能,今日始信。那年为三郎主出征饯行,卫郎君不过十岁吧,仅与小人打过一次照面,竟还记得。”
他混浊的眼珠环顾在场众人,这些往日求告无门的贵胄gāo • guān,此刻的目光却都落在自己身上,瘫子忽然悲从中来。
他翕动破哑的喉咙:“不错,当年便是我随三郎主赴边,城困危难之际,也是我随三郎主从犬洞潜出,沿黄河岸小路去往高辛部落,结盟求援。”
“姓周的,你没想到吧,我没死。”
瘫子艰难地挪动身子,爬到跪地的周燮面前,在他看鬼一样的眼神中冷笑,“你还有脸质问,三爷为何要换大爷的衣冠,当年之事你不清楚吗?”
“当年,晋军兵骑不敌北朝铁骑,我朝连连败退,羯人围了我们最后一座固守的城池,眼看守不住,刘大将军孤注一掷,决定带兵出城死战。一众文员没了用武之地,都躲在堡坞之内,听得外头喊杀冲天,大爷竟提议先拟好降书,免得之后战败伤及性命。
“三爷他大怒,言汉家子孙宁死战,绝不降胡。他提出鲜卑与羯人历来不合,黄河以西便有自成一国的部落群,若能想办法出城去,向鲜卑人许之以利义,求结盟共抗后赵,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大爷说他异想天开,他为南朝之使,生死皆要保全风度不失,不肯离开堡坞。呵,狗屁的风度,不过是贪生怕死!三爷无法,只得强硬地换过使节衣冠——因两国相交,只认使节文书,危急存亡之时,半分差错也不能出,不然若鲜卑部落看见来者是个籍籍无名之辈,万一以为大晋轻慢于他们,又如何肯出兵相救……
“三爷虑事,万无一失,他真是把什么都虑到了,事成于密而泄于疏,从换衣的那一刻起,他便是晋朝使节傅容。他怕离城后,大爷再作妖妄动,引起变故,便将离京前唐夫人给他带上的四位武卒,分出两个留下来扣住大爷,严加看管,三爷平生头一回强硬,便震住了大爷。而后便带着剩下的两个武卒,还有我,还有姓周这厮,冒着火光箭雨钻出城墙。
“好不容易等到了高辛部落,三爷全然模仿大爷的语气习惯。这只因,两朝多年兵战不休,双方斥侯常带回敌国使臣的身份特点,研究揣摩,以期使臣交锋时能占得先机。三爷随常无事时,就爱常常研究后赵与鲜卑部落的外使信息,他将心比心,将所有可能出现的破绽弥缝得天衣无缝。
“也正因此,高辛氏族长被三爷的口才与风度折服,喟叹一句:南朝果有真名士。方同意出兵八千,以助刘洹将军。”
“真名士,真功臣,不是傅家大郎主,是我三郎主!”
瘫子仰面咬牙忍泪,“只恨三爷非嫡支,只恨三爷非正使,只恨三爷不露才,只恨三爷顾全大局心怀大义!他比起那狗屁傅容,还差个什么?”
傅氏祖孙跌颓在地,身子颤抖,抬不起头。
而主座与两列席榻上的人,听到这番剖露肺腑的言辞,无不动容。
尤其镇卫将军江洪真,本就是行伍出身,更被这位子胥公的高义所敬,所悲,所折。
他铁拳紧扣于膝上,胸臆热血滚烫,眼圈已是红了。
他们身为局外人,耳听这桩往事尚且既激动又痛恨,而在场唯一的那位小女娘,身为子胥公之女,心情又该是如何复杂难过?
众人的视线不由望向簪缨,既悯且怜。
簪缨的脸比衣色更白。
她的两扇纤长的睫毛从方才起便凝住一簌不簌,撑着席子慢慢起身,“我父亲,是如何死的?”
人绵,声音也绵,像一团没有根脚的雾。
“中箭。”瘫子眼睛定在这小娘子的脸上,似哭似笑,“当时城危,兵贵神速,与盟友谈定后,三爷婉拒了高辛氏分兵护送他回城的好意,请对方集中兵力增援刘洹将军,自带部落的一小队健奴与我们几个回还,结果遇到了被冲散的羯人小队,两方厮杀,三爷被流矢射中胸口……”
簪缨深屏一息,身子向后倾晃。
李景焕霍地起身,下意识向她伸出手。
卫觎含着眼底的水气侧动军靴,下一刻,簪缨却自己稳住了。
只是女子双眸幽光隐忍之深,如寒泉倒注,深不见底。
她呵着气,无法再问一句。
瘫子犹陷在回忆里无法自拔:“如果傅容不做梗,如果他身边的武卒不是两个,是四个,也许拼死还能护住三爷……
“我被后赵兵一刀斩在后背,疼死过去,以为必死……再醒来却是在兖州的一户农户家里,一问时日,竟已过去半年之久。原来是清扫战场时,我被当作死尸丢到了乱葬岗,被野狗噬腿而食,被当地的捡尸人救走。我昏睡半年,又养伤近两年,待辗转万苦回到江左,才发现建康全变了天,唐夫人去世了,小娘子进宫了,傅家立功的人,从傅三郎变成了傅大郎……”
接下来的事便都清楚了,他当时还愚蠢地以为是傅家人弄错了原委,自投罗网去解释,结果招至杀身之祸。
“为何不找唐氏?”簪缨问。
“唐氏?呵,唐氏。”瘫子咬牙笑了一声。
沈阶侧身不着痕迹地挡了挡,缓声道:“若我是周燮,没亲眼看到那个知情之人的尸体,不能安心。我会派心腹散到京城每个唐氏铺面外,混成杂役,静待一个瘸子上门,若来,便出其不意地挟持走。若因人多无法得手,也无妨,因为此举意不在击杀,在惊弓,只要让那知情者知道,外面有天罗地网等着他,让他不敢再相信任何一个人,便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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