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人间重逢(2/2)
“奴婢都省得。”
温绰玉随着孙嬷嬷踏上了水榭,并无丝竹声传出,绕过一道八幅高山流水座屏,她始终低眉望着自己裙边,不看四周。
孙嬷嬷走在前头,就见世子怀中有一个人。
没想到宴上已有了美娇娘。
再定睛一看,岂不就是抱病的萧姨娘,这是瞧准了时候,使手段争宠来了?
此时江希晏正要将萧兰烬推起,放回他原来的位置上去,就见是梅若春房里的人来了。
“何事?”他欲起身的动作一顿,问道。
孙嬷嬷杂念一扫,忙低头回话:“夫人见世子设宴待客,她身子不便,不适宜陪侍,又不知萧姨娘已病好了,才想着寻个可心的人来陪侍世子爷……”
没想到萧姨娘悄悄养好了身子出现在这里,那她们带来的人还管用吗?
藏墨阁主来护国公府并没有多严密的防卫,若在这儿出事,那就是藏墨阁本事不到家,不值得江希晏放在心上。
且江希晏本就喜广交天下奇人异士,对外不过又见了一个江湖隐士罢了,是以卜梅园的人来就来了,并没有被阻拦。
江希晏此刻怀里还接着个男子呢,听闻梅若春要给自己塞人的意思,烦不胜烦,说道:“我这不必陪着……”
他又看了一眼孙嬷嬷身后的人,才发觉有几分熟悉,是个见过两面,却不会教人忘记的丫头。
梅若春倒是让他没想到,那个跟自己坦明已有夫婿的女子竟又被她送回来了。
此时温绰玉盛装打扮过,和先前质朴的衣着截然不同。
珠翠琳琅体生香,精妙世无双,女子的娇柔妍丽似一条小蛇钻进心底,瞧着竟比后院那些都要新鲜有滋味。
他也不介意收用这么一个女子,随即说道:“你去听涛院候着吧。”
温绰玉的捏着瓷片几要战栗,听到这句不啻于秋后处斩的话,升起的勇气又被打了回去。
她屈膝行礼:“遵世子命。”
此时温绰玉方才微微抬眼,朝着世子看去,第一眼,就被他怀中姿态亲昵的人吸引了目光。
而萧兰烬听到这熟悉得魂牵梦萦的声音后,也朝她看了过来。
一时之间,四目相对。
四周仿若都寂静了下来。
连蜡烛将滴下的蜡泪仿若都凝住了,他们在努力确认着彼此。
温绰玉眼中的萧兰烬,金冠倾倒,玉容缭乱。
分明一副女子打扮,更是躺在了世子的怀中,不知发生了什么成这个样子。
她都要疑心自己看错了,可即便做了女子的装扮,那刻入骨髓的容颜也不会错认。
眼前的,分明就是她消失了大半年的夫君。
她连呼吸都忘了,蹙眉怔然望着他,甚至因为自己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而慢慢要慌乱起来。
萧兰烬在撞见她眼神的一刻,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
阿玉!
阿玉……怎么会在这里,她看到什么?
他猛地低头,入目是江希晏的锦袍暗纹,鎏金流苏打到他的脸上。
她会怎么想他?
太多的问题在一瞬间挤占了心脏,萧兰烬根本不敢去揣测阿玉此时心中想法。
此生头一次他感觉到了惊惶,害怕吞噬着他的心脏,攫取了他的呼吸,萧兰烬遍体生着寒意藏在袖中的手用尽了力气也止不住发抖。
他半跪起身子倾向她,想拉住她,想解释清楚。
可是还有人在场,他们都在看着,自己绝不可以解释,更不可以与她相认。
“大胆!滚出去!”
萧兰烬斥道,胸膛的起伏根本抑制不住。
似乎是恼恨自己的不端之举被人看见,却不知那是因为深切的心慌。
比起磬声敲响,被阿玉撞见自己这样不堪的一幕,才是无法言说的噩梦。
他费尽了力气从江希晏怀里出来,竭力撑着桌案上,连一句“不是”都不能跟她说。
温绰玉被那声怒喝冲醒,想要开口:“你……”
“我让你滚!”
一个酒壶砸在了她的衣裙上,酒液撒了出来,打湿了她的裙裾,凉意带起肌肤一阵战栗。
此情此景,赫然是盛宠的妾室不满的主母给主君纳侍分宠,
温绰玉看着衣裙,再缓缓抬头看他发红带怒的眼睛。她全是茫然,怎么会这样,这真的是她的夫君吗?
偏他们同床共枕这么多个日夜,眼睛、鼻子、嘴唇,都没有半点偏差。
温绰玉甚至在他眼中看出了心中的慌张、害怕、心虚……
现在该怎么骗自己?
骗自己继续信他有苦衷,还是骗自己今晚的一切只是个梦?
她呆呆站在原地,眼中灰暗下来。
申不咎有些惊讶,不过是被世子其他的侍妾看了一眼,萧兰烬就如此怒形于色,失去了往日的冷静自持,这可是从未有过的。
看来萧兰烬确实介意自己变成了个“女人”,之前不过是假作无事罢了。
见到这一幕,他对踩中萧兰烬的痛脚十分满意。
这女儿家的衣裙如此适合萧兰烬,也该带申银儿也来瞧瞧,看那丫头还会不会喜欢这个所谓的师兄。
他心情不坏,还帮着解围:“吓到姑娘了吧,萧姨娘确实脾气有些不好,梅夫人让你过来伺候世子的吗?可惜他吃醋厉害,姑娘还是先下去吧。”
萧玉?吃醋?
……原来他就是府上最得盛宠的萧姨娘。
可笑她一直在等找的人,就跟自己在一个府里,在她将要赴死的时候,才发现他做了别人的妾室,和男子亲密至此。
他……和彦容又有什么区别。YuSm
温绰玉一瞬间竟感觉不到任何的心痛,僵冷的心就算当场挖出来,只怕都不会再痛了。
瓷片被捏得扎进了掌心,让她清醒了过来,她又不自觉地笑了笑。
“我……是,奴婢先告退了。”
她行礼时没站稳,还恍惚朝一边歪了一下。
旋即没有理会孙嬷嬷使的眼色,转身逃也似的离开了水榭。
萧兰烬看她消失在夜色中,才猛地低下了头,眼中漫上了无边的血色,袖中的手狠狠攥紧。
他要杀了的所有人,他一定会杀了他们!
—
眼前的路摇晃得越发厉害,眼中被模糊得什么也看不清楚。
温绰玉踉跄着不知往哪里去,脚下一绊,摔进了一片花丛里。
蓄在眼中的泪水,终是决堤。
原来知道他死了不是最难过的,此刻真见了他,才知道什么叫肝肠寸断。
喉咙像含了一根紧绷的弦,拉扯着让她鲜血淋漓,温绰玉抱着自己头,任掌心伤口血流不止,兀自呜咽哀哭着。
泪水滚烫,渐渐又变得冰凉,浸了满脸,她不知哭了多久,几乎要背过气去。
直到麻木了,泪被风吹干了,温绰玉仰头怔然呆望着天边圆月。
今夜是中秋,有情之人自不该分散天涯,温绰玉本想到地下去与他相聚的。
谁料他们夫妻,竟在人间重逢了。
可她要怎么接受,自己同床共枕的的夫君做了别人妾?
回想起府中萧姨娘的种种传闻,还有彦容口中世子男女不忌的话,温绰玉越想越觉得绝望。
他躺在别人怀里的神情、姿势更是做不得假。
温绰玉做不到说服自己那是不情愿。
从前和萧兰烬的种种恩爱,那些难分难舍,纠缠的回忆,通通变成了一个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打在她的脸上,让她觉得自己也很恶心。
一切不过镜花水月,在今夜俱都碎了。
温绰玉侧身将自己蜷缩起来,胸口被挖空了一般,呼啦啦灌着寒风。
在痛不可当的时候,眼泪已经不会再流了。
就在此时,一个人影走到了她面前,宽厚温暖的手朝她伸出。
温绰玉这次没有被吓到,她反应迟钝地看过去,是齐伽。
“这儿躺着不舒服,咱们换个地方好不好?”
他的声音是从没有过的低沉柔和。
温绰玉觉得自己有点冷了,衣料抵不过身下的树杈,早被戳出了许多印子,他一说,难受又一起爆发了。
索性握紧了他的手,任他将自己拉起来。
齐伽却发现她伸过来的手划破了,他索性躬下身子,将她抱了起来。
温绰玉不问他为什么出现在这里,动也不想动。
“好了,睡一觉,睡起来就好了。”齐伽一下一下摸着她的发,心里想的那些借口都没有用上,步履沉稳地带她离开了此处。
在稍早之前,齐宝静做了月饼,齐伽才想起今日是中秋。
自打温绰玉生病以来,就没有再来过浣花溪。
他看着那几块象征团圆的月饼,想到她在京城也是孤身一人,便包了两块往卜梅园去了。
在园门看到却的是温绰玉盛装打扮离去的背影。
一路跟过去,是绛峰水榭,上边似有宴会。
温绰玉那副打扮,不像端茶倒水的丫鬟,他心里不放心,还想跟过去。
“那对她来说是好事。”谢谦不知何时出现,拉住了他。
齐伽挥开他的手:“什么好事?”
谢谦开门见山:“她夫君没了,能做江希晏的人,是一条很好的出路了。”
夜色中,齐伽看着对面辉煌的灯烛,冷哼道:“做一个玩物就是好出路?”
“你如今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能有,别拖累了她。”
一语中的,齐伽如今是罪臣之后,就算一辈子隐姓埋名,在温绰玉眼中也只是个小厮。
她如今去就的是世子,自己确实是拖累。
齐伽没再作声,只是站在那里,看着水榭下倒映的灯影,不知如何抬步离去。
可不知为何,温绰玉没过多久就独自跑了出来。
他猛地抬头,夜色将她的面容模糊,跳动的裙裾却跑进了齐伽的眼中。
视线一直追着她,只是下意识地,就随她离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谢谦见此,只是叹了口气。
理了理容色,他过去迎上孙嬷嬷,说道:“正好遇见嬷嬷,在下有些事想请教……”
孙嬷嬷本想将温绰玉带回去的,但现在也没什么用。
对上萧姨娘,连一句话都说不好了,未免太不成器了些,往后怎么跟萧姨娘争。
罢了,总归今夜不能成事,温绰玉丢了一个大脸,随她自个儿哭去吧,这烦心事明日再告知夫人。
“谢姑爷,何事啊?”
“此事我不好问采薇的嬷嬷,咱们边走边说……”
—
温绰玉和孙嬷嬷离开了,水榭只静了一会儿,申不咎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谈笑。
他自然不会想得到,那刚要献给世子的女人,会是萧兰烬偷娶的妻子。
江希晏是个出色的政客,何等尴尬的场面都见过,面色自然稳得住,顺着申不咎的话如常地说笑着。
眼睛又不动声色地看向萧兰烬,他逐渐坐直了身子,但那眼神桀骜不驯,怎么看都不像服气的样子。
江希晏不禁在想,藏墨阁真的能牵稳萧兰烬颈上的锁链吗?
痛意平息,萧兰烬在痛之外,回味出了许多细节。
那老妇说,阿玉是带来陪侍江希晏的。
阿玉……
阿玉为什么会流落到这里,又怎么还要成为别人的女人。
萧兰烬心里塞满了她的名字,一想到这事,心里的暗火就焚烧不止,妒忌愤怒要化了血泪从七窍里流出来。
想要杀掉的人又多了一些。
转头看向江希晏,萧兰烬忍住将他当场弄死的冲动。
江希晏与申不咎说着话,还未来得及看清他的眼神,他就站起身了。
“我有些累了,恕不奉陪。”萧兰烬说道。
申不咎道:“明狐,你送少阁主回去吧。”
“是。”
然而萧兰烬根本不走正道,从栏杆借了力直接消失在夜色中。
帝青琉璃在离开灯火后,变得斑驳,继而无痕,湖水只余数点波澜,不知他往哪去了。
明狐没有料到他不走正路,赶忙跟了上去,但能看出要跟上实属勉强。
江希晏收回眼,说道:“看来少阁主并不愿意听从阁主的命令。”
申不咎摇头笑道:“待杀了阳陵侯之后,他也就没用了,听不听话无所谓。”
这也是申不咎出现在京城的目的,亲眼看阳陵侯身死,再弄死这杂种,一切都刚刚好。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确是理所应当。
江希晏垂眸掩住暗光,只当什么都没听见,仍旧饮酒。
—
明狐追了出去,然而他终究差萧兰烬太远,追过了长湖,不知他去往了何处。
另一边,齐伽带着温绰玉回了浣花斋。
齐宝静做了一桌菜,结果他揣了两块月饼就跑出去了。
结果等他回来,就见多带了一个人,还是横抱在怀中。
“绰玉怎么了?”她迎上前来才认出人。
温绰玉依在齐伽的胸膛上,眼睛红肿着,止不住地要闭上,像个哭累了困倦的小孩子。
齐伽不自然地说:“她……想家了。”
“不是你欺负了她?”齐宝静有些怀疑。
才发觉温绰玉身上的衣服不对,不是一个丫鬟应该穿,发髻上的珠钗更是无价,她有些不好的猜测。
“自然不是!”齐伽不服气地提高声音,下一刻又怕吵到温绰玉,压低了声音,“好了,咱们进去吧。”
齐宝静恨铁不成钢地敲了弟弟一记,“好,进屋用饭。”
温绰玉从齐伽怀里坐到了桌上,一盏海棠灯映着三个人的脸,和一桌的菜。
在水榭经历的一切终于离她的脑子远了一点点,有点不好意思漫上心头。
齐伽刚坐下,又走了。
等回来,见两个人都看着他,还有他手上的纱布伤药。
“你们愣住干什么,吃菜啊,伤的又不是拿筷子的手。”
齐伽没好气地坐下,将温绰玉那只手拉了过去,在她要缩回去的时候拉紧。
温绰玉看了齐伽一眼,浓墨似的眉毛,鼻梁高挺而笔直,是一张冷俊孤傲的脸,和萧兰烬半点不像。
手被放在齐伽掌心里,温暖干燥,接着是帕子的湿润和刺痛。
温绰玉收回目光,眼神闪烁着转回桌上。
齐宝静虽然心里有担忧,但见弟弟这样,还是忍不住泛起了笑容。
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温绰玉的碗里,她也催道:“饿了吧,快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