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1/1)
可随后,第二、第三封捷报传来,他这颗喜悦的心,反而一点点沉了下去。
刘瞻外封就国,而且选在凉州偏僻之处,让他稍稍安枕。可随后几次大捷,让他欣喜之余,不免又生出几分忌惮。他听闻刘瞻着意经营,笼络了西北众将之心,更又随着这连战连捷,威望渐长,只觉鞋里落了颗石子一般,虽然不痛,而且远离腹心,却每走一步,都不轻不重地硌着他的脚,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存在。
最后一封大捷的露布抄送来东宫时,他原本已经睡下,闻言却霍然而起,一霎时没了睡意,拿着文书,手心上不知何时竟出了点汗,心中一个声音阴阴冷冷地小声道:难道我刘彰将来竟会做李建成么?
这念头一出,他在盛夏之中,仍不免觉出几分寒意。他胡思乱想了一夜,心中一时发狠,一时又暗唾自己多心,胡乱挨到天明,下朝之后,像往日一样去向母后问安。
皇后杨氏见他神思不属,便开口发问。刘彰知母亲一向颇有见地,也想问一问她的意思,于是屏退了旁人,几乎不加遮掩,将自己心中所想尽数说出。他所说之话,对世上任何一人都不能讲,只能向杨氏一人吐露衷肠。
杨氏听罢,久久不语,过了一阵,只深叹了口气。
刘彰一怔,忙问:“母后何故长叹?”他事母极孝,见母亲叹气,深为不安,暗悔不该对她说出这些话来,徒惹她忧心。
“彰儿……”杨氏开口,却不像往常一般称他为太子,反而以小名相唤。刘彰心中一热,微微垂首,以示恭敬,等着母亲后面的话。
“娘是妇道人家,却也读过一些书,听过一些道理。”杨氏不疾不徐地道:“昔日曹丕忌惮弟弟,便问计于贾诩,贾诩劝他恢崇德度,不违子道,曹丕听从,果然无事。你只要立身以正,仁爱待人,在国事上多替父皇分忧,担起太子之责,还有什么可忧心的?”
刘彰暗道:曹丕继位之前,其他的手段也没少用,母亲读书至此,偏偏对这些视而不见。他虽在心中暗怪母亲妇人之仁,口中却仍唯唯称是。
杨氏见他神情,便知他没听进去,又叹了口气,“况且你父皇是何等样人,你难道不知么?他是顶天立地的汉子,敲定了的事,便是钉子钉在了铁板上,何曾转过心?他既已立你为储,只要你恪守为人臣、为人子的规矩,他岂会改易?”
刘彰心中一动,对母亲此言倒是深觉有理,而且从这番话之外,又读出了别的意思:母亲是在说,父皇不是唐高祖,刘瞻他也做不成唐太宗!他犹豫片刻,仍是道:“只恐凉州坐大,日后会有……靖难之变。”
杨氏忽地将脸一板,神情严肃地斥道:“他纵是燕王,难道你便是建文帝么!”
刘彰听得心中一震,随后深自悔愧,伏地谢道:“母亲教训得是!孩儿一时乱了心神,还请母亲恕罪!”
杨氏见他面有愧色,知道他这次总算将自己的话听了进去,神色便稍稍缓和了些。又见他相貌英武,长眉如剑,两眼有光,隐隐有几分雍帝的影子,虽然跪倒,却也全无畏畏缩缩之态,也消了气,“起来吧。”
刘彰这才起身,又坐回原处。
杨氏看着他,又道:“只是娘方才所言,终究不是正论。贾文和所说的‘德度’与‘子道’,你回去之后,定要细细思量,那才是为人的正道。”
“是!孩儿记下了。”刘彰恭谨应下,又问了问杨氏身体,便即告退。
他知道刘瞻身边忽然多出来的那个名唤“张皎”之人的底细,只是始终将此事攥在手心里头,想等刘瞻日后当真威胁到他时再抖出。这次大捷之后,他犹豫不决,不知现在算不算时机已到,该给刘瞻致命一击。
昨天那一夜之中,他几次下定了决心,准备天一亮便着手安排,可转念又觉大敌当前、却兄弟阋墙,心中不免生愧。想起临别之际,自己折柳相赠,刘瞻接过,兄弟二人依依惜别之景,心肠不禁软了。但片刻之后,想到远在千里之外的凉州,想到西北军中的精兵强将,那一只只冰凉的马蹄铁,又好像忽地踏在了他心上。
天亮之时,他终于对自己道:我此举不是陷害刘瞻,没有人想要陷害他,我只是让当日刺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而已。
刺杀大将军的凶手竟然潜伏在朝中,而且还是晋王的人,甚至现在还在大将军麾下听用。于私,他出于骨肉之情,应当为刘瞻遮掩一下;可于公,他却不该置若罔闻、袖手旁观。因私废公,人所共弃。反过来,公而忘私,乃是圣人之举,谁也无可指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