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1/1)
幸好当真教他等来了他一直等待着的战机。此一役,虽未尽数荡平胡虏,却也扬威塞北,足以震慑狄夏,令其不敢南侵。他见师疲军老,人有归心,加之狄罕防备甚密,一时难有战机,便下令勒马而回,仍取道白亭,南下返回凉州屯驻。
先前收拾行囊出兵之时,张皎原以为同刘瞻分别最多不过数日,不料那一战大获全胜,其后又追亡逐北,同夏人在草原各处都有交战,等到收军回营,已是一个月后。
先前他在狄震身边做事时,在雍国潜伏半年之久,也不觉如何。可如今同刘瞻分别仅仅一个月,他便如他自己先前所说,觉出一种思念之情来。好像一根丝线远远地引过来,系在他肋骨上面,夜里的风轻轻吹过,那根线便跟着颤动几下,在他胸口间留下一种不是痛,也不是痒的奇怪感受。
没有战事、秦桐也不来找他的夜里,他一个人坐着,仰面看天,瞧着天上那一只有时候圆盘一样、有时候又弯钩一般的月亮,总是时不时地想起刘瞻,也想起影二来。他有时想起他们中的一个,有时将他二人一同想起,可他心中明白,他和刘瞻还有再见之日,和影二却已是不及黄泉无相见了。
影二以刺客的身份被杀,身上什么遗物都没有留下,就连烧出的骨灰也被撒进了河里,随着滔滔河水东流而去。他活着时像是一只影子,死时也如身死灯灭,灯灭的一瞬间,影子便永远消散在黑暗里,什么都不会剩下。
出兵以前,张皎曾借故出营,避开旁人,在营外不远,偷偷为影二垒了一座小小的土堆,在上面放了三块石头,算是影二的坟茔。里面没有他的尸骨,没有他的衣物,也没有他生前的任何物品,只有拔去了草茎的一黄土。
塞北风沙甚大,没了草木覆盖,这一只小小的土堆,想来用不了多久便会被吹干风化,变成一粒粒沙子随风而去。他年若有机会重新踏入此地,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寻见这只小小的墓。
夜里,张皎一个人对着月亮,忽然有些恐惧地想,他死之时,会不会也是这般无声无息、了无痕迹?
他从不会伤春悲秋,也很少有什么深刻的情感,这念头只在心中转过一瞬,便即消散。夜露初生,沾湿了他的裤脚,他于是整整衣衫回到帐内。他随身带着先前刘瞻赠予他的书,每天夜里都会抽出时间读上几页,大多数时间他都似懂非懂,可偶尔也有灵光一现、心有所感的时候。
秦恭、耿禹无一不是当世名将,于行军用兵一道各擅胜场,他随军一月,着意留心,与书中所载两相对照,感慨良多。诸多领会,无法对刘瞻说,只得同秦桐探讨。可秦桐较之刘瞻毕竟耐心稍少,对他也只于身手一道颇为服膺,因此两人相处之时,十句有九句都是秦桐在讲,张皎从旁听着,偶尔有不赞同之处,也不同他争辩,只暗暗记在心里,打算等见到刘瞻之后,再细细向他询问。
等到收兵那日,他已经揣了一肚子的疑惑,可当真见了刘瞻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头后面,一时说不出来。
刘瞻养伤一月,创口早已长好,日常起居已经没有问题,只是仍不能剧烈活动。秦恭凯旋之日,他设下酒宴,亲自出营贺捷。这次大胜,外可播国威于远戎,内可绝朝中悠悠众口,定会载于国史之上,只可惜他因伤未能亲历,终是美中不足之事。
可社稷之前,他个人的些许得失总是不足道的。他虽微觉可惜,毕竟心中大快,宴席之间,早把军医先前劝阻抛在了脑后,同诸将痛饮了一番,大醉回帐,被人服侍着半靠在床头,当着水生和几个亲卫的面,便大声招呼道:“阿皎,阿皎,你过来……”
张皎饮酒更多,可是全无醉意,当着旁人的面不免局促,生怕刘瞻下一刻要说出什么不妥当的话来。可水生到底识趣,不待刘瞻开口,便寻了个由头将人带走了,只留张皎一人在帐里。张皎走上前去,拉过刘瞻的手,应道:“殿下。”
先前刘瞻向众将道贺之时,已瞧了他好几眼,只是人多眼杂,怕露出马脚,到底没敢上前同他说话。这会儿回到帐里,他便无所顾忌,拉着张皎的手,让他坐得离自己再近些,竟是上来便问:“阿皎,你想我不想?”
张皎见他第一句便问这个,微觉赧然,点了点头。刘瞻又道:“这一月里,我没一日不曾想你。”
他借着酒意,将话说得全无含蓄,张皎听得两耳一热,不知如何回答,半晌后道:“多谢殿下。”
刘瞻不禁失笑,直起身来吻住了他。
张皎闻见一阵酒气,知道自己此时也是一样。黏重的醉意从刘瞻的一下下吐息当中传过来,让张皎这时候忽然也有些喝醉了似的茫然起来。他的身体好像一团轻轻的棉絮,因吸饱了酒气而沉重了许多,这沉重让他这一次没有向后去躲,反而将手扶在了刘瞻腰后,攥紧了他背后的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