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3)
、淮西乱(19)
谢珣知道脱脱不见了踪影时,天边正冒上来一泓月,弯弯的,跟她眉心间的胎记似的。谢珣想起两人最后对话的刹那,她那薄薄的眼皮儿挑起来,似嗔还怒,完全是个孩子脾性。
“台主,春万里会不会生气跑了?”吉祥鼻尖冻的通红,不断呵着气,围着这座城已经找半天了,仍然不见人的踪影。
夜色四合,这样冰冷的天,她能去哪里?谢珣一时茫茫然地凝视烛火出神,好半晌,摇了摇头:
“春万里性子执拗,她若是真的想走,找不回来的。”
吉祥哂了声:“台主,她这种人到底是留不得御史台的。”
谢珣脸色忽然就变得很不好,冷清瞥吉祥一眼,道:“春万里是哪种人?”
吉祥语塞,支吾说:“她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是异族人,在朝廷做事无非是图个安稳,如今知晓了自己身世,难免有心结,若是因此离开了那也说的过去。在下是觉得,春万里怕是不能心无旁骛再跟着台主了。”
谢珣沉默片刻,眸中那股冷峭稍稍收敛:“她一时有心结是人之常情,但不要小看了她,春万里这个人,虽然有时油滑了些,可大事上她不糊涂的。”
听谢台主一副点评下属的口气,吉祥讪讪笑了笑,转口问:“要在下带人出城去找吗?”
谢珣衣袂拂动,烛火跟着晃了一晃,他走了出来:“我带人去。”
一天冷月色,手指冻的舒展不开,脱脱实在拉不住马缰了,一翻身,轻喘着跳下马,跟骨咄找了个背风处,拿毯子裹身,燃起了火。
很快,周身温暖起来,脱脱那两只眼元气虎虎的,盯着火苗,手指张开罩在上面,轻快说:
“要快,趁着天晴,等我们混进了城,当晚就行动,你确定位置没错吗?”
骨咄摸出酒壶,递了过去:“你放心,我在镇州呆了小半个月,错不了。”他笑吟吟看着脱脱,“谢台主这回好威风,我进蔡州城这一路上,看见沿途州县的节楼都修起来了。”
土包子,脱脱嘴角一扯:“这算什么,谢珣在郾城时就已经为新的节度府建节了,圣人赐的大虎旗吹的哗啦啦响,那才威风,你好没见过世面呀!”
骨咄一下来了兴致:“喂,你怎么直接连名带姓的叫了,你跟谢台主闹翻了吧?”
“关你屁事,”脱脱不屑道,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朝篝火狠狠踢了一脚,像是不服气,“骨咄,你说,如果朝廷无道,难道文武百官还得听朝廷的吗?”
好不容易烧起来这么一堆火,骨咄连忙制止她:“别拿这撒气啊,”他用枯枝揽了揽,笑呵呵的,“当今的圣人志向远大,怎么,你瞧出他哪里无道了吗?”
脱脱深吸口气,眼如碎冰,寒气凛凛的:“有血腥味儿。”
骨咄一头雾水:“哪儿?”
“高仙芝的,封常清的,哥舒翰的,还有很多很多人的。”
骨咄更疑惑了:“你说的这些将星都死很多年了。”
“是,他们死很多年了,长安的盛世也死很多年啦。”脱脱的声音陡然低下去,她望向东边,东边一片漆黑,但她知道太阳一定会从那里升起,但降下去沉没下去的那个盛世,也许,永远不会再升起来了。
她知道,那是文相公期待的,谢珣期待的,长安城里所有人期待的。
可淮西是一道曙光,虽然微弱,但足以照亮前方那么一小段路……脱脱咬咬牙:“我没跟谢珣闹翻,相反,我还会跟着他,如果有一□□廷敢对他无道,我就不干了!”
骨咄听得似懂非懂,愣神间,一把接住脱脱掷回来的酒壶,学她的样子,也猛灌了一大口:“你在说什么?”
风可真莽,刀子似的割喉,脱脱嗓子眼火辣辣的:
“其实,我可自私了,只想自己过得好,现在也这样。不过,你知道吗?我总是会冷不丁地想起文相公,文相公那个人,真有风度,他跟人说话总是那么不急不躁,他一笑起来,就像你阿爷一样亲切。可文相公他被人砍死在街上,到现在,我们都没能找到他的头颅。文相公死了,谢珣成了他,你说他们多傻啊,他们压根没见过那个盛世,可总想着中兴中兴,为了这个中兴,文相公就那么死了,谁死也换不回来文相公了……”
天上地下,全是茫茫无边际冷冷的白,脱脱的泪水突然翻涌而出,哽咽道:
“我祖父也打过贼寇呢,还立过大功。我配做文相公义女的,我真的配!”
她也不管骨咄到底听明白了没有,蹭的站起,眼前闪过自己当年颠沛流离过的长安、河北、又再度落脚的长安,山长水阔,冷暖无定……对她好的人,对她不好的人,竟然都已经不在人世,脱脱觉得悲伤极了,一张嘴,便是数个姓名的叠唤:
“阿蛮妹妹,你回来!”
“文相公,你回来!”
“你们都快回来!淮西收复啦,李横波偿命了,你们怎么还不回来呀!”
骨咄从没想过她会哭,一时愕然,上前抚慰她时才看到脱脱脸庞上早已挂满了晶然的泪,一闪一闪的,柔情万千,也悲怆万千。
“脱脱,别哭了,小心眼泪结冰冻你脸上,你可就破相了!”骨咄夸张地看着她,手一指,对着天边璀璨寒星,“你瞧,他们一定是都变作了天上的星星,一颗是高将军,一颗是封将军,还有李将军,还有文相公,他们都在保佑着这片疆土呢!”
脱脱闻声望去,可不是么,月早西坠,只剩疏疏落落的星子俯瞰人间。她怔怔瞧了片刻,忽然转身,伸手就去够骨咄背后的箭囊,取弓搭箭,边跑边朝墨蓝色的苍穹射去。
骨咄看傻了眼,不知道她这是做什么,一跺脚,连忙跟了上去,听脱脱气喘不定,连发数箭后,人扑跌在了坚硬冰冷的土石上。
“你这是做什么?”骨咄扶起她,把弓箭背好,“傻子,这可是对付猛兽的家伙,不是让你射着玩儿的。”
脱脱四仰八叉躺在地上,望着天,无垠又辽阔的一片天,星星一个也没射落,她喃喃呼出团白气:
“我想把星星射下来,落到地上,文相公就活过来了,天上少一颗星,地上就多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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