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2/2)
“你说什么?!”脱脱眼睛倏地睁大。
内侍一副更吃惊的样子,对还有吏员不知道文相公的大事十分不解,草草说一遍,唉声叹气地先行去了。
对过门籍,脱脱失魂落魄地进了中书省,没人留意到她,中书省的人都在交头议论着文相公的事,恐怖的情绪已经开始蔓延。偶尔飘来两句,脱脱心神几乎炸裂,她躲进公房,愣愣地瞧着窗外。
黄鹂儿唱的婉转,墙角架起的蔷薇绿意涌动,东风吹的杨花漫天……她好像又看见清朗风雅的文相公,含笑走来。
脱脱嘴一咧,泪珠子直掉:“阿爷……”
身子一瘫,伏在案上低声抽泣起来,横竖现在也无人相管。
谢珣在殿中见到了皇帝,香烟袅袅,皇帝到现在滴水未进,殿门关着,也不掌灯,皇帝英武的脸上什么表情都看不出,他让谢珣起身:
“今天的事,朕想听听你的解释。”
谢珣脸上的血迹犹在,那是老师的,他甚至不忍擦去。
“臣昨夜吃了酒,宿在别处,因此今早没能和老师同行。”
“宿在哪里?你自己,还是有女人?”皇帝精明地盯着他。
谢珣的脸一下烧到耳根,是难堪,也是羞耻,更是悔恨。
“和女人。”
皇帝冷冷的:“我记得,你从不去教坊,这些年,除了安乐,从没听说你跟什么女人有过牵扯,这一次,是怎么回事?你想过没有,为什么偏偏你跟女人搅合一起的时候,文相公就被贼人杀害了?”
龙椅上的人已然怒气横生,皇帝伤心,眼下无处发泄,一股脑全怪到谢珣头上:
“你不是号称剑术一绝?整个长安城,唯独你谢府的仆从送你上朝带着长剑,百官们都笑话你得罪人太多,怕出了坊门就被人砍。为什么,就这一次你偏偏不在?”
皇帝的咆哮如浊浪狂涛,他一挥袖,案几上的物件稀里哗啦掉了一地,“朕做了二十年的太子,如履薄冰,无一日不战战兢兢,唯恐先帝废了我。你的老师,在东宫里鼓舞我,帮助我,朕感激他,信赖他,朕想着我们君臣风云际会,只要同心,肯定能开创一番事业,重现我大周盛世辉煌。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朕?一个个的,怪朕敛财,怪朕穷兵黩武,朕敛财,朕的钱用来享受了吗?是造宫殿了,还是纳后宫了?!朕的钱全用在了战事上,朕对文抱玉,是一百个信任,朕……”
皇帝忽然说不下去了,他像条愤怒的龙,腾云驾雾,横扫摆尾,长长吟啸一声,极为悲怆:
“朕的宰相,朕国士无双的宰相竟这么在眼皮子底下被贼人杀了!奇耻大辱!”
谢珣薄唇翕动,阖上双目,热泪洒满了衣襟。
殿内一时死寂。
良久,皇帝透上口气来:“朕想了,文相公一去,朝廷那些本来就反对朕的人这下正好借题发挥,折子能淹死朕,朕决不妥协。打淮西,你老师是支持的,朕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群藏在暗处的小人吓住。”
他狠狠捶了下案面。
“打淮西,无论多难臣都会和陛下一心。”谢珣长睫泡在泪里,黏黏的,他跪倒说,“老师没做完的事,臣哪怕丢了性命也会替他完成。”
皇帝终于缓和了口气:
“今天,鱼辅国的一番话很有道理,我知道你不喜欢阉人,但朕的家奴,并非一无是处。他说,你未能跟文相一起上朝,里头怕藏着滔天阴谋,这个案子,我看势必闹得人心不宁,刺客来自何方,受何人指使,现在有没有逃出长安城,一切都是未知。谢珣,我不管你跟什么女人有了私情,你老师的死,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身为乌台主,经手的案子无数,若是不能给你老师一个交待,我想,你自己都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不干涉你什么,你该怎么做,比朕清楚。”
皇帝疲惫地一挥手,让谢珣退下。
晦暗的光线里,鱼辅国悄悄从帷幕后端了茶点过来,轻轻一搁,跪地上把犹如狂风过境扫下来的折子、器物,纷纷捡起。
他谨慎问,“陛下不追究小谢相公昨晚干了什么?”
皇帝缓缓摇头:“文相不在了,支持朕削藩大业的小谢还要做吧。”
鱼辅国嘴里称是,心里极其不舒服,奉上茶,恨恨地下去了。
中书省里,人人无心办公,文抱玉平时所在的公房里,杂役还像以往那样,涤灰扫尘,案几上擦的锃亮,首相坐的紫垫依旧摆放的端端正正。
谢珣从皇帝寝宫回来后,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齐刷刷飘向他,但没人凑上来。那些目光里,有探究,有疑窦,更多的是讳莫如深。
皇帝要为文相公缀朝五日,当即签发敕令--各级官府全力缉拿刺杀宰相的凶犯,各大坊门加派哨兵,有能捕捉到贼人的,赏钱两万贯,授六品官位,凡窝藏隐瞒不报者,株连全家,一律处死。
平日都是翰林院学士为皇帝起草诏,这次不同,皇帝亲自执笔,写下《捕杀文抱玉盗诏》,贴到长安城最大市集--东市和西市的墙壁上,两万贯钱山一样堆在众目睽睽之下,由侍卫把守,这样载钱置市,第一天就引得万人齐至,挤得是水泄不通,看的两眼冒光嘴里却不停喟叹:
这钱不好挣啊!
脱脱的眼睛哭得像两只桃子,这两天,谢珣出奇的平静,每天不知在做些什么。她几乎见不到他,不用上朝,她在谢府里不准出去,只能百无聊赖地在窗前发呆,两只耳朵竖着,随时准备听谢珣的动静。
皇帝又下了道诏令,宰相出入,皆由金吾卫全程护送,弓弩上弦,马剑出鞘,一定不能再出任何岔子。
可贼人猖狂,足迹遍布京兆府、金吾卫、万年长安两县县衙,留下挑衅恐吓的帖子:毋急捕我,我先杀汝!
宰相都能被杀,遑论办案的各级官吏?这个时候,也只有御史台的人在缀朝的日子里一切照旧。
吉祥匆匆进来,靴子也不脱了,回话说:“覆台主召,台狱带着人马已经开始全城排查,金吾卫两县那些废物,不敢出头,只愿意协同御史台查案。”
谢珣脸上没有表情,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墨黑的眸子布满寒霜:
“留意夹墙密室阁楼这种隐蔽的地方。”
“是。”
“安化坊有结果了吗?”
“有。”吉祥把一封皱巴巴有些残缺的书函呈上。
信头没有,少了称谓,但内容显然是写给某位藩镇主帅的,里面详陈长安动向。
谢珣认得这个字迹,确切来说,这个字迹已经有些改变。
“香呢?酒呢?”
“香不是普通的熏香,里头有cuī • qíng之效,台主说的葡萄酒,下官找到时,只余破罐,酒液早已蒸发,难能检验。”
谢珣没再说什么,他单枪匹马地回到谢府,没要侍卫,和京城此刻动辄吓到不敢出门的gāo • guān南辕北辙。
下了马,他低声问家仆几句,听完,抬脚往偏院走。
脱脱换了衣裳,一身素白,头上半点装饰也无,只蓬松着一头乌油油的秀发。
她见到谢珣,有些吃惊,也有些惊喜,起身跑向他柔软的身体依偎上去,一眨眼,那满目的水色仿佛就能化为盈盈的泪水:
“你回来啦,我们要去文府吊唁吗?我想跟你一起去,我好难过呀……”
谢珣把她箍在自己腰上的手掰开,冷眸微垂:“你是谁?”
脱脱怔住,旋即重新搂住他,扬起小脸:“我是脱脱呀,是你没有过门的夫人,你怎么了?”
谢珣凝视她良久,看她眉眼,看她红唇,她一派天真里透着的不知是愚蠢,还是别的。她肌肤上的纹理,每一寸芬芳,他都记得那么清楚,带着令人战栗的甜蜜。
他忽就笑了,疏离中带着隐忍的杀气:“春万里,我姑且先这么叫着你,我不打女人,但到了台狱,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你最好清楚,在台狱,没有人敢说假话。你已经注定被牺牲了,你一向精明油滑,但这次,应该明白逃不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