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神佛像对着她,雾拢拢的(2/2)
马车启程了,祖母看向窗外,双眼透着苍老的浑浊,又突然开口,“桥桥呢?我让小厨房给她炖了虫草母鸡汤,快点让丫头送过去给她喝,凉了就不补了。”
“老太太,桥姐儿已经走了,而且今日小厨房也没有炖汤,”郑妈妈扶着盛老太太,拍着她有些佝偻的背。
盛老太太神情困惑:“可我记得桥桥还在碧溪橱里睡觉”
盛老太太非要郑妈妈去叫春桥起床,郑妈妈带着盛老太太亲自去碧溪橱看了一眼,她才罢休。
可不久又呜呜呜哭起来,“你们把桥桥藏到哪里去了?不然她为什么不肯出来见我?”
郑妈妈小声哄了好一会儿,才让盛老太太哭累了睡着。
等盛老太太睡下后,郑妈妈叹了口气,出门让人借着长公主的名义去宫里请太医来。
她看这情势,盛老太太是着实不太妙了。
春桥走了,伯府里最伤心的大概也只有盛老太太一个人。
春桥坐在马车里,车帘被微风掀起。
春桥看到伯府门口的石狮子威严煊赫,她以前每次进出都会看见它们。
胡同里有家杏树长歪了脖子,横到了墙外。
还有巷口的包子铺,她从小吃到大。
马车驶入了闹巷,人声瞬间鼎沸起来。
春桥闭了闭眼,告诉自己:从此以后,这些人和事都离她很遥远了。
不要再念,不要再想,也不要再哭。
古刹寺是长公主选的地界,在京郊的一处半山腰,很是偏僻。
许是听之前的来人提点过,接待春桥她们的尼姑态度很是不好,气焰很是嚣张。
“喏,你们今晚就住这,”入善推开小院的门,拍了拍手嫌弃道。
小院很是破败,杂草都有半人高,春桥还看到,有处屋子的瓦顶都塌了下去。
澜娘要同入善尼姑理论:“这怎么住人?”
“爱住不住,不然就去睡野地,”入善将院门一甩,撂下她们就走了。
春桥和澜娘对视一眼,只好默默挽起袖子开始拔草。
到了晚上,澜娘见怎么等都没人送饭,就去了寺庙的后厨问,又被不客气地轰出来。
说是早就过了饭点,日后要吃饭就要自己来领,没人给她们送。
“这些狗眼看人低的狗东西,”澜娘回来后便炸了毛,连往日的端庄贤淑都被炸个无影无踪。
春桥也饿着肚子,顺了好一会澜娘的毛,澜娘才顺过气来。
两人又自己烧了热水洗漱沐浴。
这一天下来舟车劳顿,累死累活的,澜娘睡在外面的小床上睡得很香。
春桥却失眠了,她有些想祖母了。
不知道祖母的病有没有好一点。
明明告诉自己要忍住。
可还是会像小时候一样偷偷躲在被窝里哭鼻子。
月落西窗的时候,春桥才挨不住困意昏沉沉睡过去。
天还未亮,入善又领着两个小尼姑过来把门窗拍得震天响。
春桥被吵醒,睡眼朦胧地问她们有什么事?
入善鄙视道:“当然是请姑娘去抄经,长公主交代了,姑娘每日要抄两卷经书谢罪悔过。”
偏殿里连炭都没烧,风穿堂而过,冷飕飕的,春桥被冻得连笔都拿不住,她哀求守门的尼姑道:“能不能烧些炭来,我都写不了字了。”
小尼姑白了春桥一眼,只是说道:“我们庙小,炭木不多,姑娘且忍着点吧。”
春桥又委委屈屈地回到榻上,她一抬眼,就看到神佛像对着她,半眯着眼,底下香火袅绕,雾拢拢的,好似要在这烟火中活过来。
春桥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看。
她从小陪着盛老太太诵经念佛,对神佛还是很有敬意的。
但敬归敬,这神佛像看着还是非常可怕的。
春桥早餐没吃,午饭就是一碗清粥加一点咸菜。
饥肠辘辘地抄了一整天,才总算把经书抄完。
她回到院中,被折腾得脸色惨白,脚步虚浮。
澜娘下山去寻人修缮小院,外加添置些日常要用的物件,还未回来。
春桥想擦把脸,却发现缸里没水了。
她想了想,颤巍巍地提着水桶去小溪里灌水去。
这庙实在是小,连口井都没有,烧饭用水,都是僧人自己去小溪里接的。
她力气小,一路走走停停,等来到溪边,已经出了一身薄汗。
今日春桥穿的是双绣花棉鞋,山路难走,不小心浸进去好些泥水。
她又将水桶放在岸边,蹲下身子,先是用手往自己脸上泼了些水,然后拿出干净的帕子擦了擦。
脚浸在湿漉漉的鞋中也很不舒服,春桥又脱了鞋袜,拎着裙摆踩进溪水里。
山中的溪水本就比别处冰凉一些,再加上又是深秋,春桥被冻得一个趔趄。
她随便踩了几下水,又跳上岸,将绣帕打湿擦了一遍脚重新穿上鞋子。
还是脏着吧,反正回去就有热水了,春桥暗暗想。
她又往桶里接了半桶水,走了几步实在拎不起来,还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
水桶翻倒在一旁,春桥爬起来,由于疼痛,眼泪不受控制地就流了出来,她拿手胡乱擦了几下脸。
可春桥忘记自己手上沾了湿泥,这么一擦,俏白的脸上就沾上了土。
她站起来,脚微微一动,脚腕就钻心得疼,兴许是扭到了。
春桥疼得冒汗,反正左右无人,她干脆坐在地上,掀起裙摆,露出纤瘦雪白的小腿,轻轻揉着脚踝。
程暻一直让人关注着伯府的消息,听说春桥今日出府,他便巴巴地寻来。
护卫告诉他春桥去了小溪边提水,他便连等都不想再等。
谁知就看到了少女狼狈的窘态。
泪眼落雨,无声流下楚楚可怜的水渍。
巴掌大的小脸紧紧皱着,明明白嫩的脚趾头都痛得蜷缩,却还是一声不吭。
程暻有种莫名的怜惜,还带着点血脉喷张的兴奋。
他目光投向春桥,没怎么吃过苦的手,指甲圆润粉嫩,手指纤细又雪白。
她不应该在这荒郊野地受苦,合该娇养在金屋里。
“桥姑娘,”男人粗粝的手指紧紧捏住她的胳膊。
春桥抬头,惊慌失措,不复平时的冷淡疏离。
她没想到都在这还能碰上程暻。
慌里慌张地甩开程暻的手,脚紧紧缩进裙裾里,春桥面色发红,“世子爷怎么在这里?”
“我来这打猎,”程暻轻笑了声,让随行的护卫帮春桥提了水先回去,他自己单膝跪下抓住春桥的脚踝,又抬头问,“还走得动路吗?”
春桥咬着下唇,撒谎道:“走得动。”
程暻挑眉,明摆着是不信,他见春桥还是抗拒自己,干脆把春桥拦腰抱起。
春桥乍然悬空,很没有什么安全感地抓紧了程暻的肩膀。
她从来没有被陌生男人这么近距离抱过,偏过头别扭道:“放我下去。”
程暻笑着把她搂得更紧,他故意吓唬人:“我真走了,你一个人呆在这荒山野林,又走不动路,不怕遇到狼群把你吃个干净吗?”
“我可听说,这地界有狼,才跑来猎兽的。”
仿佛为了应景,不远处还传来几声野兽嘶吼。
春桥果然被吓到了,她再也不敢闹别扭说要下去。
只是羽睫轻颤,小声说道:“我的鞋。”
“我帮您拿,”随行的小厮机灵,立马拎了鞋笑道。
春桥并不重,又轻又瘦,抱在怀里软绵绵的,身上还有着好闻的馥郁甜香。
程暻把她放到床榻上的时候,还有些意犹未尽。
他环顾四周,皱眉道:“这也太简陋了。”
春桥是被罚来古刹寺的,自然不可能有好日子过。
自己又不是来享福的,她老老实实说道:“这个庙就是小的,不可能像千佛寺那样气派。”
程暻还是皱着眉头。
他蹲下身,捉住春桥往被窝里藏的细脚腕,摸了摸她皮肉下的骨肉,说道:“还成,没伤到骨头。”
春桥不太适应程暻对她这么亲昵,她轻轻挣着,想把脚扯回来。
“别乱动,”程暻微微用了力,春桥就觉得动弹不得了,他又俯过身来说,“要不你跟我回侯府吧,省得在这遭罪!”
春桥睁圆了眼睛,回侯府干嘛?被程暻当礼物送给太子爷吗?
她虽然有时候温吞了点,但还不至于干出这种羊入虎口的事情。
春桥坚决拒绝道:“不要。”
因着这句带点抵触意味的话语,程暻脸色不甚愉快。
春桥已经嗖得把自己裹进被褥中。
程暻只好和春桥并排坐着,软了神色哄道:“不去也没关系,左右就是我多费些功夫来看你。”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春桥不太理解程暻为什么要缠着她,她也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就算把她送给太子,她也不会帮程暻说话的。
程暻说道:“你救过我,我自然要回报你的恩情。”
他又拿出那块并蒂连枝花玉佩,“这是证据。”
程暻居然还留着这块玉,春桥扭过头:“不就一块玉,丢了就丢了,我也没想着找回来。”
“你既然认出来这是你的玉,为什么不告诉我?”
春桥抿了下唇,她无奈道,“我只是伯府寄人篱下的孤女,跟你有什么话好说的。”
春桥的眼睛足够圆润,此时委屈地下垂着,配上姝丽的好相貌,有种让人心疼的痒意。
程暻想到她之前梨花带雨的可怜样,嗓音支离破碎,低声地啜泣着,单薄裙裾下露出的肌肤似雪
他的眼神骤然深邃起来。
春桥不明白程暻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瞧,还抬起手要摸她的脸。
她侧过头,有些害怕地闭了嘴,以为自己又是哪句话惹程暻不高兴了。
花戎知道世子爷今日带她来见春桥,很是高兴。
她走得慢了些,现在才赶到古刹寺。
花戎兴冲冲地推开门,扬声喊道,“姑娘!”
这声唤立刻打破了两人之间安静又诡秘的气氛。
春桥看向花戎,一时之间神色很是惊喜。
程暻回过神来,浮现笑意解释,“你的丫鬟被长公主派人追杀,我碰巧救下她。”
澜娘也跟在花戎身后探出头来,她回来恰好碰上了花戎,两个人便一起回来了。
花戎冲过来抱住春桥,澜娘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程暻,脸色淡淡。
春桥被花戎搂得喘不过气来,这些日子也不知道吃了什么,她的力气似乎又变大了,春桥都有些承受不住花戎的热情。
“好了,好了,”春桥从花戎怀里钻出去,又光脚踩在地板上跑去拉澜娘的手,“你回来了!”
澜娘也扯出一个笑容,她看向程暻,脸色有一瞬间的紧绷,但很快消失不见,“这是?”
她是为盛秋潮做事的,程暻的出现让澜娘隐隐觉得不安。
“这是镇北侯世子程暻,”花戎兴致勃勃,“他人很和善的,你不用太拘着。”
可澜娘却行了个礼,生分道:“有劳世子屈尊,屋子简陋,让您见笑了。”
澜娘冷着一张素淡的脸,程暻见春桥注意力完全在两个丫鬟身上,自己也没了兴致。
他拿给春桥自己的巾帕,指了指脸,笑着说:“脸上沾了泥,擦干净比较好。”
春桥搓了几下脸,真得搓下泥渍来,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刚才就是这样一直同程暻说话的?
他也不早点说!
“多谢世子爷,”春桥声音小小的,白嫩的脸浮现红晕。
程暻觉得春桥可爱,又想捏捏她的脸,但那个叫澜娘的虎视眈眈,视线一直粘着在春桥和他身上。
程暻按住自己有些作痒的心思,看着春桥哭笑不得,“桥姑娘,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程暻走后,花戎忙着去收拾小厨房煮饭,澜娘拉着春桥的手坐下,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道:“姑娘和程世子是怎么回事?”
春桥对程暻并不是很上心,她想了一会儿这么解释道,“他说喜欢我,但我不信。”
澜娘这才放下心来,去取了她下山带上来的东西过来。
春桥被塞了一个麂皮绒的精致手炉和玉兰斋的糕点,暖屋子的银丝炭寸尺寸金,竟然也买了许多。
春桥虽然没怎么置办过日常所需的物件,但看澜娘拿出来的东西,她大概也能看得出来是很贵的。
春桥发愁道,“我们带的钱还够吗?这些得要不少银子吧。”
“没花多少钱,这些东西积压在店里,掌柜的正愁着卖不出去呢,”澜娘笑道,“我只花了对折的价格。”
花戎收拾好小厨房,端着几碗热气腾腾的粥菜进来,春桥吃了几口吃不下。
花戎和澜娘站在她身边面面相觑,沉默无言,就连春桥都觉得气氛着实尴尬,自己也不自在起来。
“你们两个也坐下吃吧,我去睡一觉,”累了一天,春桥有些困意,还有些犯懒,她又担心两个人刚见面处不好,又扭头叮嘱道,“你们两个好好的,不要掐架。”
“母亲,母亲,你一定要替我做主啊!”盛春容哭哭啼啼地闯入宜兰苑。
长公主看了一眼小意伺候的周枞慕,周枞慕便识相地退下了,她揉着头,颇为头痛:“又怎么了?”
“程暻去佛庙见春桥那个贱人了,侯府里传出来的消息,说是他们世子爷亲自抱着那贱人进了寺庙,”盛春容满眼泪痕,哭得有些嘶哑,“程暻是我的,谁都不能抢走他。”
“必定是春桥趁我不在的时候勾引了世子爷,”盛春容恨恨道。
“程暻固然不错,但你也不用一颗心都吊在人家身上啊,”长公主觉得自己这个女儿被别人养得眼界短浅了点,她十分头痛,“瞧你那没出息的样,人家可是趁着你落狱直接跑来解除了婚约!”
“不一样的,必定是侯夫人见风使舵,程暻也只能听他母亲的安排,”盛春容把脸埋在长公主臂弯里,撒娇道,“程暻绝对不是那样的人,他只是一时被狐媚子迷了魂,心中还是有我的。”
“天下男子这么多,我同他自小的缘分,也只喜欢他。”
“母亲过几日再为你寻一个最好的,”长公主被盛春容这番小女儿情态腻歪坏了,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她忍耐道,“你皇帝舅舅只是一时之间恼了你,等过段时间母亲去求一求情,你自然该怎么风光就怎么风光。”
“女儿只要程暻,要说也是重新说与镇北侯府的亲事!”盛春容不依不挠,“不然女儿宁愿去死!”
长公主这下真得冷下脸来,她甩袖让盛春容跪下。
盛春容还想再撒娇,被长公主一瞪,也只能乖乖跪下。
“你的母亲是长公主,舅舅还是皇帝,”长公主发了怒,眼眸里都是失望,“怎么可以为了一个男人寻死觅活!”
盛春容也是个倔强的性子,她跪在地上,脊背却挺得直直的,她被长公主训斥了也并不退缩,反而犟道,“女儿要见见程暻,问问他自己的意思!”
盛春容如今瘦了,脸蛋比之前小了一圈,纤细的骨相凸显出来,如花似玉的脸蛋上满是执着的期待。
她坚信,等程暻见到她,自然能回心转意。
长公主看着自己不争气的女儿,被气到发笑,她意味深长道,“希望你到时候不要后悔。”
第二日春桥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许是程暻派人打点过,这佛门里的姑子对春桥态度好多了。
春桥每日想吃什么,她们都能立马送上来,只不过还是整日不见荤腥。
春桥捂着肚子,还是觉得自己每日都填不饱自己的胃。
闲散了几日,姑子又来请春桥去抄经。
澜娘问:“能不能在这小院里抄?”
“今日不行的,”姑子支支吾吾为难道,“明日姑娘便可以在小院里抄了。”
“这是什么道理?”澜娘挽起袖子想要理论。
“姑娘,不是我为难你们,是今天日子特殊,”尼姑连忙说道,“姑娘抄经的偏殿烧了地龙,如今暖和得很,不会冻着的。”
“好了,澜娘,我没事的,”春桥穿好衣裳从里间出来。
虽然不知道这小小寺庙还有什么说不得的戒律,但左右不过是一天,她觉得自己没这么娇气。
那前来传话的尼姑见春桥这么好说话,也没有记恨她们之前对春桥态度不好,千恩万谢道,“谢谢姑娘,我们之前有眼不识泰山得罪姑娘,还希望您不要介怀。”
要说一点不介意也不是没有的,春桥脸色平静。
就算佛门净地也有小人攀炎附势,六根清净,四大皆空只不过是一句诳语罢了。
她神色淡淡,只是说道:“带路吧。”
春桥垂眸,觉得自己应该习惯。
习惯别人的冷眼相待,也习惯别人的曲意逢迎。
她挺直了脊背,细白的侧脸清冷而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