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堪折(1/2)
——是病。
明容告假回侯府,沉痛反省十天之后,得出这一结论。
她对赵秀抱有的微妙期待,和闷热夏夜躁动的心跳一样,是一种病。
在容易胡思乱想的年纪,在对异性产生了一丢丢兴趣的年纪,她不幸身处古代,不得自由,也没有广交朋友的权利。她甚至见不到几个同龄男生。
七哥,她视若亲兄长。
别的皇子,他们见了她得避嫌,多说两句话,传进七哥耳朵,他们准遭殃。
宫里的侍卫,那更得避嫌。男女大防,尊卑有别,若有一点僭越之处,只怕害了对方性命。
明容见的最多的,与她最亲近的人,只有赵秀。
从十二岁起,愿意与否,那人都成为了她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赵秀总在她无助、软弱的时候出现,给予她生命的支撑。他对她的纵容和偏爱,比起爹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知道她的秘密,见过她的罪恶。
她在他面前赤.裸如新生,也不需要费心掩饰。她是自由的。
她的每一天几乎都与他分享。
她习惯了他冷淡的臭脸和糟糕的坏脾气,也习惯他微凉的体温和生硬的拥抱。她太习惯有他。
所以,她病了。
友情之外的暧昧,牵手和拥抱,她听之任之。
可这一切,也许只是巧合。
赵秀路过她冷清的青春,弥补了她对花季雨季的浪漫憧憬。她将惯性依赖,误解为秘而不宣的情思。
巧合。
她只能这么说服自己。
否则,她就不得不承认,她对大曜的太子有所期待。
那个人——为了学桃花妆,随意摆弄死人头颅。为了验证心脏的形状,切开一颗人类心脏。
他的离经叛道,从来没有负担。
人与动物,与草木,与尘埃,于他而言,本无不同。
明容却被他吓的噩梦连连。
她在梦中见到愁眉苦脸的爸妈和姐姐。她已经很久没有梦见他们。
爸爸说,远离犯罪分子,远离危险,是自我保护,也是对自己、对家人负责。你愿意每逢周末就去探监吗?
妈妈说,爸妈不干涉你找对象,只有一点,他必须真诚。诚实和善良是生而为人最可贵的品质。那个姓赵的男孩,你真的认为他善良吗?
姐姐说,容容,你想早恋,好歹找个正常的对象啊!
夜半惊醒,一身冷汗。
是病。
绝对是青春病。
她只是一时头脑发热,年少总是混乱。不见赵秀,冷静一下,也许就能清醒。
明容积极调整心态,她需要和正常人交流。
于是,她约朋友郊游。
慈义山景色好,人又少,堪称旅游胜地。
明容去过一趟,毒虫、毒蚁绕着她走,安全不成问题。
她叫上长乐,七哥和阿缘,几人相约出游。
七哥和阿缘相对自由,来去自如。
长乐出宫不便,为了出来玩,还得找理由。她告诉父皇,京郊寺庙多,叶皇后忌日将至,她为先皇后祈福。
叶皇后的忌日还有大半年呢。
皇帝不在乎。他一听说叶初相关,无论借口多离谱,他都放行。
长乐丢下侍从,独自前来,背着个小行囊。明容也背着自己的登山行李包。赵巽和阿缘带水壶,兵刃,和常备的药。
来到集合点,四人愣住,面面相觑。
他们不是仅有的游客。
太子在。
……没人叫他。
明容百思不得其解。
即使赵秀没做恐怖的事情,即使她不曾从东宫落荒而逃,她也断然不会邀请他。
赵秀的被害妄想症病入膏肓,他早年遭逢刺杀,患有严重的PTSD,对游山玩水毫无兴趣。爬山更是他反感的体力活。
可他偏偏来了。
大家来爬山,他高坐辇轿之上,捧着一杯降温消暑的绿豆汤。冰块融化,发出轻微的碎裂声。
少年一脸厌烦。
众人无言。
明容刚想打圆场,阿缘警觉,右手按在佩刀的刀柄上,冷硬的质问:“什么人?”
他不认得太子。
那日在侯府,赵秀和他打了个照面,他走的快,没留意对方长相,这会儿忘的一干二净。
赵秀扫他一眼,不答。
赵巽冷哼:“他是谁?是你见了得跪地叩拜的人!”
他看阿缘不爽很久了。
明容在宫外,但凡出街,身边必定跟着无礼的异族少年,苍蝇似的,赶也赶不走。
明容说,阿缘是她弟弟——见鬼的弟弟。
南康侯吃饱了没事干,非得认个父不详的异族人当便宜儿子,这不胡闹么。
赵巽看阿缘,那是越看越不顺眼。
不仅因为明容对‘弟弟’的维护,更因为这厮态度欠佳,拽得毫无理由。
他转向太子,“四哥,你怎么来了?”
赵秀不冷不热,“怎么,扫了你们的兴?”话对赵巽说,视线却落在明容身上。
少女身穿淡粉夏衣,背着个淡蓝色的小包袱。
时辰尚早,她的额头沁出一层薄汗,脸红扑扑的,目光躲闪。
赵秀想为她擦掉额上晶莹的汗。
她在东宫玩得太疯,他会为她洗脸、抹汗,他享受照顾她,照顾本就是对身体的支配,而支配等同于拥有。他照顾她,他拥有她。
所以,她为什么逃走?
他一天见不着她,小神女一天不对他笑,这一天的日月都无光,尽是虚度。他们不该分离。
明容别开脸。
她还在闹别扭。
赵秀低哼。
“来就来了。”长乐道,“再不走,日头晒得厉害。”
一行人动身,启程。
阿缘跟着明容,眼角余光瞥向辇轿上的少年,问:“他就是太子?”
明容点头。
阿缘道:“他来爬山,怎么坐轿子?”
明容清了清喉咙,模糊道:“他生病呢,身子不好。”
阿缘又看那人一眼。太子苍白、清瘦,单薄如纸。他说:“生病在家养病,为何跑出来?半路发病,岂不麻烦。”
明容心想,阿缘对赵秀的第一印象差极了。
阿缘直来直往,素来不屑粉饰太平。此刻,他面无表情,语气也平淡,可说的这些话,分明对太子颇有微词。
赵巽维护兄长,呛他:“四哥发病自有我们照顾,要你多嘴。”
阿缘看他,只一瞬便回转,漠然道:“整天念叨杀敌立功,整天赖在京城不走,打仗全靠嘴。”
“你他娘的说谁呢!”赵巽一个箭步冲向前,提起他的衣襟。
阿缘闪开,敏捷得像一头豹子。他嘴硬:“谁跳脚,我说的就是谁。”
明容叹了口气。
她这弟弟的叛逆期有点厉害。
赵巽嗤了声:“臭小子,会些三脚猫功夫,就当自己是个人物,真叫人笑掉大牙。老子今天教你重新做——”
“别吵啦!”明容打断,“每次见面就吵架,你们成熟一点!”
阿缘板起脸,继续当面瘫。
赵巽冷哼,奚落他:“……穿得什么破烂衣服,刚从染缸里捞上来吗?”
阿缘闻言变色,佩刀唰的拔出半截,厉声道:“你再说一遍试试!”
赵巽冷笑,“想动手?老子奉陪,来啊!”
“不准打架!阿缘,刀收回去。”明容说完,瞪着赵巽,“那是我给阿缘做的新衣裳,哪里破烂?”
赵巽怔住,“你做的?”
明容点点头,不悦道:“对啊,深绿浅绿黄绿,标准的迷彩服。我弟弟将来可是要成为天下第一刺客的人,刺客必须注意隐蔽,穿着这身衣服,藏在树林间,谁能找到他?你不懂,尽瞎说。”
“天下第一刺客?”赵巽失笑,反手一指,“就他?”
“比你当三军主帅靠谱。”阿缘道。
“你也配和老子比。”赵巽轻蔑,“老子看在容容的面子上,屈尊告诉你,去年,老子——”
“老子老子老子,难听。你好好讲话。”明容说。
赵巽无奈,举双手投降,改口:“去年,我已经立下汗马功劳,我的手里足有二十几条北魏军的性命,人头数新鲜着,日后还会上升。今年,我再回燕北,那可不是小打小闹。我话提前撂这儿,待我冲锋陷阵,凯旋而归,明缘,我要你亲眼看着京城的百姓夹道迎接,为我欢呼,看我有多威风!”
阿缘又瞧他一眼,然后扭头,不吭声。
赵巽气道:“你小子什么态度?以下犯上,目无王法,他娘的讨打!”
长乐淡淡道:“七哥,你别张口闭口骂脏话,容容不爱听。”
她的耳朵也不爱听。
赵巽闷了会儿,突然生硬的道:“容容,你给明缘做衣裳,待我出征,你也给我做一件。”
明容诧异,“你出征穿战甲,那太难,太复杂,我不会。”
赵巽立刻道:“你可以缝制里衣,裤子——”
“臭不要脸。”阿缘冷声。
赵巽又要打他。明容好不容易把他们分开,不准他们继续吵嘴。管教这两个问题少年,比爬山还累。
不多久,身后扬起一道熟悉的声线,清润如水,低沉如深夜轻风:“……迷彩服?只怕用不到。”
明容回头,“怎就用不到?”
“你弟弟想当数一数二的刺客,刺杀的目标非富即贵,不会待在深山老林。”赵秀拖着调子,慢条斯理的,“这样的人,也许藏在高门深宅,也许在皇宫。他穿着那身衣裳,形迹可疑,隔着院墙都能被人揪出来。”
好像,有点道理。
明容脸一红。
赵秀微笑,柔声诱哄:“你叫他脱下来,烧掉。”
“我的衣服与你无关!”阿缘道,声音冒着丝丝寒气,“不用你多管闲事。”
“你对谁不敬呢!”赵巽剑眉一拧,粗暴地推搡他,“明缘,我忍你很久——你狂什么,啊?”
他挡在阿缘身前。
两人对峙,剑拔弩张。
“四哥和我狂,我们姓赵,住皇宫。”赵巽是真的气恼,也是当真困惑,他从没见过阿缘这般不识抬举的人,“你小子凭什么猖狂?你有嚣张的底气吗?”
阿缘神色不动,淡淡道:“凭爷高兴。”
赵巽:“……”
明容:“……”
她本想劝架,听阿缘这么说,真不知作何表示。阿缘的叛逆期不仅厉害,更可怕。
赵巽气的发笑,“你行啊,对着本王自称爷,你是第一个,真能耐!”他捏了捏手指,骨节作响,“别光说不练,小子,有本事——”
长乐一声低呼。
明容转身,见她站不住,急忙搭把手,扶着她,“怎么了?”
长乐:“脚扭了。”她看向辇轿,十分自然的命令,“玉英,你背我。”
玉英请示太子,太子答应。
赵巽看着两名少女,心里想,山路难行,长乐不慎伤到脚踝,容容也该累了。他脱口而出:“容容,你累吗?我背你。”
明容一怔。
她上次来慈义山,只爬到半山腰,这回直通山顶,确实疲倦,但还没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正欲拒绝,忽听赵秀道:
“老七,你背长乐。”
赵巽说:“玉英背她。”
“玉英是外男。”赵秀语气冷漠,“你背自己的妹妹。”
“那容容怎么办?”
“玉英背她。”
“……”
赵巽一阵无语,哭笑不得。
“四哥,你听听自己说的什么话?你刚才说,玉英是外男,他是长乐的外男,难道不是容容的外男?”
赵秀道:“男女授受不亲。你和明容非亲非故,别碰她。”
明容眼神古怪。
他怎么说的出口?
他怎么能脸不红心不跳,双标得理直气壮?他真的一点都不诚实,也不会心虚。
赵巽不服气,说:“我和容容非亲非故,玉英就沾亲带故了?”
“玉英是下人。”赵秀凝视明容,平静道,“玉英,何竺,你自己选。”阿缘刚想开口,他又道,“你弟弟抬我。”
“不。”阿缘拒绝,“我背我姐,你找别人。”
他们你一句,我一句,互不相让。明容听得脑袋涨疼,忍无可忍,“行啦!”
四周立刻安静。
“我能走,不用人背。七哥,你带着长乐,小心路上的石子。”明容深呼吸,一只脚点地,作起跑的姿势,对赵巽笑,“我在山顶上等你!”
话音刚落,一阵风似的跑远。
赵巽也笑。
他背起妹妹,说道:“长乐,抓紧——七哥背着你也能得第一名,你看好,咱们这就追上容容。”
他们在前面跑,阿缘紧跟其后。
他担心姐姐冲太快,被石子和杂草绊倒。
这几人一走,热闹便没了。
何竺摇头,叹息:“……少年人啊,一个赛一个的暴躁。”
同为少年人的太子望向前方。
少女的背影是娇俏的粉色,像一道流动的粉色虹光。
她奔跑,衣袂飘飘,长袖和裙角飞扬,辫子在风中一起一落。
老七说了什么,她边跑边笑,上气不接下气。笑声被带着热气的风吹回来,清脆如银铃,清甜如泉水。
热风涌进少年冷寂的心口。
他干涸已久。
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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