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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唐军驻地一片忙碌,一棵棵巨大的云杉轰然倒地,兵士工匠嘶喊着拖运木料,各种攻具辚辚轧过,姜行本满意地逡巡了一圈,又叫上了阿史那社尔。姜行本乃通口县开国男、将作大匠,擅长工械营造,阿史那社尔原为西突厥处罗可汗次子,多年征战於突厥及高昌一带,归唐后屡立战功,忠心不贰,尚高祖亲女、当今皇帝亲妹衡阳公主为妻。二人步进一座小帐,帐内一人伏趴在几案之上,此时天气尚热,那人却从头到脚披在厚厚被中,头脸都隐在被子的暗处,只伸出嶙峋的左手紧紧扣着下颏的被子,以免漏风,右手还在纸上描画着什么。
姜行本坐了下来,“进药了么?”伸手就要探被中人的额头。那人一边咳一边缩着头,“不劳将军,咳咳,我没病吃什么药。”姜行本夺过他的笔扔了,“你这一路都病着,还敢说没病。”那人低低道:“大人扔了我的笔,还要不要我画攻具了?”阿史那社尔身材魁梧,一把就将他连人带被抱离几案,置于榻上,那人挣扎道:“大人无礼!”阿史那社尔呵呵笑着,灰蓝的眼珠蕴满慈爱之情:“我好歹是秦儿的姑丈,也算是你的长辈,抱一抱侄儿女婿不为过吧。再不乖乖听话,我这蛮子可真要动粗了。”那人沉默了。
姜行本命人端了药来,“大总管已经吩咐过,若是伯芰jì再不进药,马上遣送回长安。你受圣命所托,甘心就这样丢脸回去么?”那人轻咳了几声,接过汤药一古脑喝下,喝得太快又呛得咳了,喘道:“药我喝了,两位大人恕不相送。”重又裹起被子爬到几案前拾了笔画了起来。姜行本和阿史那社尔对视一眼,俱是苦笑着出帐。
高昌王城。
街头尖叫声扭打声此起彼伏,乱作一团,隳突乎东西,叫嚣於南北,兵士持矛带枪追赶儿童,不时又有青年被强行捆绑抓走。麴智脩带着李未盈正往王宫里赶,见此情形便拦下一名校官,呵责道:“王都宝地,为何扰嚷清平?”那校官识得麴智脩,“城中孩童纷纷传唱反诗,王上命我等缉捕首唱者。无奈唱者甚众,抓不胜抓。”
麴智脩大惊:“什么反诗?”校官支吾半天不敢声言。麴智脩走到一名被反绑的青年面前,狠狠一脚,将其踹翻在地,马靴踩在他脸上,“你给我唱!”那青年脸都被踩扁了,断断续续唱道:“高昌兵…马如霜雪,汉家兵马如日月。日…月照霜雪,回首自消灭。”竟然还谱成小曲。麴智脩大怒,拔出佩刀便刷地砍了下去,鲜血喷激得他一身一脸都是。
他掉转溅满鲜血的脸,刀尖一指李未盈,“是你!”李未盈道:“不是我。你能射得一只大隼,便会有两只三只,一人得见万人颂之,你抓得了杀得了全城的人么?为什么大家唱得如此热烈,你好生想想,你这么聪明,则防民之口胜於防川的古训不会不知吧。”麴智脩一扬刀背,重重斜砸在她后颈窝处,李未盈当场晕倒在地。麴智脩拖起她的领子,看了看她死白的脸,吩咐侍卫道:“送到我居处的后室锁起来,除了我谁也不准接近她。”自行策马去见麴文泰。
王宫内麴文泰正和麴智盛、麴盛湛及众大臣紧急议事,麴盛湛谏道:“父王,民谣传唱如此之盛,必有人暗中指使,儿恐唐军已有细作混进城内。”麴文泰强作镇定:“二郞信口开河,唐军远在千里之外,有茫茫沙碛qì所阻,哪到得了高昌。你休要再危言耸听。”麴智盛道:“二弟说得也不无道理,父王,唐军大队人马虽则未到,难保少量先遣人员来此打探消息。还是多派兵丁巡逻,严加盘查,管控进出人等。”麴文泰脑中已然昏乱,摆了摆手,“去去去,麴德俊。”绾曹郞中麴德俊领命而去。
麴文泰焦虑地在殿中来回踱步,一圈又一圈,交在背后的双手已在发颤,口中喃喃自语:“来不了来不了,绝来不了。”麴智脩刚巧奔进殿中,抢步扶住麴文泰,“父王宽心,就算唐军来此,我们还有突厥为援。”麴文泰一呆,“是是,孤糊涂了,糊涂了,呵呵。”勉强乾笑几声。麴智盛道:“一切事情交由儿来办,父王劳累一日又兼病体违和,请先回去休息。”麴文泰点点头,“盛儿要多跟弟弟商量着,父王全靠你们了。”三兄弟俱笑着应承,但低头的一瞬间,麴智盛与麴智脩都相互投来冷冷一瞬。
麴文泰扶了内侍刚要回寝殿,探子急奔上殿报道:“唐军已达碛qì口。”麴文泰一下僵住。麴智盛厉声道:“你胡说什么?”那探子喘道:“碛口,碛口。”
高昌东面南面都是千里沙海,碛口即是紧临东面沙海的出入口,一旦唐军越过高昌赖以自保的天然屏障大沙海抵达碛口,则挥军绿洲平原就将顺畅无比,如入无人之境。
赤日炎炎,殿中诸臣却都如堕冰窟,麴文泰虚虚道:“几个先锋细作是么?”探子道:“是,是大军。”麴文泰脚一软,三兄弟急忙几只手一齐托住他不致倒下。麴智盛道:“父王稍安,三万唐军不在话下。待儿出去擒敌。”探子连连擦汗,几次张嘴都嗫嚅着说不出来。麴智脩喝道:“快说,延搁军情马上拖出去斩!”探子一吓脱口道:“四十万!唐军四十万来袭!”
殿中一片肃杀,众人如五雷轰顶,个个呆若木鸡。高昌全国人口加起来还不到四万,唐军竟来了四十万,如此兵力悬殊,无异以婴儿搏贲bēn育。片刻之后,一些臣子腿如筛糠,更有一些牙关微微叩响。
“父王,父王!”麴智湛拍了拍一脸灰败、写满惊惧、双眼圆睁、嘴巴大张的麴文泰,叫了几声都无反应,三兄弟突然一齐意识到什么,猛烈地摇晃麴文泰的身子,大声叫道:“父王父王!”
麴智脩伸手一探麴文泰鼻息――急病交加的高昌王惊骇之下竟然活活吓死了。
柳谷,唐军大营。
姜行本与阿史那社尔先已在伊吾完成攻具之营造,再协助契苾何力部一同西行扫荡突厥,清除平定高昌的羁绊,随后二军南下与其馀各部会合於碛口之西、田地城东北的柳谷。
侯君集召集各部将领,商议进军之计。唐军本做好与麴文泰一战的准备,眼下突生变故,接报高昌王麴文泰惊惧之下暴亡的消息,倒是有些意外。侯君集笑道:“想不到麴老儿怕成这样,我大军未至,他先已归西。算来他也曾领兵作战,骁勇一时,唉,竟是可惜了。某千里迢迢来此,棋无对手,打起来也无趣了。”姜行本亦笑言:“如此末将倒要为一人请上一功。”侯君集点头,“正是正是,给曹菱记上一功,他写的好歌谣,搅得高昌城内先已自乱阵脚,如今麴文泰又惊吓而亡,吾等平叛更易耳。”
中郞将辛獠儿进前道:“大总管,高昌王新死,克日将葬,国人咸集,乘其慌乱之时,我以二千轻骑袭之,可尽得其国。”侯君集微一摇首,“天子以高昌骄慢,使吾恭行天诛,乃於墟墓间以袭其葬,不足称武,此非问罪之师。我少时不好读书,但仁义之师的道理还是知晓的。座下诸位莫要贪功冒进,反辜负了皇帝圣眷天下的美意。”牛秀奇道:“咦,大总管平日矜功恋战,今日倒讲起圣贤来了。好,远人不服,修文德以来之,不如我等在此怀柔示好,等他来投不是更妙?”侯君集笑道:“进达,你来笑我,某岂是这等迂腐之人。我军跋涉征程,辎重负累,险渡沙碛,一路上已困乏不堪,前军后军又才刚扫突厥南归。此刻出兵,虽然仍是胜算满满,但太过劳苦。不若藉机休养生息一阵,又能赚得仁爱之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