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归雪(四)(2/2)
他出剑的速度不快不慢,合乎道法之韵律,这一式也在白玉京里练过很多很多回,绝不会出错。
每当他觉得恨的时候,就会出这一剑。
快慢终有尽时,生死不可逆转,在尽头的尽头,只能窥得一丝往昔幻梦。如此锋利的“春江花月夜”之剑法,最后一招竟然呈现出一种残酷的温柔来。
剑锋穿过晏浮瑾的身躯,即使是这样洞穿了,好像也没有对他造成一丝伤害。
*
白姝颐适时地抛出了千千结,笛声在此刻又起。
曾有人不求回报地为她求得千千结,说这是可以见到亡者魂魄的灵物。
白色的光包裹住晏浮瑾,连同洞穿他的那一剑,时间在这一瞬间停止了许久——
晏浮瑾窥见自己的一生飞速地掠过。
他和双双从小一起长大,一起拜师蓬莱,一起学剑修道。入蓬莱之时,他也曾立下豪情壮志:“我一定斩尽天下妖魔!”
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一生开始变得不像他的人生了。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加注在他的身上,他尽管天赋平平,却总是能打败比他修为高的人,每一次的秘境都可以寻到天才地宝,每一次的决战他永远不会死。
他永远有绝处逢春之时,他理所应当成为这天地里最厉害的人。
欲壑难平,嫉妒心起。
他杀了那么多人,却还是死在了白玉京,最后的最后,也只有双双为他流过泪。
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活着的意义好像就是天道加诸的荒唐一梦。
“浮生若梦”那道小小的伤口没有流出血来,晏浮瑾的身上却骤然像是有无数道剑痕划过,下一霎那,他被这些剑痕搅碎了。
晏浮瑾死的那一霎那,天地没有再动摇。只是冥冥之中,好像所有人都感觉到,有什么沉重的、束缚在身上的东西与之一起消失了。
宋盏端坐于生死殿里,一直听着殿外的厮杀之声。
对她来说,谁赢都无所谓。只是若那位剑尊之高徒与剑尊后人,他们俩如果输了的话,她会感到一丝遗憾。
这遗憾很浅,她许久不会感到悲伤了,这一丝浅浅的遗憾就像是即使把归雪的桃花移栽于生死殿处,也再难回到她少年时桃花飘飞的时候。
因果线向来不会轻易变化,这时候却有意识地搅动在了一起,黑夜里撕开一道光辉,落在团团纠缠的因果线上。
天道所给予的指示悬浮在虚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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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军剑轻飘飘地落了下来。
杀意仍然不减,千百年来所死去的冤魂都在哭嚎。
乌梦榆向前一步,稳稳地接住了这把剑,她上一次也这样握住了破军剑,可当时心里更多的是惶惶不知终日。
这一次,她同样感受到了比血还要冷的杀意从剑上传来,她的心好像落入了无尽之海,海里的倒影尽是遮天蔽日的血肉。
“这是你第二次要来镇压我了。”
乌梦榆:“原来你也知道。”
破军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晏浮瑾那个蠢货在想什么,我全能知道,他自以为自己能够诛尽天下人,却早早死在这里。”
乌梦榆不再听它多言,另一只手握住舍利子,引渡自舍利子的灵力比万物都要纯净。
她单手结了个法印,决绝地推到了破军剑的身上——
“连佛相金身都没有亲临,你们为什么一定要镇压我。只要有杀意存在,你即使镇压我于舍利子中,我也永远不会消失。”
它的声音变得极其轻缓,带着蛊惑的意味,“你心地澄明,不会受千百年来的杀意影响,就像现在一样。乌梦榆,我可以认你为我的下一任主人。”
乌梦榆手里的动作停了下来。
破军的杀意弥漫了出去,来自黄泉渊的妖鬼却好像更陷入了癫狂里,修仙者与它们纠缠在一起,然而杀意越来越浓,令人神魂也要破碎一般。
破军继续道,“舍利子从诞生之初就是为了镇压破军而存在的。乌梦榆,你是为了我而存在的。”
“我们才是这天地里羁绊最深的,你为什么一定要诛杀我。”
“破军之剑,剑通真灵,你从此可以拥有最卓绝的剑法天赋,我甚至可以修复你身上的暗伤,百年内飞升之位必定有你一席——”
她曾经在归雪梦寐过无数次的东西,就这么轻易地摆在了面前。
乌梦榆来此处时,曾备了一副剑鞘,只是用凡铁制备,算不得灵物,她握住破军剑将它重重地归于了这副剑鞘内。
破军剑悬停在虚空里。
而霜翘出了鞘,她脑海中闪过了一瞬是如何得到霜翘剑,那年归雪的桃花之下,被人以假装不在意的方式捧上的真心。
“我不是为了你而存在的。”
如意剑诀泛起一道柔和的光,她一直以来都不会杀意很重的剑法,比起shā • rén,她更喜欢归雪的桃花。
“怀谷方丈与裴闲前辈赠我以生命,冬虚剑尊与我父母抚养我长大,归雪是我魂归之所,我有可以托付性命的挚友,也有……我喜欢的人。”
——真正慈悲的剑该如怀谷方丈死前那般,以己身渡众人,可惜她私心太重,终其一生也无法悟得那样的剑道。
最后的剑招也该是她自己的剑招,仿若回到她接受自己平庸剑道天赋那一天——剑意止处,桃花依旧飘飞。
剑光的光华好似穿透了往生洲冰冷的雪,穿过那些痛苦的回忆,穿过那些难以磨灭的愧疚和痛苦,终于抵达了此处。
剑光过处,破军剑断成了两截。
最后,乌梦榆将破军的残魂收拢在了舍利子中。
*
宁双双的手里沾满了血,千千结的光泽却越来越亮。
她已觉得意识模糊,疼痛难忍,可偏偏越是痛苦的时候,她越想回到家乡。这绚丽多彩的天地,曾是她少年时幻想过的地方,可终有一日抵达这里,她却想回到她平凡的,没有仙术,没有梦魇的家乡。
家的影子模模糊糊隐在云雾之外。
她执剑砍断来此方天地的所有因果,拜师蓬莱,遇见宿老前辈,与晏浮瑾虚与委蛇,将他打入黄泉渊,在因果道的尽头,她看见了一个与她一模一样的少女。
这大概是真正的宁双双。
她虽然不后悔算计晏浮瑾,但是对真正的宁双双还是有愧疚的。
“我无意占据你的身体,也很对不起,我改变了你的人生轨迹,伤害了你所爱的人。”
“我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你所爱的人是这里所有悲剧的起源。”
“现在,我要回家了,我衷心希望你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不再只是围绕着那一个人。”
晏浮瑾死的那一刹那,那隐隐逼迫着的天道法则终于如云烟般散去。于是她与家乡的之间的云雾也散开。
“宁双双”愣了愣,向前走去,她的魂魄悬浮起来,穿过这里,彻底告别了此方世界。
与此同时,宿老望了望白玉京的方向,他能感觉到双双离开这里了。
虽然有不舍,但他也知道这是这孩子一直以来的愿望,所以更多的反而是高兴。
他从白玉京离开,却没有找地方隐居,而是先从往生洲开始,再到无妄海结束。
双双临走之前只拜托了他这一件事,所以他尽可能在多的地方留下这样的灵力凝成的字样:“如果想回家的话,走过白玉京的因果道。”
*
乌梦榆握着舍利子。
听风第一个迎过来,这些天它吃不好睡不好,又帮不上忙,只能呜呜呜道:“小乌,你太给咱们长脸了,终于结束了呜呜……”
身后的各派弟子已经迸发出剧烈的欢呼声,吵吵闹闹的一片,是这么多天来白玉京里唯一让她觉得热闹的时候。
“我看这一次回去师父还怎么说,他向来觉得我不成器,这次可算是长了脸面了。”
“哈哈哈哈各位记得来幻海阁吃酒打牌呀,这次的所有花销由我们的冯少侠买单……”
“这白玉京我是再也不想来了。”
“……”
大慈悲寺的弟子们在清扫着战场。
今宵在破军的残骸之前,敛目凝神,诵读了一篇经文。
这柄剑曾经在大慈悲寺悬挂千年之久,是历代方丈,历代弟子,是所有人的心魔。
如今剑毁魂存,还需要不少时间化解这千年积怨。
乌梦榆在人群里望了望,再提步向前走去——季识逍站在不远处,目光游离在因果道上,他全然站在阴影里,所流露的出来不是平日的距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而是一种彻骨的孤独。
就好像,他曾经站在那里望过因果道许多许多次。
乌梦榆走过去:“怎么啦,你当镇魂使的时候常常来这里吗?”
季识逍:“嗯。”
因果道是修心之道,可以重现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
乌梦榆:“我把破军之魂封印进舍利子里了,等把这个交还给大慈悲寺,我们就回归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