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66章(2/2)
天光一点点亮起,落在他眼眸中,聚出新的光彩。
他撑着起身,回首看身后人。
我会好好养大大她。
等她长大,我来给你赔罪。
但求你,黄泉路上等等我。
*
正值深宫中皇后病重传他回去,小叶子亦控制住了病情,遂三军拔营返回都城。
浩浩荡荡的大军中,秦王车驾犹四马并驱改成八马,因为车驾之中还着一樽棺椁。天下人都知晓那是舍身救护沧州守将尸身的英雄。
秦王敬佩她忠勇有嘉,不仅以与厚葬,还收养了她的女儿,未入都城便已经讨封诰命,乃正三品长乐郡主。
彼时秦王殿下尚未娶妻,收养一义女便罢了,可是这等诰命赐下,分明是占了他未来长女的名号。
但皇城中的天子已经无力反对,经这两年霍氏之乱,朝中动荡,边地不安,如今唯有七皇子萧晏尚能支撑大局。
是故,一切皆由着他。
只是对于小叶子而言,尚不懂这样的诰命加身,是预示着怎样的一世荣华。
此刻,她甚至不知外间发生了何事。
到底是根源上的病,又被那般磋磨,再见母亲死时惨状。启程没多久,冬日雪飘,她便染了风寒。如此一路至洛阳,她都高烧反复,警觉昏迷,整个人昏昏沉沉。
萧晏抱了她一路,她昏睡时却也不敢靠近他胸膛,只缩着小小的身子,自己搂住自己。偶尔醒来,她便伸手抚摸面前棺椁。抬起一双不甚惊鹿般的眸子,对他挤出一点笑意。
萧晏能看明白,是在感谢他。
不仅感谢他,她还不敢麻烦他,有两回恢复了一点力气,她便从他怀里挣脱出去,自己坐在一边的座上。
萧晏也不碰她,只看着她慢慢合眼,一点点倒下去,卧在长椅上。然后重新抱过来。
他抚她苍白眉眼,想起这辈子头一回父女相见时。
她便同他说,“我们不害人的,也不给人惹麻烦,找到阿娘,我们会躲起来……”
父女相见。
是的,萧晏想,自己才是她的生身父亲。
可是,他却已经没有机会相认了。
从她在他手里夺了匕首疯狂捅刺那具尸体开始,到她病痛中第一次因他给她喂药而对他微笑,再到她阿娘尸身入殓,她奔出来吼道,不许那人与我阿娘合葬,不许把他放在阿娘棺椁里。
萧晏便知道,这一生,他们父女注定咫尺天涯。
他大抵再也无法从自己女儿口中,听她唤一声“阿耶”。
她叫不叫,认不认他,随着时光流逝,她慢慢长大,身子逐渐康健,萧晏觉得也没什么重要的。
他能抚育她,便该知足的。
若说有何遗憾,便是孩子在回程那场风寒中,失了言语,再不能开口说话。
医官会诊,并无身体上的根源,思来想去,当是她那段时日高烧中的梦魇惊厥所致,如此封闭了心胸,话不能言。
这种因受刺激导致的失语,暂且无药可治,说不定哪日在再逢刺激,她便又能开口了。
萧晏小心翼翼地养她,文武俱全地教她。
只是很多时候,还是忍不住泪目。
初到洛阳,小叶子受封的诏书送来。
无数锦衣华服,金银细软入了她的私库。
她却没有多少热衷,只一双眼睛盯在那盆金灿灿的元宝上。
看了好久,她没有忍住,伸手抓了一个,藏在袖中。
府中掌事忙着清点,一时不曾察觉。反而是散朝回来的萧晏在廊上看了个彻底。
他也不曾出声。
只待掌事查对,少了十两金子。来回查看,左右寻找皆不得。惶惶然禀告他。
他遂退了侍者,留她一人。
她是不能言语,但不代表不能视物,方才发生了什么,她自然看得一清二楚。
良久,她从袖中掏出那块金子,捧给他。
眸光里无甚神采,只有虚无一点笑意,张着嘴,用口型说,“我忘了。”
萧晏蹙眉,捧起她面颊,低声问,“是我教你的诚为本,信为尊,忘了是不是?不要紧,我们慢慢学,知错能改……”
小叶子推开他,摇头用手比划,“我忘记阿娘已经死了,不需要用银子买药。”
萧晏顿在一处。
“阿娘要是活着……”她看着那块金子,又笑。
笑着笑着,就开始落泪,然后软绵绵合眼跌下去。
萧晏抱着她,只觉身在炼狱。
后来,又有府中用膳。
小姑娘对着一桌膳食愣神,每用一样,都留一半在碟中。侍者只当她尝之口味不喜,便收走换碟,重新布菜。
她看着被拿走的膳食,默默无语。便不再多用,只就着面前一碗汤面乖顺用下。
用完,她目光定在一盅红枣粥上。
“要这个?”萧晏问。
小姑娘摇头,又点点头,比划道,我能带回房吗?
萧晏颔首,“一会让廖姑姑给你送去。”
入夜,萧晏一如既往,过来看她是否梦魇,是否突然醒来哭泣。
却不想,这一晚小姑娘还不曾入睡,她坐在圆桌旁,躬着纤细的背脊,只定定看着对面座上,嘴角勾起一点笑。
对面座上无人,但是案上摆着一盅她晚膳带回来的粥。
原来……是给她阿娘带的。
萧晏回忆晚膳场景,所以她之前咬一半留一半的膳食,并不是口味不喜,分明也是留给她阿娘的。
翌日早膳,备了三副碗筷。
小叶子已经懂礼,知晓人未齐,不动快,不上坐。便静静候在一旁。
萧晏笑道,“坐下吧,已经齐了。”
顿了顿,他又道,“这个位置是你阿娘的。”
小姑娘用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他,须臾便是雾蒙蒙一片。
“哪些你觉得好吃,就夹给你阿娘。”萧晏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也红了眼睛。
于是这顿早膳,小叶子不仅给她阿娘夹了许多吃的。途中一味糕点软糯可口,她给阿娘夹完,又给萧晏夹。
夹完,她冲他展颜,眉间那点朱砂,灼灼其华。
萧晏将她抱在膝头,看外面明媚日光,“春天到了,我带你去放纸鸢,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
目光还落在那张空座上。
萧晏抚着她后脑将她靠在自己肩头,哑声道,“以后,都是我们三个一起用膳。小叶子去哪,你阿娘便在哪,她永远都和你在一起的。”
于是,春日的风筝做了三个。
夏日的莲子羹盛了三碗。
秋日菊花酒埋在院中枇杷树下,埋了好多坛。
萧晏说,你阿娘能喝酒的,千杯不醉。
冬日里,门前白雪皑皑,小叶子和萧晏一起堆了个雪人。
萧晏回屋拿了支笔,点了墨出来,看见小叶子在雪人脸上左眼下面,按了个圈。
“殿下拿笔作甚?”小姑娘比划道。
萧晏笑而不语,上前在她按的地方点上墨。
面似雪玉,泪痣妖娆。
是他们共同的人间绝色。
小叶子受不住冷,萧晏将她抱进屋中取暖,她趴在窗口看雪人,未几睡着了。萧晏给给她盖好锦被,直到她呼吸渐匀,方起身离开。
他立在廊下看那个雪人,片刻缓缓走到她身旁。
林方白给他撑着伞,他挥手谴退了。
茫茫白雪落下,未几他发顶鬓角便全白了。
他脱下大氅给她披上,伸手拥抱她。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