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破军-第三章 师徒(3/4)
因为他现在反而成了帝国的少将,师父才会那么失望?
那样的猜测埋藏在心里已经十多年,伴随着他从少年成长为青年,反复啃噬着他的心,不曾有一日忘记。如今,终于有机会回到师父面前,亲口问出来。
不知为何,在等呆答案的刹那,他只觉得手都微微颤抖。
“嗯?应该是什么样子?这个我很早就对你说过了啊。”那样紧张慎重的等呆,换来的只是师父随意的轻笑。慕湮抬头,看着石壁上方一个采光的小窗,外面的天空碧蓝如洗,偶尔有黑影掠过,那是沙漠里的萨朗鹰——慕湮抬起手,指着窗外,微笑着用一句话回答了他:“就像这白鹰一样:快乐、矫健而自由。”
那样简单的回答显然不是他预料中的任何一个答案,云焕诧异地抬头:“就这样?”快乐,矫健和自由?拥有独步天下的剑技,想得到什么东西都不是太难的事——师父把这样无双的技艺传给他,对于弟子的期望,却只是如此简单?
“还要怎样呢?”慕湮淡淡地笑,“我少年师承云隐剑圣,之后的一生都不曾败于人手,然而这三样东西,我却毕生未得。你是我最钟爱的弟子,我当然希望你能全部拥有。”云焕忽然无法回答,手紧紧握着光剑。
“焕儿,我并不是对你加入军队感到失望。你做游侠儿也好,做少将也好,甚至做元帅也好。无论到了什么样的位置,师父只是希望你保有这三件东西。”空桑女剑圣看着弟子,轻轻叹气,“但现在我在你眼睛里看不到。你既不快乐,也不自由。”师徒两人静静对视,偌大的古墓里听得见彼此的呼吸。许久,云焕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淡淡道:“我去把湘叫起来,该做饭了。”
“焕儿。”弟子刚转过身,慕湮却叫住了他,想了想,终于微笑,“要知道当初为什么在一群牧民孩子里,我独独要你当弟子么?”云焕肩膀一震,站住了脚步。他没想到师父还是回答了这个问题。“为什么?”他回过头去,眼睛里是紧张的神色。
“因为你打架老是输啊。”慕湮掩口笑了起来,神色却是嘉许的,“你是个冰族,却天天和那些牧民孩子打架,即使每次都被叶赛尔和奥普揍,也不见你告诉城里的军队。按照律例,凡是敢攻击冰族的贱民一律灭门!那时候,你只要回去空寂城里一说,那么镇野军团就会随之而来。你是个好孩子。”
云焕有些难堪地一笑,低下头去:“我就不信自己打不赢他们。”
“可你老是输。”空桑女剑圣回想着当年来到古墓的一群孩子,笑着摇摇头,“你那时候个子又不高,身子也不壮实,老是被叶赛尔他们打——我总看着你被一群孩子揍,到后来就看不下去了,所以问你要不要学本事打赢他们。”
“那时我还不知道您是剑圣。”云焕想起那一日的情形,眉间就有了笑意。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时候,有人拉起他问他想不想学本事,当然是脱口就答应了。
“可我已经知道你是冰族。”慕湮微笑着,眼神却是冷醒,“那时霍图部的长老回来拜访我,叶赛尔他们却不知情。我看到他们闯入古墓,却不知道为什么霍图部的孩子会和一个冰夷孩子一起玩。我一直不放心,如果你要对霍图部孩子们不利,我便会出手。”
“师父?”云焕心里一惊,脱口。“可我发现冰夷里也有好孩子……其实叶赛尔他们和你虽然打架,却是慢慢成了好朋友吧?”慕湮笑了起来,宛如看护着一群孩子的温柔母亲,“刚开始不过想随便教你一些,好让你不被那个丫头欺负得那么惨。没料到只教了两天,就惊觉你对剑技的天份非常高,远远超出我的预料……我犹豫了好久,考虑是不是要收你入门。”女剑圣叹了口气,看着一边的弟子,招招手让他过来。
云焕顺从地在师父榻前坐下。慕湮看着已是高大青年的弟子,眼色却是复杂的,轻轻为他拂去领口上的风沙,金色的沙粒从军装上簌簌落下,拂过胸口上沧流帝国的银色飞鹰标记。“焕儿,我收你入门,并不是随随便便决定的。”慕湮的眼里有某种赞许的光,忽然握紧了弟子的手,轻轻卷起他的衣袖——那里,军人古铜色的手腕上,赫然有两道深深的伤痕,似乎是多年前受到残酷的虐呆留下的痕迹。
云焕猛然一惊,下意识地想将手收回。“看看这些——被砂之国的牧民那样对呆过,却依然肯和叶赛尔做朋友,而不是去告发他们。”慕湮脸上浮起赞许的神色,拍了拍弟子的手,“焕儿,其实一开始我以为你是要害那些孩子的,因为你曾在牧民部落里受到过那样残酷的虐呆。”
“师父!”云焕脸色大变,猛地站起,定定看着空桑的女剑圣,“您……您记得?您记得我?您原来、原来早就认出我了么?”
“当然记得。”慕湮微笑起来了,看着眼前已经长成英俊青年的弟子,眼神却是悲悯的,“地窖里面那唯一活着的孩子。”
“师父……”再也无法压住内心翻涌的急流,云焕只觉膝盖没有力气,颓然跪倒。他握紧了手,将头抵在榻边,几不成声地哽咽,“师父。”
十五年前曾经惊动帝都的绑架事件,如今大约已没人记得。
继沧流历四十年的霍图部叛乱后,沧流历七十五年,砂之国再次发生了小规模的牧民bào • dòng。曼尔哥部落有牧民冲入了空寂城,掳走城中十八名沧流帝国的冰族平民,转入沙漠和镇野军团对抗,并试图要挟帝都改变一些政令。但帝都发出了铁血命令,驻地的镇野军团放弃了那些人质,对曼尔哥部落反叛的牧民进行了全力追杀,深入大漠两千里。三个月后,叛军的最后一个据点被消灭。
这场小规模的叛乱,早已湮没在沧流帝国的历史里。还有谁会记得牧民bào • dòng的时候掠走的冰族人质里,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
只有空桑女剑圣还记得打开那个地窖的时候看到了什么——一个不成人形的孩子正发狂般将头用力撞向石壁。看到有人来,他立刻拼命挣扎着爬过来,穿过那些已在腐烂的族人尸体。双手被铁镣反铐在背后,流着发臭的脓液,露出雪白的牙齿,拼命咬着她从怀里找出来递过去的桃子,如同一只饿疯了的小兽。
抱起那个bā • jiǔ岁孩子的时候,她震惊于他只有蓝狐那么轻。
显然镇野军团已经放弃了解救冰族人质的希望,而被追杀的叛军也遗弃了这些无用的棋子,将那十几个冰族平民反锁在沙漠的一个地窖里。她无意中发现的时候,大约已经过了半个多月,里面的尸体都已经腐烂。
她只带出了唯一活着的孩子。而那个孩子畏光,怕人走近,经常蜷缩在墙角,习惯用牙齿叼东西,从周围人那里抢夺一切能找到的食物。显然是双手长期被绑在背后,才形成了兽类的习惯动作——那些bào • dòng的牧民将所有怒气都发泄在这些平日作威作福的冰族人身上,用极其残忍的手段折磨孩子的身心,先是把他饿了很久,然后对其肆意毒打和凌辱。
她甚至无法问出一点头绪来——因为那个孩子已经失语,只会说很少几个词语:姐姐、父亲、空寂城。那时候她并不知道孩子的父亲已经在这次叛乱中被暴民杀死了,而孩子的姐姐早在五年前被送入帝都参加圣女大会,幸运当选,再也不能回到属国。
她将那个幸存的孩子带回古墓,尽量温和地对他说话,消除他的敌意。那个孩子如小兽一样依恋着她,每天要偎在她身边才能睡去,半夜醒来如果见不到她就呜咽着四处寻找——她花了足足一个月时间才把这个孩子接近崩溃的神志慢慢稳定下来。
可气衰竭的她又将进入休眠期,不能负担起抚养这个孤儿的重任。她决定将那个孩子送回空寂城。离开古墓的时候那个孩子却不曾哀求哭闹,只是死死抓着她的衣襟,眼神亮如小兽,透出几分令人畏惧的疯狂和野性。她只有点了他的昏睡穴,送到了城中大营旁,偷偷看着他被镇野军团带走后,才放心离去。
那样举手之劳的救助在多年的隐居生活中有过很多,她很快就将其遗忘。
以后的好多年,她也没有再碰见那个孩子,直到那天霍图部的一群牧民孩子忽然拥进古墓,将她惊起——在一群高大的砂之国牧民孩子中,她注意到里面一个瘦小苍白的少年,浅色的头发,略深的五官,苍白的肤色——显然是冰族的孩子。她警惕起来。
然而在一群孩子开始打架时,她一眼便认出了他。
那样的黑暗中闪烁着冷光,不顾一切抢夺抗争的眼神……尽管活了那么多岁月,她依然能清晰地从记忆中迅速找到同样的一双眼睛。是那个孩子回来了么?微微笑着,慕湮如同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一样,轻轻抚摩着帝国少将的头发:“是的,我一开始就认出你了,焕儿。”云焕有些茫然地低声问:“为什么您从来不说?我以为您早就忘了……”
“那时候你还小,我想你也不愿再提起那件事吧?有些噩梦,是要等长大后才敢回头去看的。”慕湮叹了口气,轻轻将他的袖子卷下来,盖住伤痕累累的手腕,“而且你也不说。我以为这个孩子也早不认得我了呢。”
“怎么会不认得……一眼就认出来了。”云焕嘴角往上弯了一下,那个笑容和他的装束大不符合,“我怕说了,师父就会识穿我是冰族人,不肯教我,把我赶走了。我那时第一次求人,好容易叶赛尔他们才答应不把我的身份说出去。”
“傻孩子。”慕湮忍不住微笑起来,伸指弹了他额角一记,“怎么看不出?你看你的眉眼、头发和肤色……沙漠里长大的牧民没有这样子的。”
沧流帝国的少将有些尴尬地笑了起来,那样的笑容他不记得有多久没有流露了。“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收你入门。”空桑女剑圣点点头,看着自己最小的弟子,感慨,“剑技无界限……空桑人也好,冰族也好,鲛人也好,只要心地纯正,天份过人,我想就已经够了。你没有武艺的时候、尚自不肯借力屠戮所谓的贱民;若有了剑圣之剑,应能为这世间做更多。”
“……”云焕忽然沉默,没有回应师父的话。要怎么和师父说?当年侥幸生还,回到空寂城后,尚未完全恢复的他就主动要求和镇野军团一起去曼尔哥部里,凭着记忆将那些劫持过他的残余牧民一一指认出来!
那些从帝国军队的剿杀中逃脱的牧人,被孩子用阴冷的目光一一挑出,全家的尸体挂上了绞架,如林耸立。他反复地在人群中看,宁可错杀,也不肯放过一个当初折磨过他的人。手腕上的伤还在溃烂,孩子的心也一度在仇恨中腐烂了。后来遇到叶赛尔他们,并不是他心怀仁慈而不曾报告军队,而只是这个被族人孤立的孩子感到寂寞,他需要玩伴。而和人打架,至少可以缓解寂寞,同时也让自己变得和那些贱民一样强健。
同样也因为,他知道自己只要努力,总有一天可以打赢那些同龄人,他是有机会赢的。如果像童年那样,遇到了没有任何赢面的敌对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回到空寂城,去报告有暴民袭击冰族,然后和九岁时那样,带着军队去指认那些贱民,让他们的尸体在绞刑架上腐烂。
他并不是个心怀仁慈的人,从小就不是。许久,他才转过头,看着石室的某处,轻轻道:“师父,我真的不想让您失望。”
“那么你就尽力,”慕湮仿佛知道弟子心里想的什么,眼神也是有些复杂,“哪怕用你自己的方法去努力——只要你相信那是对的。”
“是。”云焕低下头去,用力握紧了剑。“焕儿,你一定知道师父最后会如此对你说吧?”慕湮蓦然轻轻摇头微笑,拍拍弟子的肩,“所以一开始,你就没打算瞒我什么。你知道师父最后一定不会怪你,更不会杀你,是不是?”
“师父自小疼我。”云焕的眼神微微一变,只是低声回答。“但我同样也疼西京他们,”慕湮的脸色依旧是苍白,“看到你们自相残杀,师父心里很疼。”
“那是没办法的事,”云焕沉默片刻,轻声道,“而且我们都长大了,各自的选择和立场都不同。师父不要再为我们操心,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是最要紧的。这一战过后,如果我还活着,一定回古墓来看您。”
“你如果回来,就证明西京和白璎他们一定死了。”慕湮摇着头,喃喃低语,忽然苦笑起来,“焕儿,焕儿……你说为什么一定要变成这样。这个世间本来不该是这样的——六千年前,星尊帝就不该驱逐你们一族;百年前,你们同样不该将空桑亡国灭种;现在,你们三个更不该拔剑相向!一切不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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