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朝堂上的附和者(27)+幸存者小队的无名者(1)(2/2)
“你过得好吗?会不会喜欢别人?”
“我……我有些想念你。”
“回答我,好不好?”
他的神明。
神明啊,来救救他,看看他吧。
赵懿手臂没了力气,垂下而落,他缓缓闭上眼目,一点血色沾染上白玉像,落在面颊处,像极了血泪。
……
秋意渐凉,晚风重夹些缕刺骨寒意,凌厉得剖着衣料,似乎要深入人的肌理,冷彻入骨,白衣白发的老人攀爬崎岖山路已然很是艰难,走一步就要歇下喘气。
他一步一步地在深重夜色里,就这月色光华向前攀走,年轻修长白皙,只有略微薄茧的手已然斑驳,他背着包袱,撑着重量继续攀爬,直到日升月落,黑暗尽退,凌晨微时才到山顶,他找了一棵树停下,潦草坐下,却吃力细心地将包袱打开,铺在地面上,才将里面的牌位和无面神明像安然立住:“只剩下这君山的日出不曾看过了,这大齐北疆的江山万里,我都给你了,可还满意?”
牌位上,赫然写着,林端妻苏佑的字样。
林端目光凝视放远,看着天边处苍白却逐渐弥漫而开的薄色,良久,勾出轻笑。
当初,他满头乌发随着所思所念一夜白发,他一朝心死,又回到了当出无心无念的祈国圣子。
赵懿曾在大齐军出发前问他:“想回大齐吗?你若回去,你便还是大齐的国师。”
林端摇头回拒,背了包袱,说:“臣向苏家要了他的八字生辰,他想去看万里江山,臣一心只想带他去看。”
“臣……已无救世慈爱之心。”林端说得平淡,心绪里再无悲悯:“再也做不回国师了。”
这天下世人用尽了苏佑一身鲜血,他已然再无救世的心思。
他只恨这人世。
赵懿沉默良久,视线扫过包袱,才艰涩道了一声:“好。”
“替他看看,他想要的海清河晏。”
“是。”
林端背起包袱,转身离去,那日一别就是五十年未见,他带着苏佑走遍了北疆大齐,九州大地,步履不停,风雨无阻地奔袭流转,看遍了山河烂漫,人间万象。
他用脚步丈量了山河表里,终于在最后,差了一场君山的日出不曾见过。
这君山的日出极为有名,气势磅礴而缭绕转腾,犹如天神降落,气势而升,往常必然是要有许多游览者前来赏玩的,今日是婆娑节,各地都置办灯会,这才让他捉了空,可以一人攀爬上来,看这满山光辉。
太阳高升,旭日照暖,寒意被驱散,朝霞漫开绚烂光色,青绿相接,枝丫摇曳,正是一年丰收好时候。
林端将牌位收揽进怀里,疲惫地靠在树背上,有些虚妄地想。
这算不算一场与子偕老。
他缓慢地阖上眼眸,双手失力松开,无眠神明像掉落在了他的手心里。
……北方寒意侵蚀得比南方更早,几乎寒意摧折得凌厉,在空旷辽远的平原上肆虐,草植枯黄,深夜里就落了霜,月光奔袭旷远,草原人在部落中心处庆祝秋节,在篝火最盛的中心处,供奉着一尊无面神明像。
一众人绕着这尊神像跳舞,祈祷,笑容洋溢着欢悦幸福,中原来的丝绸布缎珠宝装点的女人更加姣美,牛羊肉丰盛成山,自北疆大齐互通贸易后,几十年以来骁勇健壮的草原人也修习了中原种种传统手艺,修生养息,年岁和乐肥美。
一众人欢愉热切时,有人通传高喊,顿时镇住他们的喧闹,众人纷纷停下,目光热切地看向宴席高位处。
传说中如同鹰如同狼的前任可汗王已然老去,却仍然眼神尖锐凌厉,气势威严,径直走上位后,挥了挥手,随众人继续热闹庆祝。
其实阿穆罕去年就已经退位,可汗王位给了他的侄子,但是他功绩伟大,仍是最收爱戴的可汗王,独自高坐在最高位上,现任可汗王也需得坐在右下角,恭敬地敬酒,他眼神微动,也只是略微的瞥过,回敬。
有个垂髫幼童自小钦慕前任可汗王,觉得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秋节他可以近近观看,满心激动澎湃,然而却瞧得近了,只看见他一人独身,斟酒满杯,气势威严,人人都敬爱他,却无人靠近他。
他看着,居然只觉得这样的大英雄很是寂寞。
他的父亲身边从来都是有他妈妈的。
“妈妈,为什么……老可汗王身边没有吉桑呢?”幼童问道:“可汗王已然有了四五个夫人了。”
“他都没有孩子吗?”
“嘘,不要多说。”妈妈捂了孩子的嘴,警示道,可随即她又松开了幼童的嘴,说:“可汗王是眼光锐利,世间凡人难进他的眼!你以为没人想要嫁给他?当初草原最美的姑娘还在十六时看了可汗王四十岁英姿一眼,就非他不嫁,以命相逼!”
“哦,这样啊。”幼童又问:“那他喜欢什么样的?连草原最漂亮的姑娘他都不要……”
“这我就不知了。”妈妈顿了顿,又又有些不确定地说:“我听我妈妈说,五十年前,草原上有过一位可汗王非娶不可的吉桑,漂亮得像天仙,像妖精,是被上天偏爱的有福人,草原上最彪悍的棕王马,就是他的马繁衍出来的,最厚产羊奶的母羊也是他豢养的小羊。”
“那他人呢?”
“这……这我就不知道了。”妈妈说:“听说他变成神仙飞到天上去了。”
“啊?那可汗王得多伤心。”幼童看向阿穆罕的眼神顿时同情。
阿穆罕灌下一口热酒,浑身滚热起来,他看了一眼围着篝火跳舞的人群,在火焰照耀下的神明像暖意融融,他目光柔和了一瞬,起身退了宴,身后一众人赶忙站起来行礼,他没回头,径直从热闹处走向寂寥无人的昏暗里。
马厩里,苍老的马匹已经躺倒,浑身无力,虚弱地哀吟喘息,马槽里新鲜的草料还泛着清新的味道,他走入马厩,躬身抚摸马身,手下的肌肉已经松散,全然不似年轻健壮,他叹了口气:“连你也要走了。”
小棕走了,小花走了,它们的子孙过了两轮,现下连小棕的孙子也要走了。
“走吧,走吧,老伙计,起来陪我再走最后一轮,去见见你们家的主人吧。”阿穆罕开口,声音带上苍老,马匹似乎听懂了他的意思,早已垂老无力的身体吃力地站起身,缰绳拴在柱上。
阿穆罕笑了笑,抚摸着马头,高兴说:“走!”
部落和震江的距离辽远,阿穆罕牵着马走在寂寥深沉夜色里,寒风扑面而来,夹杂白发苍苍的发丝被吹拂到脸颊上,浑身衣料被吹得发纷乱,他一步一步坚定地走着,终于在天色微微晨时,听见涛涛江水,他心里一喜,转身摸了摸马匹的头,说:“到了。”
当年苏佑被苏家人赶到火化后,骨灰抛入了震江。
在北疆和大齐的交接处,漫游名山大川,自由自在。
他总觉得,苏佑还在,却不敢过来寸步。
从那日亲眼看见灰烬挥散,尽入震江后,他从此再也听不得江声。
而今,他只想与苏佑近一些,再近一些。
然而,他已然跋涉太久,临近江水的时候,浑身脱力,猛然崩倒,他狼狈地跌倒在震江边,发丝垂落,身边老马也跌了一跤。
“老了,老了,不中用了。”阿穆罕自嘲,伸手摸了摸自己怀里的那片折损的画像。
还在。
他松了口气,一步步向震江爬过去。
“百姓过得很好。”
“小花在四岁后喜欢上了一只身强体壮的公羊,小羊羔就生了十几条。”
“小棕也有了自己的母马,他的孩子有一日出走,再回来时也成了马王……我带了一匹他的孙子给你看。”
“你看得到吗。”
“你开心吗。”
“你想我吗。”
阿穆罕缓慢靠近,距离震江越来越近,却只在最后一步的时候,全然卸了力气,他好几次想要尝试起身,却都失力瘫倒,他喘息着,看着震江呢喃。
“我很想你。”
如磋磨骨骼,断人经脉,日夜折磨,无从解脱。
他这一生最后悔即是那日轻狂时,挥刀斩断了苏佑的小像,桑及儿没能赶来北疆,死在了路上,从此人世间再没有一张苏佑的画像,即使神明像处处可见,却再没有人可以雕琢出五官。
他日夜抚摸那张碎纸残片,工笔所画的轮廓被摸得褪了色。
他真的,太想苏佑了。
为何让他遇见他,又为何不让他早点遇见他。
阿穆罕吃力喘息,呼吸沉重着,满脑子都是向前爬动,却无力可动,在旭日升起,朝阳灿烂之时,疲惫地闭上了自己的眼,震江水溅起高浪,点滴的水痕溅在了阿穆罕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