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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夜色清寂,怀中躺着他年轻的妻子。
睁着眼睛,他在黑暗里一点一点回想方才那个漫长的梦。梦的最后,他重病缠身,名声扫地,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他的结局止于一场大火和无数切齿痛骂,而在此之前,他会失去所拥有的一切。
“怎么了,贝兰?”纤白的手指探触过来,揽住他肩头,“你在想什么?”
伸手摸向枕边,还好,那些诗稿还在。他松了口气。
“只是梦,”他柔声说,“睡吧,爱丝。”
他并不害怕那结局。但隐隐地,他希望时间永远止步在这一刻,永远停在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这个初春。这年他二十岁,他新婚燕尔的妻子才十六岁,她是个被父母遗弃在修道院里的女孩,天生眼盲,但细腻慧黠,和他一样喜欢独处静思,也和他一样讨厌在神像前繁缛的礼仪与压抑生活。她爱上他用忍冬藤编织的戒指,爱上他的吟咏与琴声,于是跟他逃离了世俗喧嚣,在人迹罕至的小山谷里交换誓约、建立居室,并想象着这种生活会一直持续到老死。
“我想起你睡前给我念的那首小诗,”将脸贴在他胸膛上,声音里睡意全无,她应着记忆里的调子轻声哼唱,“‘叹息是风,它回归空中;眼泪是水,它回归海洋……’”
他替她拢开鼻尖前的秀发,笑。“还有两句,怎么不唱了?后面那两句呢?”
“……我不喜欢。”
“为什么?”
“那不像是你写出来的,贝兰。”她拥紧了他。“那不像是你在爱我的时候写出来的句子。如果我唱出口,我怕我下一刻就会失去你。”
他哑然,随之大笑起来,在她的耳廓轻轻掠过一吻。那是圣普拉锡尼二十六年鹭谷的初春,水仙花娉婷舒展,河冰已悄然无息开始消融,他二十岁,而她十六岁。他的肺部还没有那道伤,还能纵情地笑、歌唱、吹奏芦笛、对着白皑皑的远山放声呼喊。他的眸子仍是碧蓝,还未染上后来额印的血色。那时候,他真的觉得那个梦没什么可怕。只要她还在身边,他不在乎自己是否会失去其他一切。
——贝鲁恒从一阵剧痛的痉挛中醒来。
他看着自己枯瘦如柴的手。手里空无一物。他仰卧在群星之下,全身大汗淋漓,而身边唯有营火默默燃烧。
他的梦甚至不留下些许灰烬就飞快地舍弃了他。
贝鲁恒,你抛弃这些,到底是想要什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眼眸明亮的男人说——而你又得到了些什么?
“……背叛我。”
他看着掌纹里已干了的血迹,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朝着空无一物的黑暗又重复了一遍。
“背叛我。”
前编Ⅺ:谓我何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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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丝璀德抚上那个年轻士兵的眼睛,将草叶结成的护符放在他已僵硬的手心里。两天前,她刚把他从几欲致命的伤口感染中救回来,但现在他横倒在地,一把重剑从后颈一路劈开了脊梁骨。云缇亚理解这种感受,当所有拯救生命的努力到头来都变成虚无,很难有人不被沮丧与绝望俘陷。
那些各自拿着武器、呆若木鸡的军人迟钝地面面相觑,眼神空洞,忽然有人一头跪倒在同伴的血泊中,发出野兽濒死般的长嗥。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萧恩走近一个仍未气绝的士兵,一剑斩断了他抽搐不止的咽喉,“我说过,必须分开行动。”
对胜利的期盼已经遥不可及,能够支撑人的就只有一点最原始的求生欲望。虽然不堪承受落败之辱,大部分将士选择了步上普兰达的后尘,但剩下来的人都默默地咽下了“逃亡”这个或许以前从未想过的词。他们确实是在慌不择路地逃——从森林里出来,经过沼泽和湍急的河流,又进入更幽深茂密的森林,往一切追捕者似乎难以抵达的地方仓皇逃窜,然而猎人的罗网正在逐寸收紧。落队的、被泥沼或急湍吞噬的、死在追兵箭下的,残存的人数正一天比一天减少,人们眼里那点虚幻的光也一点点回归寂灭。不是所有人在梦被活生生撕裂后都反而能自此清醒的。云缇亚看得太多。
崩溃狂乱的战友朝彼此举起了刀。几乎所有的逃亡者都卷入到这场内部杀戮里来,血肉横飞,被劈砍戳刺的却不像是活人,倒像是僵直已久的尸体。云缇亚想起了诸寂团最后的那一夜。求生到求死之间,原来只连着一丝飘忽无依的细线。
结束了。
云缇亚擦了擦身上的血和碎肉,坐了下来,心想第六军就此了结的话,未尝不是件好事——然而从一张张空白的脸上,他知道,地狱之路还很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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