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S.1(2/2)
黎明前夜。
天象异常。明明已是二月的尾巴,分属地中海气候的热那亚却气温骤降。原本温和的冬雨,眨眼间变成纷飞的雪花。
小巷的尽头,隐约有影子在踉跄穿行。
黑影步履轻浮,幸亏能时不时伸手借着两边老旧的墙体力扶正身体,这才避免和脚下寒铁般的石板来个亲密接触。
等它蹒跚着趟过狭窄的巷弄,开阔地的冷风立即送上刺骨一击。
雪花被冬风当做礼物灌进领口,接触皮肤的瞬间,便被高热的体温烫成一抹水痕。
黑影站在岔路口,猛地合拢衣衫,哆嗦着向夜空抬起头。
灯笼塔的光柱划过夜空,连雪落下来都是亮的。尽管黑影佝缩着身子,并不难辨认其高挑的男性身姿。
一位醉酒的回家男子,在冬夜的热那亚小巷里出现,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男人卷曲的黑发杂乱地顺着抬头动作垂在脸颊边,一双迷离的眼散懒地睨着空中的□□灵。他的整张脸不再年轻,构筑面部的线条仿佛蕴藏着许多故事。不知究竟在酒馆灌下多少杯,他颧骨高地上正晕染着鲜艳的潮红。
一大片雪花落在他的鼻尖上。再次直面冰雪刺激,连他眼底的醉意都冲淡不少。
“哟,下雪了。”
男人摆摆头,恢复些许神智,开始扫视四周,确定方位。
夜间巷弄里的能见度不高,只看四周被海风侵蚀剥落得略显不堪的墙体,轻易就判断出这里绝不是什么好地方。
霉斑和腐朽的腥味在清醒过来的感官下无从遁逃,来路上下行不到几步就塌陷的台阶里积聚着不知来路的污垢,破败的窗台上百叶缺根少横……
骨子里的熟悉,令他几乎不需要用眼睛看清,就能知道被隐藏在夜色下的部分。
男人慢慢站直,酒气和思绪一起在脑中翻腾出一片晕眩。
破败不堪的屋舍绝不与他相称,但这份该死的既视感又是从那蹦出来的?
远处,海浪拍打两道防波堤的声音根本逃不脱他敏锐的耳朵——
想起来了。
“原来是这里。”
他嘴角溢出几分嗤笑,站直的身体瞬间被散漫侵蚀,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懒洋洋的味道,只有黑色的眼眸里满布冰寒。
戒尺、皮鞭,小提琴、曼陀林,咒骂、哭喊……
早已远去的记忆再次顺着尾椎骨,和着远处海浪冲击声又一点一点浮现。
远离这片禁地几十年了,不想一次酗酒,还要为锁在身体里回家的恐惧买单。
谁会知道呢?
在意大利声名远播的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只能在深夜买醉?
谁会了解呢?
提琴大师就出生在这片贫民窟里。
谁会在意呢?
他的过去,或许不如一只耍马戏的猢狲。
舞台上从不知手抖为何物的提琴大师,此刻也只能用嵌在双臂斗篷上深深地指痕,来强迫性终止指尖的颤动。
来自灵魂深处的灰色战栗要如何压下,又要怎么做才能修补心口的伤疤?
或许是酒精的错,让帕格尼尼阴差阳错地来到故地,撞开落满灰尘的记忆匣子。愤恨、羞耻与不堪,在醉酒的作用下,激化成眼球里的血丝。
一改先前的散懒,他是僵硬的。表面不起波澜,内心却是海啸。
在帕格尼尼萌生逃离故乡念头的前一秒,那双挑剔万千音符声响的敏锐耳朵,在纷乱的海浪拍岸声里,捕捉到一声婴儿的啼哭。
顺着声音的方向,他在年幼时曾住过的屋子墙角,寻见一团小小的襁褓。
帕格尼尼本不是爱多管闲事的人,独居已久的他甚至连情感都称得上淡漠,就更别提什么泛滥的同情心。
人生在世,各自有各自的不幸。拯救什么的,还是交给上帝去做。
他扭过身子,准备离开苦难之地。
婴儿又哭了一声。
他咒骂一句,收回决绝的步子。
“这该死的酒!”
懊恼的音乐大师终究还是抱起了襁褓。
大抵是骤降的温度和飘雪,女婴的小脸冻得通红,这才本能地哭泣着自救。
帕格尼尼瞪了孩子半晌,直到她哭声变调,才慌乱地打开斗篷,以极其生疏甚至算得上木愣的方式把她圈在怀里。
女婴很乖,接触到热源的瞬间就不哭了。她连眼睛都没睁,咯咯笑几声就又安静入睡。
帕格尼尼像尊雕像般愣在那。
他看着怀里和幼猫没啥两样的一团,酒瞬间全醒了。
……
帕格尼尼打着哈欠醒来的时候,正巧对上怀里孩子乌溜溜的眼睛。天色渐白,抱着女婴在墙角蹲了几小时的他,腿脚手臂有些说不出的麻木和酸痛。
他没离开弃婴点,想着这么乖巧可爱的孩子,好歹要给人家父母后悔的时间。再不济等天亮依旧不见人来,再往附近修道院里送一送就行。
没有记忆是好的,不会记得被遗弃、不被疼爱。
等到真正能理解的时候,心脏早就强大到足够接受命运的安排。
帕格尼尼盯着小小的婴孩,看着天色换算时间,留给她“幸运”的时间不多了。
女婴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地盯着他笑。
“无忧无虑的小傻瓜。”
他伸出手指轻轻戳着她的小脸,软软的,和打发好的绵密奶油一样。
婴孩本能地驱动脑袋,张开嘴去追逐指尖。
“小家伙,你可真会挑,这是我全身上下最宝贵的东西了——”帕格尼尼笑着继续逗弄女婴,“可惜,不是吃的哦。”
他拿开手指。
女婴许是饿着了,瞬间委屈,抽泣两声,准备大哭。
帕格尼尼慌了,连忙把她举起来。
“别哭——小家伙,你看,太阳出来了!”
他把她举过头顶,刚好碰上海上日出。
不知是因举高高的快乐,还是看见艳丽红色在海面升起的新奇,婴孩竟然忘记哭泣,又笑出声来。
灯笼塔的光线早已熄灭。
当阳光回归世间,迷茫不再,处处都是灯塔。
裹着女婴的襁褓倏然松散开。
晨间的海风还是冷的。帕格尼尼怕孩子着凉,赶紧又把她抱回怀里。
能在小提琴上玩弄各种炫目技巧的手,此时愚笨得像块木头。他尝试了好几次,怎么也不能把襁褓恢复原样。
小提琴大师屏住呼吸盯着那根被他系得歪歪斜斜的布带蝴蝶结,婴孩单纯且本能的呵笑,倒让他霎时间有些脸热。
照顾人类幼崽,这可是他过去三十来年间从未接触过的事!
——连想都不敢想一下。
“PA……”
女婴笑着望着他,黝黑的眼珠像镜子一样,倒映出帕格尼尼那张并不讨喜的脸。
那双眼睛不带任何异色,像看唯一世界般跟他说着话。
“帕?你想说什么呢?哈,小鬼,你不会猜到我是谁了吧?”
“PA……PA……”
婴孩无意义的发声,似呓语,巧合得刚刚对应上某种呼唤。
她的小手从松散的襁褓里伸出来,幼嫩的手碰上帕格尼尼高耸的鹰钩鼻,瘦削的脸颊以及两片薄唇。
傻傻地,连眼睛都在笑。
无法言语的触碰。
都说拥抱有着魔力,能够慰藉痛苦;但没有人告诉过他,婴儿的手指也有魔法,似乎能填平所有的灰色沟壑,触动他几欲落下泪来。
帕格尼尼刹那间仿佛听见最干净纯洁的泛音,那声音不存在于提琴的四根弦上,它像个幻梦,却又如此真实。
冥冥中走失的那部分灵魂又回来了;
心脏里缺失的小角落又被补全了;
空荡的高脚杯里再次填满生命的佳酿。
他此刻才发现,女婴有着和他一样颜色的头发,一样颜色的眼睛。
他们是两个极端——早已枯涸的人生和新生的一张白纸,要交叠在一起才能圆满。
或许,这就是上帝的旨意。
帕格尼尼听见了胸腔里,心脏再一次有力的跳动声。
无法否认,婴孩纯净的眼中,倒映着他无处藏匿的真实。
世人在他身上搜寻帕格尼尼,小家伙看到的只有尼科罗本身。
他以贴面的方式珍重地再次抱起她。
“宝贝,爸爸(Papà)[5]带你回家。”
……
一周之后,二月二十七日[6]。
教堂里的受洗名单上多了个名字:AmorePaganini。
阿默尔·帕格尼尼。
——尼科罗·帕格尼尼之女。
作者有话要说:注解·
[1]Janua:本文译作“贾努阿”。
在拉丁语里,这个词意思是“门户”。它不仅指安装在合页上、可以开关的门扇,也指把一个人封闭的居处同无垠的宇宙隔开的门槛和出口。
Janua也是罗马神话中的两面神(一般作Janus,贾鲁斯)。他有dú • lì的两面,一面看着过去,一面看着未来。
在中世纪时,“热那亚”这座城市就叫做“Janua”。
[2]Parma:帕尔马,也译作“巴马”“帕尔玛”。
这里的帕尔马指的是意大利北部的一座城市,位于波河平原南缘,译名和西班牙马略卡岛上的巴利阿里自治区首府帕尔马(Palma)相同。其本地所产的火腿最为有名。
十九世纪初的帕尔马是奥地利控制下的公国。但在1859年撒丁王国与奥地利战争后,帕尔马加入撒丁。1861年3月17日,实现意大利统一的撒丁王国改称意大利王国,帕尔马正式成为意大利的一部分。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就葬在这里。
[3]Achille:本文译作“阿希尔”,也能译作“阿奇勒(更符合意语的读音)”。
但因第一次接触这个名字时的译本译作“阿希尔”,先入为主更习惯它。
帕格尼尼的儿子,没有继承父亲的琴艺技术,是个忠诚可靠的好孩子、老实人。
帕格尼尼死后给他留下了丰厚的地产和金钱。但为了让父亲“入土为安”,这些遗产绝大多数都被教廷讹诈走了。
[4]Genoa:热那亚(意语“Genova”),意大利海港城市,也被称作灯塔之城。地标建筑中的灯笼塔,是世界上最古老的灯塔之一。
小提琴家帕格尼尼出生在此。名琴“加农炮(Cannone)”在他去世后一直被妥善地保存在这。
另外,本文正式故事选取的年代意大利还没完成统一,请原谅作者实在没有精力去考证当时的不同城池的所属的公国了,就让我用“意大利”统称吧(求求了)。
再另,行文提及其它国家,直接使用现代的国名。
[5]Papà:意大利语,“爸爸”。
婴儿的咿呀是巧合的发音,被帕格尼尼听出一种巧合的命中注定。
[6]二月二十七日:这也是女主的生日。
在以前的西方宗教国家,会把受洗的那一天作为新生儿的生日。这个生日有可能和孩子实际的出生日期有出入。
另外,本文男主的生日选取“1812年6月8日”这一说(诸位别看百度百科了,上面的日期简直错到离谱。甚至我在百度一搜能出现三四个不一样的生日!好家伙,虽然离恩斯特出场还早的很,但他要气抖冷了啊)。
关于海因里希·威尔海姆·恩斯特,国外大多文章以1814年5月6日作为他的生日。马克?罗()在2008年的著作《HeinrichWilhelmErnst:Virtuosoviolinist》中总结道,这个日期不可能是正确的。“作为一个神童他(恩斯特)太年轻了,再加上没有出生证明和结婚证书的不可靠性[原文:Thepressure,asaprodigy,tobeyoung,coupledwiththeabsenceofabirthcertificateandunreliabilityofthemarriagecertificate]”,使得他认为恩斯特出生于1812年6月8日,比常人认同的年龄大了近两岁(可能这就是对天才的嫉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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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约·白sè • qíng人节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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