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素衣微凉(3/4)
我蹙了蹙眉:“服玩之物而已,夫人如此多虑,岂非小题大做?”
她决然摆首:“谶纬之说,古已有之,不可全然不信。何况玩物丧志是君子大忌,大王身为宗室,应为天下人表率,若一味追求新奇服玩,铺张奢靡,上行下效,有损国家风气,实非社稷之福。”
我百般相劝,她只是不听,一定要我销毁天水碧衣料,并承诺永不再染。我无奈之下只好收回襦裙,但要销毁终是不舍得,悄悄赏给了别的姬妾,在与童贯、王黼、梁师成等人的聚会上命姬妾着天水碧群歌舞,他们激赏不已,纷纷询问染织之方,我亦告之,于是这李后主的天水碧又在国朝风靡一时。
兰萱宴集
他常常邀约朝中重臣至府中玩乐,往往通宵达旦。国朝祖宗遗训,宗室不得涉政,严禁与朝臣结交,这规矩他违背得很彻底。他的肆意大概来自皇帝父亲的默许,官家居然让他提举皇城司,等于让他掌握了御林军的兵权,不寻常的恩宠助长了他的野心,私交朝臣显然带有明确的目的性。
我们之间的话题通常是书画音律、点茶品香,他与朝臣的交往我一般不过问,他也从不在我面前提及任何政事。虽然我们看上去无疑是恩爱夫妻,但因有赵桓与阿萸这层关系,我想他多少会对我心存疑虑。
他与朝臣聚会之时我从不现身,也不会去探听他们交谈内容。但一晚,侍女告诉我,今夜赵楷邀请的客人中有我的父亲。
自从我嫁给赵楷后,父亲处境尴尬,不再为赵桓罗织党羽、出谋划策,却也与赵楷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除了公开场合的见面,私下并不多接触,故此我听说父亲这次欣然应邀,不由诧异。等至三更犹不闻宴罢,倒有侍女过来报讯,说我父亲醉得厉害,不知是否要为他预备客房歇息。我闻讯不免有些担忧,便移步去宴会厅堂探看父亲状况。
我在厅堂屏风后止步,举目望去,但见其间歌舞升平,赵楷正与一干人等推杯换盏,笑语不已。客人中除了我的父亲,还有五大权臣:王黼、童贯、梁师成、杨戬,以及蔡京的长子蔡攸。
赵楷向我父亲敬酒,口口声声“岳丈大人”唤得亲热,父亲亦笑看赵楷,连称“贤婿”,醉眼蒙眬之下还牵着赵楷频频向众人表示得此佳婿是前生修来之福,这“贤婿”并非礼敬之辞,是实至名归,还吟出今春宫中文臣进的春帖子上谄媚诗句:“复道密通蕃衍宅,诸王谁似郓王贤。”
我听得如芒刺在背,替他颇感羞惭。权臣们则纷纷叫好与附和,还露骨地说有此贤婿父亲富贵远不止于此,将来荣升国丈也是指日可待的。父亲捋须呵呵笑,赵楷亦扬扬自得,毫无惶恐之意。
我侧目看厅中舞池,一名着天水碧衣裙的美人正在载歌载舞,唱着《玉树后庭花》。
我朝乐师走去,伸手一按筝弦,弦应声而断,乐声停止,所有人都转首看我。
我冷冷对一脸愕然的权臣们说:“三更已过,天明有朝会,诸位请回,早做准备吧。”
众人渐渐看出我身份,匆匆施礼,悻悻告辞。
父亲待诸人散尽后开口斥责我:“你身为大家闺秀、郓王夫人,怎么抛头露面见外人?大悖礼数!”
我面向他欠身道:“女儿此举确实逾礼,但父亲身为外戚,与朝臣夜宴至三更,亦是礼法国法允许的么?”
父亲恼羞成怒,拂袖而去。
“兰萱,你何必生那么大的气,”赵楷面色潮红,犹在醉中,漫不经心地笑道,“现在你父亲都是我这一边的人了,你不欢喜么?”
我默然不语,他又挨近我,褰我的衣袖:“兰萱,将来你会做皇后,还不欢喜么?”
我断然将衣袖从他手中抽出,吩咐侍女扶赵楷回寝阁,然后再命厅中宦者:“用清水把这里反复洗刷干净,从内到外,不得残留一丝龌龊气。”
赵楷妻妾
如父皇一般,我爱一切美好事物,例如金石书画、辞赋音律、花木香草,自然也少不了醇酒美人。我对这世间百媚千娇的妙人儿虽没有父皇那样的收藏欲,却也享受与她们相处的种种乐趣,与不同的女子的情爱游戏往往有不同的游戏规则,细微处如斗茶调香,妙不可言。
姬妾之中,我最宠者有四人:裘冶、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她们均获封为郡君,在王府中有一定地位,其中裘冶入侍最早,已育有一子二女,因此我对她也更加另眼相待。
纳兰萱为妃后,她对我姬妾颇客气,予四位郡君礼数一点不差,石家奴、刘三福、石吉祥也小心奉承,在兰萱面前低眉顺目,是妾室应有的样子,唯裘冶心气甚高,见我婚后与兰萱亲密,不免吃味,暗中每每与兰萱计较。
这年兰萱生日,我在府中设家宴为她庆祝,命东京著名优伶献艺,在戏楼演出新排剧目,以博兰萱一乐。
观戏楼上,我与兰萱于正中入席,王子、宗姬及众姬妾一一行礼后分侍两侧,陪我们看戏,只有裘冶缺席,且事先没说明任何理由。
我遣人去问,须臾裘冶派了个侍女传来一折枝海棠,上面系着一折叠好的洒金香笺。我拆开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去岁今日,大王曾许诺一年后伴妾同赏艮岳海棠。妾苦候一年,而今形单影只,寂然卧于病榻,恕无力侍宴。”
我知她刻意撒娇,但设想她“寂然卧于病榻”之状,却也不由心软,低声命宦者取来笔墨香笺,回复道:“去年之约,未曾相忘。而今春寒未退,海棠尚未开至盛时,稍待二日,必携卿同往艮岳,不负花期。”
写完也附于花枝上,命侍女送给裘冶。少顷她又让人送来花笺:“色衰爱弛,妾不敢劳烦大王相伴,且自行乐。”
我问送信侍女:“裘郡君如何行乐?”
侍女道:“正在后苑策马打球。”
裘冶马术不错,善打马球,彼时一身劲装,英姿飒爽,也是有别于其他妻妾,令我赞赏之处。此刻联想到她马上风情,心襟一荡,又取过纸笔,含笑写道:“卿身娇体怯,骤然策马,恐染风寒,务必保重。”
侍女继续送信,我心念裘冶,也无心看戏,不时望望后苑方向,看侍女是否又再过来,又低声命宦者研墨,以备再写字回复。
片刻后果然裘冶侍女又再送花笺过来,我接过尚未展开,却又有一名女子走近,呈上另一支花笺,道:“夫人有信请大王过目。”
我一愣,见那女子正是兰萱贴身侍女,侧首看一案之隔的兰萱,她气定神闲地缓摇团扇,冷冷瞥我一眼,身侧案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笔砚。
我抛开裘冶花笺,展开兰萱那支,但见上面赫然是她娟秀字迹:“此戏甚妙。”
我顿觉脸上火辣辣地,忙把裘冶花笺还给她侍女,挥手命她退下,正襟端坐,继续看戏。兰萱亦直视戏台,不时轻摇团扇,面上波澜不惊,仿佛刚才什么也未发生过。
晚宴后我前往她寝阁,欲就裘冶之事向她陪罪,但见她阁门紧闭,两名侍女双双迎出,朝我敛衽道:“夫人今日乏了,早早睡下,请大王自回寝阁歇息。”
我迟疑着,没有立即启步,驻足半晌,未见里面有开门之意,唯有暗暗叹息,独自离开。
兰萱母亲
这年秋天,我母亲病危,弥留之至我赶到她身边,却不见父亲身影。母亲的侍女告诉我,今日父亲小妾生产,所以父亲一直守在产房外,不来探视母亲。
母亲见我来,目露喜色,伸出颤抖的手握着我的手,连声问我近来一切可好。我颔首说好,见她境况凄凉,便转头吩咐侍女:“去请父亲大人过来。”
须臾侍女独自回来:“七娘子刚生了位小公子,所以……”
母亲神情黯然,旋即目光又移至我腹部,问我:“还是没喜讯?”
我摇摇头。从生日那天起,我就与赵楷分居,无论他明请暗示,我都再不与他同宿。
母亲叹叹气:“还是早些生个儿子好,若你是个儿子,我这一生也就不会这样了吧……”
我无语。母亲到现在还不明白么?她的悲剧与子女无关,遇人不淑,男儿薄幸,或许都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花心是男人深入骨髓的本性,一旦有条件,他们便不会放弃寻芳的机会,自己用情太深,便给了他伤害你的利器,越在乎,越讨好,姿态越卑微,便越容易受冷遇、被遗弃。
见我不答话,母亲紧张地问:“你们……不大好?”
我还是沉默着。
母亲忽然哭了起来:“你要尽快设法生个儿子……我不要你成为第二个我……”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母亲,我们都没有这样的幸运。”我坐在母亲床头把她拥在怀中,与她说话,也像跟自己说,“但我不会成为第二个你的,因为,我永远不会为他这样的男人流一滴眼泪。”
母亲在我怀里一直哭,直到饮灭声音,散失生气。我没有恸哭,但觉心底一片荒凉。
静静地放母亲平躺,为她拭净泪痕,整理好衣裳。起身回首,我看见赵楷无声无息地立于门边,也不知来了多久。
母亲去世后,我继续在郓王府扮演王妃的角色,随赵楷出入宫廷,参加各种礼仪宴集,府中琐事也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包括他纳妾生子各类事宜,都安排妥当,一些不差。
只有闺闱之事不似夫妻,我们还是分阁而寝,相敬如宾。
他的庶出子女还在一个接一个地出生着,我的侍女们看得焦虑,不断劝我与赵楷修好,我不加理睬。
我不会成为第二个母亲,也不想生出个孩子去做另一个我。
兰萱中宵
赵楷常去宫中与父皇切磋画艺茶艺,后来停留于宫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有人悄悄告诉我,除了谒见官家,他还常去柔福帝姬阁,教帝姬妹妹及其宫女习翰墨,尤其着意照顾一位名为吴婴茀的小内人。
这是他惯常怜香惜玉的作风,我一点不觉奇怪,也不怎么恼怒,只是有时见他又自宫中晚归,不禁会想,那位吴婴茀,是气傲如裘冶,娇媚如石家奴,柔弱如刘三福,还是乖巧如石吉祥?
这个小小的谜团,在赵桓登基后解开。
赵楷夺嫡失败,这是我可以猜到的结局。他精于文艺之事,有吟风弄月的天赋,却缺乏把控政局的能力,何况围聚在身边的又是一群乱臣贼子、乌合之众,只能败坏朝纲,无力助他成就大业,一旦父皇失势,为人挟制,他便会一败涂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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