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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太后韦氏明妃遗曲(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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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后不得已,掩面拭泪,接过歌伎递上的琵琶,一壁弹着一壁含泪作歌:“幼富贵兮厌绮罗裳,长入宫兮奉尊觞,今委顿兮流落异乡,嗟造物兮速死为强!”

这歌宋人闻之无不感伤,而宗望不解其意,但觉朱后歌喉悦耳,听得高兴,大笑道:“唱得好,再唱一曲,劝国相酒!”

再拨琵琶,引落一串凄清乐音,朱后又唱道:“昔居天上兮珠宫天阙,今日草莽兮事何可说,屈身辱志兮恨何可雪,誓速归泉下兮此愁可绝!”

一曲唱罢,朱后举杯起身,走过去敬宗翰酒,宗翰未饮,却拽朱后衣要拉她同坐,朱后怒,拼命挣扎,宗翰也上了火,举起鞭子就要打。幸而坐在宗望边的茂德帝姬见势不妙,低声请求宗望相助,宗望才命人劝阻,让朱后仍旧坐回赵桓身边。

这一场“太平合欢宴”又令宗翰的长子设,也马看中了赵佶另一女儿洵德帝姬赵富金,示意于宗望,宗望遂在席散之后为设也马向赵佶讨洵德。赵佶强忍怒气,解释说:“富金已经嫁人,中国重廉耻,一女不嫁二夫,不似贵国之无忌。”

宗翰在旁一听当即便怒了,厉声道:“昨天我们已接到朝旨,可分宋俘,帝姬给与不给非你决定,你又岂能抗命!”一转头,朝赴宴众人道,“诸位每人可带二女走。”又指着刚才自己看中的两名宋女,吩咐麾下士兵,“她,她!都给我带走!”

赵佶此番也动了气,拂袖睁目道:“上有天,下有地,人各有女媳!”

宗翰冷笑,也懒得再多言,直接命人将赵佶赶出去,再让设也马自取洵德。

赵佶这番话传至各宫眷耳中,又不免引起一阵嗟叹,乔氏私下暗对韦氏道:“往昔太上待我们一向温和,极少见有怒色,若呵斥他人,必是怒不可遏,令人闻之胆寒。如今这话何等激愤,可惜大势已去,毫不能震慑胡虏,将来你我也不能望太上保全了。”

这话令韦氏倍感绝望。此刻才意识到,其实她一直过着的是女萝的生涯,一无枝干,依树而生,但树若枯了,又该何以生存?

这年的春天很冷,到了二三月,夜间都仍有冬日般的寒风。各寨宋女不堪折磨,兼又受冻,生病死亡者众,包括许多帝姬。先是仪福、宁福病危,后仁福病逝,过了几日,保福又死了。某日乔氏来找韦氏,说:“我们去看看柔福吧,她病得不轻。”

柔福躺在刘家寺院内一角,只盖一层破褥子,随处可见的裂缝中露出灰色的棉絮,且还太短,连她的小脚都露在外面。她周身发烫,迷迷糊糊地睡着,但听到人说韦娘子与乔娘子来了,竟立即睁开眼转视两侧,待看见韦氏就喜悦地笑。

她的眼睛中分明有某种由心而生的感情,像在看一个她熟识的、亲近的人。她略带依赖感的眼神倒让韦氏有些不适,那不是帝姬们平时看她的方式。

韦氏蹲下身,轻声问她:“瑗瑗,好些了么?”

她微笑说:“现在头很痛……但我会好起来。”

韦氏淡笑着握她的手,乔氏也在她身边抚慰着她。柔福略与乔氏聊了几句,忽然又侧首看韦氏,说:“韦母亲,我不会死。九哥会来救我们的。”

陡然听她提起自己的儿子,韦氏不禁一怔,再看看柔福,顿时诧异于她此刻熠熠的眸光,和那瞬间扫去疾病的阴影、容光焕发的脸。

她果然很快痊愈。韦氏开始留意她,先是因她过人的活力,后更惊叹于她不灭的勇气。

靖康二年四月,金军班师,宫眷们被迫北上。一日中午,车队停下在路边小憩,韦氏身边的赵桓妃子朱慎妃轻轻拉了拉她衣袖,目示远处,低声道:“韦娘子可否随我去那边树后……我想更衣……”

韦氏遂陪她过去,在她小解时,在她身前为她略作遮挡。不想当朱慎妃起身束带时,从一旁忽然杀出个人,嘿嘿笑着一把搂住朱慎妃上下其手。

朱慎妃尖声惊叫,韦氏回首一看,见那人是押送她们的千夫长国禄,此人一向凶残,韦氏见过他如何折磨队中宋女,当下吓得魂飞魄散,也顾不得朱慎妃,自己惊叫着疾奔离开。

一路跑着,只听朱慎妃一声声叫得凄惨,但韦氏始终头也不敢回。直到片刻后那边忽然传来国禄的一声惨叫,韦氏觉得蹊跷,才转身回望,只见柔福站在国禄身后,手中紧握着一把大概是从路边农田里拾来的铁锄,咬牙怒视他,而国禄不住抚左肩,显然是刚才被她铁锄击中。

这是韦氏第一次看见宋女重击金人,目瞪口呆地站定,茫然看。

朱慎妃也惊呆了,木然立着也不动,而柔福又奋力挥动铁锄朝国禄击去。但此番国禄早有准备,两三下就化解了她的攻势,夺过铁锄远远抛开,抓住柔福一边怒骂一边撕扯她的衣服。

柔福亦大骂着反抗,挣扎着又抓又咬,但眼见不支,身上衣服也被扯开不少。

此时忽有一紫衣人乘马驰来,于马上扬手挥鞭,对准国禄后脑就是一击。国禄吃痛倒在地上,正欲咒骂,但抬眼一看紫衣人顿时便将那口气硬咽下去,讷讷唤道:“盖天大王……”

那盖天大王怒斥道:“这是将要献给郎主的处女帝姬,你也敢碰?”

国禄忿忿嘀咕:“二太子不也私纳了帝姬了么?”

盖天大王越发恼怒,掣剑下马,指着国禄骂道:“你本是一无赖,二太子待你不薄,才升你为千户。今你调戏妇人、稽缓行程在先,诋毁二太子于后,罪在不赦!”

随即挺剑一刺,直透国禄胸口,再拔出又连砍几剑,待他气绝再无任何反应,才唤来身后兵卒,投尸于河。

柔福与朱慎妃被他送回队列中。朱慎妃对柔福大为感激,频频向宫眷们夸赞她有胆识,韦氏听了但觉万分羞愧,整日都低着头不敢看她们。

心中一直难受,待到了晚上,众人都睡着了,韦氏才起身至静处啜泣。侍婢杨氏察觉后跟来,为她披一件衣服,轻声劝道:“娘子还是回去歇息吧,如此被金人见了只怕不妥。”

韦氏黯然唤她名字:“香奴,我不是故意不救她……我只是害怕……”

杨氏点头,安慰道:“奴婢知道。以娘子之力哪能救得了朱慎妃,柔福帝姬此举也是以卵击石,若非盖天大王赶到,不知会有何等下场。娘子还要等着回去见九大王,懂得惜命是应该的。”

宗贤

此后韦氏一行人由盖天大王完颜宗贤亲自押送。此前金主下旨,命尽快将康王母韦氏、康王妃邢氏及几位重要的王妃先遣入京禁押,所以宗贤命部分体弱乏力的宫眷乘牛车,其余的能骑马的皆骑马,以加快行程。韦氏获准乘牛车,便携了邢氏的手,欲与她同乘。邢氏上车时弯腰,所着的宽大外服衣襟顺势一飘,宗贤无意间回首,注意到她腹部明显隆起,眉头便皱了皱。

他直直地朝邢氏走去,邢氏立时一惊,捏紧韦氏的手。

韦氏此刻的脸亦苍白如纸,心下暗暗叫苦。

邢氏已怀孕五六月。众宋女入寨之初,金帅府便下令,已有身孕的要听医官下药打胎。那时邢氏束腰穿宽身衣服仔细掩饰,韦氏等人也帮她瞒过了医官,所以能将胎儿保到现在。无奈如今她腹部越来越大,再要遮掩已很难。

宗贤走到邢氏面前,猛地伸手一扯,便扯开了她的外服。盯着她的腰腹看了看,就冷面一指近处的一匹马,道:“去骑马。”

邢氏是大家闺秀,从小娇养于闺中,连路都很少走,更遑论骑马。不免惊惧,跪于宗贤足下求他许她乘牛车或步行。但宗贤不理,再命两遍,见她仍不肯动,遂叫来两名士兵,硬把邢氏架上了马。

马上的邢氏拉着缰绳俯身紧贴马背,不住战栗。宗贤执鞭走到马后,手起鞭落,那马嘶鸣一声,即刻扬蹄狂奔。邢氏无法驭马,不等马奔出十余丈已被颠下马背,重重地摔在地上。

韦氏与杨氏忙跑过去将她扶起,只见她早已晕厥,而身下已是一片血泊。

因邢氏流产,宗贤才同意在医官为她稍作处理后让她与韦氏一同乘牛车。过了数时辰邢氏醒转,睁着一双黯淡的眸子茫然向上看了车棚许久,才似骤然清醒,一手焦急地抚腹部,一手抓紧身旁韦氏的手臂,颤声问:“我的孩子呢?”

韦氏大恸,想起她小产下的那个男胎,不知如何作答,唯有任眼泪一连串地滴落。

邢氏顿时失声悲泣,支身起来搂紧韦氏,哭道:“娘啊娘,我的孩子没有了!九哥的孩子没有了……”

婆媳二人相拥而泣,牛车嘎哑向北行,碾碎悲声一地。

邢氏的苦难并未就此结束。待她身体好转后,宗贤强占了她。邢氏痛不欲生,曾投河自尽,但被金兵救上,宗贤威胁说再自尽就把跟她沾亲带故的宫眷全杀掉,邢氏才安静下来,呆呆地继续北上,每日以泪洗面。

此后的两月就韦氏而言过得倒相对平静。她已人到中年,容貌本来在赵佶的妃子中就不算出众,如今跟身边那几位年轻王妃相比更显得人老珠黄,她又刻意不仔细梳洗,常蓬头垢面,所以宗贤等人这期间倒不曾拿正眼瞧她。

到了六月,天气炎热,金右副元帅宗望回京途中以冷水洗浴,当晚就感觉不适,躺了几日仍不见好。金主完颜晟得讯后亲命宫中医官乘快马赶来为他治疗,未料病情非但不减还越发严重,不消数日便一命呜呼。

宗望死后宗贤闷闷不乐,一日行军途中淋了雨,也着凉病倒,但他却坚持不肯让京中来的医官为他治病,病也越拖越重。

他麾下部将术弛见如此下去不是办法,便建议道:“听说不少宋人都略通点医术,想必风寒这样的小病我们这里的宋人也会治。大王既不肯让大金医官诊治,不如让宋人试试?我先告诫她们,若出半点差池就把她们全杀光,谅她们不敢动什么手脚。”

宗贤同意,于是术弛召集众宋女,问可有通医术者。会治病的宋女倒也有,但不愿为金人诊治,因此都低首垂目,并不答话。

术弛寻不到人,一怒之下一把拉出站于近处的韦氏,喝问:“你会不会?”

韦氏瞠目,连连摇头:“奴家不会……”

术弛冷笑:“如此无用,也不必活了!”哗地抽刀,架在韦氏脖子上作势要杀。

侍婢杨氏急忙站出,道:“将军且慢!若只是风寒小疾,韦娘子也是会治的,适才她只是怕不能立竿见影迅速治愈,惹大王将军生气,才不敢说会。倘将军肯多给两日时间,韦娘子应该能治好大王的病。”

术弛斜眼看韦氏:“是么?”

杨氏暗使眼色,韦氏明白,亦只得先应承,和泪颔首,术弛才放了她,押她去备药。

韦氏哪里知道该用什么药,发了半天愣,忽然想起姜汤有驱寒温胃作用,想必可治风寒,便去找了一块姜切了,煎成浓浓的几碗汤,应术弛之命先自饮一碗,再为宗贤送了一碗去。

宗贤饮后出了身汗,感觉竟好了些,术弛大喜,遂命韦氏这几日都留在宗贤身边伺候。韦氏深惧金人,不敢不尽心照料宗贤,除了每日为他煎姜汤外,也日夜侍奉于宗贤榻前,为他端茶送水、洗面盖被,一切均做得小心翼翼无比细致,唯恐惹他不高兴责罚于她。

一夜,天又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韦氏在宗贤营中守着他枯坐。本来闭目沉睡的宗贤忽然醒来,睁开眼睛瞧她半天后问:“你是赵佶的什么老婆?”

韦氏惶惶然站起,琢磨他问题半晌,猜他问的应该是她的品阶名号,便垂目轻声回答:“奴家是道君皇帝的贤妃……韦贤妃。”

他点点头,还是盯着她看,暂未再说话,她便也沉默着不敢出声。片刻后,宗贤吩咐说:“唱支曲儿给我听吧。”

韦氏颇感意外,又不好拒绝,只得问:“大王想听什么?”

宗贤道:“你们汉人的曲子我也不懂,你随意唱。”

韦氏想了想,轻轻坐下,启口清唱:“帘旌微动,峭寒天气,龙池冰泮。杏花笑吐香犹浅。又还是、春将半。清歌妙舞从头按。等芳时开宴。记去年、对著东风,曾许不负莺花愿……”

唱着唱着,不觉微露浅笑,亦有淡淡喜色浮上眉梢。

原来这是赵佶昔日填的一阕《探春令》,写宫中赏春与饮宴情景。韦氏随之忆起宣政年间的歌舞升平,生香罗绮。犹记当年初见时,楼外帘旌微动,那人一身华服,姿容炫目,傲立于龙池水边,看得她心中和暖,浑然忘了那峭寒天气……

一路含笑地想,直至曲终,目色尚温柔。又出了许久神,听宗贤转侧,才陡然意识到身处何地。转首见宗贤仍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若有所思的样子,立时大感不安,唯盼能尽快逃离他的注视,遂朝他跪下,低低道:“大王既已大好,请容奴家告退。”

宗贤却不允,简洁命道:“你,留下来。”

这“留下来”的意思是分明的了。许久以来担心的事终于来临,韦氏忧苦之下也找不到良策脱身,只好故作糊涂,万望他能开恩放她归去:“今夜大王已进膳服药,宜早些歇息,奴家不敢再留此叨扰,请大王让奴家先回去,明晨一定早来。”

宗贤一哂:“你真要回去?现在?”

韦氏低头称是。宗贤倒似不恼不怒,但说:“你听。”

韦氏先是不解宗贤让她听什么,不过两人都未再出声,外界的声音就逐渐清晰起来。

刚才唱曲时未留意,越下越大的雨已成倾盆之势,杂以电闪雷鸣的声音,和……隐隐传来的,金兵的狂笑声及女子的哭喊声。

韦氏惊骇之下起身,奔至门边掀帘朝外看,此刻一道电光闪过,扫落她脸上所有颜色,炽亮的光线下,又一桩令人发指暴行的序幕映入她惊惧的眼。

行军途中驿馆与营帐有限,皆给金军将领及兵卒住,宋女们平日一般只能找个角落露天而眠。因这晚下雨,宋女们一个个被淋得难受,便有一些跑到金兵营边,欲站在檐下略避片刻。这情景令营中金兵色心大起,纷纷出来,抓住那些宋女就往里拖。

在雨中瑟瑟发抖的女子这才明白雨并非此夜最大的悲剧,她们惊叫、挣扎,或在瓢泼的雨水中漫无目的地狂奔,然最终都逃不过一双双粗蛮的手。她们相继没入金人的营帐,不久后更凄厉的呼叫又自内传出。

韦氏右手紧捂住嘴,闭上眼睛不由自主地后退。门帘再度垂下,隔断外间的景象,才让她觉得稍微安宁。

“还要回去么?”宗贤再问。

韦氏未答他,只瑟缩着蹲坐在宗贤房中的一个角落里,在宗贤下床来拉她的时候,她没有做任何抗拒。

抵达金上京后,金主赐浴,命她们着金国盛装觐见,然后金主从中挑选了几名姿容出众的王妃纳入后宫。韦氏自不在此列,而邢氏先被选中,但因倍受折磨而形容大损,不久后又被退出,故此二人与其余落选宫人都被送往金人专为宋女开设的洗衣院服役。

金从汴京俘虏北上的宗室贵戚女子起初约有三千四百余人,抵燕山后仅存一千九百余人,死亡近半。其余人陆续抵京后也是先由皇室选过,再分赏部分给金军将帅,被赐给金人的有一千多人,四百人入元帅府女乐院,剩下三百余人则送往洗衣院。

宋俘的死亡给韦氏带来的最后触动是来自朱皇后。她刚到上京金人就强令她露上体,披羊裘。朱后不堪其辱,回屋后即自缢,虽被人救下,但很快又投水自尽。韦氏闻讯落泪不止,对杨氏道:“她是皇后,尚且如此,我等日后更不能活了!”

杨氏虽也颇感惊忧,却还是极力劝慰她:“娘子福大命大,只要懂得爱惜自己,必能等到九大王前来营救的那天。”

她们所居的洗衣院名为浣衣之地,实与妓院相似,宋女们不仅要为金人浆洗衣服,更要忍受他们的凌辱,十人九娼,名节既丧,身命亦亡。到最后韦氏再见有宋女尸首自院内抬出已无感觉,只漠然低头使劲洗盆中的衣服。

仍尽量把自己打扮成粗陋老丑的样子,以躲避金人的注视。但有一天,一位金人还是把她从一群洗衣妇中拉了出来。她抬头,看见宗贤那熟悉的虬髯面孔。

“跟我回府。”他以习惯的简短命令语气说。

“我?”韦氏有点惊讶。是经常有金国的达官贵人来洗衣院挑选女子回去做妾,但他们选的都是年轻貌美的。

“是你。”宗贤确认,见她呆呆地不再说话,皱了皱眉,问:“难道你想留在这里?”

韦氏垂目看看自己洗衣洗得红肿脱皮的双手,迟疑地,最后终于摇了摇头。

宗贤催促:“走吧。”

轻叹一声,韦氏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嗯,”宗贤说:“我知道。”

韦氏想想,又说:“我长得也粗陋。”

“我瞧着顺眼。”宗贤应道,随即拉她阔步走出,“快走,哪里这么啰唆!”

宗贤在接走韦氏的同时也应她所请带走了她的侍婢杨氏。两日后,他又去洗衣院把邢氏接回了府中。这也许是念及与邢氏北上途中的“旧情”,也有可能是想多找个韦氏熟悉的人与她做伴,可这就使得这对昔日的婆媳不得不面对此后共事一夫的窘境。她们都无比尴尬,也因为如此,在韦氏要求下,邢氏不再称韦氏为母,而改称“夫人”。

而宗贤对韦氏倒很不错,待其几乎如正妻。除韦氏婆媳外,他还分得另外一位王妃、一位帝姬和数位宗姬、贵戚女,都是很年轻的女子,但她们所得之宠均不及韦氏。

牵袖

此后几年,宗贤常往返于云中、燕京两处枢密院,有时也去中京大定府,并经常把韦氏带在身边。

因韦氏信佛,宗贤允许她去庙宇进香。她在燕京一寺庙中结识了一名法号道净的僧人,此人是东京陈留人,大观年间出家为僧,宣和年间因故北上契丹,后契丹为金所灭,他便一直留在了北方。韦氏常去听他讲解经义,一日道净提起他日前入城布道,偶然见到被囚于燕京的赵佶、赵桓父子,天已经很冷,但他们仍穿着单薄的衣裳,且暗淡破旧,两人都形容憔悴。

韦氏听后,想象着赵佶惨状,心下难过,便拔下头上金簪递给道净,说:“烦请大师将这簪换些银钱,买几身衣裳给他们。”

道净尚未答应,便听身后有人嘿嘿冷笑,韦氏回头一看,见是宗贤,顿时又羞又怕,深垂首,等他责骂。

宗贤走来先审视她片刻,再一把夺回簪狠狠地插回她头上,掏出块银子抛给道净,喝道:“拿去,照夫人吩咐的做!”

韦氏大为惊讶,难以置信地看他。但听他说:“你还记挂着你那混帐皇帝不是坏事,若跟了我就把他抛到脑后,那就太无情无义了。不过日后再要接济他须让我知道,不得瞒我。”

因他这回的大度,韦氏深感庆幸,可以后哪敢真明着接济赵佶父子,倒是宗贤存了这心,有时会施舍点财物给他们,或让监守他们的兵卒将领莫过于折磨他们,回来告诉韦氏,以让她舒心,而韦氏闻后却少有喜色,倒是常背着宗贤长吁短叹。

天会六年八月,金主完颜晟命赵佶赵桓前往上京会宁府,着素服跪拜金太祖庙,并朝见金主。那时宗贤也在京中,随后竟在府中宴请赵佶赵桓,并邀与他相熟的八太子宗隽携赵佶女柔福帝姬出席。

韦氏不知道何以宗贤会命她出来与众人相见,躲在屏风后再三迁延,最后被宗贤拉出直面赵佶,她深觉无颜,在多人旁观下,仿若裸呈于世地羞愧。

席间她不敢看他,亦不敢说话,只盼这如凌迟般的宴会早些结束。可宗贤似有看戏的兴致,竟命她再为赵佶唱曲。她哪里能唱,当着后夫的面为前夫唱曲,莫若立时死去。

然后她听见赵佶开口,说:“往日都是韦娘子唱曲给我听,今日让我为她唱一曲吧,也算将她对我多年情义一并谢过。”

于是,“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一曲《燕山亭》听得满座宋人凄恻不已,她更心神俱伤,泪落涟涟。

万万没料到,宗贤随后竟说出这样的话:“你若还念着他,今日就跟他回去吧。”

她难以相信这话是出自他本意。若他是有意试探,她答应的话,甚至哪怕一点点喜色都足以为她和赵佶惹来大祸。何况,即便他是真想放她走,她又真能回去继续与赵佶过么?

本就无宠,现又失节,如今只见一面都无地自容,若以后再日日相对,又如何自处?又听说他身边仍有几位妃嫔,这年春天,邵才人、闫婉容和狄才人还分别为他诞下了新的孩子……

她忽然在心底涩涩地笑。最后,她听见自己如此回答:“事已至此,岂可回头?奴家情愿继续跟随大王,此后半生,不离不弃。”

在宗贤如释重负的笑声中她告退,未料却被柔福唤住。

那个活泼的、勇敢的、明亮得可以灼伤人的柔福。

“皇后娘娘。”柔福竟然如此称呼她,这个陌生到她几乎意识不到柔福是在唤她的称呼。

柔福提醒她,她已被九哥尊为宣和皇后、太上皇后,她是国母。

柔福质问她,盖天大王既肯让她回到赵佶身边,她为何不答应。

柔福警告她,她如今身为国母,行事应以家国为重,切勿贪念一时富贵而折损自己清誉,影响九哥名望,使大宋国君沦为金人笑柄。

柔福的言辞激烈,柔福的目光咄咄逼人,她过来握住韦氏的手,急切地想劝韦氏随她父皇回去。

像是被烫了一下,韦氏迅速地抽手,朝屏风后奔去。她只想逃离,逃离柔福的逼迫,和柔福想让她领会的关于家国的责任。

但身后柔福带着呜咽声的倔强的话就此萦绕于心,挥之不去:“她是九哥的母亲,九哥的母亲岂可主动委身事敌!”

韦氏就此哭了一夜。杨氏陪在她身边连连叹气:“这个柔福帝姬真是太不懂事,根本不明白娘子的难处,却在那里胡言乱语!”

她还是但哭无言。其实,柔福的话能刺伤她,正是因为她自己也很清楚地知道,柔福并不是在胡言乱语。

很不幸地,后来她又在赵妃玉箱的居处遇见柔福,在她怀着与宗贤的第一个孩子的时候。

玉箱常召宋室归于诸王府的女子入宫闲聊,平日对她们颇多照顾。见韦氏怀孕,也不惊讶,只嘘寒问暖,要她多保重。

没想到,那日柔福也来见玉箱,赫然见到韦氏已明显隆起的肚子,立时就睁大了眼睛。

韦氏自是羞惭。她那时已年近四十,居然还怀了身孕,而且孩子的父亲还是个金人。看到柔福的反应,她甚感害怕,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剜她心的话。

“韦母亲,”柔福开始问,“你准备生下这个孩子么?”

这要让她如何回答?难道她可以,给柔福一个满意的、否定的答案?

韦氏将目光从柔福身上移开,看向远处花木,尽量装作漠然的样子,说:“当然。”

“不可!”柔福当即说,如韦氏意料中的激烈,“这孩子有金人的血脉,绝对不可生下来!”

韦氏恻然笑:“宋室女子诞下的有金人血脉的孩子还少么?”转首看看同样也怀有身孕的玉箱,又道,“生不生子,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我自是如此,赵夫人也是如此,瑗瑗你日后也必如此。”

柔福摇摇头,眼睛红红,已蕴满了泪:“但是韦母亲,你生的孩子就是九哥的弟弟。你怎能让天下人知道,当今的大宋皇帝竟有个有金人血脉的弟弟?”

她果然,又一语刺中她隐痛。韦氏深悔今日入宫,再次面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名义上的女儿带给她的尴尬。

无言以对地沉默,须臾,她才低低说:“瑗瑗,你想得太多了。”

柔福苦笑一下,以一双泛着泪光的眸子直视她:“瑗瑗不想,金人会想,宋人会想,你让身负大宋中兴重任的九哥如何自处?”

韦氏坐不住了,也不答她话,起身向玉箱告辞,欲像上次那样逃离。

柔福却一把拉住她袖子,蹙眉道:“韦母亲,瑗瑗求你,这孩子不能生下来!他的存在,将会是九哥毕生的耻辱。你继续留在盖天大王府我已不怨你,但你可不可以,不要生盖天大王的孩子,为金人加多一个嘲笑他和大宋的理由?”

韦氏不发一言,只想自她手中抽出衣袖,但柔福紧紧拉住,不等她答应就不松手。两人僵持不下,韦氏颇着急,脸也越发红了。

最后,玉箱冷斥一声:“瑗瑗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

柔福一怔,这才放开,但仍咬着唇,紧盯韦氏,期盼着。

“别这么没规矩地对韦夫人大呼小叫。”玉箱责备柔福,“你也不小了,却还这般不明白事理。亡国之女,别老记着自己还是天潢贵胄,可以对人颐指气使。韦夫人自有她的苦,你以前没嫁过人,不明白。她这孩子虽身份尴尬,事到如今,也不得不生。你这样胡闹,不过是于人于己徒增烦恼。”

听了这话,柔福的泪滴落,胸口起伏,显是又悲又怒,最后也不告辞,自个儿转身就奔了出去。

归梦

怕见柔福的恐惧,渐成心上越积越深的阴霾。日后再有玉箱的宫人来请韦氏入宫,她必先问柔福在不在,会不会去,若听到肯定答案,一定会托辞婉拒。某次当玉箱侍女再来相请时,韦氏照例问这问题,这回来的侍女是个口无遮拦的金国女子,一听便笑了:“咦?韦夫人也这样问!我每次去八太子府请他家小夫人,她也必先问韦夫人会不会去……”

显而易见,柔福也不愿见她呢。

她知道柔福鄙视她。柔福在心里为她设定了一个高贵端庄、母仪天下的国母形象,却不明白她已心力交瘁、不堪扮演。韦氏劝自己泰然处之,但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低柔福的鄙视,此番侍女这寥寥数语,又令她郁郁好些天。

金天会八年,赵妃玉箱以符水冰雪调生人脑进奉金主,东窗事发,玉箱自难逃一死,而完颜晟的盛怒也随即发泄到一批无辜的宋室女子身上。凡曾与玉箱过从甚密的宋女都被捕来处死,新一轮的血雨腥风又在京中掀起。

当杨氏在外见到仿若靖康之变中的满城惶乱搜捕景象后,略一打听,便匆忙赶回府中告诉韦氏此事。

“啊,她竟然如此大胆……”韦氏先是惊叹玉箱的勇气,感慨于她多年隐藏、而功亏一篑的复仇计划,随即一想杨氏提及的搜捕,脸色顿时大变,颤声问杨氏:“香奴,他们会不会来捕我?”

未待杨氏回答,门外已传来喧嚣声。一群兵士破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将韦氏拘到宫中。

有宫人告发说,韦氏曾与玉箱于殿内密语,且言且泣。待见了韦氏,完颜晟只扫了一眼,根本不听她的辩解,便命人将她拖到院中以棒击杀。

她被缚着手,跪在地上,已哭不出来。闭着眼睛,绝望地等待最后击在她脑后、将她引向黄泉路的那一棒。

幸而棒落之前,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谁敢杀她?”

宗贤。他风尘仆仆地从城外赶回,大步流星,直奔韦氏而来,推开准备击杀她的兵卒,一刀割断缚她手的绳子,拉起她,疾步走向完颜晟所在的大殿。

见了完颜晟,宗贤也不下跪,但指着韦氏,直问:“郎主为何要杀她?”

完颜晟淡淡说:“赵妃谋逆,株连韦氏,赐死。”

宗贤力争道:“谋逆之人是宫妃赵氏,而我妻韦氏并非其族属,为何要受连坐之罪?”

完颜晟道:“韦氏与赵妃素有往来,曾在殿内密语,足见二人是同党。”

宗贤冷笑:“韦氏入宫,还在赵妃承宠之时,那时与她密语的,不独韦氏一人,也不独宋女,郎主后宫那些大金嫔妃,又有几人从来不曾与赵妃独处对答过?缘何她们概不追究,偏偏罪及韦氏?何况韦氏性情柔弱,平日谨言慎行,从不敢犯一丝小错,更遑论谋逆天条!赵妃既已受死,郎主还欲罪及族属以外人,臣不敢闻命,务请郎主收回成命。”

完颜晟见宗贤怒容满面,担心若一意处死韦氏,逼急了他恐有不妥。再看那韦氏只知瑟缩在宗贤身后垂首抹泪,也不像是有胆参与玉箱计划之人,遂给了宗贤这份面子,挥挥手让他领她回去。

回到府中,杨氏、邢氏急忙上前相迎,见她无恙,又喜又泣。韦氏亦垂泪对她们感叹:“亏得嫁了盖天大王,敢与郎主力争,若是嫁了别个贵人,我今日哪还有命再见你们!”

也是在这一年,韦氏自宗贤口中听到柔福南逃的消息。

暗暗在心底长舒了口气,首先感到的,竟然是如释重负的感觉。

她走了,以后再也见不到她和她含怒的鄙夷眼神,再也听不到她所说的尖刻刺耳的话,多么好。

然后随之一层层涌上心的,是新的惶恐:她回去了,一定会去找她的九哥。待见了他,她会怎么说?她会跟其他宋人怎么说?

故此当后来杨氏告诉她,在城内见到一个酷似柔福的女子时,韦氏喜忧参半,不知该哭该笑,连连问:“那是柔福么?真是柔福么?她还没有逃回去?”

杨氏摇头:“我问她了,她不是柔福帝姬。她也是汴京人,自幼在乾明寺出家为尼,法号静善,靖康之变时也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金国。柔福帝姬南归后八太子不知从何处寻到了她,见她容貌与柔福相似,便收容在府中,不久后又把她送给了大皇子宗磐。但仅过几天大皇子就厌了她,他家大夫人便把静善赶出去。现在静善流落街头,衣衫褴褛,憔悴病弱,人人见了都欺负,很是可怜。”

“如此……”韦氏沉吟,再吩咐杨氏,“你再去找她,给她些盘缠,让她去五国城吧。那里宋人多,想必日子会好过些。”

杨氏笑道:“还是娘子心善,这姑娘不过是长得像帝姬,你就肯帮她。”

韦氏却神色黯然:“你跟了我这许多年,我也不瞒你。我让她去五国城,固然是想略略救助于她,但也有另一原因……我不想日后在这城中遇见她。”

杨氏轻声问:“是因为她长得像柔福帝姬,所以……”

韦氏颔首,叹道:“我是真不想见她,就算跟她相似的人,我也不想见。”

杨氏也跟着叹了口气:“是呀,她那样的人,尖刻无礼又不明事理,每次都惹娘子心烦,确是不见为好。”

“幸好,如今她已不在金国。”韦氏忽淡然一笑,故作轻松的模样,“我是再也见不到她了。”

杨氏闻言沉默片刻,再谨慎地留意着她脸色,低声问:“娘子不准备回大宋了么?”

这显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韦氏迟疑许久,然后弯腰抱起蹒跚着走到自己膝下的三岁小儿,目光茫然,凄凉地笑:“我还能回去么?”

四年后,韦氏又为宗贤生下第二子。后来,赵佶死于五国城。韦氏偷哭一场,只觉世事无常,如此看来,归国之事更是遥遥无期,自己也如赵佶一般,只能等着老死北国了。但就在她几乎要安于现状,灭了南归之心时,却又有希望骤然闪现。

金天眷二年,宋绍兴九年,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宗磐、宗隽等人拟定的议和条件,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命人北上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

这个消息宗贤一直不告诉她,直到六月,邢氏才从别的家眷口中探知,立即兴高采烈地奔来相告:“夫人,九哥要派人来接我们回去了!”

韦氏忙细问详情,也是大喜不已,两人又说又笑,末了又相拥痛哭一番。

次日,邢氏仍心情上佳,过来与韦氏聊天,开口便改唤“娘”。但韦氏听了微微一怔,却是忧思恍惚的样子。

邢氏也渐渐觉出婆婆郁郁不乐,遂问原因。韦氏先是不说,在邢氏再三追问下,才叹道:“柔福已经归去多年,你想,她会不会把我们之事告诉九哥?”

邢氏当下也整个愣住,垂了双睫无言以对。

韦氏苦笑,再道:“你猜,她会不会说,我们如何失节?如何在金国……共事一夫?”

邢氏头越垂越低,最后终于伏在桌上,无法抑制地开始啜泣。

韦氏木然枯坐良久,后转首看看邢氏,叹息,轻轻拍她的肩,劝慰道:“没事,没事。你也别太担心,有娘在呢,没人敢欺负你。娘会跟九哥说,你是个孝顺贞洁的好孩子,要他别听旁人胡说……外人的议论咱们也无须去理会……你回去就是皇后了,宫里别的嫔妃若有半句闲言碎语,你只管来告诉娘,娘会让九哥责罚她们……”

她的言辞婉转,语气温和,神态更是无比慈爱和蔼,但邢氏似毫不觉有一丝安慰,倒是愈发悲伤了,就像当初失去腹中赵构之子时那般绝望地哭。

这夜韦氏通宵未眠,一人呆呆地独坐于房中。天明时,她唤醒杨氏:“香奴,你去瞧瞧邢夫人。”

须臾,杨氏回来,也没有多惊讶的神情,仍如平日那样轻声地禀告:“邢夫人悬梁自尽了。”

韦氏点点头,眼帘一低,蕴了一夜的泪随即流出。

尘烟

果然路遥归梦难成,一直切切地等宋使前来相迎,忐忑不安地等了许多天,和议之事却又有了变数。

金天眷二年七月,金主完颜亶诛杀宗磐、宗隽,也累及宗贤。

宗贤与宗隽私交甚好,过从甚密,就在宗隽被诛那日宗贤还应邀去宗隽府中做客,两人对坐畅饮,谈笑风生间,有宦官自宫中来,奉皇帝命恭请宗隽入宫,说有事相商。宗隽遂起身,对宗贤笑道:“无妨,你继续饮,我去去便回。”

宗贤也就留下,一面饮酒,一面看乐伎歌舞,坐等宗隽回来。不料最后等到的不是宗隽,而是一群搜捕抄家的禁兵。

宗贤一脸愕然,尚未弄明白此间情由已被捕入狱,被夺去官爵。好在他并未参与宗隽等人与宋议和之事,完颜亶也没查到他与宗隽勾结谋反或知情的证据,朝中臣子又纷纷为他说情,过了些时日完颜亶终究还是把他放出,并复其官。

经此一劫,韦氏被吓得不轻,待宗贤一回来便和泪相迎,一路泣不成声,倒看得宗贤颇高兴,说:“原来见我要死了你还是会难过的。”

韦氏但泣不语,到晚间仍不时拭泪,杨氏见了好言劝慰,韦氏才低声道:“我命薄,若非遇上盖天大王,必已死了不知多少回。要是他再有个三长两短,我等又将沦落到何等惨境,真是不堪设想。”

杨氏笑道:“既如此,大王已然平安归来,娘子还哭什么呢?”

“唉……”韦氏深深叹息,又面露哀戚之色,“大王平安归来,自然是好的。但那几个主和的金国权臣一死,我们归国之事又遥遥无期了……”

听她这般说,杨氏也觉前途茫茫,却也只能隐去忧色,如常微笑安慰她:“娘子放心,九大王……官家那么孝顺,一定会再设法议和,想必不须再等多久,就会派人来接太后娘娘了。”

从此后杨氏在韦氏面前提起赵构时都改称“官家”,对韦氏的称呼也从称妃嫔的“娘子”换作了“娘娘”。

此后一年多,生活仍如以前那样漠然平淡地过。只是自邢氏死后,韦氏就有了日日诵经,并定期为她吃斋的习惯。天眷三年四月,不知为何,韦氏常常梦见邢氏,心中不安,便请宗贤允许她去寺里为邢氏做一场法事。

那时他们居于大定府。昔日燕京的那个僧人道净,也在宗贤引荐下来到大定府的安养寺做住持僧,韦氏便选定安养寺做法事。

因幼子哭闹不休,一定要跟来,韦氏就牵着他同往。做了一阵法事,午时前往后院吃斋饭时,忽听路旁一侧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韦娘子?”

韦氏侧首,见声音是自一间耳房里传出,那房门紧锁,有一金兵持长枪坐于地上看守。窗户上钉着很粗的木条,显然是一间囚室。那窗内木条缝隙中露出一张须发蓬乱的脸,韦氏定睛一看,认出是赵桓。

赵桓见她看过来了,甚是欢喜,又唤了一声:“韦娘子!”

韦氏见赵桓此状也感恻然,正在想是否过去略作问候,身边幼子却脆生生地叫了一声“母亲”,再指着赵桓问:“那人是谁?”

韦氏顿时一凛,垂目不语。有风吹过,腰间丝带向后飘扬,她看见自己所穿的金装六裥襜裙裙摆微微摇曳,那蓬起的丝质裙幅被风一触,漾起水般涟漪。她左手握着一卷经书,右臂窄袖下的手腕上环着一翡翠手镯,感觉冰凉,而儿子温暖的小手则牵在手中。

儿子睁着无邪的洁净双眼仰首看她,再问:“母亲,那人是谁呀?”

不消举目看,她已觉出赵桓惊异的目光正反复游移于她与幼子身上。

“不知道。母亲不认识他。”她低声回答,然后在那抹无法遏止的绯色浮上脸颊之前,匆忙带儿子疾步走出赵桓的视野。

杨氏倒没说错,虽上次和议不成,赵构这两年仍一直在设法与金通好。金皇统元年,宋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宋金绍兴和议签署,金承诺将归还徽宗帝后梓宫及皇太后韦氏。

归还韦氏这条遭到宗贤的激烈反对,宋使何铸再三恳请,宗弼也从旁力劝,并晓以厉害,就连金主完颜亶都说话了,宗贤却始终不答应。

这事韦氏也知道,但不敢流露半点忧虑情绪,见了宗贤也如常服侍,对南归之事只字不提。倒是有一天,宗贤主动跟她提起,问她自己愿不愿回去,韦氏一径低首沉默不说,宗贤便怒了,一拍桌子指着那两个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孩子,喝道:“你就念着赵构是你儿子,一心想回去见他,但他们就不是你儿子了么?日后你回了南朝,可会也像想你儿子赵构那样想他们?”

韦氏两滴泪就掉了出来,呜咽道:“大王不要这样说,他们于我是骨肉至亲,我疼他们之心并不少半分。”随即抹去泪痕,强作欢颜,“我并没说一定要回去。大王待我不薄,两个孩子又都很孝顺乖巧,我留下来也是好的。”

此后几日两人又都不再提这事。一日晚间,韦氏在灯下刺绣,两个孩子各持一扫帚当刀枪,跑进跑出地嬉闹,宗贤独自躺在床上小寐。后来幼子被长子打了一下,想是很痛,就哇哇地哭了起来。韦氏呵斥了长子几声,命杨氏带他去睡觉,然后自己抱幼子坐于膝上,好言抚慰,那孩子才渐渐安静下来。

韦氏给儿子看她绣的花样,他也兴致勃勃地就着桌上的松脂灯看。忽然灯花一绽,一缕黑烟浮起,孩子嗅到烟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韦氏忙取出手巾给他拭鼻,然后抱着他,握起一柄麈尾轻拂灯烟,见那油灯一柱,荧然欲灭,不由轻叹一声,对儿子说:“在母亲的家,我们不点油灯,是点蜡烛。那里面灌有龙涎香、沉脑屑,不仅无烟,还很香,每天晚上每间屋子都点数百支,亮得就像白天一样……”

目光落在手中麈尾上,继续说:“麈尾的柄,我们是用玉来做,那玉色比这里的环佩还好。”

再看看儿子放在桌边的扫帚,又道:“我们那里的扫帚是用孔雀翠尾做的,花花绿绿的,很是好看。”

一壁说着,一壁就呈出了淡淡浅笑。

怀中孩子听着,忽然问她:“母亲,你的家在哪里?”

“在南方……”韦氏轻声答,搂着他,含笑看灯上光焰,如沐春风般神采,仿佛透过它触到昔日万千繁华,“那里的花儿很香,那里的人都很好看,日子也是极好过的……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

话音未落,忽听床上的宗贤喟然长叹。他起身坐起,两手撑在膝盖上,目光炯炯地盯着韦氏,道:“罢了,罢了,你回去吧!”

静善

既得宗贤首肯,从宋金使节到韦氏侍婢上下都忙碌起来,以筹备韦氏归宋事宜。杨氏主持府中杂务,指挥奴婢们收拾行装,采办旅途用具,自己心情也好,成日眉飞色舞。而眼见归期将近,韦氏却似乎并不怎么欢喜,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样子。

杨氏明白她为何忧虑,某日装作闲聊模样,私下跟她说:“娘娘,前日我遇见一个新近自五国城来的宫人,跟我说起静善的事……娘娘还记得么?就是那容貌酷似柔福帝姬的尼姑?”

韦氏点点头,说:“记得。她如今怎样了?”

杨氏道:“她得娘娘相助前往五国城,这一去倒是转运了,结识了一位名叫徐还的汉官,还得他明媒正娶,做了夫妻。可惜毕竟红颜薄命,静善去年忽然患了重病,虽经延医调治,病势仍然有增无减,拖了数月后亡故了。”

韦氏心不在焉地叹一声:“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杨氏抬眼瞧瞧韦氏,压低声音道:“这静善去五国城后倒是生出一件趣事……因她模样跟柔福帝姬确实相似,五国城的旧宫人们初见时都只道是帝姬来了,口中不住厮唤,还请了太上皇来看,太上见了也笑说:‘这不活脱脱是瑗瑗么?’以后太上竟把她当作女儿般看待,那徐还也是太上有意引来与静善相见的。也因这层缘故,现在五国城的不少人都以为徐还娶的是柔福帝姬呢。”

“唉,若徐还娶的是真的柔福就好了。”这话韦氏脱口而出,随即才觉如此直说不妥,神情便略有些不自在。

杨氏却毫不在意,顺着她说下去:“就是,若柔福在五国城嫁了徐还,如今又……而逃回大宋的那位是静善……”

便若灵光一现,韦氏在杨氏的话中探到一线有如生机的希望。

如果南归的是酷似柔福的静善,是静善假冒的柔福,那她的身份就会从尊贵的长公主跌落成欺君罔上的骗子,而骗子所说的所有话,自然也就成了不可信的谎言。

韦氏面对金人的怯懦,对宗贤的顺从,与儿媳共事一夫的耻辱,拒绝随侍赵佶的旧事,以及她那承袭了金人血脉的儿子……这些柔福可能已经对人说过,或将要跟人说起的内容,都将随柔福身份的转变被定性为谎言,一笔勾销。

“但……”韦氏又沉吟,“逃回去的确是柔福……”

“是不是柔福,还不是由太后娘娘你说了算?”杨氏笑道,“隔了好几年,想必南朝的宫人再见帝姬也会觉得有几分陌生,届时娘娘再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说是柔福帝姬,不由人不信。”

韦氏想想,轻轻摆首:“不好。如此柔福犯的就是欺君大罪,连性命都保不住。”

杨氏一叹:“娘娘就是心软。娘娘忘了柔福当初是怎样当着太上和大王面羞辱娘娘的么?还有赵夫人阁中那次,她竟不顾娘娘性命要逼娘娘堕胎……说起来,她还真是娘娘的冤孽,娘娘还记得么?她出生的那日,太上皇本是在娘娘阁里的,结果因王贵妃生她,太上皇二话没说立时就赶去看王贵妃了……”

韦氏目中雾气氤氲。不错,怎么可能忘记,久违的赵佶忽然出现在她阁中,那是多么意外的恩赐,只一瞬,心便因他的光临明亮开来。他转身进阁时衣袂微微扫过她的裙角,那么亲密的距离,她不由微笑,连带着觉得一向阴凉的晚风都有了暖意。

然而,他对她的温言软语忽然就那么仓促地终止,因那个小女孩的降生。他走得急切而匆忙,甚至忘了道声别,或者,哪怕仅仅一个礼貌的回顾。

所以,他没有看见她彼时的眼泪……也无人曾看见那两点泪吧,因为,她让它滴在了无人看见的心隅。

也许正是这重原因,她对柔福从来没有由心而生的亲密和怜爱,虽然柔福满月及笄应有的礼数她一点不少。柔福于她,一直只是别人的女儿,一个像生她的母亲那样,会分去赵佶之宠的,别人的女儿。

而且这个别人的女儿,还如一簇烈焰那般,明亮炽热,咄咄逼人,有足以灼伤人的温度。她躲避柔福的光线和温度,像喜阴的植物躲避阳光。有时,她疑心,其实自己害怕柔福清亮直率的目光,更甚于害怕柔福可能散布的有损她名节的言论。

那心底的愿望,仅仅是改变柔福的公主身份么?还是……让那双清亮的眸子永远消失?

不愧是多年相随的知心人,杨氏的话多合时宜,一句一句,道出了她希望听到的、必须狠心的理由。

“可是香奴,”在听完杨氏历数柔福的不是之处后,韦氏轻声问,“我们该怎么做?把静善的遗骨带回去?徐还会肯么?”

“给他点好处,他自会肯的。”杨氏答道,“听说他是孝子。当年他与老父一起随太上皇北上,现在他父亲年迈,却仍在五国城受苦,他必是不忍心的。若娘娘承诺将他老父带回南朝,并将他亡妻遗骨一并带回去安葬,他有何理由不答应?”

韦氏垂目凝思,须臾,微微颔首。

杨氏又微笑说道:“正好娘娘要去五国城与乔娘子道别,这事就交给奴婢办吧。奴婢也会再与大王商议,略做些安排。”

启程前往五国城是在半夜,因韦氏不忍等到天亮见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瞧着她远去。那一夜她亲自守在他们床前,与他们聊天、说故事,哄他们入睡。眼看着要睡着了,大儿子却又睁开眼睛,问:“母亲,这些天你收拾行李,是要去哪里?”

韦氏跟他说早已准备好的答案:“是去五国城看看母亲的姐妹,过两日就回来。”

“我与弟弟能跟着去么?”孩子又问。

韦氏和言道:“母亲又不是去游玩,只去两天,旅程辛苦,你们就不要跟着母亲去了。不如留在家好好念会儿书,学习骑射,学好了,也能让你爹欢喜。”

那孩子懂事地点点头,只提了个要求:“母亲你看看五国城有什么好玩的物事,给我们带些回来。”

“嗯。”韦氏强忍鼻中酸楚,竭力使自己语音不变,仍是慈爱地微笑着,一口应承,“那是自然,母亲去哪里都不会忘了给你们带礼物……”

儿子喜悦地睡去,韦氏才走至屋外远处,掩面悲泣。

杨氏见状赶来,叹道:“娘娘若是舍不得两位小王爷,不如一起带去五国城,好歹还能再相聚几天。”

“那如何使得。”韦氏凝咽着,断续低声道,“怎可将他们带在身边,让宋人看见……”

杨氏果然是个能言善道之人,抵五国城后,她迅速找到徐家,只劝说了不到半天,许徐父归宋,便说服徐还同意掘出亡妻遗骨,让她带回。杨氏立即着人掘墓拾骨,殓于新棺中,日落之后,那副漆黑的新棺木便悄悄列入了韦氏一行所带的帝后三梓宫之后。

韦氏隐于驿馆窗后窥看,待杨氏归来,问她:“那棺木……是静善的?”

“是柔福帝姬的。”杨氏当即答,郑重强调,“娘娘请记住,那棺木里躺着的是柔福帝姬,是娘娘要带回国安葬的,真正的柔福帝姬。”

绍兴十二年四月丁卯,太后韦氏偕梓宫自五国城出发归宋,金主遣完颜宗贤与高居安一路护送。

启程之前乔氏前来相送。她已在五国城嫁了一金将,也略知韦氏与宗贤之事,此刻见宗贤黑着脸远远避于一隅不发一言,知他心里不痛快,恐影响韦氏行程,便取出黄金五十两赠给另一金使高居安,道:“些许薄物不足为礼,聊表敬意,唯愿大人好好护送我姐姐回江南。”

高居安稍微推辞两下,但乔氏坚持,也就收下。然后乔氏举起一杯酒敬韦氏,泣道:“姐姐途中善自保重,归去即为皇太后,可喜可贺。妹则今生无归国之望,必将终死于朔漠了!”

韦氏见她难过,出言安慰道:“妹妹再稍等些时日,待我南归后请九哥设法,也接妹妹回去。”

乔氏却只苦笑:“多谢姐姐费心。姐姐福厚,得生九哥为官家,而妹妹命薄,儿女都沦落于北国,我纵归去,又有何生趣?”

韦氏无言以对,唯含泪与她对饮,又执手痛哭一场,大恸而别。

车辇都已启行,却又听远处有人奔来,直呼“太后留步”,韦氏遂命暂且缓行,掀帘一看,见来人竟是赵桓。

他那时被囚于五国城玉田观,听说韦氏归国之事,便求了监者与他同来。待追至车队前,赵桓先向梓宫泣拜,继而乞求韦氏道:“太后归去后请跟九哥及宰相说,务必为我向金主请还。我若回朝,但望得一太乙宫使的闲职当当,于愿已足,决不敢再萌任何奢望。”

这话说罢,尚不待韦氏回答,已自觉凄苦,忍不住涕泪交流。

韦氏见他此状甚可怜,也就先答应道:“你且耐心安居此间,我归国后必替你设法。”

但赵桓似并不相信,仍垂泪不止,挡在韦氏车辇前,也不说辞别的话。韦氏为求他宽心,便指着自己双目发誓说:“我南归之后,若不让九哥派人来接你,当瞎了我这眼睛。”

赵桓这才稍觉安宁,又伫立良久才蹒跚着跟监者回囚所。

乔氏所赠的黄金后来果然有用。行至燕山时,宗贤借口天气炎热,命车队停下,不肯再启行。韦氏焦虑不已,私求于高居安。高居安因得了乔氏金子,也有心助她,也就指点她说:“你不妨再取出些钱犒赏随从,上下人等得了你的好处,自然愿听你的话启行,届时宗贤也不好阻止了。”

韦氏深觉有理,无奈那时她自身并无多少钱,遂向金国副使那里借了黄金三百两,答应抵宋后加倍偿还。既得了金子,杨氏便召集随行夫役,按名给赏,令他们即日载三梓宫启行。那些随从一见金子当下欢声雷动,一个个都说愿冒溽暑护送太后南行。宗贤见此情形也只好作罢,仍旧黑着脸骑马随行。

一路行了三月才到宋境。八月辛巳,太后车舆抵临平,这日她还如往日那般倚在舆中壁上半歇半眠,忽听杨氏一声欢呼:“娘娘,官家亲自来接你了!”

韦氏忙启目望去,果见前路黄麾仪仗连绵蜿蜒,渐行渐近。行至近处,前列执旗兵卒次第分列开,一人策马奔来,陌生的黄袍龙靴皇帝的装束,熟悉的剑眉深眸儿子的眉目,他跪倒在她车舆前,含泪唤:“母后!”

其实那一刻她真的很想笑,但在手颤巍巍地触及儿子赵构之前,却先有泪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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