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陈王宗隽桐阴委羽(2/2)
她冷漠的对抗方式令他出离愤怒,加重力道就欲逼她开口痛呼或求饶,而她并不如他所愿,只是沉默,只是忍耐,未作任何还击,无论是言语或是行动,却奇异地给了他从未有过的羞辱与挫败感。
他的鞭子便如此无法收势地反复落下,看着那倔强的女子在他足下渐趋气息奄奄,直到瑞哥的乞求给了他停下的理由。
瑞哥冲过来跪下抱住他的腿,哭道:“别打了!别打了!八太子手上流了这么多血,让奴婢给你包扎吧!”
于是他颓然停手,瑞哥当即夺过马鞭拉他坐下,再默默为他包扎伤处,流着泪不时偷眼看身侧满身血痕的柔福。
而柔福伏身小憩片刻后,逐渐均匀了呼吸,便又坐直,将鞭笞之下褴褛不堪的衣服如常整好,从容去拭脸上可能存在的污迹,再起身,在宗隽的注视下再次呈出了她那公主的、冷傲的神情。
此后他把她锁在一间惩戒奴仆的小囚室中,每日只给她两餐仅可维生的粗茶淡饭和治疗鞭伤的药,并不让瑞哥等人伺候。囚室的锁锁住了她出逃的希望,她亦不争不闹,出奇地静默。一次宗隽路过囚室,透过墙上小窗看了看她,只见她侧躺在角落草堆上,双目凹陷,皮肤与嘴唇都异样地白,而衣上仍染了刺目的斑斑血痕。她循着窗kǒu • shè入的光线看过来,与宗隽目光相触,却视而不见,淡淡地去看天边流云,双目仍闪亮。
她那么虚弱,似只有目中尚存生气。那一刻,宗隽心跳暂缓,仿佛听见有人在心间叹了口气。他呆了呆,才移步走开。
翌日瑞哥来找他,含泪在他面前跪下,他一凛,问:“她死了?”
瑞哥仰首轻问:“这是八太子期待的结果?”
宗隽侧目冷道:“你想说什么?”
瑞哥道:“小夫人现在还活着,但如此继续下去,死是迟早的事。”
宗隽淡问:“那又怎样?”
瑞哥叩了叩头,才说:“我小时候常看我爹驯马,对驯服不了的烈马他都会放回山林而不伤及它们性命。而今我希望八太子对小夫人也会有我爹对烈马的慈悲。”
宗隽决然摇摇头:“从来没有我们完颜氏的男人驯服不了的马。就算有,我们宁可一刀刺死它也不会容它回归山林。”
瑞哥哭出声来,拉着宗隽衣袍下摆道:“难道小夫人在八太子眼中仅同于一匹马么?八太子会为一匹马冒死力争于郎主前么?难道八太子真的宁可看着小夫人死也不给她一条生路么?”
宗隽沉吟,不言不语。瑞哥再求,他才垂目道:“我不会放她。我便放了她,她也不可能回到南朝。从大金到江南,一路关卡重重,若无通关金牌,哪个守城的兵卒会为一个女子放行?”
瑞哥失望地低头,蹙眉苦思须臾,忽地重燃希望,期待地凝视宗隽:“那么八太子能否……”
“不行!”宗隽干脆地打断她的话,捏着她的下巴一字字地说:“那囚室的钥匙和通关金牌我随身带着,片刻不离,晚间睡觉时都压在枕下,我不会交给别人,也不会有人有能耐从我眼皮底下把它们偷走,拿去救她。”
这夜的睡眠成了预约的等待。等着日间哀求的女子悄然把门打开,等着她蹑足走近他身畔,将手伸向钥匙和金牌隐藏的枕下。
他从没有如此清醒,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颤抖的手触动了空气,轻微的气流如涟漪漾及他皮肤。
他竟然可以,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在她的手即将因胆怯缩回去的时候,喃喃“梦呓”着朝里转身,为她的偷窃提供足够的便利。
她以笨拙的手势将枕下物取出,惶惶然转首奔出,一心想尽快逃离,全不顾关门的声音可以惊醒所有沉睡的猛兽。
而他还是躺着,木然不动,继续等。
所有的感觉忽然前所未有地灵敏,在这清凉的夜。他依稀听见钥匙探入囚室锁孔的声音,他仿佛看见柔福接过金牌时那一闪的眸光。然后,她出来,她洁白的裙裾滑过草色斑驳的石阶,他知道裙裾必将被叶尖微露浸润,一如他心中难言的潮湿。
她骑上马了,初时还不敢策马奔驰,只缓步行。马蹄在石路上击出和缓清脆的声音,像是天意暗示,他还有考虑的时间,令他莫名烦躁。
滴答,滴答,放与不放……她?
终于,她加鞭策马奔离了他的领地。他初时尚在矛盾中忍耐,些许时辰后毕竟还是按捺不住,他后悔了,跃身而起,骑马去追他原本刻意放跑的逃奴。
先是直奔预计她会去的南城门,未见人影,据守门士卒说,之前并无女人通行。他略一思索,便转往宋宗室驻地去。
尚未行近,便见宋营边的山冈上立有一人,正朝西侧城门方向望去。听见他马蹄声,此人回首,单薄的衣衫瑟瑟地舞,黎明的凉风薄光中他容色萧索。
“赵楷!”宗隽一振马鞭,厉声问:“瑗瑗呢?”
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赵楷以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览他,道:“她走了,你追不回的。”
宗隽阴沉着脸引马奔至宋营门前,两鞭击醒尚在熟睡的金国守卫,喝道:“把山冈上的人拖下来,打!”
言罢马不停蹄地赶往西城门,一问,果然得到了有白衣女人持通关金牌出城的答案。再奔出城一看,只见四周荒野茫茫,杳无人影,歧路纵横,欲追,一时也不知从何追起。
随意选了个方向寻了一阵,未果,颓然引马回宋营。
那时的赵楷已满身血迹,被打得气息奄奄,倒在地上,然而见了他,竟还能支撑着起来,依旧气定神闲地笑:“她真的走了。”
宗隽扬手止住还欲打赵楷的金兵,施施然在他面前椅中坐下,再问他:“她既然来找你,想必是要带你走。你为何不随她走?”
赵楷摇头道:“朵宁哥有了我的孩子,我不可弃她而去。何况……”他仰首望天,目光凄恻,“瑗瑗如今要回的那国,未必是往日的国,要寻的那家,又真是记忆中的家么?”
宗隽审视他,冷道:“你怕赵构容不下你?”
赵楷未直答,淡然说:“于我而言,国已破,家已亡,一切覆水难收。南朝纵天大地大,亦难有我容身之所。”
“现时的你,倒远比当王爷时聪明。”宗隽哈哈一笑,转问,“瑗瑗临走前,你们还说了些什么?”
“临走前……”赵楷沉吟,目中浮出一脉温柔神色,却又隐含笑意,“我们兄妹间的体己话,八太子无必要知道。”
宗隽皱眉欲逼问,赵楷忽大咳起来,未几咯出一口鲜血,宗隽才注意到他脸色青白,形容枯槁,已是病入膏肓的样子。
本着最后一丝怜悯,未再逼迫他,起身离去之前,命兵卒把赵楷交给了闻讯哭奔而来的朵宁哥。
离开此地,暂不知何去何从。心中只余赵楷一语:“她真的走了。”
但觉一片利刃探入胸中,将心某处割裂。唯举目观浮云,怅然想,倘能飞身入云霄,当可再见她身影。
回到府中,亲往她居住过的囚室查看,见除了身上衣服,她几乎没带走什么物事,就连他母亲赐给她的玉佩都已被解下,端正地搁于枕上。他拾起,握于手心,感觉她留于其上的,最后的余温。
宫灯
宗隽心中有一幅幅意象,关于柔福,那经年的往事。例如落叶如金的庭院,或空濛云水的天地,她带着倔强神色掠过,素白裙袂如冷焰飘舞。但在南宋宫中,他仅用轻描淡写的寥寥数语将此间情由一笔带过:“她曾为我所得。她的小脚是我解开的。后来我又纳了她的幼妹金儿。金儿一时不慎,误饮鸩酒身亡。她迁怒于我,想尽方式欲逃回南朝。而我,最后,让她得逞。”
简单得令赵构有些错愕,在宗隽说完后又等了片刻,不见他再说,才问:“就这样?”
“就这样。”宗隽一笑,“难道,陛下尚欲知其中细节,诸如我如何纳福国长公主之类?”
赵构立时侧首,恢复了淡漠语气:“不必。”
宗隽道:“那就到此为止。若日后事成,还望陛下莫忘宗隽所请。”复又转视月下寒梅,笑道,“面对如此良辰美景,谈适才话题似乎略显煞风景。宗隽向往南朝风物已久,若亲聆陛下提及,当真三生有幸。”
赵构亦应得客气:“阁下欲知何事,朕若知晓,必言无不尽。”
宗隽落座,手指轻击面前杯盏,说:“福国长公主居我府中时,常嘲笑我们金人以奶煎茶,说是暴殄天物。如今陛下可否与我点茶,让我见识南朝茶艺之妙?”
“这有何难?”赵构淡然一笑,当即应承,命宫人取来茶具,亲自为宗隽调膏煮汤点茶。
宗隽见他搅茶膏之时手轻筅重,指绕腕旋,上下透彻,手势纯熟,不由啧啧称奇,对他茶艺多有赞誉。赵构以谦词应对,两人不时相对而笑,倒像是志趣相投的茶友。
随后品茶闲谈,末了所聊话题也真是两地风物,只在提到金石珍宝时,宗隽似不经意地问了句:“适才那块玉佩,福国长公主收下了么?”
“当然。”赵构平静答道,“否则朕也请不动她。”
宗隽再问:“那么,这玉佩现在她手中?”
赵构颔首,微笑反问:“陈王如此挂念此物,莫非它珍贵异常?但舍妹对其爱不释手,朕想借来看看她也不给,恐怕不会舍得还给阁下。不如朕赠阁下珠宝十匣以交换?”
宗隽微露犹豫之色,但最后还是一摆手,笑说:“区区一件玩物而已,长公主在金国时自己寻来的,所以颇重视,其实并不值多少钱,她既还要就让她留着,宗隽岂敢以此易陛下珠宝!”
赵构不语,含笑亲为宗隽再斟了一杯茶。
约莫聊了一时辰后,宗隽告辞,赵构起身相送。宗隽已走至室外,赵构忽又出言请他留步,宗隽转身静待他开口,他却很踌躇,缓步走到宗隽身边,思量许久才低声问:“朕的母后……如今还好么?”
“很好。”宗隽回答,“这些年韦夫人得盖天王悉心照料,陛下应该知道。”
赵构默然。宗隽顿了顿,忽有诡异笑意自眸中逸出:“恭喜,这些年,你又添了两个弟弟。”
言罢留意细察赵构表情,而他只是依旧静默地注视宗隽,似乎听到的只是与己无关的讯息。须臾,竟然还能将唇角向上牵动,不失礼数地道谢:“多谢。”
这回宗隽是真的暗自赞叹,几乎要为他的不动声色拍案叫绝。
宗隽再次告辞,赵构亦不挽留,命两名宫人持宫灯为他引路。在宗隽临行前,赵构浅笑嘱咐:“夜来风急,陈王阁下一路小心。”
宗隽呵呵一笑,适才见宫灯白纱灯罩外侧画有淡墨西湖景致,便自身侧引路宫人手中接过,提高以示赵构,加重了语气说:“宗隽自身不足为惜,只恐稍有差池,跌破了这半壁江山。所以,自会小心。”
赵构目送他,直至他身影消失不见,才徐徐引回刚才一直负于身后的手。展开右手,掌心赫然有宗隽送给柔福的玉佩,而他掌中亦多了两道瘀血的痕迹——宗隽向他说“恭喜”之语后,他身后的右手便悄然探入左袖中,取出玉佩狠捏,几欲将其捏为齑粉。淤血的痕迹证明他手中曾有剜心的痛,但他当时并无觉察。
他重回阁中,坐着凝视玉佩良久,再谨慎收好。召来内侍省押班,以那两位为宗隽引路的宫人轻慢渎职为由,命押班将其捕下,处死。
权术
宗隽回到上京那日天降大雪。为求速达宗隽没有乘车,驭千里驹疾驰而来,入城时已是深夜,鹅毛般雪花仍无休止地漫天飞舞,马每行一步都会留下一个深约半尺的蹄印。
刚近城门,便见一人策马静立于城楼下,身形高胖,沉着脸手按在佩刀上,隐含怒意,可见等了很久,帽上肩上已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见到宗隽,他便扬声道:“你可回来了!”
宗隽引马过去,朝他一拱手:“宗磐,多日不见,一切可好?”
宗磐不悦道:“怎的你这次出使也不先跟我商量?你一走宗幹就更不老实,趁机教唆皇帝小子罢免了好几个我们的人。今日我又得到消息,他拟了一份擢升官员的名单,自然大多是他的人,而那小子居然也同意,写下圣旨明日就要在朝上宣读。”
宗隽笑道:“这次出使我也是心血来潮,忽然想看看南朝风物,临走前一天才决定,故而未与你商量。皇帝如此做,是否是你最近惹他不高兴了?”
宗磐忍不住低声嘀咕着咒骂几句,一壁领着宗隽入城一壁怒道:“那小子越来越过分!上次他说我带佩刀入宫不好,我就不带了,已经够给他面子,哪知他得寸进尺。前几日我不过是当着他面又骂了宗幹几句,他就差点跟我翻脸。他娘的,刀也不许带,人也不许骂,干脆让我给他做孙子好了!”
宗隽摇摇头道:“他吃软不吃硬,一向要哄的。你若面带微笑好好跟他说,你的话他就能听进去。”
“未必!”宗磐断然反对,“这小子做了几年皇帝,本事不大,皇帝脾气却学到不少,固执着呢,若他决定的事你不同意,他就拉拢别人,变着法儿跟你作对。”
宗隽想了想,也颔首:“这孩子像是越来越有主意了……也许的确该适时对他强硬些。”
两人并肩策马一路聊,其间多是宗磐向宗隽抱怨完颜亶为人行事,宗隽沉吟着,偶尔应对几句。走到大道路口,宗磐一指皇宫方向:“你快入宫押下他的圣旨,等到明日就来不及了。现下我的话他不听,今晚我要进宫他竟不让宫城守卫给我开门。我一气之下便跑到城门等你,因听说你今日回来,都等了大半宿,你可一定要去教训教训他,为我出口恶气。”
宗隽一笑:“好。”
于是宗磐与他道别,走向另一大道,策马回府。宗隽含笑看他远去,心想此人虽手握重权,多年来还是没有长进,仍像一枚一触即发的大爆竹,粗暴而简单。
他与宗磐的心结缘于柔福,也因“柔福”而解。
柔福南归那年冬,宗隽的家臣在上京的贫民窟里见到一名容貌酷似柔福的宋女,大喜之下立即带回去,献宝一样献给宗隽。
那女子名叫李静善,原是汴京乾明寺的尼姑,靖康之变时被金人掠入军中带到了上京。宗隽留她在身边,着意调教,锦衣玉食地供着,最后却未纳为自己姬妾,而是把她送给了宗磐。宗磐一见颇喜,也就收下,对宗隽态度有所缓和。后来收集容貌与柔福有一点相似的女子成了宗隽的习惯,从上京到东京,多年下来找到十余位。天眷元年宗隽奉旨入朝,完颜亶原意是想让他与异母兄宗幹联手,牵制骄横跋扈的宗磐,进他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封陈王,但宗隽一待封王拜相后即主动拜访宗磐,带着貌似柔福的十位女子。那些女子在宗磐面前盈盈一舞,看得宗磐如痴如醉,又兼宗隽悉心奉承,宗磐遂与其一笑泯恩仇,豪饮欢宴,通宵达旦。
宗磐随即沦为宗隽与宗幹较量的棋子。
有能力与宗幹对抗这天,宗隽已经等了很多年。
当年为使完颜亶顺利成为皇储谙班勃极烈,宗隽教他拉拢最有权势的国相宗翰。果然在完颜亶劝完颜晟赐宗翰免罪券书后,宗翰从此全力扶持完颜亶。天会八年,原谙班勃极烈完颜杲薨,完颜晟有意立自己儿子宗磐为新皇储,宗翰明里暗中都反对。两年后,宗翰联同完颜希尹与宗幹一齐入宫再三力劝完颜晟立完颜亶。完颜晟虽不情愿,但见三人都是重臣,以兄终弟及祖制相逼,义不可夺,也就只好勉强答应,宣布以太祖嫡孙完颜亶为谙班勃极烈,但同时也封皇子宗磐为国论忽鲁勃极烈,与国论左勃极烈宗幹、国论右勃极烈兼都元帅宗翰同为辅政大臣。
天会十三年,完颜晟病逝,谙班勃极烈完颜亶即皇帝位于灵柩前。有功于新帝的宗翰权势如日中天,朝政完全由其掌控。十六七岁的小皇帝不甘心做傀儡,悄悄以书信求助于已升为东京留守的宗隽。在宗隽授意下,完颜亶以相位易兵柄,任宗翰为太保、领三省事,封晋国王,把他从中原调回朝廷,同时任太宗长子宗磐为太师,皇叔宗幹为太傅,与宗翰同领三省事。这样宗翰表面上是加官晋爵,但兵权已于无形中被削去,而宗磐、宗幹也分去了他几分政权。以西京留守高庆裔为首的宗翰的心腹也被调入朝中,为完颜亶牵制。
因宗翰阻挠完颜晟立宗磐为皇储,宗磐一直深恨宗翰,也欲将其拉下马。天会十五年,宗隽暗中向与宗磐联手的挞懒献了一个给予宗翰沉重打击的计策。密告完颜亶,请他细查高庆裔财务。这是个很好定罪的方式,凡位高权重的大臣少有完全廉洁者,高庆裔也不例外,要查总能查出纰漏。不久后,完颜亶以贪污罪将高庆裔下狱,并下令枭首处决。
宗翰激愤不已,然此时才惊觉,自己手无兵柄,又受宗磐、宗幹挟制,竟无力回天了。无奈之下只得面见完颜亶恳求:“若陛下放过高庆裔,赦免其死罪,臣情愿免官为民。”
完颜亶只一笑,和言道:“太保请回,安心在府中静待佳音。”
宗翰等到的“佳音”是完颜亶命令提前处决高庆裔,及他另两大心腹山西路转运使刘思,与肃州防御使李兴麟分别被处死与免官的消息。
高庆裔临刑前,宗翰前往刑场哭别。高庆裔朝宗翰跪泣道:“我公早听我言,事岂至于今日?我死后,公要善自保重。”
宗翰亦相对呜咽,眼睁睁地瞧着多年来不离不弃的心腹被枭首示众。
高庆裔的别语是宗翰最后的祸端。
那时宗隽回京述职,觐见完颜亶。完颜亶大喜,与他密谈,对高庆裔那句话多有疑虑:“依八叔之见,他这话是何意?”
宗隽眼皮都没抬,转着几上杯盏说:“显而易见,高庆裔曾劝宗翰谋反,当时宗翰尚有顾忌,因此才没答应。”
一听“谋反”二字,完颜亶脸色便冷了,阴狠眼神一闪而过。
宗隽佯装未见,等到他再度发问:“八叔,现在我该怎样处置宗翰?”
“宗翰持掌重权,阴怀异议,国人皆曰……”宗隽浅笑着看完颜亶,吐出最后两个字:“可杀。”
完颜亶遂立即下令暗中将宗翰捕来囚禁,却顾及群臣反应,一时未治他罪。
某夜,宗隽步入牢狱,走到被囚的宗翰面前,衔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负手看他:“太保日后于九泉之下遇见我二哥,请代我向他问好。”
蓬头垢面的宗翰睁着布满血丝的混浊眼睛盯着他看了半晌,恍然大悟:“宗隽,原来是你!你以为是我害了你二哥,所以唆摆着完颜亶那小儿这样害我!”
宗隽扬了扬眉,不置一词。
宗翰连连摆首:“不是我……虽然那时我跟你二哥屡有争斗,但私下加害的手段我是不屑去做的……”
“的确不是你做的,但你明知道有人想害他,却没有救他。”宗隽朝惊诧的宗翰附身,“说,那人是谁?”
宗翰呆呆地看他片刻,忽然大笑起来:“我知道是谁,但我不会告诉你。我要让这个人一直身处暗处,在你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你致命一刀!”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么?”宗隽冷笑,“当年那医官,是宗幹的人。”
宗翰双目大睁:“你,你怎么知道?”
宗隽道:“经过这么多年,以前不明白的事想也想明白了,尤其在害我二哥的人终于忍不住,向权势伸出了爪子的时候。”
宗翰怒道:“那你还来这里干什么?耀武扬威么?”
宗隽一哂:“我只是想让你死个明白。”言罢含笑朝牢狱门外走去。去掉了宗翰这个障碍,从今以后他可以集中精力,与宗幹较量。
“滚,躲在别人身后玩弄权术的小人!”宗翰指他背影怒斥,“你以为你是在为你二哥报仇么?不!你只是在借报仇之名掩饰你不可告人的野心!若你二哥活到今日,处于我的地位,一样会被你算计!可你别太得意,阴险狡诈的豺狼,终有一天也会玩火自焚,被别的野兽撕碎!”
从那时起,宗翰痛骂不绝,也不进食,只频频索酒来喝,不久后绝食纵饮而死。
孤鸮
行至皇宫正门前,宗隽勒马而立,一扫门外卫士:“开门。”
他刚从外归来,未穿朝服,守卫是新兵卒,并不认得他,见他这般态度不由大怒:“哪来的贱民如此嚣张?你道皇宫是你家菜园子,想进就进?何况天色已晚,宫门早已关闭,若非圣上下令,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开。”
宗隽冷道:“我有要事面圣,请即刻开门,为我通报。”
那卫士喝道:“面圣?有鱼符么?”
宗隽回答:“事发突然,玉鱼尚在府中,未及佩戴。”
完颜亶即位后仿南朝制度,命亲王官员佩鱼作为出入皇城的信符,按官员级别分别以金、银、铜打造成鲤鱼状,称为鱼符,刻有官员的姓名、官职等基本资料,以袋盛之系于腰间,是官员身份、地位的标志物,其中亲王着玉带,佩玉鱼。
“玉鱼?”卫士上下打量风尘仆仆的宗隽,显然不信他是亲王,嘿嘿冷笑:“你有玉鱼,我还有佩玉双鱼袋呢!”
佩玉双鱼袋是皇太子信符。宗隽闻言引马靠近他,垂目道:“是么……”
话音未落便见他手起刀落,血光一闪,那卫士还未来得及呼喊已人头落地。
周围卫士立时沸腾起来,拔刀持矛将宗隽团团围住。城楼上禁卫官听见喧哗声也匆匆从内奔出,怒喝:“大胆贼子,竟敢夜闯禁……”一个“宫”字尚未出口已看清宗隽面容,顿时气馁,讷讷道:“原来是陈王爷……”
宗隽一笑,引刀还鞘,再瞥了瞥包围自己的禁卫,禁卫官会意,立即挥手命他们退去,宗隽这才缓缓道:“我有事面圣,烦请大人为我开门,并通报圣上,请他前往书阁。”
禁卫官答应,立即照办。待门开后宗隽也不下马,直接策马入内,禁卫官盯着他的佩刀看了又看,欲言又止,终究什么都没说。
等宗隽身影消失,有位兵卒低声道:“陈王爷既不下马又佩刀入宫,不是有违圣命么?”
禁卫官叹了口气,说:“他现在是皇帝跟前红人,连圣上都让他三分……这架势,像极了风光时的国相。”
宗隽先到书阁中坐下,等了片刻,完颜亶才仓促赶到。像是从梦中惊醒,他衣冠不整,连淡黄袍上的乌犀带都未系好,走得也急了,微微有些气喘,面色泛红。
宗隽起身欲行跪拜礼,完颜亶忙双手挽住:“八叔免礼。”
宗隽也不坚持,顺势平身,在完颜亶示意下坐下,两人开始相对寒暄。在心不在焉地略问了几句南朝形势与风土人情后,完颜亶终于问他:“八叔今晚匆忙入宫,所为何事?”
“听说,陛下欲擢升一批官员,圣旨已拟定。任命重臣,事关江山社稷,臣既食君之禄,不敢不闻不问。陛下诏书可否赐臣一观?”宗隽语气温和,含礼貌的期待微笑着看完颜亶,那态度令完颜亶好生为难。
迟疑了许久,完颜亶才伸手从案上取过一卷诏书,递给宗隽。
展开一看,果见诏书上所列的官员全是宗幹与宗弼的亲信党羽。这二十岁的青年皇帝竟也学会了平衡官员党派势力,想借宗幹宗弼来牵制宗磐、挞懒与宗隽自己。宗隽却也面不改色,对完颜亶道:“陛下似乎有欠斟酌,这些人选未必个个合适。”
“哦?”完颜亶朝他微微欠身,“八叔觉得,有何不妥?”
宗隽逐一指诏书上名字,仍旧和颜悦色地说:“乌伦固是宗翰旧党,当年及时投靠宗幹才躲过株连,然这等不义之人岂堪重用?阿离速任韩州守臣期间其女竟与宋俘赵楷私通,教女无方至此,又怎能管束麾下将士?宗幹之子完颜亮才十七岁,既无军功,封他为奉国上将军如何能服众?若陛下一意孤行,必惹群臣非议,说陛下徇私……”
完颜亶也不反驳,只垂首仔细聆听。待宗隽把名单中几乎每人都批了一遍,又略介绍了几个他认为合适的人选,完颜亶还是一言不发,宗隽搁下诏书,没再继续说什么,阁中便有一阵难堪的沉默。
也因这静寂,外间的声音变得分明,两人忽然都听见,有女子哭喊声隐隐从后宫传来。
完颜亶略有些变色,唤阁外宫女进来吩咐:“快去看看,出了什么事。”
宫女领命而去,须臾回来禀报:“皇后说徒单夫人未经她许可擅自侍寝,有违宫规,正在责罚她呢。”
完颜亶顿觉尴尬。徒单氏哭得越来越凄惨,完颜亶暗瞟宗隽神色,貌甚不安。
他的皇后裴满氏骄奢无度,性子极烈,掌控后宫手段强硬,连完颜亶都不放在眼里,而完颜亶竟也似对她颇为忌惮,以致皇帝惧内成了朝中一大笑话。
连后宫都无法驾驭,何以驾驭天下?宗隽在心底笑,然而并未流露在脸上,见完颜亶坐立不安,便建议道:“陛下去看看吧,臣在这里等。”
完颜亶当即站起,道:“八叔稍候,朕去去就来。”
他的介入似乎并未起什么作用,待他回来时,后宫的哭声仍在继续。
带有一丝恼怒,却还是无可奈何,完颜亶回书阁坐下,眉头皱了起来。
宗隽薄露笑意,也不提后宫之事,直接把一份自己刚才新拟的诏书递至完颜亶面前,轻描淡写地说:“陛下日理万机,修改诏书这等琐事就不必做了,臣愿为陛下分忧,已将诏书改好,请陛下过目。”
完颜亶惊讶地接过,但见诏书上官爵仍是那些官爵,可官员名字大多都已改过,如此一来,擢升的人几乎都变为了宗隽与宗磐的党羽。
他把诏书朝案上一抛,冷道:“朕何时说过请八叔修改诏书?”
宗隽故作讶异状:“陛下不同意为臣意见么?那适才为何不说?臣见陛下不语,还道陛下默许,因此才斗胆改了诏书。”
完颜亶看看御案与宗隽身侧,不见起初诏书,便问宗隽:“原来的诏书呢?”
宗隽若无其事地答:“方才臣想再看一遍,怎奈阁中光线晦暗,臣便借烛光细看,不想诏书为烛火点燃,臣抢救不及,已然烧毁。”
完颜亶又是一阵沉默。在宗隽无言凝视下,他终于又展开了宗隽新拟的诏书,细看一遍,然后在上面加了玺印。
宗隽才又一笑,欠身道:“陛下英明。”
完颜亶看着他,叹道:“八叔是朕的救命恩人,多年来行事无不为朕着想,这一次,必然也是对的。”
宗隽微笑道:“臣一片苦心,陛下明白就好。”
“八叔,但有件事朕始终不明白……”完颜亶思忖着,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以前不是说宗磐暴戾,一直与他少有往来而与宗幹较为亲近么?为何如今对他们态度全然转变?”
“陛下,”宗隽站直,朝完颜亶躬身,“会吼叫的猛虎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声无息接近你,在你不设防时咬你一口的豺狼。”
完颜亶与他相视良久,忽地微微一笑:“谢谢八叔,我想我懂了。”
宗隽含笑告辞,完颜亶亲送他至书阁外,待宗隽再次道别时,他低头看宗隽佩刀,犹豫着问:“八叔下次入宫可否不带佩刀?”
佩刀上犹有宗隽所杀卫士的血,使完颜亶目中蒙上一层明显的惊恐。宗隽笑了笑,颔首道:“因我刚出使归来,未回府解刀,所以匆忙之下带刀入内。请陛下恕罪,下次必不再犯。”
完颜亶像是舒了口气:“那就好。”
宗隽与他别过,在他注视下上马出宫,心道这孩子挺奇怪,有时很聪明,有时又显得很懦弱,既惧内又惧刀,小时的胆识不知哪里去了。
然而他不知,一待他转身,完颜亶胆怯神情瞬间退去,冰冷着脸换了阴鸷眼色盯着他,宛如林间孤鸮,那深沉的眼睛在暗夜里发着怨毒的光。
幽影
驭马回府,已至三更。转过最后一处街角,只见王府正门半敞,数盏灯笼的橙色光晕散落在白雪上,一位女子静静立于点滴更漏声中,团衫后裾曳地尺余,淡青襜裙如雪莲花开。
看见他,她便微微笑,还立于原地,等他走近。
他在门前下马,问:“你在等我?”
她浅笑低首:“我听见马蹄声。”
但觉心中一暖,他一手牵马,一手揽住了她细如弱柳的腰,声音不由变得异常温和:“我们进去,串珠。”
天会十四年,太皇太后纥石烈氏崩,这位贤德睿智的妇人在历经一世风雨后寿终正寝于庆元宫。临终前她曾对守在病榻前的宗隽说:“那些南朝帝姬大多心存怨念,都是不祥之人。跟你有关的那三位,贤福死了,宁福和柔福走了,这很好。死了的,你不必多想;走了的,你不要再找。无论柔福宁福,若此生不再见面,对你来说才是福。”
那时认为要再见她们希望渺茫,宗隽便只一笑而过:“母亲多虑了,我应该不会再有机会见到她们。”
却没料到,后来他既见到了柔福,更纳了宁福。
宁福是他意外捡回来的。
天眷元年宗隽从东京回朝,虽与宗磐深交,但从没与宗幹扯破脸当众起冲突,二人虽私下争斗得紧,面子上却都还过得去,一见面照旧拥抱寒暄,状甚亲热。宗隽回京后,拜访宗磐之余也不忘前往宗幹府问候长兄,那日一去,便遇见了宁福。
进到宗幹府内,见宗幹手持马鞭一脸怒色地坐在厅中,他的儿子完颜亮跪在他面前,身上衣袍破裂几处,显然是被宗幹打的。
“我这儿子不争气,成日在外花天酒地。这倒也罢了,我懒得说他,不想他越发混账,近日竟从燕京买了个命中克夫的扫帚星回来。”宗幹指着儿子向宗隽解释:“我听人说,那女人在夏国时就克死了四个丈夫,每人都不得好死,今年被卖到燕京,纳她的人没过几天便暴病而亡。从此无人再敢买她,谁知这畜生不信邪,硬把她买了回来悄悄藏在家中,我今日才知此事,所以教训他,倒叫八弟看笑话了。”
完颜亮是个纨绔子弟,平时爱附庸风雅,在完颜亶倡导下穿汉服,习汉文,作汉诗,学汉礼仪,也自诩风流,常拈花惹草。宗隽不觉奇怪,但笑道:“阿亮年少气盛,这种事是难免的,过一两年自然就懂事了,大哥不必动怒。”
完颜亮闻言不满,嘟囔着反驳道:“我可不是好色。她生得又不美,只因她是南朝帝姬,我才买她回来,让她教我清玩雅趣之事。”
南朝帝姬?宗隽一愣,随即又想起宗幹方才提过这女子是从西夏转卖过来的,便问宗幹:“可否让我见见这女子?”
宗幹同意,命家奴带女子出来。
还是苍白的脸色,细瘦的身材。他一眼认出了阔别十一年的宁福帝姬。
她抬目看他,目光依然柔和安宁,看上去清澈、柔弱而无害,虽然眉宇间隐约有沧桑的痕迹,却令她多了一层少妇的风韵。
她亦认出了他,朝他恬淡微笑。如和风细雨拂面,他心底有种奇怪的感觉,促使他对完颜亮说:“把她转让给我好么?”
他以百金的代价易她回来。自己也难以解释这行为,那种感觉类似偶然看见多年前丢弃的东西,忽然觉得此物并非全无可取之处,捡回来也是好的。
“这些年,你怎么活过来的?”宗隽后来问她,“你那么柔弱,我以为你不会坚持多久。”
“像杂草一样活着。”宁福微笑答,语气平静得好似她所说的只是他人的命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宗隽又问:“是不是你心中还有希望,想找到你母亲?”
宁福摇了摇头:“我不认为我还能再见到母亲。从父亲砸碎母亲求子的神坛时起,我的心中就再没有希望。希望,只是用来骗二十姐活下去的东西。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为我已过了想死的时候,以后就不再想死了。”
她成了他新的姬妾。他对她之前五个丈夫的诡异死因不是不心存疑惑,起初与她同寝都不会深眠,眼睛虽闭上,却仍在观察她的一举一动。而她倒似乎真的想获得安稳的生活,在他庇护下宁静度日,白天低眉顺目,夜晚婉然承欢,没有一丝异动。过了数月,宗隽终于放下心来,认定纳她是个正确的选择,心情浮躁的时候看看她温婉神情,心中也会觉得安宁。
这夜归来,宗隽在宁福亲自服侍下洗浴。水温微凉的时候,她用木瓢一次次反复往桶里加热水。水又渐渐变得暖和,融合了香料芬芳的蒸汽袅袅升起,宗隽有些昏昏欲睡,那感觉却奇异地舒适。宁福伸手入水中试探温度,他轻轻捉住,引到唇边吻了吻。她手指略有一颤,但旋即恢复常态,镇静地从他手中滑出,继续做着加水的动作。
深夜缠绵之后,他伸开手臂,让她以臂为枕,躺在自己怀里。她亦乖巧地侧身挨近他半蜷着身子睡。他徐徐抚摸她身体,低声道:“串珠,我可以摸到你骨头。”
她在他怀中淡淡笑:“王爷又在笑串珠枯瘦。”
他说:“不是。我是指心里的骨头……那是你跟你姐姐唯一相似之处。”
她轻声补充:“也是王爷留我在身边的原因。”
他身体有一瞬的僵硬,然后一叹:“串珠,你很好,但不要时常提醒我你很聪明。”
他放开她,沉沉睡去。她却一直没阖眼,时而望向窗外,时而转视身边的男人。
少顷,有人影落在窗纱上,那人一叩窗棂,随即一闪而过。
“王爷。”宁福轻轻唤了声宗隽,见他并无反应,以手背轻搁于他眼皮上,也没感到一丝动静,确认他确已熟睡,才披衣而起,仔细穿好团衫襜裙,缓步出门。
转至夜阑无人的后苑,阴影陆离的大树下,神秘人影终于现身。那是个着金国服饰、剃发髡首的男子,但宁福却从他手中接过一封写着汉字的书信。
待宁福借着微弱月光浏览完那封颇长的信,男子又递给她一个木匣。
宁福打开,里面是一块莹润的玉佩。镂空加饰阴线纹雕成,海东青与孤雁的形象栩栩如生。
沉吟良久,宁福终于点了点头,那男子如释重负,立即跃上墙头消失无踪。
收好玉佩与信件,宁福单薄的身影如鬼魅般飘过夜风中寒枝轻曳的庭院。隐蔽的后苑小门外,有一辆马车正停着等她。
她悄无声息地上车,马车启动,逐渐加速,朝皇宫的方向驶去。
延桂
赵构接受了金国诏书与议和条件,于绍兴九年(金天眷二年)春正月壬午朔下诏宣布:“大金已遣使通和,割还故地。”并强调“应官司行移文字,务存两国大体,不得辄加诋斥”。随后大赦天下,再委议和功臣王伦重任,赐同进士出身,除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充迎奉梓宫,迎请皇太后、交割地界使,命其北上开封,与完颜宗弼交割地界,收回东、西、南三京与河南、陕西地。
既有望迎回皇太后,赵构亦下令大兴土木于大内,改建旧承庆院为皇太后宫室。
而这年正月,金主完颜亶也任命左丞相陈王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晋封兖国王。至此,宗隽与宗磐、挞懒一派权倾朝野。
三月丁亥,赵构封婴茀养子璩为崇国公。宫中人说,这是顾及婴茀才格外施恩。璩个性活泼,略显轻浮,赵构不甚喜欢,倒是婴茀,多年来尽心服侍赵构,温婉和顺,无可指摘。这些年赵构不常宿于妃嫔处,若有,十有bā • jiǔ是去婴茀阁中。婴茀在诸妃中名分最低,但却是最受赵构眷顾的。
在晋封璩之前,赵构曾先告之婴茀,婴茀颇惶恐,跪下乞求赵构收回成命:“臣妾教子无方,璩太过顽皮,不若瑗稳重,如今倘晋封国公与瑗并列,我母子岂不遭世人耻笑!请官家再命先生好生教导璩,待过几年再封不迟。”
赵构却置之不理,但说:“你勿须多虑,璩也不差瑗许多。”次日便正式下诏晋封璩。
赵璩受封后着国公服色入内拜谢,一向待人冷淡的潘贤妃忽来了兴致,拉璩与建国公赵瑗并肩而立,朝张婕妤笑道:“这俩兄弟一样仪表堂堂,个头也一般无二,如今连官儿都一样了,让人不知疼哪个好,要偏心也难呢!”
张婕妤也引着团扇笑,应道:“这有什么好偏心的?都是官家皇子,我可从来都是一样疼的。”
婴茀亦含笑连连颔首:“张姐姐说的是。”
过了几日,禁中杏花盛放,赵构召诸宫眷于芳春堂赏花,柔福已出宫回公主宅,若非有大事也不回宫,此次就没来,而潘贤妃与婴茀皆早早到来,唯张婕妤姗姗来迟。最后来了,再三告罪,解释道:“适才路过福国长公主以前所居的宫院,无意窥见一宫女偷闲在院中樱花树下荡秋千。本欲进去呵斥,但细看之下却发现此女容貌与长公主倒有几分相似,那秋千也荡得美,映着花雨,就像幅画似的,竟让我呆看了半晌,终究没忍心入内惊吓她。就因看她,忘了时辰,请官家责罚。”
婴茀一听之下即转顾赵构,而他久久未语,只凝视面前花树,不知在想什么,于是婴茀忙陪笑道:“张姐姐言重了。官家一向宽厚,从不因此等小事责罚我们。”
赵构也才开口,赐张婕妤坐,继续与诸妃饮酒赏花,亦不就张婕妤言语问下去。
次日,那宫女竟又在柔福宫院荡秋千,玩了许久,偶尔转眸,才触及一道于一隅注视她的目光。她瞬间辩出那高贵的服色,吓得立即从秋千上惊跳下来,俯身跪下请安。
赵构冷冷垂目视她,问:“你是谁?”
她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埋头低声答道:“奴婢姓韩,名叫秋夕,是新近入宫的宫女……”
三月乙巳,赵构封韩秋夕为“红霞帔”。
这是宋宫少见的异事,在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风浪,因赵构已十数年未再册封任何妃嫔。“红霞帔”名分甚卑微,不在宋正式五品内命妇之列,远不可与几位长年相伴赵构的妃嫔相比,但至少透露出一个讯息:此女曾为皇帝侍寝。
关于皇帝对韩秋夕的“临幸”有多种秘闻在悄悄流传。有人说官家多年来一直暗中求医问药,想必初见成效,也有人说他纳秋夕是出于一位太平皇帝应有的,充实后宫的需要,而秋夕服侍他的方式从本质上说与其他妃嫔并无不同。
“张妹妹,依你看,官家是否……有痊愈迹象?”潘贤妃亦私下询问张婕妤。
“我怎么知道?”张婕妤面对如此暧昧的话题竟然笑得很明朗,“这,姐姐应该问吴妹妹才是!”
而婴茀人前人后都未就此说一个字,只是对赵构新纳的秋夕极好,嘘寒问暖,关爱入微,即便赵构常命秋夕侍寝,她亦毫无妒色。
柔福既不愿主动入宫请安,赵构也不常召她,倒是赵瑗隔个三五日必会赴公主宅见姑姑,赵构偶尔会问他一些柔福的近况,柔福却不会向他打听赵构之事,赵瑗有时自己提及,柔福也只问与国事有关的。
某日赵瑗在公主宅见到一册《贞观政要》,不禁双目一亮,问柔福:“姑姑也看此书?”
柔福点头,和言反问:“你也在看么?”
“是。”赵瑗回答。他这年十四岁,但少年老成,心智远比同龄孩子成熟,“去年已看过,这几日父皇又命我再看数遍,说如今那蛮夷金主都已将此书背得烂熟于心,并颇有心得,我这大宋皇子岂可不细细研读。”
“颇有心得?”柔福奇道,“你父皇怎知金主有何心得?”
赵瑗说:“数日前父皇在资善堂看我念书,忽有王伦从东京遣的使者匆匆赶来呈上密函。那使者还低声向父皇禀奏详情,像是很忧虑。但父皇听后神色未改,随意嘱咐了使者几句便命他退下了。随后父皇走至我面前,将密函展开让我看,微笑着说:‘那蛮夷金主竟能将《贞观政要》学得这样好,瑗,你须用心了。’我便看了看,见信笺上写的是金主完颜亶与翰林学士韩昉的一段对答。”
柔福当即追问:“他们说的是什么?”
“似乎是谈用人治国之道,我也不尽明白,不过既然父皇要我看,自然就记了下来。”赵瑗想了想,将那段对话大意说出,“六月己未,金主对侍臣说:‘朕常看《贞观政要》,见其君臣言论,深感其妙,大可借鉴用以治国。’韩昉应道:‘这皆因唐太宗先以温颜下问,房玄龄、杜如晦竭忠尽诚,珠联璧合地辅佐,才成就贞观之治。这书虽简,足以为法。’金主问他:‘太宗固然是一代贤君,而唐明皇又如何?’韩昉答说:‘唐自太宗以后,唯明皇、宪宗可算得上是明君。但明皇有始无终,初期因为得位艰难,任用姚崇、宋璟这样的良臣,唯正是行,所以才有开元盛世。可惜末年信用李林甫等奸佞之人,最后招致天宝之乱。假如能谨慎施政用人,善始善终,则贞观之风亦不难追。’金主听后连连称善,又问:‘那周成王呢?’韩昉说:‘周成王也是古之贤君。’金主便道:‘成王虽贤,也要靠周公辅佐之力。后世疑周公杀其手足,在朕看来,若为社稷大计,也不算错。’”
柔福先是默不作声地听,听至最后一句,眼帘略微颤了颤,少顷,叹道:“那孩子,今年也有二十余岁了吧……”再顾赵瑗,问,“完颜亶是否还未亲政?”
“父皇说,他现在尚算是傀儡。”赵瑗回答,“早年是完颜宗翰大权独揽,他死后是宗磐与宗幹两派争权,而自陈王宗隽入朝加入宗磐、挞懒一派后,朝中大事几乎皆由他们掌控了。”
“那么……”柔福问得有些迟疑,“宗磐、挞懒,与……宗隽,这三人中,谁最有权势?”
“自然是宗磐。众所周知,他是金太宗长子,一直不把金主放在眼里,最为嚣张跋扈。但我曾听父皇跟我先生提及,此三人中,以宗隽最为奸猾,常以巧言笼络蒙蔽宗磐、挞懒,他们的决策大计多出自宗隽的授意……”赵瑗说到这,忽然瞧见柔福脸色甚苍白,立即搁下话题,关切地问她,“姑姑,你怎么了?哪里不妥么?”
柔福定定神,微微摆首以示无妨。低首一阵思量,忽而又一笑,温和地看赵瑗,说:“瑗,谢谢你,带来如此好消息。”
下次赵瑗带来的,是王伦又自东京赴金国议事的消息。
金右副元帅、沈王宗弼一直反对与宋议和,宋金议和条件达成后欲说服金主撕毁和议,曾密奏于完颜亶:“河南之地,是宗磐、挞懒与宗隽主谋割与南朝,势必已阴结彼国有所图谋。如今宋使已至汴京,不可与其交割地界。”有位王伦昔日云中旧吏现隶属宗弼帐下,得讯后悄悄赶来见王伦告之此事。王伦立即派人回朝禀报,乞赵构早做准备,建议增兵中原,派张俊、韩世忠、岳飞及吴玠分守河南、陕西地。但赵构既不惊讶,也不惊慌,亦不理睬王伦的建议,只命王伦继续北上,再就和议诸事与金商谈。
王伦是六月中去的,到了七月间,柔福不时问赵瑗:“王伦有信传来么?”
赵瑗总是摇头,到后来自己也诧异:“往次莫说出使议事,就是稍稍打探到一些金人的消息他都会迅速遣人来报,唯此番例外,一去近两月,竟音讯全无。”
因出使情况的异常,朝廷再次隐泛微澜。主和派心忧和议有变,主战派收拾旧山河雄心又起,临安城外的飒飒秋风很容易令人忆起金戈的声音,但这年城内的中秋却显得奇异地热闹。
是夜临安大街小巷灯烛华灿,绒线、蜜饯、香铺等出售应景货物的商家皆把商品铺设得琳琅满目,夸多竞好,直令游人目不暇接。禁中在倚桂阁设赏月盛宴,名为“延桂排当”,齐聚王孙贵族及宫眷,饮酒赏月看歌舞升平,通宵天乐不歇,直彻人间。
江南的中秋最华美的景象在钱塘江上。士人淑女皆爱点一盏被称作“一点红”的羊皮小水灯,放于江面任其随波漂远,以此向江神祈福,祝愿天下太平,自己及家人平安康乐,并达成夙愿。点灯的人多了,江面上的小水灯直有数十万盏,极目望去,灯光点点密密地闪烁于水上,沿着水路蔓延,璀璨如银河。
宫眷也学此风俗,纷纷在禁中御池内点放“一点红”,就着那一簇代表希望的微光祈祷许愿。赵瑗见张婕妤、潘贤妃、吴才人等都放了,唯柔福尚端坐不动,便亲手挑了一盏小水灯送过去:“姑姑,你也点一盏吧。”
柔福略一犹豫,因不忍拂他意,终究还是接过,起身缓缓朝池边走去。
走至池畔才想起应先寻个火种,正欲回首唤个宫婢提灯笼过来,却听耳侧有人低声说:“我来。”
转侧之间,触见赵构幽深的眼。他左手提一盏小宫灯,右手持一纤长的蜡扦,引蜡扦入灯中取了火种,再低首闲闲点亮柔福手中灯。
“你夙愿已成真,再许个愿吧。”他柔和地看她,说。
她不明他所指,蹙眉以问。
他微微笑:“他死了。”
“你杀了他?”没有问“他”是谁,她便当即如此脱口而出,捧灯的手有一次轻轻的抖动,仿佛应着火焰跳动的节奏。
他凝视那盏“一点红”,一团光焰自她手心晕染开来,红艳若霞光。他只觉他甚爱此光,因它驿动的光影此刻正温婉地在她无瑕容颜上流转。
“杀他的,是完颜希尹的儿子,昭武大将军达勒达。”他加深了笑意,“这是上月的事。金郎君和什谋反,被完颜亶察觉,捕获,下大理狱。因此事牵连到宗磐、宗隽等人,所以完颜亶以议事为名宣二人分别入见,伏兵将他们拿下。听说,完颜亶为除宗隽还费了不少心思,宣召时特意嘱咐内侍态度言辞如常毕恭毕敬,奉迎礼数一点不差,令宗隽不疑有他。待进到宫里,先请他坐于偏殿等待,暗中施放带毒暗香,致其中毒四肢乏力再命入正殿谒君。达勒达之前便隐藏于正殿柱后……你知道达勒达么?他是金国有名的勇士,力可以一敌百……等宗隽进来,达勒达从背后偷袭,宗隽身无佩刀,且已无力抵抗,被当场诛杀于完颜亶面前。”
这段话,柔福却浑似未听入耳,待赵构说完,直视他,盯牢他:“你杀了他。”
“杀他的,是金主完颜亶。”赵构转首避过她的迫视,又说,“宗隽也算聪明,知道扶助完颜亶博前程,可惜最终还是功力未足,得意忘形,低估了完颜亶,在他面前将野心暴露过快。在他眼中,完颜亶大概始终是一长不大的孩子,可以任他掌控。都说宗磐跋扈,年来宗隽也不遑多让,行事嚣张,甚至有拟好诏书,对完颜亶软硬兼施,逼他印玺发布的时候。至于伐除异己,结党谋权的事更是做得多了。在他死后,完颜亶为他定的罪中有一条便是‘力摈勋旧,欲孤朝廷’。完颜亶近年对宗隽日益忌惮,宗幹、希尹一派遂竭力争取他支持,一直在策划反击。因和议的事,宗弼也深恶宗隽、宗磐,密告完颜亶,称其欲通宋谋反……”
听到此处,柔福不由冷冷一笑:“这倒不算诬告吧。上次他来临安,你们不是言谈甚欢么?”
“他是有此意,但,我不信他。”赵构拂袖将手中宫灯抛开,淡然道,“夷狄不可信。”
见柔福沉默不语,他继续说宗隽事:“完颜亶早已留意扶植宗隽政敌的势力。今年正月,他任宗隽为太保,领三省事,晋封兖国王的同时,也复任完颜希尹为尚书左丞相兼侍中。这半年来,想是常与宗幹、希尹等人密议铲除宗隽、宗磐之事。而今事成,他亦毫不手软,为宗隽等人定了谋逆罪,诛杀宗隽后立即下令抄家,捕杀他幼子数人,其余家眷幼女皆没入宫中为奴,除了……”
除了宁福帝姬赵串珠,因举报谋逆之事有功,她被完颜亶封为夫人。赵构顿了顿,没有跟柔福说出此事,随后不禁又是一笑:“据说宗隽以前曾猎虎救完颜亶,却没想到,救回的亦是个小老虎,所谓养虎为患。”
柔福听完,静静抬目瞧他一眼,幽幽问:“九哥,那块玉佩呢?”
赵构一怔,怫然冷面不答她话。
“你这样,杀了他……”柔福重复说,这一次语气平淡得似无一点情绪,听不出悲喜。
“是,是我杀了他。”赵构蓦地侧身正面对她,坦然视她眼睛,“这不是你一直期盼的么?”
柔福呆了呆,随即竟朝他轻巧笑:“是啊,你杀了他,这多好。”俯身曲膝将小水灯搁在地上,一时没搁稳,灯侧倒于地,烛火熄灭,她亦不顾,站直整装,以无比郑重的姿态向赵构再拜,道:“多谢官家。”
赵构觉她此举诡异,也未按常礼应答,只在她再次拾起小水灯时说:“待我再给你点亮。”
而她摇摇头,无语转身,沿着池畔走至离他数十步远的地方,再将这无焰的灯置于水面,轻拨了拨池水,让它漂走,然后站直,漠然看它匿迹于“一点红”星河中。
倚桂阁周桂花香浮,丝竹管弦依旧和鸣。水面浮满万千灯火,万千灯火都于她目中沉寂。她寥落dú • lì于这半壁盛世繁华的边缘,天际满月完美,却遗她一身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