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番外 愿望(2/3)
她与裴清沅少有直接的往来,不敢过多打扰,只敢像曾经那样,寄些自己做的腊味干货过去,幸好没有被拒收。
但罗秀云有两人的联系方式,经常看见季桐发些洋溢着快乐气息的动态,她会翻来覆去地看那些灵动的句子和好看的照片。
直到某天,季桐发了一盆色泽鲜香的小龙虾,夸赞做得好吃,她忍不住给他发消息:阿姨也会做小龙虾,有机会来家里吃。
季桐竟然答应了。
喜出望外的罗秀云存下那张照片,琢磨了好几天调味。
可惜儿子和男朋友来家里的那天,因为紧张,她不小心做得太咸了,只能连声道歉,捎带着对许多往事的歉意。
没想到季桐吃得很开心,笑着跟她说没关系,很好吃,裴清沅的表情也是难得的柔和,他在专心地给季桐剥虾。
在那个瞬间,罗秀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裴清沅会带着季桐来接她。
她懂得了体察儿子的心情。
也发现了最合适的补偿方式。
裴清沅不再需要迟到的母爱。
可他如今最爱的那个人是个从未拥有过父母的孤儿。
罗秀云渐渐学会了季桐喜欢的每一道菜的做法。
即使没有这层关系,他也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裴清沅从不主动找她,但在她鼓起勇气问他,季桐喜不喜欢吃某道菜的时候,会耐心地回复。
对这仅有的沟通,罗秀云已经心满意足。
她终于靠自己,做出了一次正确的选择。
日子就这样一点一滴地向前走着。
原谅是一个最无用的词。
已经发生过的事,会留下永久的痕迹,像一张被撕开的纸,无法假装完好如初。
旧的痕迹不会消失,但或许会出现新的痕迹。
罗秀云重新盖好锅盖,等小龙虾收汁,一旁砂锅里的肉也炖出了香味。
她问季桐:“要不要再尝一下这个?”
季桐眨眨眼睛:“不用吧,调味肯定没问题。”
罗秀云看着他言不由衷的表情,眼角皱纹在笑意里加深,她用筷子夹起一小块炖得相当入味的肉:“尝尝。”
季桐难以拒绝食物的诱惑。
“好吃。”他语气肯定。
那是一种近似于母亲的味道。
只存在于想象中的母亲。
他倚在厨房门边,恍惚片刻后,问仍在忙碌着的中年女人:“我们再分一个橘子好不好?”
对方笑着望过来:“好。”
这是季桐剥开的第三个小橘子。
在这个橘子留下的甜味里,他帮着择起了豆芽,好奇道:“林叔叔是个什么样的人?”
罗秀云一直不肯让他动手帮忙,结果在这个问题里晃了神,忘了把豆芽拿回来。
她的表情里泛起怀念和骄傲:“荣生跟我不一样……他是很聪明的人,是我们县里第一个大学生。”
断断续续的声音飘进房间,裴清沅坐在书桌前,轻轻合上手头的连环画。
每本连环画的扉页里,都写着一行字迹苍劲的“赠荣生”,下面标注着日期,距今已有近五十年。
他的父亲叫林荣生,这些连环画应该是林荣生的长辈,在他幼年时送给他的书。
后来,林荣生又将这些书留给了自己的孩子。
他为那个无缘见面的孩子挑好了从小到大该读的每一本书。
里面有不少书,裴清沅的确看过,只不过不是由父亲赠予,而是他自己选的。
他从皮箱里拿出那些以前读过的书,逐一翻阅,内页里常有批注,比起连环画扉页的苍劲字体,这些字更秀气些,但笔锋锐利不屈,与裴清沅自己的字有几分相似。
这应该是林荣生的字。
阅读着多年前留下的批注小语,仿佛与素昧谋面的父亲隔空对话。
裴清沅因此坐着看了很久。
这些内容更艰深的书籍中,扉页也有赠语,标注的日期均为二十四年前,字迹与批注相同。
日期上方的文字不再是“赠荣生”,而是“赠清宴”。
裴清沅不知道清宴是谁,但在见到无数句赠清宴之后,他的心里已隐隐有了预料。
在他翻开第一个皮箱里排在最后的那本少儿经典名著时,一封泛黄的信笺飘然落下。
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清宴亲启。
裴清沅凝视着这封信,几分钟后,他走出房间,问罗秀云:“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给我的吗?”
罗秀云正和季桐说话,闻言,她当即道:“是给你的,全是他的书,我也没有仔细翻过……怎么了?”
裴清沅道:“里面有一封信。”
罗秀云愣了愣:“要是放在书箱里,那肯定也是写给你的,他知道我看不进字。”
裴清沅转身前,她仓促道:“对不起,我不知道那里面有信,我应该早些拿给你的。”
在她独自做出那个错误的决定后,抱着没有血缘关系的婴儿,尚在忐忑该如何对病重在家的丈夫提起这件事,就收到了他猝然离世的噩耗。
往后的一切兵荒马乱,丈夫的遗物被草草收起,她不敢悉心整理,也不敢面对丈夫,她成日肿着眼睛照料啼哭的婴儿,有许许多多事要做,被生活的车轮卷着向前走,渐渐忘了那两个不起眼的皮箱。
裴清沅没有再说话。
他回到房间,动作缓慢地拆开了这封信。
信纸上的字迹不再那么锐利清爽,多了不少虚弱的连笔。
[清宴,见字如晤。]
[你能读到这本书,想来快上中学,是个小大人了,遗憾不能见你,只能留给你一个名字。]
这是写给他的信。
他有另一个名字,林清宴。
[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希望你是喜欢的。]
[清宴是一个极美的词,清平安宁,清净明朗,亦作“清晏”。晏与宴皆可,但我想,宝盖头要明显些才好,更显你来得珍贵。]
[此外,河清海晏的期许太过澎湃,宴是小小的丰盛与安闲。无论你是女孩还是男孩,清宴都是一个好名字。]
房间里的裴清沅安静地看着信。
厨房里的季桐见罗秀云忽然沉默下来,便接着之前的话题道:“阿姨,你还没有说完,叔叔大学毕业之后呢?”
罗秀云回过神来:“他毕业后……我以为他不会回来了,可他真的回来了,问我要不要跟他走。”
三十年前,家境清贫、成绩优异的林荣生是县里第一个大学生,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限,婚姻与事业都将是发着光的。
连罗秀云自己也没想到,他会回来娶一个不再登对的恋人。
[你与你的母亲相处融洽吗?]
[你大概会在心里偷偷摇头——日日相见,总会有些争纷摩擦,但我猜想,她是乐于听你的话的,你不大会埋怨她严厉地管着你,或许会怨她唯唯诺诺,没有自己的性子。]
罗秀云跟着林荣生坐上颠簸的大巴车,在飞扬的尘土中往城里去,去寻新的生活,她的包里装着结婚证,仍觉得眩晕般的不真实。
“为什么回来找我?”
林荣生看上去比她更错愕:“我们又没有分手,为什么不回来找你?”
他接过她怀里的包,笑道:“读书和感情是两码事,你不要听别人说的那些话。”
“况且,路不一定像别人说的那么好走。”林荣生说,“今后的日子,或许还要你多包容我。”
[若真是这样,我代她向你道歉,也想将往事简短地讲给你听。]
[你的母亲有一个不成器的弟弟,还有一个早逝的姐姐,她没念完初一便辍学了,要做工养家,供弟弟读书。]
罗秀云比林荣生大一岁,爸妈不肯给钱交初一下学期的学费,她抱着书包怏怏地往家里走,遇上了儿时玩伴林荣生。
林荣生问她为什么掉眼泪,她不晓得该怎么回答,忽然问:“你成绩还好不好?”
六年级的林荣生说:“算好的,这学期是班里第一。”
罗秀云想,荣生一直这样聪明。
她包里的课本是留要给弟弟的,省得以后多交一次书本费。
她恨恨地想,他又不肯看书,成绩还不如她。
于是她心里涌起一股不知哪来的勇气,将书包猛地塞进林荣生怀里:“我以后不读书了,书和文具都给你,你可以提前看看初中的课本。”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跑。
那是罗秀云人生中第一次大胆的冒险。
她到家,说书包丢了,挨了重重一顿打,便又听话了,第二天就进了工厂。
[我接过她的书包,沉甸甸的,我总想,那是我拿过最沉的东西了。]
[我天真地问过我的母亲,可不可以也供她上学——当然是不行的,非亲非故,家里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在大人看来,哪有这样的事?况且是她的家人不愿让她读了,要她做劳动力。母亲最终叹着气摸摸我的头,说各人有各人的命。]
[我能做的,只是摊开那些初中的课本,看得更加认真。]
在车间里度过忙碌的一天,疲惫的罗秀云提着热水瓶去水房打水,恍惚看见铁栏外有道熟悉的身影。
念中学的林荣生长大了一些,模样文文气气,他朝她招手,似乎给她带了东西。
罗秀云既高兴又惶然地走过去,连连在衣服上擦并不脏的手。
他递来一把糖,和一本小说。
简陋的宿舍里,罗秀云先是翻书,荣生挑的书一定是好看的,但她盯了一天机床,太累了,眼睛都是花的。
她合上书本,躲在被子里,专心吃糖。
等林荣生考上重点大学的那天,她已攒下厚厚一叠糖纸。
县里敲锣打鼓,挂横幅庆祝第一个大学生,罗秀云捏着装满糖纸的铁盒,心想,荣生要去更大的世界了。
工友们开她玩笑,说她配不上林荣生了,迟早要被抛下,她没有反驳。
她不再质疑这种被放弃的命运。
所以几年后,她坐进那辆驶往城市的大巴时,那么意外。
[你将成长在提倡平等与自由的新时代,但她自小的生活,只教会她忍耐、顺从与奉献,此外什么也没有。我想让她多拿些主意,可她已习惯于依赖我,也没有了学习知识的心力。]
[从根源上来说,这不是她的错。有些人天生懂得如何走自己的路,更多人要靠后天教养,对他们而言,知道该怎么在生活中做出选择,不是想当然的事,那反而是一种最奢侈、艰深的知识。]
大学毕业后的林荣生,并不像县里的乡亲预料的那样,迅速飞黄腾达。
用单位里同事的话来说,他性子很傲,有种不合时宜的清高,会与人固执地争论某件事的对错,会为工作中一个弄不懂的小细节熬到深夜,却不知道该在合适的时间提着礼物私下拜访领导。
那个年代有不少这样的人,为此,他们会在某些重要的关头,比那些“更聪明”的人落后一步。
林荣生对此早有预料,他会笑着叹气,但并不改变。
罗秀云也没有说什么,她支持着丈夫的一切决定。
脚步虽然慢一些,但日子总会越来越好的。
他们都在努力地生活着,清贫却安乐,期盼着新生命的降临。
可是意外来得那样突然。
不到三十岁的林荣生得了癌症。
[往后只剩下你们母子,她要为你撑起一片天,我想她会将儿时的你照料得很好,等再大些,她的见识会令她力有不逮,要轮到你教她生活的道理,那些道理全在书中,你已尽数读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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