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风果(5)(2/2)
“我阅尽天下书籍,知人所不知,能人所不能,却偏不能完成留在你身边这件小事。”它躺在骷髅的掌中,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这份挫败,我无法承担,就此离去,一切归零。”
“桃夭……”磨牙有些着急地扯了扯她的袖子。
“由它。”桃夭原地不动,跳跃在她眸子里的字光爆发出最后的绚丽。
骷髅也不敢动,僵硬地伸着手,眼见着掌心那一小团光芒由强渐弱,直到完全褪去光华,只剩一只扁如树叶的小虫子。最后,连这只虫子也由实而虚,直到彻底消失,不留半分痕迹。
桃夭抬手,碰了碰飘到自己面前的字光,惋惜道:“得多少年才能存下这么多的知识呀……可惜了。”
后院里所有的光芒都随着虫子的消失而消失,夜色一如既往地霸占了所有。
“就……没了?”骷髅依然举着手,不敢相信地看着桃夭。
“没了呀。”桃夭看着他空空的掌心,“也好,省得我动手。”
“死了?”骷髅又问。
“比死还彻底。”桃夭撇撇嘴,“身亡而魂在,起码还有再修炼成形的机会,妖魂都被它自己弄散了,那就真的归零了,彻底的不存在。”
最好的结局了。
桃夭摸了摸不再发出声音的铃铛。
骷髅沉默片刻,指着自己道:“埋了吧。”
后院的花架前,起了一座新坟。
里头埋了一具男人的骷髅,还埋了一张纸,纸上是桃夭画的一只虫子,身体如树叶,四脚生人眼,虫子旁边写着它的名字——百知。
磨牙盘腿坐在坟前,转着念珠默默诵经。
“死了那么多人,牵连那么多无辜,却只得这么个结果。”桃夭身旁传来司静渊的声音,“读了那么多书,那么聪明,却没能选出一条好路。”
“百知由书而生,偏它最鄙视的,其实也是书。”桃夭吐了吐舌头。
“它鄙视书?”
“记得它坚定地鄙视‘走万里路便是读万卷书’的人,觉得这句话是无知的表现,认为只要躲在角落里读过万卷书,便得到了整个世界。”她望着眼前的新坟,“可是,书是哪里来的呀?总得走过无数地方,看过无数风景,吃过无数苦头,才攒得下能写到书里的东西不是么。知识与见识,从来不可以分开,否则,聪明如它,也只能这样了。”她笑了笑,“再说,人与人之间的爱恨情仇,又哪里是一本书能解决的。”
“所以,百知这妖怪,说穿了也就是个书痴吧。”她旁边漂浮着司静渊的虚影,“不过,你不像是能说出这堆话的人呢,毕竟你看起来既不像是读过多少书,又不像是行了万里路很有见识的样子,找吃的以及要求涨工钱倒是很有经验。”
“毕竟你是一个没朋友没爱人,还得花钱找人陪你聊天并且只有半条命的老光棍,你不了解我也很正常。”她立刻反唇相讥,“不过你能通过一具白骨把其生前所经历过的一切传递给他人这种本事,倒是让我意外呢。”
司静渊耸耸肩:“我也没法子呀,每次飘到别人身上,不论是活人还是枯骨,只要我愿意,就能感知他们曾经历过的所有,并且通过某种媒介还能把这些经历传递给别人,让你们感同身受。”
“某种媒介?”桃夭挑眉,“莫非是水?”
“对呀。”司静渊点头,“我与苗管家被蛛丝缠住不得脱身时,我已经离开了身体。本想着凑合用那具骷髅,待时机成熟时反击,可一进了骷髅的身体,我终是忍不住想知道这家伙究竟发生过什么。待往事历历在目,我便想着若能解得了妖怪心结,总好过与之硬拼。我正等待时机时,你们来了,好在总算有惊无险,到底寻了个好时机,把这只最聪明也最糊涂的虫子拉进了水里。”
桃夭怒道:“它有心结我又没有!你拽我干啥?!”
“你离我最近嘛。”司静渊无辜道,“光我一个人知道这段真相还是不够,多个人来开解它更好嘛。”
桃夭深吸一口气,说:“不用解释了,我好好的衣裳全湿了,我很大可能会染上风寒,你得赔钱。”
“回去让澜澜给你涨工钱!”
“我要你司静渊立刻马上赔钱!”
“我现在连身体都没有……”
“那你还不滚回去!”
磨牙老早习惯了桃夭与他人的吵闹,以前是柳公子,现在是司静渊,好在他心如止水,绝不受半分影响,没有比念经超度亡者更重要的事了。
“小和尚,你超度的家伙,之前可差点要了你的命呢。”司静渊飘到磨牙背后。
磨牙闭着眼道:“众生皆苦,无谓计较。”说着他扭头瞟了司静渊一眼,“阿弥陀佛,大少爷你此刻虽非实体,然赤身露体也有伤风化吧。”
司静渊低头看看自己,确实一丝不挂……
“哎呀,出来太急竟然忘了穿衣裳。”他赶忙凝神闭目念念有词,须臾之间身上便多出一件袍子,旋即松了口气,“幸好寻常人看不见我。”说罢又觉得哪里不妥,扭头对桃夭道:“你这丫头怎的不提醒我!一个小姑娘,对着这样的我就不脸红吗?!”
桃夭耷拉着眼皮道:“身为大夫,不穿衣裳的家伙我见得多了。何况你身材还很一般,我脸红个啥?”
“等等,我身材很一般?”
“比起我的意中人,确实差了很多。”
“哪个祖坟被水淹了的倒霉鬼会当你的意中人?”
“呵呵呵。”
“别呵呵嘛,说来听听嘛。”
“不说。”
“说嘛!”
“你再不回去,信不信我有一百种法子让普通人也能看到你不穿衣服的样子!”
“告辞。”
此刻,半弯残月自云后挪出,深秋的夜里寒气渐浓。
磨牙的念珠仍在耐心地转动,长埋坟下的人,终可了结此生的羁绊与执念,恩怨爱恨一笔勾销,尽管那远去的妖怪,可能此生都未能明白何谓相爱。
冷风拂面,免不得撩动心绪,百年时光如水而逝,不知当年挑灯夜读的藏经阁是否安好,酩酊大醉的街市酒铺是否依然人来人往,水边的凉亭里还有没有互相依靠的男女。
桃花人面皆不见,相识何如不相识……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自古心病最难医,她说它“无药可救”,并非气话。
莫再让我遇到相同的病人……她在心头暗暗地讲。
这一场“感同身受”,委实也不好受。
冷风在低低的诵经声中盘旋,卷起落叶残花,轻轻地落到冰凉的池水上,一切尘埃落定,爱恨两消。
冬天真的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