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硬币的两面(2/2)
“我觉得会是赵岁岁哎,你们想想,她舅舅是学校老师,我听说这种保送也会看关系嘛……”
“不会吧……”
何夕照屏住呼吸,紧紧咬住嘴唇,在臂弯里悄悄睁开眼,入目却是一片暗黑,多像她从小到大身处的那个世界啊。
她放在课桌上的手指缓缓握成拳。
过了几天,这学期最后一次摸底考,岁岁想起班主任说的话,保送的最终名额会以这次成绩作为参考,因此她格外重视,有点紧张,但也不是很多,不管最后结果怎样,尽力而为就好。
她没想到的是,那结果来得那么早,也远远出乎她的意料。最后一堂考生物,临结束铃还有五分钟,岁岁重头将试卷检查了一遍,打算交卷时监考老师忽然走到她课桌边,弯腰从地上捡起了一个东西,“啪”的一声拍在她面前。
岁岁先是一愣,当她看清那是几张裁剪成细长条形的小抄时,仍没当回事,只说:“老师,这不是我的。”
监考老师拿起她的试卷对比过字迹后,将试卷与小抄更用力地拍在课桌上,怒道:“证据确凿,还狡辩!”
岁岁仔细一看,瞬间懵了,小抄上的字迹确确实实是她的。这是怎么回事?
监考老师将她的试卷收走,指着门口:“出去!”
“老师……”
“出去!”
岁岁张了张嘴,最后没再为自己辩解,默默收拾东西走出了教室。
身后,无数双目光看着她。
刚走到门口,忍了好久的眼泪轰然落下来,她咬住嘴唇,胡乱擦掉泪水,低头快步往厕所走。
锁上隔间的门,她迅速从书包里掏出生物笔记本,那上面被撕了好几页。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她冲出厕所,一路飞奔回教室,走到何夕照的课桌旁,将生物笔记本翻开扔到她面前,怒气冲冲地质问道:“是你吗?”
何夕照望了眼被撕页的笔记本,抬头看岁岁,神色里满是惊讶:“岁岁,你在说什么啊?”
放学了,教室里人不多,但都知道岁岁携带小抄被当场抓住的事,这会儿纷纷投来看热闹的目光。
岁岁胸膛起伏得很厉害,手指微微发抖,嘴角也是:“真的是你吗?”她心里有个声音在叫嚣:快说不是,快说。到了这个时候,她仍期待着一切都是自己想多了。
可何夕照却不正面回答她,仍说:“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站起来,背起书包,“我先走了。”
岁岁拽住何夕照的手臂,眼神直直地望着她的眼睛,何夕照与她对视几秒,然后微低了头,拨开她的手,扬长而去。
岁岁最后一点希望落空,她不想哭的,可太难过了,真的太难过了,比被冤枉作弊还难过,眼泪落下来,滑进嘴里,很苦很涩。
考试之前,何夕照忽然找她借生物笔记看,这几天来她还是第一次主动找自己说话,岁岁开心地拿给了她。
生物考试时,何夕照提前了几分钟交卷,她的座位明明与岁岁隔了一排,她却绕到她身边的过道走上讲台交卷,过了一会儿,监考老师就捡到了那几张小抄。
一切太过巧合,一切不言而喻。
岁岁的生物成绩一直都是班级最好的,这事一出,生物老师直言不相信她会作弊,班主任也觉得不可能,可证据那么确凿,经过一番商议,生物老师重新出了套试卷,让岁岁坐在他眼皮底下测试,她漂亮的成绩证明了她完全不需要带小抄,这事儿最终以最小化影响揭过,但保送资格是不可能了。
那个名额最终落到了何夕照身上。
周慕屿问岁岁那几张小抄到底怎么一回事,她什么都不肯说。直到后来,他听那天在教室里看见岁岁与何夕照对质的同学私底下议论,才知道她可能是被陷害了。
岁岁能忍着,他却做不到,还上着晚自习呢,他直接将何夕照拽出了教室,郑重与岁岁急忙跟了出去。
周慕屿指着何夕照恶狠狠地说:“要不是我不打女人,真他妈想抽你两巴掌!”
郑重将何夕照护在身后,沉声说:“阿屿!”
周慕屿目光复杂地从郑重脸上滑过,慢慢松开揪住何夕照的手。
走廊上很安静,灯光明亮地照在四个人身上,岁岁站在周慕屿身边,郑重、何夕照与他们面对着面,分明近在咫尺,那瞬间岁岁却恍惚看到,他们脚下的地板正在慢慢裂开,先是一丝轻微的裂缝,然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终于轰然一声,楼宇倾塌,那条巨大的鸿沟再也弥合不了。
她不怪郑重,只是很难过,第一次深刻地懂得了,人的关系是有亲疏之分的。
她只是很难过,在这段友情中,她们曾经那么要好,最后却以难堪伤害收场。
很长一段时间,岁岁的心情都很低落,导致期末考成绩跌了好几个名次。班主任找她谈话,只以为是保送的事情影响了她,让她打起精神来,最后一个学期了,十分关键。
寒假,丁壹难得休假,回来第二天就约岁岁见面。
“你怎么瘦了这么多?”丁壹捏了捏岁岁的脸颊,将碗里的鱼丸夹给她,“高三很辛苦吧,来,补补!”
或许是她那句“辛苦”忽然戳到了她,也或许是心里那些话压抑得太久,岁岁一下没忍住,将最近发生的事一股脑全说了出来。
丁壹听完,愤怒地一拍桌子:“我当初就看出来了,她那张脸一看就不是个好人!”
岁岁被她逗乐了,心里暖暖的:“你什么时候还会看相了?”
丁壹哼道:“别让我见到她,抽死她!”
岁岁摇摇头:“算啦。”
也是巧,丁壹这话才说完没多久,她们竟真的跟何夕照碰见了。
吃完小吃岁岁与丁壹去逛附近的书店,她们进门,何夕照抱着几本书出来,狭路相逢,三个人都愣了下,何夕照率先转开视线,转身离去。
丁壹忽然喊道:“你站住!”
何夕照停住脚步,却没回头。
岁岁拉了拉丁壹的手,丁壹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让她放心,不会真抽她的。
丁壹快步走到何夕照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指着她冷声道:“你这个人,真的很差劲!”
丁壹没想跟她多纠缠,说完就转身。
“你站住!”同样的话,这回换何夕照对丁壹喊。
丁壹回头。
何夕照走回她与岁岁身边,目光在两人相握的手上停留了片刻,抬头看她们时嘴角挑起一抹嘲讽的笑:“丁壹,不知道你有没有告诉过你的好姐妹,你喜欢周慕屿的事。”
岁岁霍然转头看丁壹,只见她脸色瞬间煞白。
何夕照转身离去,心里却并没有自己想中的快慰。她知道丁壹不太喜欢自己,可当年她是真心实意地邀请她参加她的生日会,她却将那个星夜偶然撞见的一场告白的秘密变成反击她的武器。
直至很久后,岁岁仍记得那一刻自己的心情,先是震惊,然后是愧疚,最后还有点难过,一片杂乱。这消息太突然了,愧疚是觉得自己竟然从未察觉到好友的心思,难过是因为,她没有告诉自己。
那天的最后,在片刻的沉默后,面对岁岁复杂的眼神,丁壹松开她的手,独自离开了。而处在思绪混乱中的岁岁,都忘记追过去。
就好像丁壹曾错失了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心事告知岁岁的机会一样,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真相里,两个人也错失了第一时间好好说开的机会,少女的心思是那么的敏感微妙而脆弱。
等岁岁整理好思绪,再与丁壹联系的时候,发过去的短信没有回音,打电话,关机了。以前也并不是没有过这种现象,她忙于训练时经常会关掉手机,但却从来关过这么久。
她是不想与我联系,岁岁黯然地想,她大概再也不会理我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岁岁病了一场,烧得难受的时候她哭着问姥姥:“姥姥,人与人之间的感情,真的这么脆弱吗?”
姥姥摸了摸她的头:“岁岁,这世间啊,有坚如磐石的感情,也有脆如琉璃的感情,就像硬币的两面。前者稀少难得,能遇上,是天大的福分,要好好珍惜。”
因为早早失去过珍贵的人,她比别人更懂得珍惜,手中握着的每一份温柔与爱,她都视若生命里的珍珠。可是为什么握得越紧,到头来还是像沙一样从指间溜走了。
岁岁再见到丁壹,是春天了。
造成两人如今局面的周慕屿对一切毫不知情,他告诉岁岁,丁壹肩周损伤的旧疾复发,被迫暂停了正在进行的赛事,回到家里休养。他约岁岁下午放学后一起去看她。
岁岁在午休铃声一响就冲出了教室,去丁壹家的路她记得很清楚。站在楼道里等了许久电梯也没下来,她推开楼梯间的门,一口气爬上了六楼,按门铃的时候还微微喘着气。
门打开,丁壹看见岁岁时愣住了。
四目相对,渐渐两人眼眶都红了,岁岁先落的泪,丁壹其实是个泪点高的人,可见岁岁一哭,她的情绪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眼泪哗啦啦地掉。
两个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了起来。
五分钟后,两人坐在丁壹的床上,一边给对方递纸巾,一边指着对方。
“赵岁岁,你鼻涕都出来了。”
“你还不是一样哦!”
“都怪你先哭的。”
“好好好我的错。”
丁壹却说:“对不起。”
岁岁也说:“对不起。”
两人红着眼睛,望着对方傻笑。
岁岁问:“你肩膀的伤很严重吗?”
“做了理疗,不痛了。就是要养几个月,”丁壹笑了下,“正好啊,趁机休息休息。”
岁岁心疼地看着她,养几个月不能训练不能比赛,这比疼痛更令她难受。
沉默了片刻,丁壹忽然说:“我没回你短信,不是怪你或者生气什么的,是因为我没脸。”
岁岁惊讶地张了张嘴,丁壹示意她听自己说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瞒着你,说不清。我生日那晚,我跟他告白了,被拒绝了。”
“我明明知道你有喜欢的人,明明知道被喜欢不是你的错,却总忍不住介意,嫉妒。”
“当初我是故意邀请陆年去参加我的生日聚会的。岁岁,对不起,我利用了他。”
“我啊,真的是一个很自私,很差劲的人。”
岁岁摇头,再摇头:“不是的。我明白,我都明白。”
她明白的,喜欢一个人,会让人变得勇敢,心存希望,也会让人变得自私,变得患得患失,有时候甚至不可理喻。姥姥说感情是硬币的两面,爱何尝不是呢,人心也是。
岁岁伸手抱住丁壹,附在她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跟我坦诚交心,谢谢你仍愿意做我回我的朋友,谢谢你,重新回到我的生命里。
明媚却短暂的春天很快过去,夏天来临,高考也如期而至。又一场人生里的大考,也是学生生涯里最重要的一场考试,所学十年的答案,都浓缩写在了六月的那两天里。
考试结束后,照例是毕业散伙饭,离愁别绪,掩饰在热烈的嬉笑声里,最后沉在了杯酒中。吃完饭又去K歌,几十号人包了个大包厢,闹得慌,岁岁坐了一会儿就跑到走廊尽头的窗户边去吹风透气。
站了片刻,有人走近,她回头,些微惊讶。
郑重将手中的可乐递给岁岁,是冰的。他还记得,哪怕大冬天,她也只爱喝冰可乐。
她接过时觉得真冰啊,差点儿将她的眼泪逼出来。她宁愿他不记得了。
郑重说:“岁岁,对不起。”
岁岁笑了笑:“都过去了。”
都过去了,那件事,以及他们的友情。只要他留在何夕照身边一天,她跟他就永远不可能再做回朋友,他也一样。
而且,他道什么歉呢,他又没做错什么。
岁岁朝他微点了下头,离开了窗边。郑重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他倦怠似地将身体靠在窗台边,垂下眼眸。
那句对不起,岁岁大概以为他是替何夕照说的,不,不是的,他是替他自己。那天考场里,他看见了何夕照将手中的纸条轻轻扔在岁岁的脚边。
可是他什么都没说。
岁岁最后还是没能坚持到散场,与同学们打过招呼后,她走出包厢,身后,周慕屿紧跟了过来。
“很晚了,我送你。”
“好。”
两人下楼,出了KTV大门,岁岁深呼吸,包厢里空气实在太闷了。
公交车站有点距离,他们慢慢走着,六月的夜,是这城市一年中最舒服的时候,不冷不热。
过斑马线的时候,周慕屿习惯性地将岁岁拉到没有车辆驶来的一方,她脚步轻移,不着痕迹地拉开了两人的距离。
周慕屿:“暑假你打算做什么?”
岁岁:“没想好呢。”
“要不要继续给那熊孩子补习?”
岁岁笑着摇头:“他都初中了,我可教不了咯!”
怕自己不能胜任是实话,却也抱着一点回避的心思。丁壹跟她说,不用因为她而与周慕屿斩断往来,她也不会那样做,他给予她的那些关怀与温柔,他们一起走过的漫长时光,她很感激也很珍视。但她在心里也划出了一条明确的界限。
刚走到公交站,岁岁要坐的公交车就来了,等前面两名乘客都上了车她才脚步轻盈地跳上去,一边匆匆跟周慕屿挥手:“再见啊!”
然后头也不回地往车厢里走,她多怕他像以前一样跟上来一路将她送到家门口,还好他没有。
身后站台上,周慕屿久久站在原地,身影越来越小,渐渐与夜色融为一体。
回到家,岁岁没进自己的房间,而是上楼,坐在陆年的书桌前,给他写信。
写那些,不会贴上邮票,也没有投递地址的信件。
夜渐深,最后她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回到几年前的夏天,也是在这张书桌前,他帮自己补习,外头日光正好,阳光从槐树的枝杈间丝丝缕缕地洒下,光影像一幅天然的画,知了不知疲倦地叫啊叫,风卷起白纱帘,他们坐在清风里吃井水泡的冰西瓜……
醒来,没有阳光,没有冰西瓜,也没有他,只有沉沉的寂静的夜色,穿窗而过,汹涌得像她心中的想念,直将她淹没。
这是他离开的第三个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