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年岁岁花相似(2/2)
除夕夜,又下了一天的大雪,推开门,院子里洁白一片。
姥姥裁了红纸自己写春联,岁岁见了也跃跃欲试,她提起笔想了想,然后微笑着写下上联。
姥姥写完一幅,搁下笔侧身看岁岁写的,小丫头字不错,就是……她微微皱眉:“岁岁,这句诗不好。”
岁岁说:“我觉得挺好的呀。”
她写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年年,岁岁。中间有她跟陆年的名字呢。
姥姥摇摇头:“重新写一幅吧。”
老太太知道小女生的心思,可这句诗的下一句是,岁岁年年人不同。没有比物是人非事事休更令人怅然感伤的了,老人最见不得这样的句子。
后来岁岁到底还是重新写了一幅应景的,她将废弃了的那句“年年岁岁花相似”贴在了自己的房间里。她躺在床上,一侧头就看到这句话,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那时她青春少艾,如同这个年龄的大部分女孩一般,心里偷偷爱慕着一个人,千方百计寻找自己与他的关联,一句歌词,一首诗,一个习惯,统统视若珍宝,根本不会深思那句话背后的涵义。
春节一过,寒假很快也就结束了。
初三下学期的来临,让岁岁第一次感觉到一种紧张感,她知道一中的高中部有多难考,哪怕是本校直升也并不轻松,虽然她成绩不错,但理科始终有点偏弱。因此她制定了一张全新的作息表,开学第一天,她起了个大早,早餐也打包带走,边走边吃边听英语听力,赶到公交站时,发现有人竟然比她还早。
真的,天才毕竟是少数,大部分学霸,靠的都是必要的天赋与后天比别人更多的刻苦努力。
天刚蒙蒙亮,寒气逼人,路灯还亮着,陆年站在昏黄的光圈下,耳朵里塞着耳机,双手插在衣兜里。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他回头,看见岁岁,有点惊讶,没想到她这么早。
“早啊!”岁岁摘了耳机,与陆年打招呼。
他耳机里的声音比较大,其实没听清岁岁讲什么,但从口型能辨认出,他回了句:“早。”
岁岁又问:“你吃早餐了吗?”
陆年摘下耳机,说:“什么?”
岁岁的视线却落在他拿着耳机线的手指上,更确切地说,是他的手套上。那毛茸茸的质感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特别温暖,她脱口而出:“手套真好看。”
陆年愣了下,然后低头盯着自己的手套看了几秒,忽然说:“嗯,还很暖和。”
岁岁转过脸去,假装往车来的方向张望,偷偷抿嘴笑,想忍,没忍住,唇边弧度一点点上扬,眼睛弯成甜甜的小月牙。
在下车的站台上,陆年被人叫住。
云影从一辆小车上下来,先跟陆年问候了句“新年好”,然后转向岁岁:“学妹,可以请你先走吗?我跟陆年有点事要说。”
语气虽是客气的,却分明像是命令。她又比岁岁高许多,垂头说话时因此有一种居高临下之感。
岁岁想起那天在丁壹姑姑家的餐厅里,她父亲对陆年说话时的语气,呵,还真是一家人。
岁岁站着没动。
云影又转头看陆年,也不说话,但岁岁明白她什么意思。她在心里默默地说:别开口,千万别。
可老天并没有听到她的祈祷,陆年说:“你先走吧。”
一路上的好心情忽然就没了。
她“哦”了声,连再见都没说,转身走了,她低头疾走,不小心与迎面而来的一个人撞上,那人不高兴地说了句什么,离得远了,听不清。
陆年将目光从岁岁的背影上收回,语气忽然就有点不耐烦:“你要说什么?”
云影愣了下,虽然他素来冷清,但对她说话从没有这样不客气不耐烦过,甚至还有点凶。她深呼吸了下,才开口:“我才知道我爸爸去找了你,对不起。”
他瞥了她一眼,她父亲的行为,她真的事先不知情吗?
“你想做什么,是你自己的决定,不要拉上别人。”
云影急说:“你误会了,我真的没有跟我爸乱说什么。元旦晚会他来看了,见我们一起表演节目就……”
陆年皱眉:“那只是一个节目,没有任何多余的意义,别多想。”
云影脸“唰”地就红了,她低了低头,咬着唇,从未有过的难堪。因为他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利剑,刺破了她虚掩起来的内心真实的渴望。
陆年转身走了。
他路过初中部教学楼时,脚步放慢,他站在花坛边抬头往二楼望了望,只犹豫了几秒,他收回目光,朝高中部走去。
二楼的教室里。
岁岁合上书,心里闷,憋着一口气,根本看不进去。
时间还早,空荡荡的教室里就只有她一个人,安静又冷清。但也好,不需要与任何人说话。
她从书包里掏出MP3,戴上耳机。
早读铃响过后,陆陆续续有同学走进来,开学第一天,大多数人都还沉醉在春节的余温里,教室里气氛比较松散热闹。
岁岁将音量调大,双手撑着下巴,闭上眼。
忽然,左边耳塞被人拿走,教室里的嘈杂声骤然传过来,还有周慕屿的声音:“还以为你第一天就这么拼在练听力呢,什么歌啊?”
耳机被他塞进自己的耳朵里,里面有个很好听的男声正在用粤语唱道:“多风光的海岛,一秒变废土。长存在心底的倾慕,一秒够细数。”
岁岁也没将另一半耳机拿回来,只是没什么兴致地答了句:“陈奕迅的。”
周慕屿看了她一眼,这姑娘心情不佳。她是个喜怒哀乐明显地挂在脸上与声音里的人。
又是因为……那个人吗?不知怎么的,他直觉猜测是这个原因。忽然心情就有点黯然。送她回家那晚,他看见陆年从院子走出来时,真的很惊讶,还有嫉妒,嫉妒那个人与她同居一个屋檐下朝夕相处,牵动着她的喜怒哀乐。心里存着疑虑,又不好直接开口问她,后来他花了点心思从陆天铭那里知道了她家里发生的事,心中那些情绪就被更多的心疼压了下去。
周慕屿微不可查地轻叹了口气。
一曲终了,岁岁按下暂停键。
周慕屿摘下耳机还给她,同时还将一个东西放到她课桌上,是一枚星星形状的贝壳,颜色十分漂亮。
“手信。”怕她拒绝似的,他语气随意地补了句,“海边捡的。”
手信?岁岁愣了下。
哦,对,上次见面听丁壹提了句,周慕屿全家去热带岛屿过春节了,因为他妈妈很怕冷,每年冬天都要去热带度假。
“好漂亮,谢谢啊!”岁岁将贝壳拿在手心把玩了会,真的很漂亮。想起什么,她忽然将贝壳贴近耳边,闭上眼听了会,惊喜地说,“哇!好像真的能听到海的声音哎!”
周慕屿单手撑在课桌上,歪头凝视她,眸中笑意一点点荡漾开。
她真像个小孩,容易难过,也很容易开心起来。
他大概没留意到,他自己何尝不是一样,因她而轻易牵动着情绪。
领了新书,上课之前,陆老师同每个新学期一样,又开始了他激情洋溢的动员大会,台词都不带变的。
“同学们,初三下学期,这是最关键的时刻!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大家都听得耳朵起茧,有气无力地应和着,埋头各自做自己的事,包书皮的,整理文具盒的,甚至还有看漫画的。岁岁听得格外认真,然后就被陆老师那种紧迫感传染了,紧张兮兮的,仿佛明天就要进考场。
“岁岁,带镜子没?”下课的时候,前排的章盈盈满面愁容地趴到她桌子上,比起还有几个月才来的中考,章盈盈更苦恼她过年期间飙升的体重与下巴上新冒出来的两个痘。
岁岁摇摇头。
章盈盈很郁闷:“我也没怎么胡吃海喝啊,一上称,重了五斤!还有这该死的痘痘,昨天还没有的。”她上下打量岁岁,好羡慕的语气,“你怎么就没吃胖呢,也从不见你长痘。”
青春期的女生,肥胖与青春痘,绝对可以排进烦恼前三名。
岁岁想说,我其实挺能吃的,就是吃不胖。转念一想这么说真是好欠揍哦,便指了指自己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像不像大熊猫?”
她眼睛下面有卧蚕,这会儿微微浮肿,加上黑眼圈,别说,还真有点像。
章盈盈果然被安慰了,接着又夸张地说:“不会吧赵岁岁,你寒假还熬夜做功课?”
岁岁说:“我理科弱嘛,怕新课听不懂,就借了书提前预习一下。”
章盈盈怪叫:“你那还叫弱!最烦你们这些学霸了,明明很厉害了还偏说自己差,让我们学渣怎么活?!”
岁岁有点无奈,是真的,又没有撒谎。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第一次月考,岁岁化学考了个历史新低,她发愁地看着飘红的试卷。
头晚玩游戏到很晚趴课桌上补眠的周慕屿被她此起彼伏的叹息声扰得睡意全无,无奈地说:“赵同学,这次题目是比较难,很多人都考砸了。不过一次月考,不代表什么的。”
岁岁怨念地瞥了眼同桌,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考九十二分的人给我闭嘴!人比人真是好气,男生们理科真的好占优势,尤其眼前这只,游戏没少玩,高分照拿。
“别叹气了,都叹老了十岁知道不?”周慕屿拿过岁岁的卷子,“来来,哪不明白的,我给你讲讲。”
岁岁有点吃惊:“真的啊?”
他理科很好,尤其物理化学,几乎每次都拿最高分,偏偏没什么耐心,好多次有同学拿着题目请教他,他大手一挥,让人问老师去!岁岁有时候碰到难题,想问他但又不好意思麻烦他。
周慕屿好笑地瞅了她一眼:“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岁岁怕他反悔似的,立即拿出纸笔,虚心请教。
周慕屿眼皮在打架,但还是很耐心地一点点给她讲题。
改完了那几道错题,岁岁乘胜追击:“物理也可以问吗?”
周慕屿逗她:“语数外历史政治有需要吗同学?”
岁岁双手交叉谢绝道:“谢谢哦,你英语都没我好。”
“所以,”周慕屿打了个哈欠,趴到桌上,“现在可以让你同桌安心睡个午觉了吗?”
岁岁伸手拍拍同桌的背,笑嘻嘻地说:“乖乖睡吧!”
她真的只是很随意的一个小动作,周慕屿身体却僵了僵,她声音本就软糯,此刻语气中带着哄小孩般的温柔,听起来有一丝……宠溺的味道。
他闭着眼,黑暗中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缓缓沉入香甜的梦。
窗外,被大雪覆盖了整个寒冬的树枝,一夜之间长出了新芽,万物复苏,风中有了一丝丝暖意,北方的春天来了。
十四岁的春天,岁岁猛地长高了五厘米,一直背负着“班级最矮女生”的名号,终于迈进了一米六行列,她开心得蹦了蹦。
姥姥戏谑说,北方的大米与水土就是养人。岁岁接道,是您喂养得好。姥姥直乐,我又不是养小猪仔。
祖孙俩笑作一团。
走出客厅,她看见陆年正推门走进院子,她脚步轻盈地追上去,与他并肩而行。她一边走一边伸手从自己头顶平推着往他那边比画,手掌最后停在他耳朵的位置。
陆年奇怪地看她一眼,岁岁笑嘻嘻地跑开了。
不仅是身高的变化,她的身体也开始变化,母亲离开她前还没来得及跟她讲女孩子的身体秘密。所以当初潮来临的时候,她是惊慌的。
那是初夏的一个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课是体育课,百米测试的时候岁岁觉得肚子有点隐隐作痛,她还以为课间喝了牛奶导致的不舒服,她不是那种一点点不舒服就请假的娇气女生,还是坚持跑完了全程。回到座位,那种疼痛感越来越明显,她趴在课桌上,手按在腹部,想着休息一下等缓解了再回家。
“怎么了,不舒服吗?”周慕屿边收拾书包边问她。
岁岁犹豫了下,摇头:“没有,刚跑步有点累,趴一下。”
周慕屿戏谑道:“就说让你平时多动动嘛,别老坐教室里啃书,都要成小书呆了。”说着从运动服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丢她手边,“来,提神补气。”
岁岁觉得他那口袋简直是哆啦A梦的百宝箱,里面啥都有,时不时丢她一支棒棒糖、一块巧克力、小饼干之类,都是她爱吃的小零嘴。岁岁将巧克力剥开塞嘴里,章盈盈说甜点能缓解疼痛,也不知真假。
“阿屿,走不走?”郑重提着书包站在后门冲周慕屿喊。
“来了。”周慕屿又看了眼岁岁,不放心地问,“真没事?”
“赶紧儿走吧。”岁岁虚虚地挥挥手,赶人。
“走啦。”
周慕屿离开了,很快,教室里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光了。岁岁捂着腹部,痛感愈来愈明显了,天色渐暗,她想着还是去医务室看看吧,刚想扶着桌子站起来,就感觉到一股热流从小腹坠落。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
接到岁岁的电话时,陆年正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她拜托他能不能回学校找她,问她原因又支支吾吾不肯说,陆年不耐烦地将电话给挂了。
往前骑了几百米,他忽然调头往学校方向走。
教室里没有开灯,只有莹莹月色透过窗户照进去,隐隐绰绰的。岁岁趴在课桌上,一动不动。
她在这里睡觉?陆年有点不快,走过去敲了敲她的桌面:“喂!”
岁岁猛地抬起头。
陆年一愣。
她在哭,满脸的泪痕。
“陆年……”她带泪的脸上涌起一丝欣喜。
他皱了皱眉:“你不回家,打电话叫我过来干吗?”
哪怕做了心理建设,但真开口的时候岁岁仍吞吞吐吐:“我……我……”
“怎么了?”
岁岁低下头,轻声嘀咕:“我……来那个了……”
“什么啊?”
岁岁羞窘得要死:“就是女生……那个……”
陆年有点不耐烦:“到底……”忽地愣住,他瞟了眼她的坐姿,有点古怪,终于明白了过来。
顿了顿,他转身走了出去。
岁岁刚刚燃起的希望,随着他身影的消失又黯淡了下去。
几分钟后陆年又回来了,他将手中的黑色袋子递给发怔的岁岁:“去厕所吧。”
“我……裤子弄脏了……”其实没开灯他不盯着她看的话根本也不会注意到,可岁岁还是觉得很难为情。
陆年愣了下,脱下校服外套递给岁岁,然后快步走了出去,却没有走远,他站在走廊上,背对着教室。
岁岁将校服系在腰上,捂着腹部慢吞吞地朝厕所走去。
陆年等了许久也不见她回来,正好姥姥打来电话催问他怎么还没回家,又说岁岁不接电话,让他联系下。他只得去找她,远远就看见她蹲在女厕外面,小小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听见他的脚步声,岁岁抬起头,她的眉毛蹙着,脸皱成一团,似乎很痛苦的样子。她吃力地说:“对不起啊,陆年,我肚子实在太痛了,走不动了。要不你先回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他没接话,也没走。
片刻。
“上来。”他忽然蹲在她面前。
岁岁傻住,他……是要背她?
“快点!”他不耐烦地催促。
岁岁眨了眨眼,又偷偷掐了下自己的手臂,会痛,不是做梦。她望着他的背,迟疑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靠了过去。
被他稳稳地托起身体时,岁岁才止住的眼泪又哗啦啦地掉了下来,却不再是惊慌与害怕的,她心里升腾起融融的暖意,那温暖带来微醺的幸福感,足以抵挡腹部传来的痛感。
“陆年,谢谢你。”她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将脸埋在他肩窝里,声音哽咽,嘴角的弧度却是微微上扬的。
泪水碰触在皮肤上的湿润感,令陆年身体一僵,他微微顿了顿脚步,闷声说:“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姥姥担心。”
说着,他往上抬了抬手,让她趴得更舒服一点。
岁岁没有出声,她甚至连呼吸都放得格外轻缓,这是她第一次如此靠近他,他身上的气息铺天盖地地弥漫开来,清冽好闻,像是夏日清晨里,沾着露珠的青草的味道,令她着迷。
入夜的校园静悄悄的,月光洒落葱茏的树木间,光影透过枝杈漏到地面,温柔地映照出两个相依相偎静默行走的影子。
岁岁抬起头,今晚的月色真美啊。
夜渐深,月色从窗户照进来,落在床边一趟一坐的两个人身上。
姥姥将放了一会的红糖姜茶端给岁岁:“不烫了,趁热喝。”
岁岁坐起身,小口小口地将一大杯姜茶喝完,又躺下去,肚子还是疼,但热乎乎的姜茶喝下去,舒缓许多。
姥姥手心里不知抹了什么药膏,很好闻,她搓热了才往岁岁肚子上揉,动作轻柔,一边问她:“有没有好一些?”
“好多啦。”
姥姥细细叮嘱:“你记住了啊,以后每个月这几天,不要喝冰的,少吃辛辣的,不要着凉。”
“嗯!”
姥姥慈爱地看着岁岁,语气里带着几许感慨:“我们岁岁长成大姑娘啦!”
姥姥的手暖暖的,岁岁心里也暖暖的,鼻子酸酸的想落泪。
她微微偏头,看见墙上挂着的那句诗。
唯愿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但愿自己得到的所有爱与温柔,所拥有的一切,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