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六十英尺(2/2)
……
这些话不轻不重,但句句都能让霓喃听得一清二楚,她神色不变,这种话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听多了也就免疫了。
谢斐皱了皱眉,厉声道:“好了,少说闲话!出事后,我第一时间过去了解了情况,霓组长所说的,句句属实。这次确实是天灾,怪不了任何人,万幸没有人员伤亡。”
“可是……”
谢斐打断说话的人,语气微微不悦:“你们说她太年轻,不堪重任。你们这是在怀疑我用人的眼光?”
会议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一,她是海洋地理专业研究生,所具备的专业知识完全符合职位所需;二,在座各位谁能凭借一口气潜到海下两百英尺,这个组长你来当。”
霓喃听到第二点,忍不住想笑,谢斐也真够狠的,让一群大腹便便只爱赚钱也许都没去海里游过泳的老家伙们跟她比这个……
谢斐忽视掉股东们难看的脸色,继续说:“三,她十岁就跟在她父亲霓知远教授身边出海了,她在考古船上跟那些仪器玩儿时,你们都还没进这个领域呢!”
霓喃朝谢斐投去膜拜的一眼,他这睁眼说瞎话的本事也是无敌了。但心里生出一丝感激,她没想到谢斐竟然会当众如此维护她。
“四,记录了霓知远教授数年经验的考古笔记与他制作的沉船数据库,你们谁有?”
那一点点感激顿时散去。
呵,说了那么多,这才是他力排众议重用她维护她的最重要的理由吧。
自大航海时代至今,因海洋风暴或人为灾难,海底埋藏着300万艘沉船,每一艘沉船都是一座迷你博物馆。那些珍贵史料以及古沉船上价值连城的财富,不仅引得考古学家、冒险家们为之痴迷,也让很多海洋勘探公司趋之若鹜,不惧海洋世界的危险重重,一次又一次地潜入深海。数以万计的海底古沉船,像是一座庞大的金矿,而珍贵的考古笔记与“沉船数据库”无疑是开启金矿的寻宝图。
而霓喃手中拥有的父亲留下来的珍贵资料,是任何一家想从海底寻宝的海洋勘探公司都极为渴求的金钥匙。
谢斐办公室。
助理送喝的进来,托盘上一杯香醇的手磨咖啡,一杯柠檬红茶。
谢斐盯着霓喃看了两眼,说:“第一次见你擦口红,颜色很漂亮。”
霓喃微怔了下。
谢斐将柠檬红茶推到她面前,又问:“你脸色不太好,不舒服?”
先前会议室里空调开得很足,又听那堆人叽叽喳喳地争论了半天,霓喃头晕得厉害,此刻一杯热乎乎的红茶喝下去,顿觉舒服了些。
“刚才谢谢你了,谢总。”不管怎样,谢斐平息了这次事件,她既没失业,也无须赔偿巨款,至于那些股东们想吞了她的目光,她丝毫不在意。
谢斐慢慢啜饮着咖啡,望着她的眼睛里带笑,随意的语气里带着几分亲昵:“谢什么,你是我的人,自然要护着。”
他生着双丹凤眼,笑起来时,狭长的眼角微微上挑,眸中光华流转,自成一派风流。霓喃想起有一次在洗手间里,听到公司两个小姑娘压低声音在那花痴,说每次小谢总路过前台跟她们打招呼时,都不敢与他对视,那双眼睛哦,实在太勾人了!
霓喃垂首喝茶,避开他的眼神。
谢斐无声一笑,放下咖啡杯,仍旧望着她:“还有,我说过,非工作场合,你可以像从前那样叫我,不必这么生疏。”
霓喃有瞬间的恍惚,从前那样吗……从前,他们的父亲是老友,又在同一所大学工作,住在同一栋教授楼,楼上楼下的距离,有时候父亲出远门,就将她托管在谢家吃饭。那时他痴迷于一款叫《大航海时代》的游戏,她见了特别有兴趣,跟在他身后叠声喊“斐哥哥”,央求他教自己玩。他比她大了好几岁,当她是个小丫头片子,不耐烦搭理她,直到有一次她念出了游戏里他身处的港口的名字,他刮目相看,终于乐意带她一起玩。
那是多久前的事了?遥远得好像上辈子。人生际遇莫测,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会在他手底下工作,而年少时那声自然亲切的“斐哥哥”,如今她是怎么都叫不出口了。
“实在想谢我,待会请我吃晚饭吧。”
“好。”霓喃回过神来,爽快应下,她不喜欢欠人,尤其是他。
谢斐捏了捏眉心,有一点疲惫:“这些天忙得都没时间好好吃顿好吃的。”
霓喃一听那句“好吃的”,警惕心立起,下意识就去摸放在身边的包,手指捂紧。
谢斐见状先是一愣,而后哈哈大笑:“霓喃,你至于吗?放心,这次我客随主便,地方你来挑。”
不怪她,上次请他吃饭,一时失言让他选地方,结果那顿饭吃下来她的心一直在滴血。
“真是没见过你这种守财奴,你这样,是变着法子控诉我给你开的薪水太少吗?”
霓喃立即说:“谢总是想给我加薪水吗?”
谢斐失笑,指着她,伸手点了点:“你啊你!”
桌上电话响,谢斐起身去接,片刻后挂断,对霓喃说:“你在这里等我下。”他看了眼腕表,“可能有点久,无聊的话,你翻翻杂志,或者睡一会。”他指了指休息室的门。
霓喃点头,见他快走出门口,她忽然说:“谢总,我可以用你的电脑玩会儿游戏吗?”
他转头笑说:“请便。”
霓喃坐到电脑前,轻轻敲击下键盘,待机画面消散,一片蔚蓝色的大海背景图映入眼帘,电脑桌面很干净,只有几个常用的软件,没有游戏。也是,他应该早就不玩了。她打开浏览器,进入《大航海时代4》的下载页面,这是日本开发的一款航海冒险类游戏,她从十二岁开始玩,还是谢斐教她的。
趁着下载的时间,她起身,装作无聊的样子到书架那里看看有什么书,又踱步到储物架前欣赏那上面的船舶模型收藏品,眼睛四处转动,没有找到明显的摄像头。
再回到电脑前,游戏已经下好了,她点开,熟悉的页面与背景音乐响起来,她登录账户,却没有继续玩下去。她快速切换到桌面,鼠标点进电脑盘,一一划过每个文件夹,她点击的速度很快,眼睛扫视的速度也极快,文件不多,一会儿她就将所有的文件夹都点了个遍,都是些工作上的资料,没加密,看来并不是特别机密的东西。
霓喃轻叹了口气,切进游戏页面,望着屏幕发了会儿呆,然后自嘲地笑了下,觉得自己太天真了,能轻易让你碰的电脑,你还指望看到什么秘密不成?
她望向抽屉,伸出手,忽又止住,虽然没有看见摄像头,但霓喃清楚,这个房间肯定有监控设备。
她专心玩起游戏来。
晚餐最后没吃成,谢斐另行有约,霓喃偷乐,省了钱,也省了应付。她曾看过一句话:节约时间成本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只跟你认为是朋友的人一起约饭。而谢斐,年少时是邻家哥哥,中间有好几年的失联,如今,他在她心里,仅仅是上司。
霓喃回家时,远远看见宁潮声坐在单元门口那棵桂花树下的长椅上,微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霓喃从他面前走过去,又退回来,他也没察觉。
她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嗨,Boy,又神游到哪去了呢?”
他抬眸,眉宇间还盛着与之前相同的担忧,急问:“怎样?”
霓喃心里生出一点内疚,应该在会议结束后立即给他打个电话的。
她在他身边坐下来,从购物袋里掏出两盒冰激凌,递给他一盒:“安啦,没失业,也没赔钱,还得到了一个月的假期呢!”
这一个月假期,谢斐虽说是让她好好休息,实际上,是因为李林源要跟她拆伙,而团队里的其他工作人员经历了一场死里逃生,好几个潜水员也退出了。再次启动项目,得重新组队,需要时间。
“真的?”
霓喃点头:“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宁潮声这才接过冰激凌,拧紧的眉头舒展开:“那就好。”他专心致志地吃冰激凌,嘴角微微翘起,眼睛亮亮的。
霓喃偏头瞧着他,真是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呀,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从不让人费心猜。她有时候真是羡慕他。其实宁潮声只比霓喃小了三岁,在她心里却总觉得他像个没长大的小孩,需要她保护照顾。
“对了,还记得我跟你提过的关于几个研究员打算在印度洋的流岛‘标识鲨鱼’的计划吗,他们之前在招募志愿者,正好我们有空,去吗?”
“哦,你决定就好。”宁潮声吃东西时格外专注,头也不抬地答。
霓喃说:“你呀,把你卖了你都不知道哦!”
他嘀咕:“反正也卖不到几个钱。”
霓喃哈哈大笑,拉起宁潮声往家里走,忽然想起什么,示意宁潮声稍等,她拐去信箱的那个角落,出门一个多月,信箱里堆满了报纸、杂志、广告单、水电费催缴单等等,她翻了翻,果然看见一张明信片躺在最下面,只扫一眼那熟悉的字迹,便知道出自谁。也只有一个人,会给她寄明信片,这么多年来,风雨不断。
这张明信片来自遥远的法罗群岛,那是一片晨曦时分静默的海,白色的浪花冲刷过褐色的岩石,青灰色的天空下,成群的海鸠低低掠过海面,迎着大西洋夏日的风。
背面,飘逸洒脱的字迹写着:Hey,小丫头,近来可好?法罗群岛的海,是冷冽而内敛的,与热带岛屿截然不同……
邮戳显示寄自一个月前,落款没有署名,而是画了一只简笔的海豚图案。
宁潮声见她盯着那张明信片看了又看,嘴角高高扬起,走路都埋着头。他啧啧道:“又是你的海豚叔叔啊?”
霓喃瞪他一眼。
“海豚叔叔”这个称呼是小九瞎起哄叫的。父亲去世的那年秋天,她出了个意外,在医院里住了好几个月,度过了人生中灰暗绝望的一段岁月。出院后,独自回到空荡荡的家,没有亲人,那时唯一的朋友小九因为被关起来进行“魔鬼式特训”也无法陪在她身边,她陷入非常低落的情绪里,整夜整夜地失眠,白天还要应付落下半年的功课,一度非常崩溃。就是在那个时候,她开始收到明信片,每月一张,来自世界各地,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画一只海豚图案。对方自称是她父亲的旧友,却又不肯言明身份,也从不留地址。言语间满是关怀,真的像一个长辈。
人在至为孤独时,哪怕再轻微的声音与再短暂的陪伴,都足以当成浮木聊以安慰。她从最初的奇怪,到渐渐习惯,再到心中充满期待。后来,除了每月的明信片,每年她生日,都会收到来自“海豚叔叔”的礼物,中秋会送来月饼,新年有贺卡,春节有福礼。
不闻其声,不知其名,唯有字迹证明那个人的存在,他成为她生命中熟悉的陌生人,他像是上天赐予的奇妙礼物,因为他,她感觉到父亲好像从未离开,一直都在她身边。
当晚霓喃就往那个招募者的邮箱里发了自己与宁潮声的简历,对方隔天清晨回了邮件,约定一个礼拜后在流岛碰面。
流岛是法属海外省,幸好她与宁潮声的申根签证还在有效期内,省去不少麻烦。就是路程颇为周折,国内没有直达航班,得先飞到香港,经毛里求斯转机,最终飞抵流岛省府圣城。
长途飞行加多次转机,十分消耗精神,睡不好,飞机餐又难吃。霓喃还好,飞到第三程的时候,宁潮声像只霜打的茄子,神色恹恹,耷拉着脑袋,沉着嘴角,一句话都不肯跟她讲。还好从毛里求斯到圣城,只需四十多分钟。
他们在深夜抵达,取了行李,刚走到出闸口,便听见有人大声喊道:“嗨,嗨,来自中国的朋友!”
深夜下飞机的人不算太多,而同一班航班的中国人,只有他们两个。霓喃循声望过去,就看到不远处一个穿着明黄色T恤衫的高个男人冲他们兴奋地挥动着双手,她抬手回应了下。
她推着行李走近,比利忽然“咦”了声,转头推正背对着他在接电话的人:“傅,傅!”
傅清时正好挂断电话,回头,看见朝自己走过来的女子,一愣。
“傅,她是……”比利已经认出了霓喃,灰蓝色的眼睛慢慢瞪大。
同他一样惊讶的霓喃,停住脚步,怔怔地望着傅清时,他也正看着她,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霓喃觉得老天爷真是奇怪又任性,她曾经找了他七年,却遍寻不获,而这个八月,才分开短短半个月,他们便又见面了,猝不及防。
“怎么了?”宁潮声用手臂轻轻碰了下她。
霓喃恢复常态,将目光从傅清时身上移开,微笑着跟比利打了个招呼。
接他们的车已经到了,一行人往停车场去。
虽然比利跟霓喃在亚历山大港并没有聊过,但这种神奇的缘分令他觉得特别稀奇,他又是个自来熟的性子,一路上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
“听泰勒说临时加入项目的自由潜水员与水下摄影师来自中国,我还跟傅说,在这里还能见到同胞,多幸福呀!没想到是你,霓小姐。”
“你们中国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他想了想,改用中文,“哦,对,无巧不成书!”
他的腔调怪模怪样,霓喃忍不住笑了,真是难为他,还知道俗语呢!
感谢比利的喋喋不休,让车内的气氛不至于别扭。比利坐在副驾驶位,宁潮声不大舒服,霓喃让他靠窗而坐吹风,她只能选中间的位置,车内空间特别窄,她的身体无可避免地挨着右手边的傅清时,咫尺之间,她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气息。
自见面后,他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而她,实在不知该跟他说什么,她怕自己一开口,就又会像半个月前在亚历山大港的那个夜晚一样。
那晚,医院门口,谢斐先进去了。她与他站在路灯下,彼此都沉默,最后是她先开的口。
“我叫霓喃,霓虹的那个霓,我爸爸叫霓知远。”
他还是没说话,只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识我?”
她虽年轻,但这些年天南海北地跑,经历得多了,对人并非没有戒心,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救下她之后却并没有离开,而是一直在医院等她醒来,后来又给予她诸多帮助。她其实有过疑虑,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一个恰当的理由,便也懒得多想,权当是自己遇见了一个热心的好人。
他又点头,开口时声音微微喑哑:“是,你爸爸给我看过你的照片。”
她低了低头,望着路灯下的影子,他们站得近,斜斜的影子交织在一起,静默而纠结,就如同她此刻的心。
可是她知道,如果此刻不问,以后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她手指缓缓收紧,感觉有细密的汗一点点浸出,她转身,直视着他的眼睛,问出了压在心底七年的疑问:“七年前‘知远号’事件的真凶,是不是……你?”
过去的七年里,她设想过无数次如果见到那个叫“傅清时”的人,她应该是怎样的心情,怎样的表情,一定是冷漠的神色与冰冷的质问吧?却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刻,自己的心情会是这般复杂。
他又陷入了沉默,那双深邃如海洋般的眼眸中,像是平静的海面忽然起了风暴,那风暴中荡漾着深深的痛楚。
良久,他轻轻开口:“霓喃,你说过,想要还我救命之恩的情,对吗?那么,用它来换我拒绝回答,如何?”
圣城的路像迷宫一般,又全是狭窄的鹅卵石小道,司机熟门熟路,夜里车少,因此他把车开得飞快,一个急转弯,闭眼假寐的霓喃身体被狠狠地往右边抛,宁潮声也跟着往她这边倒,她心下一惊,昏眩中睁开眼,发现自己的身体正被一双手臂紧紧搂着,才避免了她的头撞到副驾驶位的椅背。
“嘿,嘿,老兄,慢点儿!”比利抓着吊环,急嚷道。
霓喃慢慢坐正,轻声说了句“谢谢”,而后侧头去看宁潮声有没有事。再转身时,她看见傅清时轻轻地在甩动右手臂,她嘴角微微翕动了下,那句“你手臂没事吧”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
车子停在一家临海的旅馆,四个人都住在这里,是由“标识鲨鱼”项目发起人泰勒统一安排的,这是他开的家庭旅馆。
刚下车,便见一个穿着白背心、沙滩裤、人字拖的中年男人从露台那边走了过来,他手里还拎着一瓶啤酒,远远地就扬起酒瓶跟比利与傅清时打招呼,语气熟稔。又跟霓喃与宁潮声一一握手,感谢两人远道而来。
进了房间,行李都懒得整理,霓喃将自己扔在床上,闭上眼,浓浓的疲惫感席卷而来。她躺了一会,起身去洗澡。热乎乎的水淋过皮肤,才觉得又活过来了。
洗过澡,没了困意,她开门出去,倚在走廊栏杆上吹风。这个旅馆的位置真是绝佳,举目望去,是一片辽阔的海域。深夜里,海浪声声,印度洋的风徐徐吹来。
“嗨,霓,下来坐会吗?”比利在叫她。
霓喃看过去,下面的露台上,泰勒、比利、傅清时正在喝酒。
“下来下来!”比利好像有用不完的热情,朝她挥舞着双手。
“下来吧,一起喝酒。”泰勒也邀请道,扬了扬手中的酒瓶。
霓喃比了个“OK”的手势,下楼。
泰勒将一瓶啤酒打开,推到她面前:“当地产的啤酒,喝喝看。”
霓喃将酒推回去:“谢谢,我不喝酒。”
比利听岔了,说:“不喜欢啤酒?那给你来杯葡萄酒吧,流岛的葡萄酒棒极了。”
说着就起身要进屋去拿酒,被傅清时拦住:“她不喝酒。”
霓喃看了他一眼,很快移开视线。
比利坐下来,问:“那你喝咖啡吗?”
霓喃摇头。
“茶呢?”
“浓茶不喝。”
“烟呢?”
嗯?霓喃愣了下,答:“不抽。”
比利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傅清时,笑了:“傅,你们两个还真是绝配哦!酒、咖啡、浓茶、烟,都不沾。噢!老天,你们活着还有什么乐趣?”爱美酒、咖啡、尼古丁的比利同学抚额感叹。
霓喃这才发现放在傅清时面前的是一杯纯净水,他忽然起身,朝屋子里走,片刻后回来,将一只玻璃杯轻轻放到她面前,水里浮着一片柠檬,几片新鲜的薄荷叶,她端起杯子,是温热的。
“谢谢。”
“不客气。”
这是今晚她与他的第二句对白,与第一句一模一样。
比利与泰勒不知聊到了什么,忽然改用他们的母语意大利语,霓喃一句都听不懂。聊到兴起,这两个人竟然站起来,一边比画着什么,一边一起进了屋子。
大大的露台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她沉默喝水,傅清时也沉默着。
忽然就觉得有点尴尬。
她站起来:“我先上去了。”
他伸手拽她:“坐下。”
一向温和的声音带了一丝怒意,拽她的力道用得有点重,霓喃被迫跌回椅子,她狠狠瞪着他。
他神色冰冷:“就这么不待见我?是不是以后一见到我就要绕道走,你这样接下来还怎么一起工作?”
霓喃也冷声说:“放心,工作是工作。”
话落,她疾步离开。
上楼,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她心里有一丝烦躁,却说不出为什么。想起在亚历山大港时,分明是才相识的人,却能够自如地聊天,不像现在,别扭极了,憋得慌。
路过宁潮声的房间,见灯还亮着,她敲了敲门,等了好一会儿他才打开门,他抱着个枕头,睡眼蒙眬,脸上挂着被人扰了清梦的不快,见是霓喃,他转身又躺回了床上。
霓喃坐到床边,轻轻推了推他:“导师,我有疑惑,请赐教!”
宁潮声困得不行,眼睛都懒得睁开,轻声如梦呓:“什么啊?”
她低低地说:“如果你的救命恩人,有可能是害死你爸爸的嫌疑人,该怎么与之相处?”
宁潮声忽然睁开眼睛,眼神刹那间变得格外清明,丝毫不见睡意。他坐起身,望着霓喃:“既然只是‘有可能’,那就不是百分百确信的事,霓喃,你为什么要因为还不确定的事情去否认已确切发生的事?”
好像混沌的天地,忽然照射进来一丝光线,又像是身处令人窒息的黑暗地窖,从缝隙里吹进来一缕浅浅的清风,她整晚纠结憋闷的心,被那风轻柔地抚了抚。
她伸手捏了捏宁潮声的脸颊,勾起嘴角:“真爱你,乖乖睡吧!”
她总认为宁潮声像个小孩,需要她照顾保护,可很多次,当她面对纠结难定的事情时,不是同自小相识的小九说,而是问他,每一次,他轻轻一句话,便能解她的惑。
小九曾说,世间烦恼,多是源于我们内心想得太多太复杂,愈陷愈深,不可自拔。而潮声,他有一颗至为简单纯粹的心。
那晚,霓喃睡得格外踏实,一夜无梦。天微亮,她自然醒,换上运动服,神清气爽地去晨跑。
阳光还隐匿在云层后面,天地寂静,晨曦中的海,显得格外静谧温柔,潮水慢慢退却,浪花归于平静,风轻而暖,耳机中传来曼妙动听的乐章。
她沿着长长的海岸线慢跑,转个弯,迎面遇上了熟悉的身影,有人比她更早。
他穿着深蓝色运动服,衣服敞开,帽子扣在头顶,里面是白色T恤衫,灰色运动短裤,白球鞋,耳朵里塞着耳机。远远望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霓喃放慢速度,快擦肩时她说:“嗨!”
傅清时本已越过她,慢慢停下,他摘下耳机走近,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跑了?”
话中意有所指,霓喃权当没听见,说:“不跑了,怪累的。”
他低头笑。
“傅清时,我们打个赌吧。”
“嗯?”
“听比利说,你攀绳下潜的最好成绩是两百五十英尺,我们比一场怎样?”
他深深望了她一眼,心里微叹,不用问,也已经知道她想要下的赌注是什么。
果然,她说:“如果我赢了,你告诉我七年前‘知远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不接受也没拒绝,说的却是不相干的话:“霓喃,你为什么喜欢自由潜?”
霓喃说:“喜欢一样事物,非得有个理由吗?怎样,赌不赌?”
他走到堤岸边缘,凝视着脚下的深海,此刻风平浪静,朝阳正缓缓从海平面升起,金色光芒掠过蔚蓝的海水,掀起一片波光潋滟。
这一刻,这片海美丽得无与伦比,可他深知,它有多美,就有多危险。
他转头,神色认真而严肃:“霓喃,我不会跟你赌的。我潜入深海的理由有很多种,但没有一种是这个。”
“在海洋面前,你只能让自己融入,去适应它的一切法则,而不是妄想征服。”
她有瞬间的恍惚。
——霓喃,人类多可笑,竟然放豪言说要征服海洋。你记住,大海有它自己的一套法则,它拥有人类至今都无法探索的深邃奥妙,你只能亲近它,融入它,适应它,敬畏它,而不是妄想征服。
十二岁的那个暑假,她第一次随父亲登上考古船,夜航过波斯湾,半夜里风雨交加,浪头高得几乎快将船舶掀翻,船上人仰马翻。劫后余生,父亲给她上了人生中第一堂与大海有关的课。
她回过神来,只看见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阳光下,他深蓝色的运动服,像这片蔚蓝大海一样,熠熠生辉。
她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这个男人,她好像真的讨厌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