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狼(4/4)
“《与狼共舞》?”大舅摇头了,他可能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他以为我嘲弄他们。“人和狼跳什么舞?你奶是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日子!子明,你是城里人,知道得多,你说怪不怪,世世代代是狼害糟人,说没有了突然就没有了?!先前是没有猎户的,人人都可以说是猎人,后来才有了猎手,这就是你这舅舅的角色,现在商州的捕狼队也没有了,只剩下你这舅舅一个了,你瞧这变化多快!”
“我也不是猎手了。”舅舅说。
“你不是还有这杆枪和一身行头吗?”大舅说,“现在的孩子们夜里再黑要出门屁股一拍就出门了,只有我们这把年纪的人出门在外还习惯手里拿一把锨或一个木棍的。”
当天的晚上,我的两个舅舅为他们的外甥接风洗尘了,严格地说,大舅曾经当过几年村长,后来又经年种植香菇,人是比舅舅显得年轻又活泛,他做东,四荤四素干果陈杂满满摆了一桌,招呼来了村里十多位人作陪。他把来人一一给我介绍,我一下子辈分低了许多,不是叫那个是外爷就是叫这个舅舅,说起我的奶奶,全说着奶奶的小名,念叨我的奶奶是雄耳川最有晚福的人,当年差一点被狼吃掉,却活下来,他们就看出我的奶奶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他们又说我长得像我的外爷,外爷在世的时候也是这么高这么瘦,眼泡微微有些胀。“但他没有胡子!”舅舅说。我不好意思起来,摸着腮帮和上唇,他们就说,真可怜,如果有一副大串脸胡就好了。我的这些七拐八绕沾亲带故的外家长辈待我十分地热情,可他们全没有我的两个舅舅长得英俊,他们的形象我不敢恭维,不是梆子头就是歪瓜脸,且少胳膊短腿的,甚至还有一个头不住地摇晃,吃菜喝酒的时候倒还正常,一停止嚼动,口里就流涎水。这顿酒席吃得时间很长,我是不能多喝酒的,他们寻找多种理由劝我,喝得我满脸通红,甚至解开上衣,让他们看着浑身都出了小红疹点,他们才说:“到底已经是省城里的人了!”不再劝我。而他们自己就相互坐庄,大声划拳,妗子便一瓢一瓢从内屋的大酒瓮里往外舀自酿的柿子酒。差不多到了子夜,酒席还没有散的迹象,我就一边附和着他们的笑而笑,一边和钻在桌下的富贵和翠花逗玩,将一杯酒让富贵喝,富贵长舌头沾去了半杯,连打了几个喷嚏,这当儿院门口噔噔走进一个人来。院门一直在洞开着,院子里没有灯,黑乎乎的,来人的眉眼看不清,大舅并没回头看的,一边盛酒一边喊:“喜生来了,自己到厨房拿一双筷子吧!”
叫喜生的果然脚步很重地去了院子左角的厨房拿了筷子进了堂屋,还拿了一根剥开的葱,咬了一口说:“傅来傅山你们摆酒席也不叫我,你没酒了到我家提去!我说栓子你总不是钻到老鼠窟窿去了,说你在傅来这儿,果然在这儿!”那个胖子说:“你是狗鼻子,尖得很,你寻我干啥?”喜生说:“德顺让我寻你的,你肚里明白。”栓子说:“我和德顺的事我和德顺说,你不要管!”喜生说:“我拿人家的钱,我怎么不管,讨账的也有讨账的职业道德!”大舅就说了:“到我这儿吃酒只说吃酒话!”两人都不再说话,继续轮流喝酒,大家又都喝热了,把上衣褂子丢剥,或是一副猪的肚皮,或是瘦得肋骨历历可数,而所有人的裤带上都缠着红布条子。喜生喝下三杯酒,又问了舅舅这样那样的事,然后举了杯子挨个儿敬,就是空过了栓子,栓子脸色不好,低了头拿指头在桌面上蘸酒写字,喜生说:“知道不,苟兴他爹又睡倒了,我去看了,人已失了形了,不是今黑儿的事,就是明早的事,才转到你们西村,又一晃去东村了。苟兴他爹一倒头,不知又轮到谁该抬出门啊!”大家立时沉默。大舅说:“喜生你这是怎么啦,高高兴兴喝酒哩,尽说败兴话!乡政府老批评西村工作疲沓,西村是贯彻政府批示不积极,贯彻阎王爷的传票也不积极嘛。”大家才哄地笑了一下。舅舅让我和烂头端起酒杯和喜生碰了一下,互相做了介绍,喜生就坐到我的旁边,说:“我说哩,名额才到西村怎么又那么快地去了东村,是西村来了省城人了,狗咬穿烂的,鬼怕有钱人啊!”又要和我划几拳,我解释我真喝不了了,他说:“是不是我的额颅没有栓子的好看?!”栓子的额颅有一个长疤。我说:“那疤是碰的?”喜生说:“狼挖了的,他就凭这个疤赖账吗?那我就也来一个!”话落点,抓起酒瓶子当地磕在自个额颅上,酒瓶子碎了,一股血就流下来。众人都站起来,骂着“胡来胡来”,先将栓子劝着回家,又抱着喜生进了卧屋,烧棉套子灰敷在伤口上。
酒又重新喝起,直喝到鸡叫两遍,等众人一散,两个舅舅就醉得睡下了。烂头却喊叫头疼,翠花梳了半天头,又吃“芬必得”,仍是疼痛不止,我帮他用拳头砸头,他把吃喝过的酒菜一股脑儿全呕吐出来,才像一只死狗一样躺在那里轻声shen • yin。鸡叫过四遍,我方睡下,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舅舅早都起来扫地了,烂头却安然地睡着。
“他折腾了多半夜?”舅舅说。
“你们都一醉了事,倒害骚我。”
“他这病……”
舅舅不愿说下去,我也就不再多说,提出能不能带我去村里看看,他应允了,又是一身的猎人行头,把枪也提了。“我一回来,也就觉得这儿那儿地不舒服,不穿这身衣服,我怕我也就不行了。”在西村转了一圈,又去了中心村子和另外三个小村,许多孩子就一直跟随了我们,他们口袋里都会有一把弹弓,一见到有鸟飞过,就射击,没有不应声射中的。到了盆地南端的河堤上,太阳正红,河边的岩石上时不时就有水鸟栖落,孩子们嚷着要使用舅舅的猎枪,舅舅当然是不能答应的,他们就用弹弓打中一只,又等待着另一只出现,连打了五只。一只鳖从水里爬上了石头上晒盖,弹弓射出的石子都集中在鳖盖上,鳖盖没有烂,鳖却打得翻了个个儿,掉在水里不见了。这时候,舅舅端起了枪,也仅仅是那么一抬,水面上溅起一团水花。
“没打中鳖,没打中鳖!”孩子们说。
但一条绿色的蛇却翻起了肚皮漂在水面上,悠悠地漂过来,停在了浅水滩。我看见蛇有两尺余长,并未死亡,开始剧烈扭动起来,身子的绿颜色和红的血水搅在一起,令人毛骨悚然。而孩子们却兴奋了,跑过去抓住了伤蛇,竟用树皮把蛇的尾巴固定在了树枝上,蛇还在微微扭动,他们就在十米之外比赛打弹弓,蛇就一截一截被打短着去。
孩子们的行为令我反感,我不让舅舅再用枪瞄准别的小动物,也不让孩子们再跟随我们,遂问起昨天晚上酒席上的事:有许多问题搞不明白,比如为什么人人腰里缠有红布条?为什么喜生说才转到西村便又转到东村了,什么在转?喜生是讨账的,和栓子有什么过节儿?舅舅说:哪一壶不开你倒提哪一壶!在前五年吧,有风水先生来看了这里地形,认为塬上有一处好穴,结果有数家大姓都想占有这块穴地,后来变成宗派势力斗争,你猜忌我,我记恨你,并各自从外地请了神汉巫婆念咒画符。有一天夜里,这穴地就被人用炸药炸毁了。谁炸毁的没有人能说得清。没有了好的穴地,村子里就接二连三地死人,又常常是先集中在一个村子然后在另一个村子发生,弄得人心惶惶,不知道下一个轮到谁家。也因此修盖了钟楼,又突然传出裤带上系红布条能避灾的话,男女老幼都系上了红布条,连商店里积压了多年的红布也一抢而光。栓子的婆娘就是从德顺那儿买了一批红布,而钱迟迟未还,德顺就雇用喜生来讨账的,若不是昨晚在酒席上,栓子是少不了被喜生一顿饱打。
“这么乱的,”我说,“乡政府也不管管。”
“怎么管,乡政府就那么几个人,催粮催款,刮宫流产,就够他们忙了!如果你外爷在,还有个说公道调解的,你外爷一死,没个德望高的人压得住阵了。”
“我看大舅倒行嘛。”
“他呀,嘴是能说,胆儿小。”舅舅说,“当年狼多的时候,他和二狗去北山撵狼,狼没撵上,让狼撵着他俩爬上了树,十多只狼围着树不走,我去解的围,二狗从此吓得摇头流涎水,你大舅也吓得睡了十天,后来怎么也不参加捕狼队。现在看不到狼了,就他说的,出门还得拿上个家伙,你没看见他家前墙后墙上还用石灰画着吓唬狼的白圈吗?这……”
舅舅突然想起了什么,打住话头,叫了我一声:“子明。”
我说:“嗯。”
“你做梦不做梦?”
“咋不做梦,常做的。”
“白日所想,夜里所梦,这我是知道的,可偏偏白日想的事夜里没梦,想都没想的倒有了梦了,你给我解解。”
我问舅舅做了什么梦?舅舅说昨儿夜里,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他打了几十年的猎了,从没梦到过狼,可昨晚梦到了小时候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那狼已经很老了,他正在门口坐着的,一抬头,狼在门口站了,而且叫他:傅山,傅山!他没有害怕,只是问:你是那只狼,在十五只狼数里吗?狼说在十五只狼数里,你却认不出我了,我叼过你嘛!他再看了看,果然是曾经叼过他的那只狼。他说:你还活着?!狼说:我还活着,我一百五十岁了!这时候他就醒过来了。
“我怎么就梦到了它?”舅舅说。
“怕是你昨夜酒喝多了,伤疤发炎作痛,潜意识里又回忆到了小时候狼叼你的事吧。”
“……”舅舅似乎信了我,又似乎不信,他说:“你说,不会有什么事吧?”
我说:“就是那狼真活了一百五十岁,它现在还能再来叼你吗?”
“这倒也是。”
我们从河堤上回来,我留神了大舅家的院墙,院墙上果然画着许多白灰圈儿,而安放在院墙角的狼夹子竟夹住了翠花的前爪,大妗子一边为翠花卸狼夹子,一边骂大舅:“现在哪儿还有狼,你放这夹子夹你的骨殖呀?”
“小心点为好嘛,越是没狼的时候越要防备着有狼呀!”大舅回着话,见我们进院,就不言语了,只笑着问我:地方好吧,好地方啊!
我说:“虫子吃过的苹果是最好的苹果,狼来光顾的地方当然是好地方。”
“可不敢说这话!”大舅说,“你是贵人,贵人嘴里有毒,说啥来啥哩!”
他煞有介事地看着我,低声说:“我倒有话问你哩,前十多天西南村口有了狼屎,河滩里也发现了狼蹄印子,怎么又有狼了?有人传着说是州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条例后,又从外地进过来了一批新的狼种到了商州,得是?!”
我笑着摇头,心里却纳闷:雄耳川人怎么也有了这种想法?
“先前的狼屎是一疙瘩一疙瘩的,西南村口的狼屎堆堆是大呀,木碗那么大的!”
“你别见风就是雨的,连我都不知道,他谁就知道了?”舅舅说,“就是引进投放了新狼,新狼偏偏就到咱这儿了?!?!”
两个舅舅在院子里说话,我就回到屋里,烂头满脸枯黄地坐炕沿上,头是不疼了,人仍是没精打采。我悄声问他能不能走得动,烂头说干啥呀,我说西南村口发现了狼,不知是真是假,得去看看。
我和烂头拿着照相机去了一趟西南村,压根儿就没有什么狼屎,一个老太太说迷糊老汉拾粪拾得勤,是不是他把狼屎拾去了?寻着了叫迷糊的老汉,老汉正与几个年轻的媳妇说浪话,说到某某的儿子已经在省城当了什么领导了,老汉就大发感慨,不知道当那么大的领导该有多少好事占着,“我要是当官了,”他说,“雄耳川的粪谁也不能拾!”我们就问老汉拾着没拾着过狼屎,老汉说,狼屎是白颜色,里边有毛,好像是拾到过也好像是没拾到过。他领我们去粪池里查看,结果仍是一无所获,到了下午,大舅家却来了一伙人,都是问舅舅是不是行署给商州地区投放了新的狼?这么多人严正着面孔询问投放新狼的事,再一次引起我的警觉,投放新狼的话是我们在考察拍照的路上的突发奇想,而我确实也以此给专员去了信,可雄耳川的传言是哪儿来的?
“这绝不可能!”舅舅向人们解释,“我可以如实告诉大家,我的这个外甥就是专员派来考察狼事的,他曾经设想过投放新狼,但仅仅是一个设想,哪儿就真的投放了狼,从哪儿引进,纸上画呀?拿泥捏呀?”
“傅山,咱这儿就你一个猎人了,可不敢再有个狼了!”
“没出息,就那么怕狼?!”
“怕狼?笑话!真要是有新的狼了,雄耳川也不至于闹成这个样子!”
舅舅给我解围着,但舅舅却暴露了我的身份,村人都知道我是建议过专员投放新的狼种的,对我就冷淡起来,更严重的是他们认为既然我写过建议,说不定行署真的就已经投放了。舅舅的话没有起到消除疑虑的作用,反而使村人更有理由恐慌起来,就在我和烂头又一次去河滩寻找狼蹄印时,总有人远远地在身后监视,指指点点,我向他们寻问关于狼的事,目光有急切的,有仇恨的,有慌张和警惕的,反倒不停地追问我是不是投放了新的狼,“你不敢哄了我们啊!”我诚恳地解释,甚至指天发咒,我感觉到我已经很不宜在这里再待下去,同时生出了几分悲哀,鄙视起了雄耳川人:长时期没有了狼,他们在生存竞争中已经变得很虚弱了。
下定了离开的决心是第五天的早晨。
到雄耳川时舅舅就讲过,说这里的蚊子是非常多,而且大,身有花纹,一道一道白的黄的颜色如穿了海军衫,现在,天慢慢热起来,汗又不痛快淋漓地出,皮肤上黏腻腻的只觉得难受,蚊子就赶也赶不走。水田多,茅草多,村人又都使用水茅厕,村巷里家家将没遮没拦的水茅坑挖在屋后,却也正在后一排屋舍的门前,终日散发着热腾腾的臭气,蚊子和苍蝇就一团一团在那里酝酿聚集。村子里,每年都发生过小孩跌进了水茅坑里的故事,就在我们来到的第三天夜里,有喝醉了酒的汉子回家时一头栽进了水茅坑,半清早肚子膨大如鼓地漂浮出来才被发现。夜里出门,我和烂头都是打着马灯的,小心着是出不了事的,每每上厕所就拿一把麦草在蹲坑旁煨烟火,防止蚊子的进攻。但午休却是难以合眼的,蚊子会冷不丁地叮你,一拍一摊血,你不知道这是蚊子本身的血还是你自己的血,腥气难闻,而苍蝇更是在身上脸上爬落,疼倒不疼,却比疼痛更难受。天一黑,屋里得挂蚊帐的,我和烂头睡在一个土炕上,烂头睡觉不老实,半夜里总会把蚊帐蹬出一个洞儿,蚊子就钻进来,你在迷迷糊糊中不停用手拍打着身子的部位,折腾得实在没劲了,闭着眼心里说:叮吧叮吧,你总不能把我全吃完!但忍耐实在是有限,爬起来点了灯去烧蚊子,竟差一点燃着了蚊帐,生出一场火灾来。可恨的是烂头还喜欢抱着翠花睡,翠花身上就是跳蚤躲藏的好去处,我把翠花抓起腿扔到了炕下,终于发了脾气:我忍受得了饲虎,忍受不了喂这些小动物!烂头嘿嘿嘿地笑,笑省城人娇气,笑知识分子的白皮细肉和不长体毛,他竟还有兴趣给我说可以创造两种刑法:一是对犯人不要拷打,可以脱光衣服涂上蜂蜜捆在柱子上让蚊子叮;二是对死刑犯不必挨枪子,捆在那里架起一只脚,让羊呀狗呀的去舔脚心,让其笑死。“你活该头疼!”我拿了席往村口的打麦场上去睡了。
在打麦场上铺席睡觉,是奶奶以前常讲过的情景,那时天热,热得人恨不能揭了身上的皮去,但男人们才敢去打麦场上睡,而且场边四角要生上篝火,狼是怕火的。“睡到半夜,尿憋醒了,能看见篝火之外远远地闪着十几个几十个的绿光,那就是狼在那里趴着。”奶奶说,胆小的人家再热再痒也不敢去打麦场上睡,大不了在自家院子里铺席,睡下还是年纪大的,皮肉老的睡在外圈,孩子睡在中间,而且一条绳一头拴在孩子的腰里,一头拴在大人的手上。如今,打麦场上横七竖八地睡坡了许多人,有老的,也有少的,微微的风吹过来皮肤受活,又没了蚊子,我听见有人在舒坦地笑,旁边人问笑啥呢,回答是我笑皇帝哩,皇帝大不了也是夜夜能睡个安逸觉嘛!到了后半夜,人差不多是凉下来了,而露水开始泛潮,一些人卷了席子和被褥回去,一些人仍睡得死死沉沉。我第一回在打麦场上睡过之后,烂头在第二天晚上也到打麦场上来睡。舅舅始终是没有来,他一直认为还没有到仲夏,有什么热的呀,他更不怕蚊子咬。“我的肉苦!”他打趣地说。这可是真的,我们身上都被蚊子跳蚤叮出的红疙瘩,他却一点也没有。我和烂头一人一张席子,他睡在打麦场的西南角,他的鼾声大,我睡在打麦场的西北角。后半夜有人往家去了,迷迷怔怔里我抬头看着烂头,他依然睡得如《水浒》里赤发鬼刘唐,四肢展开,肚腹坦荡,我就又躺下。躺下却没有了睡意,仰面看着天空,月亮已经瘦得是一根香蕉了,云彩不停地从它的面前经过,是一丝一缕的银白的纱,村中的狗叫了一声,接着又叫了两声,我听出是富贵的口音。似乎有人的脚步响,似乎又没有脚步响,一直如雷的鼾声突然消失了,这烂头,我想,他是翻过了一个身又睡了。但是,已经是很久的时间消失了鼾声,烂头怎么啦?他往日翻身的时候停止呼噜,却很快又鼾声骤起的,难道这回是闭住了气吗?我半爬了身子又看了一眼,这一看差一点令我锐声惊叫,在那张席子上,烂头仰面躺着,身上坐着一只毛烘烘的狼,狼仰着头,摇了几摇,从胸前取下两个东西放在席上。竟然是两个硕大无比的桃子,而狼就前爪撑下去,屁股高高撅起,然后扇动,其声嘭嘭作响。我第一反应是人与兽怎么能交媾,而且是和一只狼,又是如此大的声响,不远处睡着的那些村人会立即发觉的!还有,还有这狼会不会伤害了烂头呢?我忽地坐起来,猛地一下咳嗽,烂头很快地推开了狼,狼站了起来,站起来的却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女人?真的是女人,这女人离开了烂头一脚高一脚低沿着场边走。天呀,她经过了我的席边,我看见这是一个脸色臃肿并不好看的中年妇女,那一件短小的褂子开了怀,两只肥胖的nǎi • zǐ咕咕涌涌抖动,但眼睛是闭着的,从我席边走过去了,又走进打麦场中的一片睡着的人中,在一张宽席上睡下,什么都无声无息了。我一下子跳起来,卷了席子就到烂头那儿去,烂头却安然平睡着。
“你干什么了?”我说。
“梦周公呀!”他给我打马虎眼。
“刚才怎么回事?”我说,“是遇见狼吗还是鬼?”
“你全看见了?”他说,“不是狼也不是鬼,她患夜游症。”
“那你就做了那事……?!”
“是她寻到我席上来的,又不是……肉送到你口里你不咬吗?”
我一把拉起他,又卷了他的席子和被褥,拉着就往舅舅家里走:这女人是患了夜游症,你就这样对待她吗?你就是流氓,你也该收敛些,夜游症也有清醒的时候,万一清醒了知道吃了亏寻过来可怎么得了?!从打麦场走到村巷里,烂头挣脱了我的手,说:“这下没事了,她就寻到我,我不承认能把我怎的?”我骂他真是贼胆,第一眼发现的时候不是女人是狼,莫非那女人就是狼幻变的?“就是狼又怎的?”他甚至厚颜无耻地给我讲故事,说一群考官考核老鼠的本领,第一只老鼠上场,考官们拿了老鼠药问它怎么办,这老鼠竟把多种鼠药放在嘴里嚼,嚼得嘎嘣响,这只鼠就被通过了。第二只老鼠进来,考官们让它试鼠夹,它抡起了鼠夹像表演杂技,一会儿敲腿一会儿磕膊,末了一屁股坐在鼠夹上,鼠夹被压成了扁的,这只老鼠也被通过了。轮到第三只老鼠了,考官们想,老鼠们不怕鼠药和鼠夹了,还能有什么办法来考核呢,一时出不了考题,那老鼠就有些不耐烦了,说:你们放快点呀,我还急着要去×猫哩!回到家见到舅舅,天还未亮,舅舅觉得奇怪,我说天亮得立即离开雄耳川,舅舅问清了情况,脸色骤变,令烂头脱下裤子,烂头就把裤子脱了,舅舅用手在烂头的尘根头上一沾,扯出一条细线,一个巴掌扇在烂头脸上,自己却哭了。
“队长,队长……”烂头已做好了再挨揍的准备,他现在手脚无措,脸上的五指印由红变白,凸了出来。
“烂头,”舅舅说,“你已经头疼得要死要活的,你还要再添病吗,你没见我脚脖手腕都成什么样儿了吗?”
舅舅的哭声,惊得大舅和妗子也起床了,得知我们要离开,满腹疑惑,百般劝留,最后总算说好了吃罢早饭了再走。
但是,正吃早饭哩,村子里有人失了声调地大喊:“狼来了!”
狼来了!
狼来了的喊声迅速传遍了村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过了的喊声在相互传递时发着颤音,结结巴巴,十分生硬。村中的人都跑出在巷中,急切地打探狼在哪儿?上些年纪的人手里就拿着铁锨、榔头、木棒和搭柱,哐哩哐啷地磕打着墙和墙头上的瓦,给自己鼓劲壮胆。而孩子们却异常兴奋了,如镇街上来了耍猴的或秧歌队,如集合去公审和枪毙什么罪犯,如逢到了年节,他们来回地奔跑,涨红着脸大呼小叫:“狼来了!狼来了!”狼终于是来了,我第一个反应是抓起了照相机,但照相机里没有了胶卷,边走边装,脚下的石头绊了一下,险些跌进水茅坑里。大舅紧张得脸色苍白,他先是抄了一根磨棍,在空中嚯嚯抡了几下,觉得棍子太细,又从牛棚里的镲子上往下卸镲刀,然后立在院门口厉声呵斥孩子们:喊什么?喊什么?孩子们说:你害怕了?大舅说:去你娘的脚,我怕狼?我什么时候怕过狼?!但狼来了的喊声还在传递着,这怪异的声音从东南村传过来的,又从西南村传递到西北村,再传递到中心村,东北村,我的记忆深处出现了在上小学时读过的那篇《狼来了》的故事,是一个放羊的孩子在高高的山上恶作剧地喊:狼来了——!
但是,雄耳川发生的并不是恶作剧,狼来了的呼叫激动了盆地里所有人类,在一片混乱中终于打探了明白,狼确确实实是在东南村出现的。就是后半夜的时分,一户人家听见了鸡叫,另一户听见了猪叫,而鸡和猪的叫声不同于以往为吃食或发情而发出的声音,是哑着嗓子的,而且几乎都是仅叫了一声,是那么恐怖和凄厉。先是鸡叫的那户主人,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她隔窗往鸡棚一望,月光下一个黑魆魆的影子就在鸡棚门口,鸡已经不叫了,黑影伸出一条胳膊在那里,鸡顺从地走出一只站在那胳膊上,又走出一只顺从地站在那胳膊上。老太太喊:谁个偷鸡?黑影忽地竖起来,是一个粗壮大汉,随着又横下去,竟是四条腿的一只大狼,而两只鸡则站在了狼的背上,双爪紧紧抓着狼背,狼就扭转身子,慢慢地从院门口走出去了。老太太一生是见过了无数的狼,遇着狼抓鸡却是第一回,当场浑身发软,喊了声“狼来了!”,但她的喊声也仅仅她能听到。与此同时,另一只狼是进了另一条巷子的另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院墙在前一场雨中塌垮了一个豁口,豁口用竹子编了个篱笆补着,狼就从篱笆上跳了进来的。猪在圈里,圈门口靠着一扇废弃的磨扇,狼挪开了磨扇,也就在挪磨扇的时候,猪叫了一声,主人立即就醒了,主人这晚睡在堂屋顶上乘凉的,仄头看了一眼,险些从屋顶上掉下来。狼听见猪叫,它是发了一声狠的,并且反过身去用后爪扬了一下泥土,猪就一声也不吭了。狼蹲在那里抖了抖身子,过去用牙咬住了猪的一只耳朵,这猪实在是肥,狼松了口,拿舌头开始舔猪的脖子,而自己的尾巴就在猪的屁股上拍打,猪便蹒蹒跚跚走了出来。主人在屋顶上大声地叫喊了:狼来了!狼来了!爬到屋沿处要从梯子上走下来,但狼把梯子掀翻,狼是一个跃子就无声息地跳过了篱笆,猪却跳不过去,狼又跳回来,猛地在猪的屁股上扇打了一爪,惊奇的是猪也跳过了篱笆。蠢笨的猪竟能跳过篱笆,那么甘愿地跟着狼走,像是它被解救似的,“这贱物!”屋顶上的主人惊呆了,等他揭了瓦片击打猪时,狼赶着猪已消失在巷子里。
狼如何抓走了鸡和猪,有人在村口绘声绘色地讲着,我就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子明!子明!子明在哪儿?”
“我在这儿!”我说。
“你还敢说你在这儿?!你说没有投放新狼,怎么没有投放新狼呢?你是骗子,你是害我们!现在狼来了,狼来了你怎么说?!”
“就是来了狼也不能就是新投放的狼呀!”
“狼吃鸡吃猪我们是经见过的,可哪儿有过鸡乖乖地就爬在狼背上走了的?谁又见过那么一百五六十斤的猪能跳过篱笆?还不是来了新的狼难道是魔鬼来了?!”
我们争吵起来,我越是辩解,他们越是相信来的狼是一种新的品种,比土著的狼凶残而具有蛊惑力,就一步步逼近我,把我逼到一个巷道墙角,飞溅的唾沫就打湿了我的脸。围过来的人更多了,我害怕起来,我说:现在是狼来了,你们不去撵狼却对我兴师问罪,难道我是狼吗?我这么一说,人群里有人叫了一声:他也真是狼,瞧他那腮帮多大,嘴又长又尖,不是狼也是狼变的!人们可能是越看我越不顺眼,面目可憎了,就咬着牙子,提着拳头,几乎动手要揍我这个投放了狼而又骗他们的人。这时候,亏得舅舅跑过来了。
“他是子明,他把我叫舅哩,他是咱雄耳川的外甥哇!”舅舅边跑边喊。
但人群还是继续向我围来,有人的指头开始敲我的鼻子。舅舅就在十米之外脱下了一只麻鞋,日地扔过来,不偏不倚落在敲我鼻子的人的头上。人群闪开了。
“外甥怎么啦,外甥是舅舅门前的狗,吃饱了顺门走!”
毕竟舅舅把他们推开了,他把我拉出了墙角,推着我回到大舅的家里去,愤怒的人群还要扑过来,舅舅就横在了我与人群的中间,黑了脸叫嚣起来,他替我证明,绝不会来了新狼种,即使是新品种的狼,他要亲自去看的,在没有认定之前谁也不能乱下结论。他说他是普查过狼的,全商州只剩下了十五只狼,每一只狼他都是认识的,而且编了号,没有证据随便陷害子明是要负责的。况且,子明不仅是咱们雄耳川的外甥,他更是城里人,是专员的特派员,谁要敢伤着特派员的一根指头,那就吃不了兜着走吧!
“傅山,你可是雄耳川人,你说的是真的?”
“我什么时候诓过人?”
有人就喊着:“快打狼去呀!”人们呸呸呸向我吐口水,然后呼啦啦地就向东南村跑,此起彼伏的是“打狼呀打狼”声。
我也跟着跑,舅舅把我拉住了。
“你不要去!”舅舅说,“能发现两只狼,我估摸这是一个狼群。人和狼群斗起来,人是会斗得红了眼的,你出去光是照相,容易犯众怒遭打哩。”我遗憾地留在了大舅家。大舅提着镲刀,但大舅最后是没有跟着人们去打狼的,他说他得保护我,把狼夹子布置在院墙根,又叮咛妗子不要乱跑,甚至把鸡关进鸡棚,猪撵入猪圈,全部用大石头顶了鸡棚和猪圈门。我当然不能静坐在屋里,操心着人们能不能寻着狼,寻着狼了会不会打死狼,而舅舅和烂头这阵儿在哪儿,富贵和翠花又在哪儿?我强行地走出了院子在村口张望,大舅就一直跟着,提着那把镲刀。整个早晨,云雾弥漫了盆地,村外的麦田里,树林子里像是躲着无数的老烟鬼在那里吸吐着巨大的烟斗,一股一股浓烟雾贴着地面钻进村巷,脚步起落,它就顺身而上,我看着大舅的衣服里头发中烟雾袅袅,像是整个被燃烧似的。大舅说这真是怪事,往日清晨都是有着雾的,但从来没有如此大的雾,而且黎明时雾并不大的,怎么越来越浓得扯都扯不开呢?“狼是敏感天气的,”他有些悲哀了,“它们能进村一定是专门挑选了日子的。”村与村之间不断有人来回跑动联络着,联络的人也是三个四个一伙,每有人跑来,大舅就问打着狼了没有,回答总是这雾太大,十步之外难以看清,又咒骂村里的猎枪全上缴了,就是寻着了狼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解决的。
“遇见狼了,把狼撵跑就是,不能杀的!”我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大舅把我拉到他身后,那些人又跑开去,大舅在叮咛:“放机灵些啊,狼是直着扑的,遇着了就拐着弯儿跑啊!”
这时候,远远的河滩方向有了清脆的枪响。
qiāng • zhī只有舅舅有,难道是舅舅在开枪射杀了狼吗?我有些急起来,这次出来拍照,舅舅已经打死了好几只狼了,如果真是狼群,那就是剩下的狼全部集中在了这里,而围猎那是能使人疯狂的,若打死一只就极可能打死的不会是一只了!我提了两部照相机往河滩跑,大舅拦不住我,也紧紧跟着,我们就跑过了那片田中的埂道,穿过了一片防风树林,又是一大片田地,横着一条水渠。水渠太宽,跳不过去,顺着渠沿往右跑,渠沿上冬天砍过的芦苇留着根茬,使我难以提高速度,而鞋却被戳破了。气喘吁吁跑了一气,水渠却越来越宽,大舅大声骂自己昏头了,应该往右跑,跑过一个较高的田地头,那儿渠上是有座石拱桥的。我们又往右跑,雾还是很浓,虽没有刚才弥漫一片,但稀薄处可以看出百米远,浓厚处则如坐飞机穿云层一般,一进去谁也看不见谁了,而湿漉漉的雾气凉着脸和脖子,呼吸却憋住了。又是一片芦苇茬地,前边三棵老柳树下果然有一座石拱桥,桥头上站着的是一只狼和一头牛,狼和牛头顶了头撑在那里,是拱桥上的一座拱桥。
我们兀自站住了。大舅首先把我推到了柳树后,他举着镲刀大声喊,一边喊脚步一边往后退,企图让狼和牛听见喊声而逃散去。但狼没有动,牛也没有动。大舅挥着镲刀,并将镲刀背在柳树上磕得咚咚响,狼和牛还是没有动。大舅就试探着往近走,口里还不停地叮咛我会不会爬树,先爬上树去。我紧张得没敢前去,也没爬树,却听见了大舅在欢乐地招呼我:“它们是死的!”死的?我走近了,果然狼和牛都死去了,狼的头顶着牛的脖子,以致使牛头仰面朝天,而牛的左蹄则塞在狼的嘴里,一直顶着喉底,牙齿不能咬合,唇角撕裂,血在桥面上凝了一摊黑红色的糊状。
“它们是挣死了!”大舅说。
“是挣死了。”我说,同时发现拱桥的石栏处死着几十只麻雀,全都破碎了脑袋。
这只狼一定是从河边跑了过来,而牛是在桥边吃草,它们就相遇于石拱桥上,一场无声而激烈的搏斗就发生了。它们势均力敌,就那么相顶着,以致双双耗尽了最后的力气。而栖息在柳树上的麻雀目睹了这一场战争,是为着惨烈的场面恐惧了,还是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绝望,于是从柳树上一个一个跌下来自杀了吗?我站在桥上,为这一对战士的壮烈而震撼,桥下的流水哗哗,带走我身上的热量,浑身一阵战栗,感到了寒冷。我拿出了相机,要拍摄狼和牛组合的雕塑,我还要站在它们边让大舅也为我摄下影来,大舅却用脚蹬了一下它们,它们跨地倒下了,但倒下并没有分开,还各自保持着固有的姿势。
盆地下湾处的马鞍岭上叭地响了一声,接着叭叭又是两声。
毫无疑问,是舅舅他们在马鞍岭那儿与狼遭遇了。当人有了枪以后,与人斗争了数千年的狼的悲惨的命运就开始了。而来到雄耳川里能有几只狼呢,去了那么多人,更严重的是去了舅舅,舅舅是著名的猎人又带着枪,枪打开来还有狼的活路吗?我嘶声叫喊: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但我的声音太微弱了。我第一次真心地恨起了我的舅舅,并且用最粗蛮的脏话骂他。我过了渠,又往盆地的下湾处跑,大舅把我抱住了,叫着我的名字,“子明,子明,你不能去那里的!”我在他怀里挣扎,力气变得那么大,竟能拖着大舅走,大舅的脚就勾住了渠边的一块界石,他的身子痛苦地在我和界石的拉扯中变细变长,似乎要拉断了的样子,我一愣神,大舅扑了过来,死死地把我按在他的身下。大舅说:你疯了,你这个样子,不但制止不了他们,还会发生意想不到的事!火燃开了,燃得小可以用水泼灭,燃得已经大了,泼水如同泼油哩!我却叫道:不是我疯了是舅舅他们疯了,我是来干啥的,我是来保护狼的,为拍照狼的资料来的,不能眼看着狼在我拍照过程中一个一个竟被杀了啊!大舅骂了一句:“你以为你是谁?!”一拳打在我的下巴上,咚,我脑子里哗地一闪,如断电一般,昏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了,我躺在大舅的怀里,他用手帕擦拭着我嘴角的血,而身边是一群举着镢锨榔头刀棍的村人,他们奔向河滩时经过了石拱桥,发现了这死狼死牛,全都哭了,是为死牛哭的,说这头牛是村中王长顺家的,辛辛苦苦耕了一辈子的田,拉了一辈子的磨,最后为了村子的安全而如此悲壮地死去,他们要永远纪念这头牛的,牛不能杀,皮不能剥下蒙鼓,肉也不准吃,要像人一样为它安葬和立碑!
有人进村去拉来了架子车,要将牛抬上去运回,但他们费了很大的劲从狼的嘴里也取不出牛的左蹄,结果就用刀砍狼的嘴,狼嘴被砍开了,牛蹄是一直顶在狼的喉咙眼上,仍是取不出,乱刀剁下,狼头就被剁开,开始宰割狼尸,他们似乎并不稀罕狼皮,那血糊糊地带着毛的狼肉块就这个一块那个一块埋在了渠边的树根下去做肥料,甚至有人将渠边的一棵桃树砍下来做成许多木楔,在埋狼肉的地方钉下去,诅咒着狼永远不能转世托生。
他们没有向我攻击,但也没有人理会我,等人全部散走后,石拱桥上就留下了大舅和我。大舅扶着我回到了他的家。
一个小时后,舅舅满身是血地回来了,他没有拿枪,肩头上背着富贵,富贵的前腿已经断了,从舅舅的肩上吊下来,一晃一晃像吊着一个小木棍儿。
“舅舅,你又打死狼了!”我责问他。
“我没有。”舅舅说。
“没有,你骗谁呢,”我恨恨起来,“我听见了枪声,你是弹无虚发的,你没有打死狼?!”
“我往空中放了一枪。”舅舅说,“是富贵追上去咬住了狼,但狼也把富贵的腿咬断了。”
“我听见的是三枪,明明是三枪。”
“我去救富贵,烂头就把枪夺去了……”
舅舅把富贵放下来,叫嚷着大舅快拿酒来,然后将一瓶酒洒在富贵的断腿上,富贵嗷地叫了一声,舅舅就从怀里掏出白药敷了,再拿一根窄木条固定了断腿,包扎起来了。可怜的富贵卧在那里,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灰浊的眼睛看看舅舅,又看看我。我把脸转过去,但仍是不饶舅舅的:“那两枪是烂头打的?他打死狼了?”
舅舅并没有回答我。不知从哪儿跑回来的翠花,口里衔着一只老鼠在院中嬉戏,它并不立即将老鼠咬死,而是打翻后就伏在那里静观,老鼠突然向前逃跑,它又一扑将其打翻,老鼠就再不动了,它伏在那里看了一会儿,喵喵地叫,摇了尾巴往旁边走,开始卧下打盹,但这时候老鼠猛地跳起来又逃,翠花忽地在空中腾起,老鼠立在了那里像定住一般,约莫那么一刻,老鼠趴下来,忽地向捶布石冲去,脑袋就裂了。我看着发了呆的翠花,猛地一跺脚,远远的什么地方又是一声枪响。
这一个白天,舅舅在我的监视下,并没有走出院子,他窝蜷在那个大圈椅里,人缩得像一个马虾,外边再没有枪响,但远远近近有人的呐喊声和欢呼声。我提出到外边看看,让舅舅制止捕杀狼的活动,舅舅反问我:“这阵又让我出去呀?”末了说他出去不能让我去,但我坚持要一块去,他就不动了。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我就嚷道既然你不肯出面阻止,局面无法控制,那我就马上离开这里,我去州行署汇报,行署会派公安部门来干预的。但大舅关了院门,说谁也不能离开,若让公安部门来干预,这不是要出卖村子里的人吗?既然出去制止不了,而你们去现场那又不妥,干脆都待在家里,装着什么也不知道罢了。
“能装吗?”舅舅却对着大舅吼了一声,“我是回来送富贵的,他们还都等着我哩!”
天渐渐地黑下来,外面的声响并没有停歇,甚至有了锣声鼓声,还有哐哐地敲打着脸盆声,而且声响游移不定,似乎是狼从盆地的南边河滩到了北边的土塬后又逃窜到了村中。果真院门就被人嘭嘭拍打,一声紧一声地喊:“有人没?有人没?!”大舅把门打开了,是一个妇女拉扯着三四个孩子,面如土色,惊慌不已,一扑进院子就哐当关上了院门,她说他们看见狼了:男人都跑去打狼了,她原本是带着几个孩子坐在家里的,但孩子爱热闹,都嚷着要出去看,她就领他们爬上了门前榆树上的架板上。这架板是她的丈夫夜里乘凉避蚊一个人睡的,而一个大人四个孩子坐上去就特别拥挤,但他们没有安全的地方可去,她就用绳子把孩子们的腰拴在架板上。他们先向远处的马鞍岭上看,那里有火光,一溜带串的火把一会儿分开一会儿汇聚,后来就流星般的在河滩上流动。孩子们当然兴奋,都是带了弹弓的,也就站在架板上不停地叫喊:狼!狼!村中巷道里和屋后的庄稼地中凡是有光亮如火星眨动的就认作是狼眼,弹弓齐发,但打中的却是狗和猫,还有一只猫头鹰。这令孩子们十分开心!就在他们嬉闹的时候,庄稼地里,又一对闪着绿光的眼出现了,孩子们叫道:“贝贝!贝贝!”贝贝是她家的狗,贝贝哼了一声,绿光就游过来,到了榆树底下。孩子们说:贝贝,你没去捕狼吗,你怎么回来了,狼被打死了吗,你这狼的舅舅!狼是怕狗这个当舅舅的,但也有故意伤害舅舅的外甥。贝贝坐在了树下往上看,后来就跳上了树旁的厨房顶上,贝贝的意思是它要上来呀。孩子们就招呼着贝贝往上跳,只要跳上榆树的第一个杈上,他们就可以帮它到架板上来。但是,她自己差点就吓昏了,她发现了贝贝并不是真贝贝,是狼!因为贝贝没有那么长的大尾巴,而且贝贝的尾巴往上卷,一直能卷到头顶上,这狼的尾巴拖着,它坐着的时候,大尾巴压在了屁股下,一站立就全暴露了。她一下子把孩子们全按住,失声地喊:狼!狼在厨房顶上僵了一下,狼也是惊住了,被识破了真面目的狼随之便龇牙咧嘴地现出凶相,发着哞声还要往树上扑,扑了一下没有抓住榆树,从厨房顶上掉下去。可似乎并未跌痛,狼仍绕着树往上叫,又开始啃树皮。到了这一步,他们是真正地害怕了,一起拿了弹弓往下打,口袋里的石子打完了,扔了弹弓往下砸,狼可能啃树皮啃得口苦了,跑到厨房的水桶里喝水,出来又啃树,亏得是树粗它啃不断,狼就卧在树下还是不走。孩子们就哭起来,但孩子们一哭,狼却站起来要走呀,它走到了庄稼地边又返回来,在厨房里叼起了一件晾着的衣服才走了。
“我们还敢在架板上待吗”,妇女说:“可敲了几家门,家里都是没人!我只说撵狼把狼撵出村了,谁知道狼还敢进村?!”
“你们看花了眼吧,说不定还真是狗哩。”大舅说。
“孩子们没见过狼,或许把狼认作了狗,难道我连狼和狗也分不清吗?”女人说,“这狼是黑色的,吊个肚子,非常胖。”
“胖?人常说干狼干狼,狼能有多胖?”我说。
“它要是不胖,肯定扑到树杈上来了。”
“是个胖狼!”孩子们也在比画,“肚子胖得挨着地了。”
舅舅突然问:“头是不是很大?”
“大头。”“嘴巴有些歪?”
“这倒没注意。”
“尾巴有没有一半是白的?”
“嗯。”
“难道它也来了?”舅舅沉思了一下,拿眼睛看着我。
“谁?”我问。
“十五号。”舅舅说,“十五号在公王岭那一带的,怎么也出现在这儿,狼真的是要在这里有什么集会?!”
舅舅的话使我们都惊骇不已,大舅先紧张起来了,他知道舅舅是懂得狼事的,口里没有妄言。“都进屋去,进屋去。”他立即让孩子们都进了堂屋,谁也不能随便跑出院门,既然那只大肚子胖狼是在村里,说不定在什么地方就会突然出现的。舅舅则系上了那条宽大的腰带,他叫着我,问:“枪呢枪呢?”意识到枪是被烂头拿着的,他咕哝着骂了一句,就在人字形的裹腿上别上了他的那把刀子,又将一把菜刀别在腰里,提上一根棍开门往外走。我说:“舅舅,舅舅!”
他回过头来:“要出人命了,你还不让我出去吗?!”
我说:“我跟着你吧!”
他没有说话,已经走出了院门,大舅忙将一把铁锨塞给我,叮咛我不敢空手,“那我还得在家里,”他说,“这些孩子不护着怎么行?”我点点头追上舅舅,舅舅把别在腰里的菜刀却让我拿了,说了声:把我跟上!
这以后,情形如电影中的追捕场面一样,在悠长阴暗的村巷里,舅舅影子一般地腾挪闪动,而每腾挪闪动一下,身子却是贴在巷两边的土墙上,像是刮来的风将一片树叶贴在了墙上,显得身子是那样的薄而贴得那样的紧。我无法跟得上他,只是笨拙地跑动,跑动着又怕惊动了狼,便跑跑停停,头发一根一根竖起来。舅舅只好直着身子从巷中往前走,走得不快,又大声咳嗽,为我壮胆,发觉没有什么异样时回头给我招手,我就追上他。他然后再往前走一段,再向我招手。但是,我们搜喊了四五条巷子,又在村外的庄稼地里观察了多时,没有狼的踪影。远处打狼的呐喊声越来越近,是那些村人进村了,三五个打着火把的人在村口碰见了我们,竟责问起了舅舅。
“你跑到哪儿去了,都眼巴巴等着你哩,你却无踪无影?!”舅舅讷讷着,问:“撵走狼了?”
“打死四只了!”
我急了,对舅舅说:“你瞧瞧,打死了四只,一共有多少只呢,在雄耳川就打死了四只?”
舅舅并没有接我的话,他烦躁起来,问烂头呢,问烂头把他的枪拿到哪儿去了?舅舅这时是恨着烂头,他一定认为烂头拿了枪打死了四只狼。他现在却是两头受气。
“多亏还有那个小伙哩。”村人说,“可你跑得没了踪影,你要在,你那烂头也不至于遭了那份罪!”
“他怎么啦?”
“他打死了两只,第三只明明就在土崖上,可一扣扳机,子弹却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弹头弹过来倒偏偏把他的手腕打中了!他枪法是不如你,可也是怪事,明明是向前打的,怎么就打在左边的石头上又弹了过来,就是弹过来打不着别人,就打着了他?!”
“他受伤了?”我叫了一下,“人呢,他人在哪儿?”
“送到镇卫生所去了。”舅舅并没有惊慌,月光下我听见他长长吐了一口气,胸脯起伏着,说道:枪呢,枪现在谁拿着?
果然又一伙人跑了过来,为首的扛着枪,舅舅气呼呼地把枪夺回来。
“还有三只狼哩。”他们吵吵起来,说明明看着了就是撵不上,这肯定都是些新投放的狼种,有着幻术,烂头就吃了幻术的亏了。
“你们没有看见狼进村吧?”
舅舅似乎懒得理会他们了,他提了枪转身就走,我赶紧撵上,那些村人还愣在那儿。我们是一直走出了村子,竟走到了沟壑沿上,难道舅舅不再寻找跑进村子的那只吊肚子肥狼了吗,或许是村人回到了村里,也用不着担心狼突然出现伤害了人吧,他反正是大踏步地往前走,不知道他这是要往哪儿去。而同时我听见了大舅在大声地叫喊着什么,大舅一定是发现了回来的村人,他家的孩子们在报告着碰见狼的事,而村子立即如炸了锅一般鼎沸了。这些,我们已无法去理会了,因为舅舅是站在了我的外爷的坟头上,默默地站着,后来扑嗒一下跪在了地上。
“爹,爹,”他在说,“我腿上无力了,我怕要瘫痪了!”
舅舅的话我听得明明白白,我赶上去搀扶他,问:“舅舅,你的病又犯了吗?”
舅舅回过头,凶狠地冲我吼:“你跟我到这儿来干什么?”
“我一直和你在一起啊!”我说。
“你是我的尾巴啦?”他说,“你监视我啊,你就这样监视我啊,你瞧见了吧,我并没有打死狼,我并没有打死狼,你满意了吧?!”
面对着舅舅的怒斥,我没有说话,而靠着他坐下来。风在微微地刮,坟头上的狼牙刺在铮铮地摇着铜声。我看了一眼,再不敢看第二眼,坟丘里长眠了我英雄一世的猎人外爷,而现在狼这么多地集中到了雄耳川,面对着他的依然是猎人的儿子,外爷的灵魂一定是坐在坟丘上。村子里更是火光冲天,呐喊四起,接着有一队火把从村口向外跑。舅舅呼哧呼哧了一阵,他是哭了,瞧着那些火把向坡根方向而来,他说:“他们发现狼了。”
“舅舅,你说过狼在集会,它们怎么会在雄耳川集中呢?”
“鬼知道,”舅舅说,“恐怕有你在了雄耳川。”
“因我,”我说,“它们难道不知道我是和你在一块吗?”
“我现在算什么……”
说龟就来蛇,绳往往是从细处断的,就在我们这么说话的时候,狼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是三只狼。六颗泛着绿光的眼忽明忽灭在坡根前的一丛千枝柏里,这绿点先是向我们移动,后又往左边移去,但不久又移动了过来,很快就能看见是两只大狼中间护着一只小狼沿着一个土坎沿跑动着,而撵狼的人群呼喊着已到了沟壑上的坡弯处。舅舅提了枪腾地竟跃过了我的身子,落在了坟前那一堆乱石上,嘴里发出了一声长啸。这一声长啸使我身心发怵,三只狼同时收住了脚步,我看见那只小狼跌坐在地上,浑身哆嗦,吱吱地叫。
简直像是说梦话,却又真真实实在发生着,两只大狼同时后腿跪下来,而前爪抬起做拱状了。这是狼在求饶!左边的那只狼身架高大,右边的一只略小一些,一身的泥土,做拱的一只前爪流着血,明显地不太听使唤,是折了骨头。两只狼发着低沉的哀鸣,声音如哭诉的妇人,而且受伤的狼用牙叼着小狼的颈,叼起来了,又放下,叫声细碎急促。舅舅拿眼睛盯着它们,它们完全可以掉头逃走,因为田野大得很,但它们在舅舅面前服服帖帖,好像出路只狭窄到一个小洞口,舅舅守在那里万夫莫开。我紧紧地握着铁锨,一眼一眼看着舅舅和狼的对峙,舅舅终于看了一眼外爷的坟丘,将目光对住了我。
“放过它们吧。”我轻轻地说。
舅舅端枪的手软下来,枪头挨着了地,他的身子晃了晃,枪如拐杖一样撑住了他。
撵狼的人群已经出现在千枝柏丛的前边,我看见三只狼在舅舅的枪当拐杖一样撑住身子的时候,它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然后三颗脑袋砰地碰撞了一下,立即从我们的身边往坡上逃去。但是,小狼是跑不快的,两只大狼已经跳上一层梯田堰,小狼扑上去,掉下来,再扑上去,再掉下来。两只大狼又折身从堰上跳下,一个噙住了小狼的后颈再跳上堰头。这一切,撵狼的人群全看得清清楚楚了,一哇声呐喊:狼!狼!并叫着舅舅的名字。舅舅木然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受伤的狼将小狼放在了堰上,嗷嗷地叫,用力去撞另一只大狼,大狼就噙住了小狼的后颈,但并没有立即离去,受伤的狼又是一连串的嗥叫,猛地从堰头跳下,竟向撵来的人群冲去,使急步追来的前边几个人一时收不住脚步,跌坐在地上,火把乱摇,火把就熄灭了。
这一幕使我目瞪口呆,竟举着相机忘却了按快门,直等到狼在火把熄灭时转身向左边的田野里跑去,我才拍照了它的后半身,待回过头再照堰头上的狼,堰头上却什么也不见了。
一部分人急忙去追那只受伤的大狼了,而一部分人则往坡上追,人往有着一台一台梯田的坡上跑十分困难,但狼的前腿短,后腿长,上坡如大道驰马,这部分人就从坡上退下来,愤怒地围住了我和舅舅。
“你为什么不开枪?傅山,傅山,你成心要放走三只狼吗?”
舅舅铁青着脸,在口袋里掏烟,烟噙在嘴上了,没有寻着火柴。
“不是他要放的!我们才发现狼的时候,你们就到了,凭什么说是我舅舅放的?”下午当村民围攻着我的时候,舅舅是站出来为我解围的,现在舅舅完全可以镇住这些人的,但舅舅却仍是不吭不动。英武的舅舅如果真的没有放走狼,他会气壮如牛地争辩,而面对了指责一语不发就是自己心虚,村人一定是这么看待舅舅的,所以,他们就更加怒不可遏,手几乎指着了舅舅的鼻子责问,口里的唾沫珠子雨一样溅湿了舅舅的脸。
“你闪远,城里人,这里没你说的话!”有人用胳膊狠劲拨我,我一个趔趄坐在了地上。
“你那枪呢,你那枪呢?”
枪被人夺了过去,枪管口上被泥土糊住了。
“你不是放过了狼是什么,你是猎人,猎人能把枪这样当了拐杖吗?我们把狼撵到这里,明明看见你就站在狼面前,你让它们跑了,你还算猎人吗,你还是雄耳川人吗?!”
我为舅舅点着了纸烟,但他没有擦脸上的唾沫珠子。
“证实了吧,他把我们出卖了,这些狼一定是他参与从外边投放来的,他为了在州城里谋个一官半职,就让狼来害骚我们了!”
一个老头就扑过来揪住了舅舅的衣领,问道:“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说话?我看着你长大的,指望着你保护咱这地方哩,你竟然会是这样?”他使劲地摇晃着舅舅,舅舅像是他手中的一棵小树苗子,树上的果子、叶子甚至枝条统统地脱落断裂了。老头希望的是舅舅辩解、反抗,但舅舅无声地任其摇晃,使老头突然地挥起了拳头打过来,可拳头马上要落在舅舅的脸上了,又停住,扑嗒跪下去趴在外爷的坟头上拍打,叫道:“得茂哥,你瞧见了吧,这就是你的儿子,这就是咱雄耳川的猎人,他把咱列祖列宗的脸面丢尽了!”
舅舅提枪低头往回走。
“傅山,你这王八蛋,八叔这么大岁数了,你扶也不扶他一把,你就走了?你要往哪里去,你有种就滚出雄耳川,我们就是被狼全吃光了,我们也不指望你了,你滚,滚得远远的!”
舅舅并没有离开村子,他回到了自己的那个家,跟着他的是我。
家门上的锁已经锈了,舅舅手伸在门脑子上摸钥匙,没有摸到,咣的一枪托就砸在门闩上,门闩未能砸开而反弹得他后退了一步,他发了疯般地扑上去连续砸动,哐,哐,哐,声响巨大,腐朽的门扇就裂开,一片一片散了。这是没有院子的三间土屋,当庭一张板柜,柜盖上安置着一张照片,这应该是外爷的遗像了,遗像的两边都是七八个黑色的陶罐,蜘蛛网就将遗像和陶罐织经纬编薄纱一样地遮罩着。板柜前是一张土漆已经斑驳的方桌和左右两把断了一半后靠背的木椅。东边是一个灶台,灶台上的土墙钉有木橛架着的三层木板,堆放了黑乎乎的瓶子和盆子。一条白蛇在我们进来的时候盘在第二层木板上,然后慢慢地从木板上爬到墙角,顺墙角上了屋梁不见了。西边就是那一面大面积的土炕,炕头堆着叠起的被褥,被面可能是大团花布缝的,尘土蒙了一层,团花就不甚分明,而铺就的人字纹草席上有鸟迹,是一行“个”字。抬头看看,山墙处的吉字口没有塞稻草把,或许以前是塞着现在掉了,白花花透一派光亮,吉字就看得清清楚楚,舅舅一进来就趴到炕上的草席上睡下了,他不和我说话,我不敢与他多说,守着刚点着的煤油灯,不住地扭头往屋梁上看,害怕那一条白蛇突然从木梁上掉下来。
屋外是乱糟糟的人声,屋里是嗡嗡一团的蚊鸣,我坐在这霉气呛人的破屋里,思绪乱糟难理。到了这一步,真的后悔了我的这次商州之行,为什么心血来潮突然提出要为十五只狼拍照呢,为什么就遇上了舅舅,又能回到奶奶的故乡,或许这是神使鬼差,是缘分和命运,但正是因为我十五只狼不但未能保护反而所剩无几,又使一世英名的舅舅如此处境尴尬。今夜里,富贵是受伤了,烂头是受伤了,现在烂头肯定从卫生所包扎了回住在大舅那儿,他伤得如何,是盼望着舅舅和我去看望他吗?而大舅在家要保护着那帮孩子,照料烂头和富贵,他还并不知道舅舅发生了被辱骂的事,更不知道我们住在了久不居住的破屋里吧?还有,那一大一小的两只狼逃脱了吗,如果它们逃脱了,那只受了伤的为引开人们而向左跑去的狼肯定会被穷追不舍的……我的身上已经被蚊子叮出了无数的红疙瘩,虽然我在用手不停地扇打,蚊子并没有死掉多少,而扇打疼痛的是我,我想这么到天亮,蚊子会把我吃掉的,头脑里就出现一个骷髅架子,如我在英雄岭的饭店里见着的那头牛。煤油灯跳了两下,使屋子里摇晃起来,我似乎看见靠在炕头上的那杆猎枪也在变软变弯,而舅舅是翻了一下身。我担心舅舅是睡着了,蚊子会更多地叮咬他,举了灯过去,并为他扇扇蚊子。他的脚上、腿上、胳膊和脸上麻点一样布满了一层黑,蚊子全集中在那里叮咬,清清楚楚地瞧着几个蚊子空瘪的身子里开始有了红的颜色,红的颜色越来越多,身子越来越胖,我用手扇了一下,大部分嗡地飞起了,那些胖红蚊子竟胖得飞不起来,我用手一抹,嫩得全破了肚子,流着它们的血也流着舅舅的血。
“你不用给我赶蚊子,我这皮肉再咬也不起疙瘩的。”舅舅说。
“你没有睡着?”舅舅的身上真的是没有红疙瘩,“既然睡不着,你起来说说话,活动着蚊子会少些。”舅舅从炕上往下站时,脚却软得立不起,歪下去了,他本能地用手去撑,但奇怪的是手未能撑住,脑袋磕在了地上,咚的一下。
“舅舅,你怎么啦?”
“我可能又犯病了。”他说。
我抱起了舅舅坐到炕沿,舅舅的脚脖子真的是细得可怕了,这患的是一种什么病,说细竟然一下子细成这样?!我真的害怕了,舅舅曾经说过他的病最后的时候是全身肌肉萎缩就瘫痪了,现在到时候了吗?我扑扑哧哧吸动鼻子,两颗眼泪流下来,滴在了他腿上。
“烦人不烦人,你哭什么尿水子?!”
巷道里,脚步嗒嗒地纷乱,接着又有嘈杂人语,我听到有人在说:“他是回来了?”又有人说:“他还有脸回来啊?!”立即有呸呸的唾声,接着有什么东西嘁里喀喳摔打到门上来。我对这个村子的人感到失望了,他们怎么会是这样?我站了起来并冲出去,舅舅却吭了一声把我唬住,将油灯吹灭了。
熬到天亮,我开门了,门板上,门前的台阶上和墙上竟满是石头瓦块和人屎尿。如此侮辱性的行为,我不敢让舅舅知道,赶紧抱了扫帚清除,一疙瘩黄蜡蜡的屎块用脚去踢,没有踢着,自己却摔倒在屎上。大舅慌慌张张过来了,说你们果然夜里住在旧屋里,旧屋许久没人住了,怎么就不过去睡呢?他问我知道不知道烂头把手腕伤了,左手的五个指头只剩下了三个,知道不知道半夜里一只狼追到了一座废弃的砖瓦窑场,狼无法再逃,就疯了般地撕咬追赶它的人,将三个人抓伤,最严重的是把一个人的屁股咬下了一大块肉,都见着骨头了,而狼也被众人乱棒打死。“你舅舅呢?”他说,“村里吵吵嚷嚷说是他放走了狼?狼把村人害骚成这样,他这不是要犯众怒吗?他是一般人倒也罢了,他是猎人呀,打狼的英雄成了放狼的人,树活皮人活脸,他还在村里待不,我这个村长还当不当?!”我赶忙制止了大舅,说你不要逼舅舅了,他现在病了,病得手脚发软要瘫在炕上了。而这时候,一伙人乱哄哄地拥来,为首的是烂头,跟在烂头后边的是头上、身上扎了绷带的受伤人,再后边是用铁钩子钩着的狼的尸体:一具,二具,三具。富贵也跛着一条断腿跑过来。我护住了门口,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我们是来要枪的。”他们说。
“枪是政府特批给我舅舅的,你们有什么资格来索要他的枪?”
“猎枪是保护人的还是保护狼的?”他们说,“你也该瞧见了吧,狼伤了这么多人,你以为狼是狗吗?是猫吗?我们把狼打死了,这是三只,还有一只被割成碎块了,现在还有三只,我们没有枪,知道吗,得有枪!”
我指着烂头,说:“烂头,你也来逼你的队长了?”
烂头说:“我不是要逼他的,可他得看看我的指头!”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了屋台阶上,纸包里两节断指,已经发瘪发黑,像两根咸萝卜条。
烂头的手指真的断成这样,我一时愣在了那里。
“傅山,你出来!你为什么不出来,你是婆娘了吗?”村人开始了怒吼。
我分成个大字形挡在了门口,我什么也不怕了,我宁肯让他们来揍我,也绝不能让他们冲进屋去。我说:“我舅舅病了,他躺在炕上,哪儿也去不了了。”
“病了?”村人叫道,“他害了什么病,这时候就病了?!”
“他真的病了,手腕脚脖变细发软,都立不起身了……不信你问烂头,烂头可以做证!烂头,烂头,你这阵哑了吗,你为什么不出来做证?”
“队长倒真的害这种病。”烂头说。
但是,烂头的那张臭嘴却惹出祸了,或许他从本意上是想为舅舅开脱,偏偏平日口无遮掩惯了,他竟又说我舅舅这病害的时间已不短了,病很重,重到性功能都不行了,所以他一直连家也没有成。烂头这么一说,村人噢了一声,立即在幸灾乐祸了,他们说龟儿子傅山原来不是个男人了!哈哈,他不算个男人了,怪不得他做不出男人的事了!
可是,有人却喊了:“傅山,你连男人的资格都没有了,你还做什么猎人?你把枪交出来,把枪交出来!”
我扑向了烂头,用手抓烂头的脸,烂头没想到我会向他扑来,下意识地用手来挡,但伤了的手使他立刻疼痛得跌坐在地上。
窗户哗啦被推开了,舅舅站在了窗内的土炕上,他端着枪,人们不知是看到了舅舅一夜之间变得如此瘦骨嶙峋而惊骇了,还是舅舅凶神恶煞地端着枪使他们感到了恐惧,人群哗地往后闪开了几米,叫道:“傅山,你要打死我们啊?!”
舅舅从炕上双脚蹦起,越过窗台落在了门前,他光着膀子,前胸挂着那件金香玉,后背上却挂着外爷的灵牌,铜门钉似的疤痕红赳赳地发着光泽,他往外走,我扶住了他,他一摔把我摔出了三步外。
“舅舅你要去?”
“我是猎人!”
我的脑袋轰地涨起来,舅舅被村人激怒了,舅舅向村人妥协了!我意识到我在犯错误,舅舅毕竟是半辈子以猎为生的人,毕竟是与狼生之俱来有深仇大恨的人,他的克制是一路上我劝说、斗争的结果,我却真把他当作了狼的保护神,我顿时急起来,哭喊着:“舅舅,舅舅,你不能去,十五只狼只剩三只啦!”
“打这狗日的城里人,城里人日子过得自自在在,只图着保护狼哩,谁保护咱呀?是这狗日的给傅山灌mí • hún汤了,把他捆起来,捆起来!”一阵如雨的拳脚,我被打倒了。我双手搂抱了头,蹲在地上,立即有人从后裆处再次将我扳翻,我的头发被揪起来,衣服也被撕破了,眼前晃动的是无数血红的眼睛、咬得咯吱咯吱响的牙齿,一口浓痰就落在了我的鼻子上。我最终是被用一条麻绳捆在了门前的柿树上。我大声地叫喊我的舅舅,舅舅回头看了我一下,他没有来救我,连一句制止的话也没有。我还在叫:“狼只剩下三只了!”众人哈哈大笑。
这一个白天里,天是阴着的,舅舅拿着枪带领了全雄耳川的人去追杀被发现而又逃脱了的三只狼。我被捆绑在柿树上奈何不得,待人散去,是大舅把我身上的绳索解下来的,翠花就陪着我。烂头和富贵依然跟从了舅舅。我是彻底失败了,由一个心存高远的生态环境保护者沦落成了一名罪犯,出名的愿望泡汤,成为人们饭后茶余嘲笑的话题,更破坏了商州行署的生态环境保护规划,导致了整个商州狼的灭绝!我推着翠花,让翠花寻它的主人去吧,翠花偏是赶不走,翠花或是觉得我可怜,或是它知道这么一场猎狼而烂头的头痛病就该好了,它趴在我的肩上,用爪子轻轻地为我拭泪。
“翠花,翠花,”我说,“你愿意跟着我吗?”
“喵儿。”翠花说。
我把翠花抱在了怀里,从我的脖子上取下了金香玉给它戴上,我就抱着它又哭起来。我越哭越伤心,就哭出了声,但没有人理睬我,我竟然哭累了,不知不觉便打了一阵盹,盹里做了梦。盹是很短的,梦里却日月久长,我是在雄耳川镇上走,走到了一个斜坡处,斜坡下是一条渠的,渠上铺着青石条,我站在青石条上看见了远远的土崖下一个土洞,洞口黑乎乎的。我正疑惑洞里住的有没有人,还是猪或羊,一辆班车却从公路上开来停下了,而一群人就拥挤着去上车。我也是在人群中往车上挤,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妇女,穿着紧身的西式裙子,这裙子和我老婆的裙子一个样式。她怎么也上不了车,因为裙子太紧了,就伸了手要解裙子后边开叉处的扣子,但她解开的却是我裤子小便口上的一枚扣子。她还是上不去,又伸了手解裙子上的第二枚扣子,解开的仍是我裤子前开口的另一枚扣子。我就托了一下她的屁股,将她推上车了,妇女并不领我情,回了头骂道:流氓!我生气了,说:谁是流氓?你把我的裤子解成这个样了,我还是流氓?这时候,车门关了,妇女关在了车上,我却仍在车下,车就开走了。没挤上车的人还很多,就开始嘲笑我,又发现了我背着的照相机,就夺过去看稀罕。他们一个个对着镜头看,奇怪的是看着的时候,一个个就钻进了相机里,相机的另一头就吐出了照片,人都成了薄纸。我听见他们说:我要回去,回去!薄纸又进了相机,再从镜头那儿出来,又一个个恢复成了人。再后来,他们就一起说相机是魔鬼,开始砸相机,相机被砸成了一疙瘩铁。我就做了这样一个梦,我猛地醒来时,赶紧看怀中的相机,相机好好的还在。我就想,怎么做了这样一个白日梦呢,它暗示着让我离开雄耳川镇吗?我就站起来往村外走,决定走到公路上去挡过往车辆,离开雄耳川,也永远离开商州。
在村口,一头毛驴无人牵引从田野的小路上跑着过来,毛驴的背上驮着一只死狼。狼是一颗子弹从左眼窝打了进去,而从右耳后出去,右耳后就形成一个大窟窿,血水顺着毛驴的毛流下来,一路星星点点。我没有为这只狼照相。走过了钟楼,一群人又将一只死狼背过来,背的人或许要在钟楼的石壁上剖腹剥皮,就将死狼用绳子套了脖子挂在石壁的木楔上,一群孩子欢呼雀跃,嚷着要掰掉几颗狼牙,狼牙长,磨出截面了能刻印章。富贵也是跟着背死狼的人的,它因为憋了尿,跑过一边叉了腿撒臊尿,那条断腿肿得萝卜一样粗,而跑动得生殖器也脱出。我问道:“富贵富贵,这一只狼和刚才毛驴驮着的狼是我舅舅打死的吗?”富贵说:“汪!”我骂了:“你tā • mā • de走狗,你跟了我们一路,你不知道要保护狼吗?你就这样做狗吗?”富贵“不——!”放了一个响屁,臭气熏人,它举着它的断腿。我说:“你腿断了你活该,怎么狼就没把你吃了?”富贵扑向了石壁前,咬住了已经吊在木楔上的狼尾,使劲往下撕,死狼就掉下来,它把狼的前左腿也咬断了。
天上开始有了雷声,一疙瘩乌云从远处的山尖上忽悠忽悠往村子的上空旋转,然后就停驻在我的头上,我知道要下雨了,果然就噼里啪啦砸下十几个雨点子,麻钱般大,在地上扑扑地响,像射下来的子弹。这黑云一定是死去的狼的灵魂所在,我盼望着这场雨越下越大。雨下得大了,人们就不会追杀狼了,那么,商州还是有一只狼的,只要有一个狼种,我感觉这只狼应该是一只母狼,母狼的肚子里有一只幼狼的,这狼就不可能灭绝了。雨真的就下大了,剥狼的人和孩子都跳进了钟楼里,而我和翠花仍立在雨地,我说:下吧,下吧,下刀子也好!
但是,围剿最后一只狼的行动并没有因雨而停止下来,雄耳川的人简直全疯了,四个村庄的男男女女,而且还有孩子都武装了,从盆地的四角往中间地毯式地搜索,钟楼下剥狼皮的人竟敲响了钟声,到处是锣鼓脸盆火铳声。我和翠花跑过了雨地,站在了公路边的一棵槐树下,枪声又脆脆地响了几声。我觉得这些枪声打在了我的身上,浑身已经洞穿了无数的窟窿,翠花则死死地搂着我的脖子,我说:“舅舅,打吧,由你们打去吧,那最后的一只狼能不能躲过死亡就看它的造化了。”
公路上,时不时有人紧张巡逻,皆是三五一组,手持了器械。他们见了我不屑一顾,我也就蹲在那里吸烟,摆弄着我的相机,为这些凶恶的人拍下照片。我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念头:不能为狼的照片办展览了,何尝不展览一下杀狼人的照片呢?
我扭了头往左前方看去,这一看却使我惊得目瞪口呆,就在一百米远的地方,从公路到田地的那一段有个缓缓的小土坡,土坡下是一条水渠,渠上铺着青石桥,和我做过的梦境中的土坡一模一样!但远处并没有土崖和土洞,也没有公共车开过来。这当儿,一个老头就从田头的小道上拐上了土坡,土坡上雨淋得胶泥起滑。老头跌了一跤,但他并没有双手先触地减轻身子的被跌,而是去捂头上的草帽。草帽非常破烂,他穿的衣服也显得过于宽大,爬起来一条腿就跛了,一摆一摆向我走来。我看了那么一眼,开始换胶卷,待老头走过我的面前了,却想:他怎么是一个人?他没有参加打狼队伍吗,那他一个人行走,遇见被追得发疯的狼会不会有危险?
“喂,喂!”我叫起他,“你不是雄耳川人吗?”
老头并不理会,身子摇晃着走得有些快了,下了公路,走进了中心村子的一条巷里不见了。东北村子涌出了一伙人来,一阵锣响,西南村子也涌出一伙人来,接着东南村和西北村也相继涌出一伙人,回应着敲锣。我明白这是四股人搜索完了四个村子,狼仍是没有寻到的。舅舅就出现了,啊,谁能想到呢,夜里还是如死了一样的舅舅现在满面红光,手脚刚健,他背着枪在问:“没有见到吗?”
“没有。”
“它不会逃出这个盆地的,四个村子都没有,一定就钻进了中心村,守住村的每个巷口,一户一户往过搜!子明,子明!”
舅舅在叫我。
“你跟着我拍照呀!”他说。
“拍照?”我说,“拍你怎样打死最后一只狼?”
但他拉起了我不由分说地进了中心村的一条巷里,他的手非常有力,像钳子一样握得我手疼。巷子里空空荡荡,远远的拐弯处是一棵树,树下有一个碾盘。“一家一家搜呀,猪圈里鸡棚里,还有水缸,红薯窖,狼狡猾得很哩,不可能藏的地方往往就在那儿藏着!”舅舅在指挥着,并带人钻进了一户院子。我坐在了碾盘上,一些未搜索到狼的人从某家出来再往另一家去,他们都举着木棍刀锨,看见了我,还是那么鼻子吭一声,只有一个妇女扔给了我一个木棒。我并没有拿那木棒,我还是决意要走掉,但是,我又看见一个老头背着一个背笼从巷子的拐弯处出来后匆匆地又往巷子外走。这老头正是我刚才见到的老头。老头的家就在村子里吗,是回来取背笼吗?他跛得更厉害了,在泥泞的巷道里会随时滑倒,而正在搜索狼,狼说不定随时会出现,他手里却没个武器,我把木棒递给了他。
“喂,老者!”
他怔了一下,有些惊慌,看着我。
“这木棒给你。”
他接受了,向我点头,但头上的草帽却掉下来,他头上的发很好,只是额头上有一撮变白了。我和老头一块往巷外走。
我们约莫走过了十米,舅舅从一家院子出来,他本来是要往另一家走的,走过五六步了,突然折过头来,说:“哎,老者,你不是雄耳川的?”
老头说:“啊,我在北山,来看我女儿的。”
舅舅的目光盯着老头,一步步走近来,说声“是吗?”,猛地将唾沫唾到老头的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老头拔腿就跑,在巷口跌了一跤,爬起来再跑时竟是一只狼,钻进了村外的胡基壕里不见了。
老头会是狼的精变,这我怎么未料到,紧张和羞愧使我满脸通红地痴呆在那里,连舅舅也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大声叫喊:狼!
狼!端枪就追过去。巷中各院落搜索的人都呼呼啦啦跑出来,急促问:在哪儿,在哪儿?我还在那儿站着,一个人过来拍了我的后背,说:是你发现的?吓着你啦?大家一起向巷外跑,我也被裹挟其中。到了胡基壕,舅舅他们已搜索了那里每一垒胡基,又翻过了壕追进一片庄稼地,呐喊声就响彻在中心村的西头。我瓷呆呆站在了公路上,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足足半小时,孤孤单单,又浑身发冷,烂头便脖子上吊着缠着纱布的左手和三四个人从一块地头斜跑过来,说:“你再没见到那个老头吗?”
“没。”我说,我看见他的脸上还留着抓过的血道儿。
“你现在知道了吧,狼成精了可怕得很!我这手就是狼精使的鬼!”
“你也不知是啥变的,头疼成那个样,手也伤了,你还疯跑!”
“手伤了,可头不疼了,真的不疼了!”
他跳起来,还做了一个跃子。
“书记,”他突然附身过来,“你抓我的脸,我不上怪的,我要给你说哩,你要不愿意跑,你去理发吧,中心村的街道上那个理发店里有个漂亮妞儿。”
“我不怕那也是狼精变的?”
他诡谲地笑了一下,领着人跑了。我兀自在路上站着,一时无聊,倒真的向中心村的街上去,我倒不是真要去理发店,想街道上可能有临时停车点,过往的车容易搭乘,便顺着路走到了街前那座土桥上。天突然地放亮了,富贵汪汪地叫,随之镇子上所有的狗都在叫,而街上游散的鸡嘎嘎地飞落在街的两边门面房的台阶上,整整齐齐地排着队,伸长了脖子打鸣。桥上站着许多人把守,惊讶地注视着有一辆摩托车嘟嘟嘟开了过来,众人把摩托车挡住了,是舅舅在说:“五丰,快下来,把车子让我骑骑,我去街那头的路口上看看。”摩托车停下来,名叫五丰的说:“我还有点急事哩,等我把猪送到配种站,一会儿我带你四处查看行不?”摩托车的后座上用雨衣裹着一个东西。
“都到什么时候了,你还办你的事?!”有人指责着五丰。
“你不知道情况……”五丰说,一脸的难堪。
“你给我吧,不就是把猪顺路捎到配种站吗?”舅舅说,“给猪还穿雨衣,猪又不是你媳妇还怕淋着?”舅舅伸手去掀雨衣。
后座上穿着雨衣的猪咚地就跌下地,就势一滚,雨衣脱掉了,却是一只狼,一下子扑向了舅舅。突如其来的事变,舅舅没有防备,众人也没有防备,舅舅就和狼抱着在地上滚动,枪摔在了一边,众人竟谁也没有动,足足呆在那里有十多秒。我第一个清醒了过来,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捡起了枪要救舅舅,但是舅舅和狼搅在一起,无法开枪,众人也清醒了往上扑去,却无从下手,舅舅和狼一会儿你翻上来,一会儿它翻上来,我听见舅舅一边在搏斗,一边在喊:“子明,子明!”我忙应着:“我在哩,我在哩!”舅舅又喊:“你瞧呀,这就是叼过我的狼!你瞧呀!”我还未看得清楚,他们仍搅在一起,从桥头滚到了公路上,从公路上滚到了路边的水渠里,又从水渠里双双站起,狼的口咬住了舅舅的肩头,血顺着肩膀流下来,又在摔打中溅在地上,艳如桃花。
而舅舅猛一挣脱,再扑向了狼,抱住的是狼的后下身,狼使劲抖着身子,企图将舅舅摔掉,舅舅的双手像钳子一样抓住狼皮,嘴在狼的后背上啃。有人趁机拿木棍捅狼头,捅到狼的嘴里,狼却咬住了木棍,拽也拽不出来,三四个人便抓着木棍往下压,狼嘴被翘开来,同时有人喊:“砍腿!砍腿!”一镲刀砍在了狼的前腿上,狼跪卧下去,无数的木棍落在狼头上,狼的眼睛瞎了,鼻子扁了,舅舅一丢手,一榔头落在狼的背上,狼趴下了,嗥叫着,身子在剧烈地抽搐。现在,所有的人都上去打狼,有人将镲刀砍向了狼头,镲刀当地弹回来,刀刃上崩了豁,一阵乱石砸下,狼头就窝在路渠的泥里,被砸成扁形了。那撅起的屁股上,一条长尾举起来如旗杆一样,众人后退了一步,叫道:别让它扫着了!但长尾直直地在空中硬着、硬着,突然就软下去,像一根棍子栽倒,狼一动不动了。
舅舅的血染红了半个身子,他没有包扎,也没有擦,瞅着狼说:“真的是你来了?!你活嘛,你活一百五十岁嘛!”他猛地转过身,揪住了五丰的衣领,叫道:“你送狼走?!”
“这哪儿是呢,这哪儿是呢?”五丰的脸色煞白,“我送猪去配种过两次了,猪怎么就会变成狼呢?你到我家去看看,你到我家去看看嘛!”舅舅把他提起来,扔在了泥水地上。
一部分人留下来清理现场,一部分人拥着舅舅和五丰往中心村的街上走。舅舅却停住脚,对我说:“你说该不该打狼?”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十五只狼已经是杀光了,我再说保护的话有什么用呢?“这只狼真是给你托梦的那只狼吗?”
“我普查时竟然没有认清它,它狗日的还是要咬我,可我到底把他打死了!”
“这只狼是恶。”
“狼有不恶的?”立即周围的人在呵斥我。
我再没有说话,过去解下了舅舅腰间的腰带,撕开了,为他包扎伤口。舅舅竟将他的枪交给了我,让我扛着,我们往五丰的家走去。五丰一路在强辩着他哪里会送着狼走,他明明驮的是猪,怎么就变成了狼,可就在他家门前的厕所墙根,一只母猪卧在那里,五丰傻眼了。
五丰说,他真是早晨起来把猪要送去配种的呀,这猪去年配过种,总是配不上,配了三次才怀上孕,生下一窝猪娃。前几天,猪晚上总是叫,哼哼哼哼不得安宁,他对他老婆说,是不是想要配种呀,第二天早晨他就把猪绑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带去了配种站,母猪回来安闲了两天,到第三天又不行了,夜里还是哼哼个不停,他就知道种没配上,又得去配一次了。因为一头猪才配了种又去配种,会让村人笑话的,他就没有捆绑,包了一件雨衣让猪坐在后座上,他家的猪古怪,坐在后座上竟坐得很牢。可回来只隔了一天,夜里就又哼哼唧唧开了,气得他说:让你去配种哩,还是mài • yín呀,你倒上了瘾了?!不要叫啦,明日送你去配种站!猪就不哼哼了。今早起来,他知道村人都在搜索狼的,他也是昨天后晌跑着撵狼哩,还在炕上他对老婆说,大伙都撵狼哩,咱就不去配种站了,可老婆说猪在发情期不去配,错过日子生什么猪崽子,没了猪崽子拿什么赚钱?他是怕老婆的,老婆说得也有理,更何况撵狼少了他一个也没啥,就起床收拾了驮猪去配种站。天是下了雨,给猪披上雨衣岂不正好,可他去了圈里赶猪,猪却没见了,心里还想,莫非猪让狼叼走了?回头一看,猪已经披好了雨衣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他还骂了一句:不要脸!将摩托车推出来。推出来他觉得肚子咕咕响,他是拉肚子的,已经三天了一直拉稀,他就把摩托车靠在厕所墙外自己进了厕所,拉稀拉了很长时间,总是拉不净,等他出来,瞧猪披着雨衣在摩托车后座上坐着,他就骑上走了的。
“这猪怎么还在这里?”五丰有口难辩了,“我说的是实话,狼又不是我的亲家,我送狼出村子?!你们瞧瞧,要是我说谎,猪平日在圈里的,它怎么会在这儿?咱到厕所里看看嘛,我拉的是稀屎,看有没有稀屎!”
“这是狼在调包哩,”舅舅说,“好了好了,再不说了,你现在再把猪驮去配种吧。”
众人嚯嚯地笑了起来,从五丰家门前钻进一个巷道往街上去,而烂头还在作践:“这回可不能再调包了,猪没配上给你配上了!”我一抬头,却见一只狼极快地从巷道那一头一闪跑过去了,“狼!”我锐叫了一声。
这一声使众人的笑声戛然而止,我提了枪急跑向巷口,确实是狼,已经跑过了巷口的土场,要闪过那座麦秸垛了,我举起枪,叭,狼应声而向前跑了几步,踉跄着倒下了。
“我打中了狼了!”我大声地叫。
“还有狼,怎么还有狼?”舅舅跑过来,“你打狼了?你打中了狼了?!”舅舅这么一问,我也意识到我怎么就打了狼了,而且我是从未放过枪的,但就那么一枪,竟就将狼打中?!
人们忽地跑过去查看被我打中的狼,但是紧接着远处在喊:“打着根保了!打着根保了!”抬过来的真的是人不是狼,人并没有死,屁股被打穿了。
我离开了雄耳川,悄悄地,在半夜的子时。
护送我的是我的舅舅,他一直把我送出盆地二十里路,还在叮咛着不要害怕。被我打中的根保并未危及生命,子弹是从左屁股蛋打进去,又从右屁股蛋穿出去,嵌进麦秸垛后的柿树身上,千幸万幸没有伤到骨头,只是把软组织打出个窟窿,流着血和翻开了白花花的肉。但这件事是太可怕了,昏迷了十多分钟而清醒过来的根保一边哭喊着疼痛,一边叫嚣他要告我。村子里的人全然不站在我的一边,给根保鼓劲,说我这是故意伤害,因为我一直在反对着打狼,怎么会突然拿枪来打狼呢?如果真如我的舅舅所说的十五只狼,那么十五只狼都死了,我为什么硬说是狼而开枪?是我的舅舅终于一口咬定根保是他误伤的,是他当时拿的枪,他太紧张了,还以为又出现了狼,他来私了。舅舅到底是怎么私了的,我一概不清楚。但舅舅用捣碎的篦篦芽草敷伤,这是猎人常用的办法,也是山地人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偏方。舅舅对根保说,也是在对我说:没事的,半个月就好了。连烂头也在安慰根保:只要没打断你那东西,这有什么,躺上半个月,把陈年老瞌睡趁机也睡了!
谁也没有想到,我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雄耳川竟是这样仓皇而逃;更没有想到,与舅舅神话般的相遇又要神话般地离开了。我拥抱了我的舅舅,舅舅并不习惯我的举动,他扳过我的脑袋,用手擦了我的眼泪。
“你几时还回来?”他说。
“我还能回来吗?”
“都是舅舅不好……你原谅你舅舅吧。”
“其实都是我的错,”我说,“怪你什么呢,因为你是猎人,倒是我导致得一只狼都没有了。”
“但你要回来的,”舅舅头垂下来,“我最后萎缩在炕上的时候,我给你带信,你是要回来看看我,行吗?”
“舅舅不会病的,舅舅现在不是蛮精神吗?”
“可再没有狼了啊!”
这话使我们都突然陷入了悲伤,再也没有狼了,要为狼建立档案而成为了不起的摄影家的幻想破灭了,在省城里将更加百无聊赖了,舅舅从此将真真正正地不是了猎人,同施德主任他们一样,他活着的意义又将在哪里呢?
这个时候,在我的心里,我也感觉到在舅舅的心里,我们都是在真切地怀念狼了。
“舅舅,”我说,“你真的能识别被打死的那些狼吗,是肯定有十五只狼吗,会不会哪一只你从来未见过?”
“你的意思……”
“村人说政府投放了新狼……”
“投放没投放我不知道,打死的都是我编过号的。”
“那么……或许政府真的投放了狼?”
舅舅惨然地笑了一下。
人见了狼是不能不打的,这就是人。但人又不能没有了狼,这就又是人。往后的日子里,要活着,活着下去,我们只有心里有狼了。
这回是舅舅抱住了我,我们的脑袋撞在一起,他胸前那枚金香玉撞在我的扣子上,当地响了一下,他问道:“你的那块呢?”
我说我挂在翠花的脖子上了,他怔了怔,似乎在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便要把他的金香玉送我。我不要,他坚持卸下来要我拿上,却未料到,他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未接住,他手却放开了,金香玉就掉下去,叭,不偏不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玉片溅开。
我的脸色骤然大变,他仰头叫道:“碎了,碎了,这都是天意,金香玉一定会碎为两块,咱该一人拿一块了。”低头在地上找,果然碎为了两块,而且大小相同。我们全没说不吉利的话,嚷道着这玉有灵性,各人把一块装在了衣袋里,他把他的小包袱解开,又要将那张狼皮送我。“我再没什么好送你了,看着狼皮,你就会记着你有一个舅舅了,想着也好,骂着也好,反正你是有这么一个舅舅了。”
我们就这样分手了。我从一条独木桥上趔趔趄趄地走了过去,回过头来,月色苍茫里,舅舅还是站在河的那岸,流水哗哗,天上是水形的云纹,地上是云纹的水形,月亮像眼睛一样在照着。那条独木桥倏忽间竟全部塌落下去,塌落得无声无息,如蜡做的东西在高温中一下子消失了一样,一截一截木板顺水漂流,再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这时候,我看见了狼狈不堪跑来的烂头,还有翠花和富贵,富贵在彼岸汪汪地叫。
我回到了州城,州城的《商州地区生态环境保护条例》正式出台,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人领着一大批志愿者在大街小巷设了摊位大肆宣传。我向专员汇报了二十多天的拍摄工作,我不能说谎,如实地讲了一切。专员大为震怒,当着我的面,就给有关部门打电话,建议撤销舅舅的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委员的资格,并责令派人去调查,如情况属实,收缴舅舅的猎枪依法处理。专员如此铁面不留情,我为舅舅担心起来,但我并不为舅舅的捕杀狼的行为庇护和开脱,我却埋怨在这个时候,政府是不能投放新的狼种的,专员却说,并没有投放新狼。
可以说,专员是十分器重我的,他指望着我能为商州地区的生态环境做出贡献,结果却适得其反。专员尴尬,我更尴尬,他虽然让秘书领我去宾馆居住,我已经没有了脸面再继续待在商州。对于专员,对于舅舅,对于狼,我就是一颗扫帚星。我回到了省城,无法对单位领导说明我这么久都干了些什么,白白受到了自由散漫、不能如期归来耽误工作的处分。我的情绪坏极了,在单位和同志吵架,一个人跑到大街上去溜达,在北大街的天桥头上,走过来走过去,我发现了一个警察一直在监视我,后来他走近来要我出示身份证和工作证,我的证件是齐全的,他说:这么晚了你在浪什么?他将我认作了小偷小摸的嫌疑人。我走下了天桥,马路边的小树林里突然有一妖艳女子幽灵般附过来,问道:先生,买床吗?我说:什么木质的?女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她似乎还骂了我一句。天哪,她是在把我当嫖客了!我匆匆搭上了出租车,大声地对司机说:愿意开到哪儿就是哪儿,我给你付双倍车费!出租车跑开来,而车道上尽是自行车,你怎么按喇叭它也不让道,司机还未骂出口,我则头伸出车窗将痰吐在骑自行车人的脸上。结果骑自行车的人要拦出租车,出租车虽硬是在人窝里挤着跑走了,但飞来的一块砖头打碎了车窗玻璃,又一只臭鞋从玻璃洞里钻进来砸在我的鼻子上,我给出租车赔了玻璃钱。回到家里,把在街上的事说给老婆,希望老婆能安慰我,老婆却也嘟囔我出了一趟差回来脾气怪怪的,受了伤赔了钱活该,为什么要对人家吐痰?我就又火了,叫嚣着天下人都在算计我,连老婆都是这样?!
“瞧你这凶劲,你是狼啦?”老婆说。
“我就是狼,怎么着,我就是狼了怎么着?!”老婆吃惊地看着我,突然手脚慌乱,用手摸摸我的额头,又掰了我的眼皮看了看,就噔噔地去拨打电话,她拨打的是急救医院的电话,一迭声地对着话筒喊:快派急救车来,快派急救车来!我过去一把撕断了电话线,吼道:“谁有病?谁有病?!”她一下子将我抱住,泪流满面,却在安慰我:“你没病的,子明怎么会有病呢?没病,没病!”我推开了她,钻进卧室,嘭地把门关了,默默地看着我拍照下来的那一堆关于活的死的狼的照片,还有那一张已经挂在墙上的狼皮,冷静下来,我也为我的行为吃惊着,真的是我的脾气变了吗,和狼打了二十多天的交道,那些死去的狼的灵魂附在了我的身上吗?
夜里,我就常常做噩梦,我说不清是否在梦境里,我总觉得我的前世就是一只狼,而我的下世或许还要变成一只狼的。醒过来就呆呆地坐在那里发愣。我已经和老婆一星期不zuò • ài了,甚至睡觉在一张床上,各人睡各人的被窝,我就铺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可有几个晚上,我是被老婆摇醒的,醒过来就一身大汗,老婆问我怎么啦?老婆说,她已经睡着了,听见我在大声喘气,睁眼看时,我的身子一半已在床外,半个身子横在床沿,双手紧抓着床头,似乎和什么人在争挤作斗,双目闭着却说:我就不走,就不走!老婆的话使我隐约回想到梦里好像和一只狼争着床上的狼皮,似乎又不是和狼在争狼皮,反正那个狼或是人在使劲要推我下去,我又在使劲地要占领。
“是吗?”我说,“我做噩梦了?”
我不愿意把什么都说给她,但我确实地感到了恐惧。我开始给我的朋友们讲故事,讲的是两个故事,一个是讲了五丰用摩托车驮了猪去配种,我当然略去了狼的内容,只是说有一个叫五丰的人,家里养了一头母猪,母猪夜里哼哼不得安宁,五丰就想这猪是发情了,该拉到配种站配种了。五丰家没有架子车,又嫌赶着猪去费时间,他有一辆旧摩托车,就把猪放在后座上,这母猪是能坐在后座上的,但母猪坐在后座上成什么体统,五丰便把一件雨衣披在母猪身上,像坐着一个人似的,就去了配种站。配种回来,母猪是安宁了三夜,第四夜又哼哼不停,天一放明又照旧打扮驮去配种,回来安宁了一夜就再次哼哼得烦人,五丰说,不哼哼了,明早再给你配去!天明起来去猪圈拉猪,母猪却不见了,回头一看,母猪已披好了雨衣早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了。你想想,母猪坐在摩托车上披了雨衣是什么样子,身子胖胖的,脚小小的。
第二个故事,我讲的是生龙寨老头讲过的故事:老头是老革命了,陕北人,说话时鼻音很重的,有那么一种嗡声,老头说,第一天,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甚也没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子水,我甚也没说。第三天,敌人给我钉竹签,把我的指甲盖儿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甚都没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来了个大美人,我把甚都说了。第五天,我还想说些甚呀,敌人把我就杀死了。
“有意思吧,”我对我的朋友说,“你过后慢慢琢磨就有意思了!”
“这你已经说过五遍了,伙计,”朋友说,“屁放三遍都没味呢!”
但我感觉我也已经死了。
死了的我其实还在活着,三个月后,省里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我再一次背着相机去采访了,真是巧,在代表们居住的宾馆过道上,又遇见了商州行署专员,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舅舅成了人狼了。
“人狼,人有变狼的?”
“外国有个这样的报道,”专员说,“我以前看那个报道,以为是一种杜撰的奇闻,没想到你舅舅他们真成了人狼!他们当然是人,但有了狼的习性,样子也慢慢有了狼的特征,尤其是你舅舅。”
“舅舅是怎么变的?”
“我听说他是不起性的,但后来发了胖,长得像个大熊猫了,只说他是个大熊猫一样的人了,却突然嘴里的牙长长出来,开始不大穿裤子,用一个竹筒套了自己的生殖器,那竹筒又拿绳儿系了,翘得老高,再后来,就慢慢地是人狼了。这可能是被狼咬过之后所患的一种疾病吧,如被疯狗咬过人就患狂犬病一样,但除过你舅舅他们并不都是被狼咬过的呀!”
“他们?”
“雄耳川的人都成这样了。他们行为怪异,脾气火暴,平时不多言语,却动不动就发狂,龇牙咧嘴地大叫,不信任任何人,外地人凡是经过那里,就遭受他们一群一伙地袭击,抓住人家的手、脚,身子的什么部位都咬。那里是人都不敢去了。”
“怎么会有这事?”我说,“我那舅舅被你们怎么处理了?”
“念他以前的功劳,收缴了猎枪,关闭了十五天。”
“那一定是舅舅想不通疯了,而雄耳川的人为舅舅抱不平也疯了。”
“有法就要依法呀!就是发疯也不一定会疯成狼的样子?他们脸上却开始长毛了,不是胡子,是毛,从耳朵下一直到下巴都是毛茸茸的。雄耳川现在成了商州的恐惧,但他们毕竟还是人,你不能去把他们全抓起来,或者枪毙了他们吧,政府正考虑是否要封锁了那里,作为一个禁区。”
“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
“商州需要这样一个禁区。”
“你说什么?”
我转过了头从过道走开去,走到了楼梯口,眼泪唰唰地流下来。专员莫名其妙我的突然走开,他还在叫着我的名字,说:“你怎么走了?去他的,没有狼了,却有了人狼了!”我径直地从楼梯上跑下去,口中喃喃自语:商州再也用不着投放新的狼种了。
商州,我曾经写了多少关于商州的美丽的故事,而被国内国外众多的读者知道了商州。商州这个名字其实是古代对这块地方的称谓,我第一次之所以用这个名字,是为了防止当地人在我的故事里对号入座,但商州被外界广为知晓之后,州城也随之更名为商州市。对于这一点,我是非常欣慰和自豪的。当然,商州对于我的回报也是相当地丰厚,我的知名度扩大,全地区的党政领导和普通老百姓把我当作他们的一张名片,甚至曾在一次地区社火芯子比赛活动中,我被作为一台芯子的题材,和那些历史人物、神话传说的情节一起有着造型而抬着招摇过市。据说,扮演我的是一个三岁的孩子,高高地捆扎在铁架上,外边穿着一件呢子大衣,戴着鸭舌帽,手里拿着一摞写着《商州的故事》的书的模型。孩子因为是从清早就捆扎在了铁架上,又游行了半天,尿憋得难受就哭起来,他的母亲一直跟着芯子跑,不住地喊:“不敢哭,你是子明,你不是毛毛了,哭了人要笑话的!”孩子是不哭了,但尿却尿下来,一直尿湿了呢子大衣又淋湿了芯子台。也有过许多外地的读者读过了我写的《商州的故事》,心向往之,不远千里自费去商州旅游,旅游之后来到省城寻到了我,说我骗了他们:商州哪里是富饶美丽呀,不就是穷山恶水吗?我说,你们缺乏感情,天下哪儿有不认为自己的母亲伟大的儿子呢?话是这般说,我并不后悔我对商州的歌颂,这或许是一种基因也是一种责任,我要继续报告着商州所发生的事情。但是,这一次,我在商州为拍摄狼的照片的前前后后过程,我回省城后却没有写一个字,甚至缄口不提。现在雄耳川出现了人狼事变,又该是多么大的事,全省的报纸、广播、电视上都没有报道,专员告诉我后,我竟也不愿对任何人轻易提说。这实在是一件悲哀又羞耻的事,它不能不使我大受刺激,因为产生这样的后果我是参与者之一啊,憋住不说可以挨过一天,再挨过一天,巨大的压力终于让我快要崩溃了,我于是在家关了门窗,悄悄告诉了与我有隔阂的老婆。老婆也是恐惧万分,我发现她常常偷偷地观察我,她一定在心里也怀疑上了我有什么变异,虽然没有说破,又表现了对我的亲热,其亲热的程度似乎比我们闹矛盾以前还要好,可我就在第三天下班回来,发现不见了舅舅送我的那张狼皮。
那一天,是商州的施德主任来单位找我,他人枯瘦得如干柴,我的办公室在七楼,他说他是拿了一张报纸上两层楼坐下歇二十分钟,七层楼整整爬了近两小时。他衰弱成这样令我惊骇,问他怎么到省城了,是工作调动了吗?他说是送黄专家到精神病院来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原本想问问他知道不知道我舅舅的事,但我什么也不说了。下班回到家里,我就没见了狼皮。
“狼皮呢?”我问我的老婆。
“我把它埋掉了。”她说。
“你怎么把它埋掉了?!”
“你觉得引狼入室好吗?”
“你是不是看着我也要成人狼了?”
她一下子搂住了我的脖子,泪水满面,说:“你不是的,你不是的!”
“可我需要狼!”我声嘶力竭地喊起来。
她立即用手捂住了我的嘴,又极快关了门窗,不愿让外人听见。但我还是呐喊道:“可我需要狼!我需要狼——!”
1999年9月8日草完初稿
2000年1月9日修完第二稿
2000年3月2日改毕第三稿
2000年3月24日改毕第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