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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狼(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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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喂!”我招喊了。

那人仰起头来看我,表情木木的,看了一会儿,没有惊叫,却嘿嘿嘿地冲我傻笑。

“他有病?”我问烂头。

烂头说:“你才有病哩,人家热火地招呼你哩!”果然那人在说:“到家里去吗?”

“家在坡凹里?”舅舅问。

那人点点头,看看我们脚上的鞋。

“家里有吃的吗?”

还是点了头,看我们脚上的鞋。我们三人除了舅舅是麻鞋,我和烂头都是皮鞋,并没有什么特别处。

山里人好客我是知道的,但我想不到这罗圈腿连我们是谁,来干什么都不问就往家里请,常听说一些逃犯身无一文竟长期藏在深山,可能就是这样藏下来的吧。我们随着罗圈腿在溪边盛了水往半坡去,上了一个弧形的梁,梁后的凹里竟然伏着一处房子,房子没有院墙,面前的场地却大,东边是一个禾草垛,西边有一盘石磨,而石砌的半圆形梯田一层一层顺凹势而下,犹如巨大的鱼鳞甲。我兴奋这风水好,罗圈腿又拿眼睛看我们的鞋,眼里闪着疑惑。

“请我们来的又不愿意让去你家了?”

“你们是没来过我家吧?”

“嗯?!”

“没来过就好!”罗圈腿说,“我是干一天活晚上就累死了,半夜里起来尿,炕下边总见有我的草鞋,我老婆的花鞋,还有一双黄胶鞋的;天明起来,却只有我的一双草鞋,我老婆的一双花鞋,我就……”

舅舅说:“你半夜里怕是看花眼了。”

“看花一次,不会三回四回都看花吧?”

我和烂头就哧哧笑,烂头小声说:“那是我的鞋嘛!”我赶忙就捂他的臭嘴,说:“你可瞧好,我们没一个穿黄胶鞋的。”罗圈腿就嘿嘿嘿地笑起来:“你们不是黄胶鞋。”

他领我们转过在三棵一凑的树上围搭起来的谷秆垛,我就看到了屋山墙下一个头发蓬乱如斗的女人坐在木墩子上,地势高,落日的晚霞还有一抹照着,她解着怀捉虱子。听见脚步声,头并不抬,尖声说:“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尿桶里的尿要在屋里生蛆了,你咋的不倒?”罗圈腿说:“来客了!”女人方抬头看到了我们,说:“来客了?”捋起裤腿抓痒,腿又黑又粗,霞光里麸子片一样的东西在飞。罗圈腿说:“来客了,端一盘馍馍,调一碗酸菜,咱不是有猪油吗,煎一下啊!”女人说:“哪儿来的猪油?你还有本事弄来猪油?!”罗圈腿赶紧在屋前的檐簸上取下一小篮蓖麻籽,剥了那么十几粒,进屋去烧锅了。女人就看着烂头笑,让烂头坐在门槛上,将门闩上挂着的男人的烟袋给烂头吸,烂头不吸。女人又叫道:“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咱那梳子呢?”罗圈腿便又拿了梳子给了她,抱一捆柴再进屋去了,女人就梳她的乱发,不住地唾着唾沫往头发上抹。我悄声地问烂头:“她叫她的丈夫是老(尸上从下),老(尸上从下)是什么?”烂头说:“你不知道(尸上从下)呀,jīng • yè嘛,骂人的,加个老字是年纪大的男人。”我说:“哦,他男人不大嘛!”女人却听见了,说:“他还不大?他比我大十五岁哩,他十五岁这么高了,”用手比画着烂头的肩,“我才一岁哩!”男人已经把馍馍端了出来,说:“你,你……”女人说:“我怎么啦,你还不算老吗,王生不死,我哪儿能到你的土炕上?”

这是一个刁婆子,我们就不多言了,随之煎好的浆水酸菜也端出来,还端出来一只蒸全鸡,但是木刻的,敲着嘣嘣响。馍馍是黑面蒸的,特别大,上边印着手的纹路,烂头还说:“掌柜有福嘛,指纹是斗状。”女人赶紧说:“那是我的指纹哩,你瞧瞧,我十个手指都是斗纹,十个斗!”将手伸给烂头,烂头就把手接住,翻过来翻过去,捏捏搓搓。舅舅瞪了他一眼,他把女人手放下了,说:“好手。”

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吃下一个馍馍,又吃下一个馍馍,伸手再去抓第三个馍馍,女人突然手就伸进怀里,摸了摸,似乎摸出个什么来,放在手心看了看,罗圈腿立即踢了她一下,她看着我笑笑,手一丢,说:“我还以为是个虱子哩!”烂头偏歪了头去,拿眼在地上盯,同时说:“我还以为不是个虱子哩!”我立即恶心了,放下筷子,舅舅说了一句:“出门了,口要粗哩!”就问起那女人:“坡上只住了你一家,这里有狼吗?”

女人说:“人身子生虱,山身子生狼,怎能没狼?”

罗圈腿赶忙纠正:“没狼了,这些年哪儿见过狼的影?”

女人说:“怎么没狼,没狼,是你把王生吃了吗?!”罗圈腿说:“好好,有狼,有狼。”女人就得意了,一扑嗒坐在了烂头的身边,也抓起一个馍馍来吃,一边吃一边说,刘妈那贼媒婆子,我就要骂她哩,是她哄我说没狼没狼,我才嫁到沟垴的王生家的。闹洞房的人逼着我和王生亲嘴,当那么多的人怎么亲嘴,就不亲!他们就把王生拉出去绑在门前枣树上让雪淋着冻,说我不亲嘴,看王生冻坏了我心疼不心疼?我只说一个大男人家的能冻成什么样儿,就是不应声,可他们偏不肯出去解开王生,只是闹腾我。我是不是黑?黑是黑,可我是黑牡丹哩,他们都这么说的,我也知道他们把王生拉出去了好来占我的便宜。趁机会,这个在我腰里摸一把,那个在我沟子上拧一下,还在我怀里揣。他们都是光棍,我真傻,心想他们没见过女人,揣就揣吧,直闹腾到下半夜,才记起王生还在门外哩,出去看时,王生就叫狼吃了。

“狼把新郎吃了?!”我叫道。

“可不就吃了。”女人说,“狼是怕光怕火的,那晚上家里灯火通明的,但狼偏就敢来了,来了把王生吃了。狼是先咬断了他的喉咙,就挖着吃他的肚子,大肠小肠流了一地,脚手是麻绳绑了的,脚手好好的。”

罗圈腿过来给酸菜盆里加酸菜,故意站在女人的面前,说:“不让你说王生,你还是说!他王生是猪变的,哪有一个男人长得白白胖胖……他原本就是狼的一道菜嘛。”

“你好好咒王生!”女人说,“你要不死,我天天就说我的王生,王生噢王生——!”

罗圈腿难堪地对我们笑笑。

“王生被狼吃的时候,他一定是叫喊了的,”女人还在说,“可屋里闹腾的声大,谁也没听见,狼有吃过小孩子的,可谁会想到一个大男人家也叫狼给吃了!”

罗圈腿用脚踢着女人,女人用脚也踢了男人,竟呜呜地哭,罗圈腿抱了她就要往屋里拉,她抱着木墩子不走,人和木墩子就被拉着一块儿往屋台阶下蹭,女人忽地抓住了烂头的腿,罗圈腿就不拉了,烂头说:“我扶你回屋歇着吧。”女人竟站起来,被烂头搀进屋去。罗圈腿就继续招呼我和舅舅吃饭:“吃吧吃吧,这里以前真的有狼哩,你们瞧瞧,这墙上画过的白灰圈,门前也挖过陷阱,我还有狼夹子哩,可现在好几年却没见过狼的影子。跟狼搅拌了几十年,习惯了,突然没了狼,我坐在门前吸烟,还老想,怎么没了狼呢?”

女人在屋里说:“你当然想哩,是狼送你了一个老婆嘛!”

不知什么时候,翠花是跑进了屋去的,它忽地跑出来,叼着的是女人的一只破鞋,说:“妙,妙,妙!”舅舅就喊道:“烂头!烂头!”

烂头从屋里出来,怀里抱着六七个馍馍,说:“我给咱要些干粮哩。”

吃罢了饭,天就黑了下来,一盏马灯点着了放在屋庭的柜盖上,罗圈腿要留我们过夜。屋庭里只有一面大土炕,留下来往哪儿睡呢?女人却说这么大的炕,十个八个都睡得下,就用炕刷子刷炕席,展被子,罗圈腿则拿了一根扁担放在炕中,说我们两口子睡在这边,你们三个睡那边。烂头说:“我们都是学过习的,隔不隔无所谓!”舅舅却坚持要走。

我说:“咱不住啦?”

舅舅说:“这儿住不成!”出门就走。

烂头已经把行李卷放在了炕上,富贵却把行李卷叼出来,气得烂头把富贵踢了一脚。

“他们要走,走了去,你就住下来。”女人说。

“这我就不敢了。”

“他是谁,人咋怪怪的?”

“是我们队长!”烂头说。

女子噘了嘴,坐在炕上也不肯起来了。

是罗圈腿送我们上的路,他甚至将三根火绳点着,让我们一路上甩着,说是能防野物也能避鬼。他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沟垴的峁梁上,指着那一处已经倒塌成一堵破墙的废庄基说,王生的家原先就在这儿的。

月光下,捆绑过王生的枣树还在,我站在枣树下,想象着狼怎样在这里吃掉了王生,不禁毛骨悚然,身子摇晃了一下靠住了枣树,枣树唰唰唰地响,几颗去年的干瘪了的枣粒就掉下来。

罗圈腿却向旁边的一个磨台走去,磨台已塌了一半,磨扇还静静地在月下泛着冷光,烂头悄然地对我和舅舅说:“那女人看着窝囊,其实长得不错哩……”舅舅说:“满口的锥子也不错?”烂头说:“那牙白呢!”舅舅说:“你这德行,受不得美人计。”烂头就轻狂了:“她给我上美人计?看我怎么个将计就计!”我说:“烂头你口真粗!”罗圈腿却在磨道外蹴下来,我还以为他是去那里大便了,却见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然后捡了一块石头使劲砸了起来。我莫名其妙,过去看时,磨台那边原来是一个坟丘,罗圈腿说,这是王生的坟,埋着王生的一颗头和脚手的,他是在王生的坟上钉桃木楔哩。

“我恨王生哩!”他说。

“你应该感谢他才对呀!”我说。

“他的鬼魂一定是附在我老婆身上的,你不知道,那婆娘这一年半了,嘴里只说着她的王生,晚上就是和我睡觉,她还是叫着王生,她叫一声,还要我应一声。”

“你应该把楔钉在狼身上,”我说,“王生的坟是修在狼肚里的。”

重新经过了枣树下,罗圈腿拿脚蹬了蹬,树上的干枣全落了,他捡了一把给我,自个将一颗塞在嘴里,舅舅却把我的手打了一下,枣子打飞了,他说:“有冤魂的果子吃不得的!”罗圈腿登时大惊失色,说枣子他却咽了,那么大的枣子,一到嘴里咕噜就咽了。

翻过了峁梁,再走了二十里的下坡路,到了一个叫刘家坝子的小镇上,天已经大亮。镇街是一条长巷,都是装板门面,粉刷着黑色,而露出一半在墙外的柱子一尽染着白灰,给人一种瘦而硬的感觉。有趣的是,北边的街房一律往东倾斜,最东头的那户人家山墙被三根粗木顶抵着,南边的街房一律往西斜去,西头一家墙外是一棵大药树。小镇上以前肯定是发生过地震,我瞧着就想笑,若是偷偷搬掉那三根粗木,或伐倒了大药树,刘家坝子就稀里哗啦夷为平地了。但山民在悠然地生活着,一家铁匠铺里,穿着雨布做成围裙的一老一少锤起锤落,周身火花四溅,一边招呼着提了一吊腊肉匆匆跑过的妇女,一边对着街对面在屋檐瓦槽里掏雀蛋的孩子问:有没有?掏雀蛋的是三个孩子,一个踩着一个肩叠罗汉,上边的那个应声“有的”,将带着麻点的一颗蛋丢过来,打铁的少年跑出来慢了一步,蛋跌在地上碎了,蛋里竟有了小小的雏雀。再掏,是颗空蛋壳;再掏,掏出一条蛇来;一个惊叫,三个孩子摔倒在了街路上。

我们打问了三户人家,三户人家都可以接客,烂头却一一要看过女主人。烂头的观点是对的,女主人干净利落了,家里肯定床铺整洁,饭菜爽口。最后选中的是街正中的一家,女主人却是个麻子。进了店,人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了,饭没吃抱着枕头便睡下,富贵和翠花却精神大,叫喊着在屋里跑出跑进。主人家的孩子在吃早饭时,屋梁上几只老鼠打架,一只掉下来正好砸在米汤碗里,米汤溅开烫了孩子的脸,碗也破碎了,孩子就将老鼠浇上煤油在街后的土场上点燃了,老鼠受痛拼命地跑,结果钻进场边的一个麦草垛,麦草垛就烧着了。街上人七手八脚将火扑灭,富贵和翠花也来回跑动,用身子滚着灭火,翠花竟把一根胡须也燎焦了。邻旁的一个青年瞧见翠花妩媚可爱,便生了邪意,用一条小鱼引诱了翠花到他家,富贵当然是要保护翠花的,也跟了要去那家,竟被青年踢出门外。富贵折身回来摇舅舅的床,我们实在是太乏了,扑救麦垛火灾那么大的声响竟全然不知,富贵摇床摇不醒,叼了臭鞋放在舅舅的鼻子上,舅舅才醒了。待我们去了那家,青年正开了门放翠花出来,烂头一把揪住了青年就打,问是不是想把翠花偷走或勒死吃肉呀?青年解释了半天,方是这里兴一种蛊术,即将猫尿撒在一块手帕上,再将手帕铺在蛇洞口引蛇出来,蛇是好色的,闻见猫尿味就排精,有着蛇精斑的手帕只要在女人面前晃晃,让其闻见味儿了,女人就犯迷糊,可以随意招呼她走。烂头一耳光抽了青年个趔趄,骂道:“你狗日的比我还行嘛!”吓得青年撒腿逃跑,等我们离开了镇子也没敢再回家住。

觉是无法再睡下去,屋主开始做饭要给我们吃,烂头主张吃锅盔热豆腐,帮着屋主去忙活了。舅舅却闷不作声坐在条凳上从窗子里往外看,我问他怎么啦,他说没啥嘛。我跑上街买了一瓶白酒,他笑了一下,在两个杯子里倒了,推给我一杯,端那一杯自己要喝时手抖了抖,酒洒了一些在桌子上,舅舅低下头在桌子上吮咂了几下。

“这几天了还没见着狼哩。”他说。

“不打紧,”我说,“要是走到哪儿就见着,便不是只有十五只狼了!”

“我心里总慌慌的。”

他从脖子上掏出那块金香玉来。金香玉是有过拯救老道士生命的故事的,我说:“你有什么感觉吗?”

舅舅说:“我普查的时候在街后的塬下发现了七号狼的。”

我说:“吃罢饭了,咱到塬上看看去。”

“用不着的,现在不在这里了,”舅舅说,“凡是有狼,我能感觉来的,那狼皮褥子就扎人了。我也说不清,一到这镇上心里就不舒服。你闻闻,这金香玉味儿是浓了吗?”

我闻了闻,奶油巧克力味很浓。

“这有些怪怪哩。”舅舅说。

我闻金香玉的时候,烂头正端了一箱才出锅的热腾腾的豆腐往堂屋的饭桌上放,瞧见了问那是什么稀罕物儿,舅舅却将金香玉塞进了胸前衣服里,偏不让看,烂头就说:“一块石头片,有啥稀罕的,又不是珍珠玛瑙!书记,我可有一件宝贝呢!”放下了热豆腐,在怀里掏,掏出一个小瓶儿,瓶子里是一团红色的棉花套子。我说是什么药棉?烂头把我拉到后门外,悄声说:“避邪的,是专门弄来的处女经血棉花套子。”我问哪儿弄的,他说战利品嘛,一脸的得意。我就说烂头你真脏!烂头却说你拉出来的屎还不都是从你嘴里吃进去的?并要我不要告诉舅舅,舅舅没真正见过女人,知道了会忌妒他的。舅舅在窗前喊:“烂头,你鬼鬼祟祟叽咕啥的?!”烂头就走进去,大声喊:“吃饭吃饭,掌柜的,把辣子醋快拿来,我们队长要饿死啦!”

锅盔是那一种类似锅盖大小的硬饼,豆腐则是用刀在豆腐箱里直接下一大块,划开小块了浇上辣子醋水儿,确实是可口。我吃了两碗,舅舅吃了三碗,烂头响声很大地吃了三碗,又去盛第四碗。

“你瞧他像猪不像猪!”舅舅笑着说。

这时候,门外的街上一溜带串地有人走过,男人们都是黑衣黑裤,在头上或腰上缠了很脏的宽布,脸上脖子上却皱纹纵横着黑红色的油肉,妇女们的衣服却十分鲜活,差不多大红大绿,且腰身窄狭,襟角翘起,像是牛皮影戏上的人物。我就拿了照相机出来拍照,才知道小镇此日逢集市,我们就决定逛逛集市再赶路也好。

我是从未经历过山区的集市的,四面八方山沟里的人都朝镇街上涌来:买者的背着背笼,提着篮子和口袋;卖者的扛着木,挑着柴火,黄花菜,木耳、猪羊鸡狗;不买不卖者多是妇女儿童,为的是小吃摊上的饸饹或煎饼,为的是人窝里的热闹,大呼小叫,抖俏逞能。小街是青石条铺成的一个慢坡,慢坡最高处是座石头桥,石桥的栏杆断了一半,在慢坡下去,街两边摆满了各类小货摊,大到粮食、蔬菜、农具、布料,小到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应有尽有。一摆一溜的凉粉摊、胡辣汤摊、面摊、炸豆腐摊,五花八门,面前或蹲或站了一层人,大声吆喝:辣子,辣子,辣子放汪啊!洗碗水涮锅水就地泼倒,一股污水就沿着桥面流下来,桥头慢坡的行人就跺了脚骂:流长江喽?!我们在集市上转悠,富贵不知从哪里叼了块骨头,龇牙咧嘴在那里咬嚼,我不住地叫:富贵,富贵!富贵说:汪!就是不肯近来。舅舅说:“狗是跑不丢的,猫却是谁给吃的跟谁走的,翠花呢?”我回头看看,翠花在烂头的怀里,烂头却在离我们很远的后边,一对眼珠骨骨碌碌四处乱瞅。他大声叫我书记,惹得行人都朝我看,我便也拿出很有派头的架势,说:“有事吗?”他跑近了,低声说:“叫你一声书记,你还真以为你就是书记!!”我说:“书记做大了,秘书也就大了嘛!”他说:“没想这山圪(土左老右)地方女人都有水色哩。”我说:不错。他又说:“真不该扇那小伙的耳光,若要一条手帕来,试试真会迷惑了人?”舅舅走过来,烂头就不说了,舅舅问我:想不想看看扁尾猪?

什么是扁尾猪,我不知道,烂头就要我买一包烟给他,他可以告诉我。我真的买了烟,给他和舅舅每人一包,他说这问题简单得跟个一字一样,知道吗,狼是常常到村里来叼猪的,但并不是什么样的猪都叼,叼去的都是尾巴尖是扁形的猪。我问为什么扁尾猪是狼的一道菜,他答不上来了,“这些狼没给我解释过”,他说。下了桥那头的慢坡,往右一拐到了河滩,那里站着卧着上百头待市的猪,舅舅并没有询问谁家的猪是扁尾,只是讨猪的价钱,压压这一头猪的脊梁,踹踹那一头猪的肚子,提了一头猪的尾巴,才说:价钱太贵了,伙计,这是扁尾猪!卖主说:“这不瞒你,是扁尾猪,可现在没有了狼啊!”我提着猪尾巴,果然是扁平的,以此看了十三头猪,竟有五头是尾巴尖又平又扁的。

“怎么会没有狼呢?”舅舅和烂头蹲在那里与卖主抽旱烟。“要是没有狼,政府也用不着颁布禁猎狼的条例了,等狼又来叼猪,打不能打,白白给狼交粮了?”

“已经没有了还禁什么猎?两三年了,刘家坝子还没听过哪一家的扁尾猪叫狼叼了的,现在坏人这么多,哪还会有狼?”

“变人了?你说说,哪个是狼变的?”

他们呵呵呵地笑起来,卖主从嘴里拔出口水淋淋的旱烟袋递给了舅舅,舅舅把旱烟袋塞进自己的口里抽那么几口,又拔出来给烂头。我没有过去凑热闹,兀自拿了照相机为这些猪拍照,但相机出了毛病,摆弄了许久,可以照了,人群里一个男人背着一个男人匆匆而过,后边跟着一个手里攥着手帕的女人,女人抬头看见了我,立住脚“啊”的一叫。这是山梁那边罗圈腿的老婆。

“你也来赶集了?”我说。

“我哪有这闲福。你走吧,别让他哼哼!”她吆喝着背着男人的男人往前走,继续说:“老(尸上从下)贪嘴哩,吃了一颗枣,不吐核儿就咽了,你见过吃枣不吐核的人没有,你见过枣核竟那么大,两头尖得像锥子?屙的时候枣核堵住屙不下来,老(尸上从下)拿手掏哩,掏不出来,沟子眼血流了一摊,来镇上给他看医生了!”

我又惊又好笑,想罗圈腿是在捆王生的枣树上吃的枣,那枣一定有王生的冤魂,才要问医生看得怎么样,女人却说:“你一伙的那个瘦子呢?”她问的是烂头,我不愿告诉他烂头就在那不远处,哄了说烂头在桥那边面馆里吃饭哩,女人哦哦地应着,一摇一摆地往前走了。但这时候又一个女人过来问我的话。

“小哥哥,”她说,“那边蹴着吃烟的是不是姓傅?”

这女人其实已经在前边的拴牛桩前站了许久,一直朝着我们看的,她一头的黄发,用一件印花布包着,刚才我瞥了一眼还想:山区的女人也时兴把头发染色呢!抬起头来,看清了那黄发并不是染的,是从根到梢都黄,亮着光泽。我说:“是姓傅,你认识他?”

女人说:“真没想到,能碰上他,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立即呐喊舅舅快过来。

“恩人,恩人!”女人给舅舅跪下去,额头清晰地在地上磕响,舅舅莫名其妙,赶紧把她扶起来。“你,你是……”

“你不记得我了,我姓金!”

“哦,金长水的闺女,记得记得,长这么大了?!”

女人笑着的脸尴尬起来。

“你真的记不得我了,”女人说,“你救过我的命。”

“我救过你的命?”

“在月照山,你还没想起来吗,你瞧瞧我这指头。”

女人举起右手,右手的中指断了一半。但舅舅仍是一脸的疑惑。女人见舅舅还未觉悟,遗憾地摇了摇头,对舅舅说她会一辈子记住舅舅的救命之恩的,她一直为舅舅祈祷,愿舅舅这样的好人寿而永昌。舅舅有些不自在,开始把腰带解下来,有些热,但立即又系紧了。女人还是拿眼睛定定地盯着舅舅看,她伸出了手,捏去了粘在舅舅肩头上的一只小虫子。这当儿,有人在长声咳嗽,我抬头看见远处站着烂头给我招手,我走过去。

烂头说:“你好没眼色,站在那儿干啥?”

我立即也悔不及地打自己的头,却问:“这女人是谁?”

“没见过,”烂头说,“漂亮得很嘛!”

我就偏移了身子,挡住了他的视线,问他跑到哪儿去了,刚才见到了王生的老婆,她今日可算是把脸洗干净了,还问到你的。烂头却说:哪个王生?我说昨日还谋算着住在人家屋里不走,今日就忘了。烂头说,我是猴子掰苞谷,掰一个撂一个,都记着累死我呀?歪了头又瞧舅舅,立即努嘴示意,我回头看看,舅舅和那黄发女人还在说话,黄发女人在怀里掏什么,但对襟衣的扣子是古式的布纽,一时解不开,终于掏出来了,是两个桃子,桃子大而红润。烂头说:“那不是桃子,是奶包。”我骂道:“谁你也作践!”但蓦地想:这四月天里,哪里就会有了桃子呢?一时疑惑不已。女人把桃子要送给舅舅,舅舅却是不要,两个人推过来让过去,女人只好将桃子又塞进了怀里,就从人窝里走了。女人走远,舅舅还站在那里发愣,我和烂头过去说:“是不是我们在这里,你故意不肯与人家相认?”舅舅骂了一声:扯淡!

我们在饭店里吃饭,商量着今天下午往北边的塬上去还是明日去南三十里的高坝坊。舅舅说高坝坊在明清时是有名的金矿区,现在是废了,留下了无数的矿洞,矿洞都曾是狼居住过的。他这么说着,突然就击掌叫道:“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我和烂头倒吓了一跳。

“还记得上午见到的那女人吗?”舅舅说,“她是一头金黄头发吧?”

“是一头黄毛。”

“你在哪儿见过这么黄的头发?”

“电视中的外国人。”

“那是只金丝猴?!”舅舅说,“肯定是金丝猴!”

“她是金丝猴?!”

“是金丝猴,”舅舅说:那一年他是和成义在月照山打猎,遇见了一只狼,狼和他们在梢林里兜圈子,狼的智力绝对不比人差,周旋得他们都快要神经了。成义这时候发现了目标,连放了数枪,过去看时,打得趴在地上的却不是狼,是一只金丝猴。这只金丝猴的前爪被打断了一根脚指头。成义把它抓起来,金丝猴大声尖叫,成义怕让人知道,用绳子扎了它的嘴,脱下衣服包住。金丝猴是不能捕杀的,他请求成义赶快放了,但成义偏不,说金丝猴的皮值大钱,南方有人来收购的。他拗不过成义,成义把金丝猴带回到镇上,就把金丝猴缚了四肢藏在村外的一个破窑里,去和收购金丝猴皮的南方商贩联系,他就去报告了派出所。

他的原意是能抢救金丝猴就是了,可派出所的人去了破窑,并没有见到金丝猴,却正碰上成义在qiáng • bào一个女人,女人在竭力反抗,而成义则撕烂了人家的衣服,将人家的ru头咬破,下身也抠出了血来。派出所的人来后,那妇女哭着逃走了,但成义承认他是抓住了一只金丝猴藏在破窑里,却发誓他没有倒卖金丝猴,他来破窑里取金丝猴时,金丝猴不见了,偏偏有那个女人在这里。这是他思想败坏,起了歹念。派出派很快抓到了南方来的商贩,并搜到许多金丝猴皮和蟒皮,也交代了曾经要和成义做一回金丝猴买卖的事,商贩和成义便一块被逮捕了。

“这金丝猴在这儿碰着我,它来感谢我了,它竟然还能记得我!”

“舅舅不是在说梦话吧?”

“咋的?”

“你救的是金丝猴,可来感谢你的是一个女人!”

“没脑子!”舅舅噎了我一句,“金丝猴成精了,成义qiáng • bào的也肯定就是它。”

“还真有这等事?!”

“这有啥诈唬的?”

“这么说,什么都可以幻变成人的,那个卖猪的人说狼都上世成人了,也不是一句戏谑话!”

“菩萨都有三十六相哩!”

烂头却叫苦他的艳遇里会不会也有着一些并不是真人的,我疑惑昨日在王生家,舅舅坚决不让住在那儿,又说过王生老婆的长牙,是不是舅舅感觉到那老婆也不是正经的人了?

这次进商州,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情太多,但令我思维发生改变的莫过于野兽是可以以人的面目出现。过去读书,书上说神祇常常以人的形状在大街上、商店里,或普普通通的饭馆内出现,说不定你身边的就是神仙或者妖魔,我总以为这是比喻和文学家们的艺术之语,原来深山里的山民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并看得那么平常自然,而现在又使我真真切切地目睹了。我突然有了一种浪漫之想,舅舅和那个金发女人的奇遇既然有着如此美丽的故事,何不再了解清楚,写出一部小说或一出戏剧呢?我和烂头耳语起来,相信那个金发女人没有走远,还在刘家坝子里,就决定出去寻找,但舅舅却抬起头来说,他得到北边三十五里外的丹凤县城去一趟。

“你们同我一块儿去不?”他说,“坝子里有蹦蹦车,一会儿就到了。”

说的是关于寻找狼的故事,但真正要寻找的狼迟迟没有出现,而舅舅却又要到丹凤县城去,作为故事中的我多少产生了怀疑:能寻找到狼吗?舅舅普查到的十五只狼数目是准确的吗?他这次出来是真心协助我呢还是仅仅为了心理的慰藉?他豪爽刚烈的性格渐渐在我心目中变得阴冷,古怪,难以捉摸。但舅舅毕竟是舅舅,毕竟是领导着我们的队长,我不能违拗他,烂头也肚里不满嘴上不说,我们坐上了一辆三轮摩托改造成的运货车,他的头痛病就发作起来,哼哼唧唧,随着货车剧烈地颠簸,脑袋在车厢上一磕一碰,后来就头抵着厢角,令我想起了生产着的大熊猫。州城离我们是越来越远了,黄专家是继续在医院里接受治疗呢还是送进了疯人院?施德主任会改行吗,改行又能改到什么单位去?运货车开得飞快,路面的土坑又一个接一个,车就像跳舞,我的思绪便不停被打断,在悬崖峭壁上开凿出的路面拐弯处几乎都是硬折成的,有几次险些和对面开来的车辆相撞,我紧张得抓住厢栏蹲着,叮咛道:师傅,开慢点!司机叼着烟卷儿说这还快呀?你不就是带了个照相机嘛!一进了县城,车停下来,我的痔疮就犯了。我是上下都有毛病的人,口腔溃疡还没完全好,现在痔疮一犯,感觉大肠头子掉了下来,只好走路匡起腿,且不住要靠边用手托托屁股。而富贵也成心恶心我,我靠在墙上一托屁股,它就乍起后腿,露出那一节不洁之物将尿撒到墙上去。

县城有纵纵横横的几条瓦房街,顺着一座山坡直蔓延到河边,舅舅一直黑着脸,他在前边走,我们在后边跟着,也不知道他这要去干什么?街上似乎有许多人认识他,他一和人打招呼脸上才活泛开来。

“舅舅好人缘!”我说了一句。

“当然喽,捕狼队的嘛!”烂头说。

“可没人招呼你?”

烂头说,十年前他在青阳山的小煤窑里下井当煤黑子哩。那时候,一股狼偷袭过丹凤县城,城东关的十八碌碡桥上一连咬死咬伤三个上夜班的人,弄得满城人心惶惶,县政府就请来了捕狼队,三天三夜潜伏在桥头等候狼的出没。果然在那里打死了两只老狼,又查寻狼蹄印,在县城北十五里的青阳山寻着了狼窝,一举打死了另外两只大狼和三只幼狼。原本那里是一个狼的家族,四只狼分别是两只公狼两只母狼,母狼生了幼狼,两只公狼为了获得妻子的食物来叼人叼猪的。从青阳山下到县城有一条简易公路,拉煤车从那里经过,两只公狼常常在山崖上等候车辆,车辆经过时从崖头上跳下去藏在车上,到十八碌碡桥头再跳下来。捕狼队就是潜伏在桥头发现了狼的来龙去脉的。消灭了狼,县上召开了庆功会,捕狼队的人都披红戴花,每人奖励了千元。烂头就是那一次寻着了舅舅,死缠硬磨参加了捕狼队的。

“噢,”我说,“舅舅之所以要到这里来,是要重温英雄的光荣啊!”

“扯淡!”舅舅回头骂了一句。

“傅队长,傅队长!是县政府又把你请来的吗?”被舅舅骂了一句,我脸上有些挂不住,靠了一根电线杆托了一下屁股,从对面小巷走出三个人高声叫喊舅舅。他们的声音颤颤的,似乎有些口吃。

舅舅站在那里,阳光照在脸上,眉毛皱了倒八字形。

“你说什么?”

“县政府没有请你?”

“我是省里州里的领导啦?!”

“是省里州里的领导,他们只有挨训的分儿了!”那些人说,“你不知道啊,县东十八里地的黄家堡出了shā • rén狂啦,你听听,叫尤文,多雅的名字,可他杀了四十八个半人,在他家后院刨出了四十八具尸体,还有一条人腿!杀了这么多人,你以为他是人高马大一脸横肉吧,不,个头才一米五八,老婆还是个瘫子,但他就是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shā • rén总得有个shā • rén动机呀,比如图财因奸或者有冤有仇,全不是,这就怪了,我们还以为县政府请了你来,看尤文是不是狼变的?”

“你说天话!”舅舅说。

“这么大的事,我敢造谣?”那人说,“你到黄家堡去看吗,尸体摆了一大片,警察围着,上面还搭了帐篷,说是别让外国的卫星拍去了照片丢咱的人哩。你去看看吗,尤文不是狼变的怎么就杀那么多人?或许你一见他,他就显狼身了。”

“他就是个狼,我又能怎么着?”舅舅说。

“你是捕狼队队长啊!”

“捕狼队早解散了。”

“你不是还这一身的打扮?!”

舅舅的脸陡然涨红,他明显地不自在,转身在一家杂货店摊上翻看着一堆瓷器,问了一下价,就兀自往前去了。我和烂头紧追不舍,拐了几道弯,一边是高墙一边是菜畦地,远远地有一个黑漆漆的铁门,门上有岗楼和铁丝网,站着带枪的武警。我看到了那一个牌子,上面写着“丹凤县监狱”。

“咱怎么到这儿来了?”我站住了不动。

“来看看成义。”舅舅说。

舅舅到丹凤县城来,原来是为了探望在押的成义,是那个金发女人勾起了他对另一个猎人的怀念还是内疚吗?我和烂头交换着眼色,默默地看着他向武警说明着什么,武警似乎并不同意,他掏出了证件,又解了上衣让武警看他的伤疤,最后算是通融了,他跑过来,征询着烂头和我:愿不愿意一块儿进去?烂头拒绝了,他说他头痛,而且他负责拿枪和管着富贵和翠花,监狱是不允许带这些东西进去的。“我也不去,”我说,“我不认识那个成义,我得去买痔疮膏了。”舅舅勾头想了一会儿,转身往监狱门口走去,等我们差不多走过那畦菜地头了,他咔咔咔地跑了来,对我说:“你能不能借我一百元钱?”

“钱?”我说。

“我给他捎条烟吧,他是个烟鬼。”

我掏了一百元钱给他,“你们在巷口那家饭馆等着我,我不会待久的。”他说。

我和烂头坐在饭馆里要了两碗面汤来喝,烂头说:“我倒没啥,你一个省城人了,坐在饭馆里只喝面汤,你瞧老板连桌子都不愿给咱擦!”我说:“等队长来了一块儿吃吧。”烂头说:“我口里寡得很,咱是不是先来一碟蝎子?”蝎子,我吓了一跳,“你就是敢吃,哪儿来的蝎子?”烂头努了嘴往窗外,巷对面的一间门面真的写着“刘家蝎子宴”。烂头就出去了,很快端了碟活蝎,叫嚷着说是酒泡了的,捏出一只提在手里,拿牙轻轻咬掉了蝎尾尖,然后丢进口里嚼起来。我胆小,不敢动。“你不吃?”他说,“香得很的!”我说:“我原本以素食为主,今日看着你这么个凶残劲,往后我是彻底不动荤了!”于是,我们以吃荤吃素是凶残还是善良发生了争论,我没有想到烂头为了证明他吃活蝎的正确,竟给我算账:正是有吃活蝎的,才有人去捉蝎子、养蝎子,有人开饭店卖蝎子,这使多少人有事干、有钱挣、有饭吃呢?“我虽没在这个县上猎过狼,但我吃这碟蝎子也是对丹凤县的经济发展做了贡献的!”他拿筷子在碟子里捣,一只蝎子醉醺醺地爬出了碟子,他夹起来又丢在嘴里,嚼了嚼,将一张空皮一样的蝎渣丸拿舌头顶出嘴边,说了一声“嚼不烂嘛”,喝一口面汤冲咽下去。我赌气不和他坐一张桌子,而坐到邻桌,邻桌上的两个人谈论的仍是尤文shā • rén的事。当街上的人给舅舅说那个shā • rén狂,我以为在说诓话,而饭桌上又有人说起了shā • rén狂,才确认了真有这等事,忙问到底是怎么个情况,两个人争着叙说,好像都要过口瘾似的。原来黄家堡的尤文因为个头小,又家贫如洗,三十岁上才讨了个瘫子老婆,矬子和瘫子成一对,当农民也不会是能过好日子的农民,加上他们家在村外是个独庄子,平日狗大个人也不去他们家的。这样,他们就有shā • rén的机会了。他们shā • rén从不用刀,每每有人从门前过,尤文说:乡党,进屋喝口水嘛!来人进来了,坐下来喝水,尤文从门后拿一把斧头,不用斧刃,用斧背,就在来人的后脑勺上一敲,来人就倒地死了。然后夫妻俩剥死者衣服,上衣裤子鞋袜全脱下来,用裤带一捆放在楼板上,尸体就靠在后院柴火棚里,等杀够五人了,在后院的土坑里摆好,盖一层土,再杀五个人了,再放进去盖一层土。案子的破获是一个去纸厂卖麦草的人被尤文杀了,发现了死者的口袋里有一张纸厂欠款白条子,纸厂常以白条子欠款,需一月后方兑现,而尤文后来竟拿了白条子去兑现了八十七元钱。死者的家人一直找不着死者,曾去纸厂询问,证实来卖过麦草又有另外模样的人来兑过现金。一日尤文去镇上赶集,恰碰上死者家属和纸厂的人,认出了他,便把他扭到了派出所,以为他是小偷,偷了死者的白条子,并追问在哪儿偷的,想查出死者的下落。尤文当然说不出来,派出所人就去他家搜查还有什么被偷过的东西,一查查出了柴火棚里的死人,死人是三个,这事就大了,县公安局便来了人审问,一问将一桩惊天大案问出来了。尤文总共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那半个只有一条腿没有身子,尤文也说不清,把院子刨了个底朝天,仍是寻不到那身子。杀了四十八个半的人,所得钱财一共是一百八十三元五角二分,尤文是记着账的,死者没一个在生前被尤文qiáng • bào过,也没一个是死后jiān • shī,死者又都是从不认识的人,shā • rén的动机难以定下,尤文说:干部我不杀,年轻力壮的我不杀,杀的都是老弱病残和痴呆人,我是帮政府优化人口哩!说到这儿,那两个人嚯嚯地笑了,我也笑了一下,没有笑出声来。烂头听见我们说话,也坐过来听,骂道:这狗东西,shā • rén还有原则!就问我去不去黄家堡现场看看,这可是个大新闻。那两个人说要写文章使不得的,现场封锁着,上边有指示,拒绝任何记者去采访哩。烂头“噢”了一声,又回坐到他的桌边吃活蝎了,我却走到店门口,望着街上的忙忙人发呆。

“喂,”烂头说,“你发什么呆?shā • rén狂专门杀痴呆人的,你好好发呆!”

“他杀病残的人呢,怎么就没遇上你这害头痛的!”我打击着他,说舅舅怎么还不回来,便起身去监狱门口要接,烂头还说:“你没口福,你给队长说我给他留些着的。”

在监狱门口,舅舅抱着头蹲在那里吸烟,他竟然还没有进去,因为我们走后,州城监狱的一位领导正好来检查工作,所以停止了对犯人的探视。我们待了一会儿,一群人从大门里走出去了,舅舅被召唤着可以探视了,舅舅就让我陪着他。几分钟后,我们在一间平房里,隔着铁栅栏,见到了成义。

成义是一个胖子,胖得难以让人置信他曾经是一个猎人,他光着头,左脸上有一个大的发红的疤,阴着目光看着舅舅,说:“我知道你会来的。”

“我来看看你。”

“你怕是为你来看我的吧。”

“……你家里我每月去一次的,你老婆和孩子还都好……你好吗?”

“……”

“你不要操心外边的事。”

“……”

“我前几天去德顺那儿了,大家都念叨着你,盼你能早日出来。”

“……”

“成义,成义,你怎么不说话,你还恨我吗?”

成义突然吼叫了一声:“我恨狼哩,我怎么没就让狼吃了,让狼把骨头咬得碎碎的屙上一泡屎!”

“狼挖脸,你声往低点!”站在旁边的看守训斥道。

“你们叫他狼挖脸?”舅舅站起来生气了,“那是他的绰号,只有原先捕狼队的人叫,他是犯了法,但他还是人,你们应该叫他成义,吴成义!”

“是他这么让我们叫的,”看守说,“他说他不喜欢成义这个名字,他就叫狼挖脸。”

我们都看着成义,他没有反应,把目光斜着不对视舅舅。舅舅把烟从铁栅栏缝里塞了进去,成义依然纹丝不动。

“成义!”

“我叫狼挖脸!”

“狼挖脸兄弟,”舅舅咽了一口唾沫,说,“现在政府颁布了条例,咱们捕狼队解散了。”

“是吗,”成义哼了一下,“制定条例你是有功吗,还普查了狼,挖我脸的那只狼你也见着了?”

“是谁告诉你的?”

“王伟来过了,捕狼队解散了好嘛,他们都失业了,只剩下你一个猎人了嘛!”

“我不是猎人,不能猎狼了我算什么猎人?!”

“你不是还穿着这身行头吗?”成义说,“你打了一辈子狼,你又保护起了狼,你当然不是猎人了,你还配什么猎人呢?你来看我什么,我不是被人出卖的那个成义,我是狼挖脸,被人保护的狼挖过脸的犯人!”

“……”

“你不要再来看我,再来看我我也不肯见你了!”

“……”

“你也不要去我家!”

那条烟被从铁栅栏缝里塞了出来,成义站起来要离开了,舅舅的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训责着成义不该这样对待我的舅舅,我说你捕杀贩卖金丝猴犯了国法,舅舅告发你有什么错,政府颁布保护狼的条例是为了保护生态环境,舅舅理所当然做普查工作,那是有功的!他今日念朋友之情来看望你,你如此损他,狼挖了你的脸,难道你就这样挖他的心吗?

成义却没有理睬我,他转过身盯着舅舅:“那我要谢谢你了?!你要我给你说话,那我就说给你一个故事吧。这是狱中那个shā • rén犯告诉我的。说是有一个英雄,他自以为是英雄,他确实也是一个英雄,来到一个村子,村子里的人诉苦说山上有个白虎常来伤害他们的。英雄未听完就上山杀虎了,他和虎搏斗了一天一夜,自己被白虎抓得浑身是血,但还是把白虎杀死了。他回到了村子,村人设宴款待他,他问村人:现在还有什么事让我帮忙吗?村人说,山上的白虎没有了,潭里有一条青龙也是常常兴风作浪,天旱时它吸干了潭水不能让他们浇田灌溉,天涝的时候它又吸了潭水喷吐在农田里,能不能帮他们除了青龙?英雄就去了潭里,与青龙格杀了三天三夜,险些被青龙吃掉,最后还是提着龙头回到村中。村人欢呼他,又是设宴庆功,他喝下一壶酒,得意地说:是英雄就要为民除害,你们还有什么事可以让我去干吗?村人说:没有了白虎青龙,但还有一个害,如果这个害除了,天下真的就太平了。英雄问:是谁?村人说:是你。英雄吃了一惊:是我,怎么能是我?但他低下头,不再言语了,站起来要离开,刚刚站起来却扑倒在地就死了。因为他喝下的酒里,村人早放下了毒药。”

成义说完这个故事,转身离开了会见室,会见室里只留下了我和舅舅,舅舅一动不动地呆坐了五分钟。

从监狱出来,舅舅不愿意在丹凤县城再待了,甚至恨恨地说再也不会到这个县城来了。舅舅有舅舅的心酸事,但他未免太专横,全然不顾及我和烂头。离开县城,他又不愿从原路退回,竟领着我们顺着监狱的高大院墙绕过去到了城外河边,偶有人过来,还低了头匆匆走过。河岸上除了远处有几个妇女在石头上搓洗衣服外,并没有往来闲人,捶打衣服的棒槌落下去又起在半空中,才咚地响一声。柳树上的蝉鸣一片,而岸边的水田里蛙声也此起彼伏,翠花就不时站在水田埂上往水里瞅,几次为鱼扑下去,鱼没抓到,弄得浑身湿淋淋的水。舅舅显得很烦躁,用石头甩到柳树上,也甩到水田里,石头一甩蝉蛙就寂静了,过一会儿鸣声又起,连甩了三个石子,后来就拿脚踢翠花。烂头也生气了,说:“队长你是烦翠花哩还是烦我?!”舅舅说:“烦你哩,咋啦?!”烂头说:“你要是皇帝,你就是皇帝中的秦嬴政;你要是个和尚,你就是和尚中的玄奘。你心血来潮了说到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到丹凤县城;你说要离开丹凤县城,我和书记就跟着你离开丹凤县城;可你知道不知道我正头痛着,你去监狱后我吃了三片芬必得。可你总不能还给我念紧箍咒呀?”他俩一吵,我就赶忙打圆场,说:“咦,你把你说成是孙悟空了?!”没想烂头却说:“当不了个孙悟空,还算个猪八戒吧,你把我不当人了,我可以回高老庄去,可书记是你外甥,他更是省城来的干部,交裆里大肠头子都累出来了!”舅舅说:“你回你的高老庄嘛,是我稀罕了你,请了你来的?你回去吧,你滚!”唾了一口,又说了一声:“滚!”

烂头真的扭头就走。河岸往西一条石条路,路不远处是沿着塄坎修筑的屋舍,屋舍门前是城最南头的小街,屋舍与屋舍之间有石台阶分隔着,因为房子都是吊脚小楼,长长的木柱就一根一根撑立在塄坎下,厕所当然也在楼上,粪池却在坎下,有人家正大便,秽物掉下来。我叫着烂头:“你往哪里去,去吃屎呀?!”烂头已到了一家楼下,楼上的揭窗打开着,一个浓妆的女人向他招手:“船哥,船哥,上来喝喝茶,好耍哩嘛!”烂头竟从石台阶上走上去了。

“烂头,烂头!”我急忙叫他。

“甭叫他,让他去吧!”

河面上咿呀地撑过来一只船,船夫要上岸来去城中买酒的,舅舅和船夫嘀咕了几句,气呼呼地兀自就坐到了船上。我赶紧去把船夫拦住,问这要把船撑到哪儿去,船夫说:“下商南县啊。”我让他歇着,应称着我去买酒,就跑向吊脚楼那边,也从石台阶上去到了街上,买了一瓶酒,还有一只烧鸡,待找烂头,却不知在哪家茶馆里。粗声喊了一通,烂头应了声,边系着衣扣边站在旁边的发廊门口。我拉了他从石台阶往下走,身后女人在说:“船哥,船哥!”烂头说:“钱在床头上撂着的!”我说:“这么快就上床啦?”“我让她给我捏捏,”烂头说,“tā • mā • de,走到哪儿都走不出四川妹子!”我看见他的衣领上有一小圈红,说:“快把那口红擦了,省得队长再骂你!他是队长,年纪又比你大,刚才见了成义,心里不好受,你就不会让着点,何况都是一个捕狼队里过来的。你是屁也嘣不得?你往哪儿去,说走就走了?!”烂头说:“他让我滚嘛!”从地上抓了土在衣领上抹,还问我看得见看不见,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说:“我能滚到哪去,吓唬吓唬他哩!”

和船夫都上了船,舅舅还坐在船舱里呼哧呼哧出粗气,我说:“队长!”他阴着脸说:“叫舅舅!”“舅舅,”我说,“你别生气,烂头确实是犯头痛了,头一痛就说昏话了。”舅舅说:“让他走嘛,吊脚楼上还少一个嫖客哩!”船启动了,河面宽阔,船夫也放任着船去漂流,抱了桨坐在那里,舅舅却招呼船夫来喝几口。烂头便嬉皮笑脸地说:“只要你让我滚,我就去坠河呀,看你心疼不心疼!”舅舅也不看他,他又对着富贵说:“队长才舍不下我哩,没了我谁给他站岗放哨呀,谁给他拉马拽蹬呀,谁给他当恶水罐子出气筒呀?!”舅舅说:“子明,把这酒拿过去占住那×嘴,屁话把人熏死了!”我笑着把酒递给烂头,烂头不喝,一下子倒在船头一堆劈柴上喊叫起翠花给他梳头,他的头痛又犯了。

我当然不敢喝酒的,钻到舱里解了裤子换卫生纸,痔疮已磨出血,染了一裤裆,换上一件新的,脏裤头就提出来丢到水里。烂头说:“书记来月经喽!”我骂他头痛得不厉害了就闭上眼睛睡一会儿吧,再钻进船去一个人坐了。舅舅和烂头的矛盾解除了,但我也担心舅舅这样下去,为十五只狼拍完照片,不知需要多少时间啊,就从背包里取了扑克自己摆牌算卦。舅舅和船夫还坐在船头喝酒,船行得晃晃悠悠,酒也喝得消消停停。我差不多是躺在那里要睡着了,舱窗外的天黑下来,山峰似乎很高,月亮在峰的背后一会儿出来一会儿隐去,河面上白花花的。

不知什么时候,听见一阵响动,是烂头在说:书记,书记,你往里一点儿,让队长躺下。我坐起来,舅舅醉得一摊泥似的,我把他放平在竹席上,船夫还拿了一块砖垫在他脖子下,说:“没彩,才喝了多少酒,就撂倒了!”烂头说:“他酒量大哩,自个儿喝半斤还能一枪打下天上飞着的麻雀哩,今日怎么就不行了?”船夫说:“那么好的枪法,是猎人?”烂头说:“当然是猎人,你知道傅山不?”船夫说:“哪个傅山?捕狼队的傅队长?你说他是傅队长?他怎么会是傅队长,傅队长坐了我的船?!”我挨着舅舅的身边躺下去,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睁眼看看,舅舅又是坐在船头和船夫喝开酒了。我有些气恼:昨晚喝醉了,醒来又喝,要是又喝醉了,今日寻狼的事就得再泡汤!舅舅却锐声在喊我:“子明,子明!”我没有回答。

“烂头,子明还睡着吗?你听听,有狼叫哩!”

我一下子从舱里跑出来,问:狼在哪儿?“我听见叫了两声。”舅舅说。

“这里是有狼的,”船夫说,“夜里行船,常常有狼就坐在岸头树根下,一动不动,你以为是块石头哩,撑船的篙往那里一点,它才起身走了。也有过狼抱根木头从河那边游过来,在岸上的柳树杈上跳,就有一只狼跳上去把头挂在树杈上吊死了,但还有狼往上跳,挂不上去,抱了木头又从河这边游了过去,像是来寻自杀的。”

“狼也自杀?”我惊奇地问。

“人会干啥,动物也会干啥。”他说,“我们老家门前的那条河上,去年秋天鱼自杀了上百条,都是从水里往沙滩上蹦,沙滩上白花花一片。你听听那两只鸟儿在说啥哩?”

岸边的树上果然有两只鸟彼此长长短短地叫,我不知道它们在为什么欢乐着,烂头说,鸟儿一个对一个说:瞧呀,那个没长胡子的男子是烂沟子啊!

我气得不再理他,侧耳又听了听,依然没有听到狼叫,问船夫近日还见过狼自杀吗?船夫说,有足足一年的光景了吧,倒没见过狼自杀,甚至连狼影儿也没见过了,没想队长一来狼也来了!

烂头说:“啥,这是怎么话,队长把狼引来啦?!”

我没有听到狼的叫声,更不见狼的身影,举目四望,清凉的河面上没风没浪,北岸的山峰阴影铺了半河,南岸是稀稀落落的芦苇和水蒿,雾气像烟一样升起,正贴着水皮子弥漫过来。但是,我相信舅舅的话是真的,狼是该出现了,今夜里它们没有蹲在岸头像块石头无聊地坐着,也没有抱了木头游过来往树杈上跳着要把脑袋挂上去自杀,却一定在两岸的什么地方,我们没能看见它们,它们却能看见我们的,我们的一举一动全在它们的眼里。我取出了相机,说:“怕是狼也想队长了!”

本来的一句玩笑话,舅舅却生气了,他红着眼睛说:“你说什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是不该配做猎人的?”他一下子把身上的兽皮马甲扯下来丢进河里,也撕了裹腿和腰带,甚至把那杆枪在船帮上狠劲磕打。烂头赶忙把他抱住,说:“队长你这是喝多了!”烂头夺下了枪,又弯腰在水面上捞马甲和裹腿腰带,马甲裹腿抓住了,腰带却顺水极快地漂走。舅舅赌气进了舱里,还在粗声说:“成义他唾在我脸上我也认了,你凭什么说我?”我有些傻眼,同时强烈感受到舅舅的暴躁中那一份几十年人生追求的缺憾所导致的不平衡和不甘心,他还要与什么来抗争呢?难道他不知道狼是不能捕杀了,而他仅仅是陪伴了我来为狼拍照的吗,难道我竟能成了舅舅的狼?!烂头说:“这回得你去赔个情了。”

我回到舱里,我说:“你别误解了我的话,舅舅,我是说,狼也一定是知道颁布了保护它们的条例。狼是在你和你的捕狼队的猎杀中长大的,一旦不猎杀了,它们才那么去树杈上要自杀的,才在你到来时大声嗥叫……”

舅舅没有说话,但他似乎原谅了我,喃喃道:“狼也没对手了。狼也没对手了?”

是的,狼没对手了,舅舅也没对手了。可是,舅舅,你总不能把村人当作你新的抗争的对手,把你的旧时队友当作新的抗争对手,也不能把我认为抗争对手,更不能把你自己认为了对手啊!但这话我没敢说出口。

狼的面目终究没有出现,舅舅没让船夫停下船,船极快地向下漂流,糟糕的事情偏又发生了。我是怕痔疮一时好不了,在给船夫买酒时也买了“舒而美”的卫生巾,才要取出来换用时,交裆里却一阵奇痒,抓了几下,越抓越痒,而且周身也痒开来,舅舅掀了衣服看了看那一片片的红疙瘩,说你这城里人长的是什么身子,这般不中用,又中上了漆毒。烂头就在船头的劈柴堆里翻寻,果然抽出了几块漆木,就拍了手说:“娇气,娇气,我在柴堆上睡了一夜都没事,你坐了一会儿倒成这样?”随之从舱里弄来一抱麦草点着让我脱了裤子从麦草火上跨过来跨过去。我不肯信他的,以为他在恶作剧,舅舅也一本正经地说:你按他的来,口里说着你是七我是八,漆毒就退了。我那么可笑地脱了裤子,一边跨火跳跃,一边说:“你是七,我是八,我不怕你!”然后坐下来痒得想哭,又觉得好笑,哭笑不得。

害着痔疮,又中了漆毒,舅舅就不执意直接到商南县去,船在一片桦树林子边靠岸了。现在轮到了舅舅扛负所有的行李,烂头则将我背起来往远远的一处镇子上走。天已经大亮了,而且很快就出了太阳,天地一派清明。沿着河滩地的小路上去,爬一个大的缓坡,转过山峁弯儿,有公路就弯弯曲曲在那儿,路边分别有一里半里相隔的小店,门前悬挂着无数的红灯笼。烂头小声说:“瞧见没,凡是远离村镇而挂红灯笼的,店里都有那个!”我说:“哪个?”他笑笑地不说话了。后来他把我放在路边,自己先跑去了,过会又跑来,说店里能住能吃,是住呀还是吃呀?舅舅的意见是要住得住在镇上,吃的是些啥吃货?烂头说:“啥都有,偏偏没有消毒餐巾纸,可有好东西哩,书记你吃不吃?”我说什么好东西,在商州山里能有什么好吃的呢?烂头说:“正因为山里没大菜,这店里才变着法儿出彩呢,头明搭早地已经有了两桌人了!”起身要走时,富贵从后边碎步跑过来,它是叼着狼皮卷儿的,把狼皮卷儿一放下,就汪汪地叫,我看见了狼皮上的毛竖起来了。舅舅登时怔住,扭头环顾,指着近旁的一个土台子说:“那里是卧过狼的,你闻闻这臊臭味!”富贵遂也附和着,汪汪地叫。

舅舅的话说得邪乎,即使最厉害的猎人,也不至于在狼待过的地方就能闻出狼味?烂头也就立定了脚,皱着鼻子,说了句“我有鼻炎”,跑到土台子上去,果然捡到一撮狼毛。舅舅催着烂头去店里,我托着屁股上到土台上拍照,土台子正远远地对着那家饭店,甚至能看见店的后院,倒奇怪离店这么近的,狼竟敢卧在这里,它卧在这里要干什么?

待我进了店,店里有五张桌子,两桌上坐了人,模样像是过往的司机,吃着蒸馍和炒牛肉片儿,并没什么特别的。一个三角眼的人是店主吧,稔腰畅亮地说:“来喽!上坐——,来一盘炒牛舌!”一个小伙计就提了明晃晃的刀往后院去。我说:“还有什么菜,难道就只有牛肉?”店主说:“先生是第一回来吧?牛肉是牛肉,可这天下也就咱这一家。”我说:“你家牛肉难道不是牛身上的肉?!”店主说:“说得好,它正是牛身上的肉!”话未落,后院传来一阵牛的嚎叫声,烂头已喊我,叫着书记你吃啥呀,吃啥补啥,要不要大肠头子?两张桌上吃饭的人都住了筷子看我,交头接耳:这是个书记!

我绕过一摊猩红的污水,进了后院,后院非常大,堆着无数的牛完整的骨骼架,一个粗糙的木架子里固定着一条肥而不大的小牛,牛的一条后胯已见骨骼,肉全没有了,血在地上流着,而木架上垂吊着两串香草绳,点燃了冒着青烟,使嗡嗡飞来的苍蝇蚊虫不能靠近。那位小伙计高挽了袖子,口里叼着柳叶刀,提一桶水过来了,桶水放下,却弯腰打开木架旁的碌碡上的收音机,《二泉映月》的胡琴声便弥漫在空中,像吸烟人口鼻里飘出的烟雾,像悄然飞来的蝴蝶,我看见小伙计突然提起了那桶水,哗地泼向牛的右前腿,牛没有叫,却张大了嘴,浑身抖动。牛的四肢完全是没有了力气,但木架子固定了它,使它不得屈跪下腿去,而那一对眼睛却流着泪水,是黏稠的泛黄的液体,从脸颊上滑下去。小伙计似乎看也没看,柳叶刀在牛背上备了备,问道:“要牛舌吗?”

“不,要红烧的牛尾!”舅舅说。

刀一起落,牛尾就断了,快捷得好像牛尾是安接上去的。牛尾在地上动着,扑上来的苍蝇蚊虫被它扇远。

“我得要牛鞭!”

烂头弯下身去,用手摩搓着牛的生殖器,一根东西就长出来,他的后脖子里便爬上了一只八脚蚊虫,小伙计一掌按下去,后脖上没有血,是一摊黑墨的东西。

“从根来割,从根割!”刀尖没有伸向牛的kua • xia,而是在牛的肛门下扎进去,用力一搅,小伙计说:“从前边拽吧!”烂头再次弯下身去,将牛鞭抽了出来,足足有一尺长。

“书记。”烂头叫我,“你害痔疮,来大肠头吧?”

“不,不……”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算吃算割活牛肉的,只觉得自己周身都在疼痛着,“这太残酷了,这怎么吃呢?”我赶紧逃出后院,又逃出了前厅,一扑嗒坐在店前公路边,店里的《二泉映月》还在悠悠地飘浮,我看见天空一片灿烂,朝阳染红了一道一道云彩,这些云彩不停地变幻,像是炉膛中的火焰一层一层向外辐射,而店的上空却渐渐凝聚着一团黑云。回头四顾,店的周围是有一些树的,而树都已经半枯,连路边的草也黄蜡蜡的没一点绿气。舅舅和烂头从店里出来叫我,他们一脸的疑惑,说:“你不吃?”

“不吃!”我说。

“你要不吃荤,给你盘豆腐吧,这里的豆腐嫩哩。”

“不吃!”

“什么都不吃啦?!”

“这是什么地方?”

“前边的镇子是生龙镇,这里叫英雄砭。”

抬头看那店门上的牌子,一块本色桐木板上,用黑墨写着“英雄砭牛肉店”,字迹恶劣透顶,而店左边紧靠着的红石崖,崖壁上却凿刻的什么,密密麻麻一片。舅舅和烂头无奈地又进店去了,烂头还特意扔给我一包烟来。我站在崖壁下,认清了那是一段刻文,许多字迹已经驳脱,但内容大概是闯王李自成屯兵在商州的时候,他的妻子在前边的镇子里临盆生子,明朝的官兵突然扑来围剿,李自成手下有个叫李义的在这里与明兵搏杀,他如《水浒传》中的李逵一样,也是使着板斧,连劈二百名敌人。待官兵溃退,他割下每一个死者的左耳,用绳子穿了,悬挂在这石崖壁上。我不禁感叹了:英雄就是屠杀吗?李义斧劈了二百人他是英雄,舅舅捕猎了半辈子他也是英雄,如今一个牛肉店,来吃活牛肉的也都是英雄吗?身后来了两个人,正是刚才店里吃饭的顾客,他们也像是过来看刻文,一个却说:“在这儿住不?后院东边那一爿店里,新来了个biǎo • zǐ,嫩得很,奶却大哩!”一个说:“又当嫖客呀?小心你老婆知道了又和你闹!”一个说:“我给她明说了,和biǎo • zǐ上床快活嘛,人家会jiào • chuáng,和你在一搭,我是jiān • shī哩嘛。老婆说,jiào • chuáng,jiào • chuáng谁不会?可我们干起来了,她双手拍打着床沿叫:床呀,床呀!气得我一脚把她蹬开了。不一样嘛,老婆和biǎo • zǐ那是两回事嘛!”我赶紧远离了他们,坐到了路边石头上吸烟。

舅舅和烂头终于打着饱嗝从店里出来了,烂头似乎在问:“你觉得怎样?”舅舅说:“肉烧得不烂。”烂头说:“真起作用,我现在得弯着腰走路了。”烂头果然前弯了腰,嘿嘿地笑。舅舅看了我一眼,有些不好意思。“是不该在这里吃饭呢,”他说,“子明不愿意,恐怕连狼都要嘲笑咱了!”烂头说:“狼虫虎豹也是不吃腐肉的嘛!”

我抬头又看了一下那个土台,突然想,狼一定是在那里卧过的,卧在那里肯定也不是一次两次,要目睹着人怎样一块一块地从活牛身上割肉。而在河船上听到嗥叫的狼就是来这里卧过的狼吗,它嗥叫着的是对牛的遭遇鸣不平呢,还是在对割活牛肉、吃活牛肉的人的一种诅咒?!商州是贫困山区,早就听说在各地有许多店是经营着野味,但自从一系列野生动物保护条例颁布后,这些店又想出这么个法来招揽顾客了!迎着舅舅和烂头走过去,舅舅弯腰从路边折下一根树枝在嘴里剔牙,问我“……你,身上还痒吗?”“一见那牛的样子,惊得漆毒都没了!”但我的痔疮似乎更严重了,我不愿意把这些都告诉他,竭力迈开步子,重新进了店,拍照了炉灶台前的木梁上挂着的山龟盖、羊头骨和剥了皮露出狰狞面目的野兔,又在后院里拍照了墙角一大堆支立着的牛的骨骼,还有那头已被宰割得血淋淋的不完整的活牛。在给小伙计拍照的时候,小伙计正持刀割牛耳朵,他瞧着我照,竟停下手来,立得端端正正地做出微笑状,他的颧骨上有两团红肉,眼睛小得像指甲掐出来的。出了店门,店主拿着烟来敬我,说:“谢谢这位先生了,多给我们宣传啊!”一扬相机,咔嚓一声,我照下了他的嘴脸,心里说,老婆嘴。他长着一副老太太的嘴,嘴巴上有一颗痣,痣上有一根长毛。你等着吧,我要拿上证据后去报纸上披露,须叫关闭了你的饭店不可!

“要是逢上灾年了,这家饭店能卖人肉包子哩!”我说,“舅舅,那土台子上肯定是常来狼的,咱们到生龙镇住下,然后守在这里一定会拍上狼的照片的。”

就这样,我们在镇子上住了下来。我们的房东是位陕北人,已经十分衰老了,驴一样的脸上垂抖着皱皮,他说他是流落到商州来的,虽然一直是农民,却也是参加过革命哩。他说着的时候,嘴里不停地掉口水,他不说是商州养活了他几十年,只是抱怨他是陕北人,一条龙困在商州成毛虫了。我觉得老头神经有些不正常,但这并不妨碍他说话的有趣,在他的儿媳妇为我做了一顿豆面条吃后,舅舅和烂头去看镇中的那块“生龙镇”石碑,夸讲着这里是商州最能出美女的地方,闯王在商州的夫人就曾是镇子上的梁家女儿。闯王是夜里骑着马从镇街上走,那时的镇街是铺了大青石条的,马蹄声脆,铜铃泠泠,一街两面街房的揭窗都打开了,姑娘们用桂花油抹头,捣指甲花浆敷指甲,眼巴巴等着马的喷嚏在门首响起:他要准备去谁家过夜,马鞭子就挂在谁家的门环上的。当然,闯王的马鞭总是挂在梁家的门环上,梁家就开始烧热水,放进茉莉花叶,女儿就要汤浴了。梁家后院里有一片青竹,数丛牡丹,竹见风拔节,花开碗大,可惜梁家的女儿有命没福,生下一子后,闯王发兵北京,竟没有再带上她,要不,大顺皇朝里她也该是一位娘娘了。我没有去看那碑,在房中用草药洗屁股。

我的口腔溃疡和痔疮一直是我在老婆面前不能得意的难言之苦,也为此,每晚的刷牙和洗屁股成了我的必做课目。前年曾做过一次手术,伤口是不敷药的,要求自然愈合,十多天里害得我饭不敢多吃,睡不得仰卧,咳嗽也尽量喘着气咳嗽。老婆听说一种频谱仪可以治外伤的,就买了一台让我照,没想适得其反,照得伤口发炎红肿,疼得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个月,而且不久痔疮又复发。现在洗屁股的药草是房东为我采的,他说这草药绝对好,在战争年代,他的痔疮就是这草药洗好的,还有一个团长,烂屁股也是洗好了。药草闻起来刺鼻子,煎成汤先是在木盆子里让我撅了屁股搭在盆沿上熏蒸热气,然后用药水清洗,老头就坐在后院里满地晾着的柏朵上一眼一眼看我。柏架是做香火的原料,镇上许多人家都从事这种生意,他或许看见了我的什么,便吹嘘他命里是该做大官的,因为他的××上长着一颗痣的,我说那我也就可以做更大的官了,我有三颗痣哩,他不相信,要过来看,我忙将裤子提上,他就说你哪儿会有三颗痣的,你以为你是谁呢?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翻动着柏朵,浓烈的清荃味使我觉得他可亲可爱。当他得知我们是从州城来寻狼的,而且要为狼拍照,认作州城人真是闲得没事,狼嘛,到处都是狼,就像人居家过日子就得有老鼠和苍蝇,为老鼠和苍蝇值得要去寻找吗?我赶忙问这儿有狼,你见到狼了?他说他在山上采柏朵,采着采着狼就来了,他坐下来吸烟,狼也坐在他面前看他吸烟,他把烟袋从口里拔出来让狼吸,狼也就接过烟袋吸。他还说,和他吸烟的狼年纪没有他大,但狼是顾家的狼,为了它的老婆孩子,每天要到山上捉野兔,哪里会像他的儿子,说是出去做生意,一去一年没踪影了。我蛮有兴致地听着听着,便觉得他真的神经不大对了,清洗好了屁股,告辞着要上木板楼的房间去歇,老头说:“你知道不,儿子在学我哩,我年轻时也是不沾家的,可我是出去闹革命啊!”我已经上了木楼梯上,他开始招呼跨过门口的一个小儿,呵呵呵地笑:“让爷摸摸牛牛,牛牛呢,噢,牛牛长得这么大了!”

木楼上可以看清镇子全貌,北山的一道峰梁逶迤过来,缓缓地突出一个山坡而收住,镇子就散乱在山坡上,镇街也就是公路,绕过坡后那一个水库,而有的屋舍也就沿着公路一直到了水库边,像镇子的一条尾巴。所有的街巷以及院落前后,都长着老松老柏,枝干苍劲,裂着掌大的皮斑,似乎一抠就能揭下一片来。但都粗而不高,有小儿在横枝上吊了绳做秋千,从秋千上掉了下来,哇哇地哭。老头的家差不多在镇中央,斜对面有一个土场,场边奇奇怪怪也是长着一棵柏树,树身臃肿如桶,枝杆短小紧凑,在我的第一感觉里,这树上是吊死过人的,而且是个女的,穿着一双白鞋。为什么有这样的感觉,我似乎也吃了一惊,就听见楼下的后院里老头在给小儿说故事,陕北腔,鼻音很重,却蛮有韵味。

“碎人,碎人你听着,”他说,“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嘛,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到了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儿,我把什么都说了。第五天哇,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啦!”

“爷,你被枪毙啦,爷?”小儿说。

“枪毙啦!”

我在木楼上笑,楼前电线上的一只鸟儿也扑地飞走了。这当儿从镇街的坡弯处慢悠悠走过来一个迈着方步的人,刚刚走到土场边的一家院门口,门里正出来一个端着海碗吃饭的矮子,矮子收住脚:“村长,吃不?”村长说:“才吃毕,你怎么还没有拆掉那个二饼?”矮子夹着米汤中的煮洋芋塞进嘴里,眼睛大睁,舌头一时调不过,待到终于咽下洋芋了,说:“我想了想,村长,这不犯什么法呀,屋脊上别人可以砖雕龙呀凤呀的,为什么就不能雕个二饼呢?”村长说:“你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让镇长来抓赌吗?”矮子说:“我早就洗手了,他抓哪个?”村长噎住,就走了过去,一边走还一边说:“二狗子,你能违抗了我,你有本事就等着违抗镇长吧!”阳光下矮子细眯了眼睛,扭头往堂屋的屋脊上看,我也往屋脊上看,屋脊上砖饰了一个麻将牌中的二饼,那个饼有洗脸盆大,涂着颜色。我从楼梯上下来,老头还在柏朵上逗小儿说话,他的儿媳妇背着坐了门槛剪窗花,剪了“喜鹊登枝”,又剪“老鼠娶亲”。我说:手真巧!她不剪了,说我笑话人哩,问我喝水不,老头却站起来说:“要喝我给咱熬去!”竟拿斧头在台阶上砸一块砖茶,投进一个自制的白铁皮罐里,挂在灶台上的铁钩去熬。我和那儿媳就油盐柴米说着闲话,当然要说出刚看到的一幕,那媳妇就笑,说二狗子人长着个半截子,命却硬得很,先前也是做香火生意的,积攒了几年准备盖房,可他染上了赌瘾,一夜里竟将要盖房的钱几乎输个精光,别人都劝他罢了罢了,剩一点回去好给老婆交差,他输得红眼了,说肯定老婆不上吊也得离婚,再打一局,要是输了,老婆就是赢家的,他也学着我那死鬼出去逛世事啊!但他就在停牌后需要个二饼能和时,一圈摸下来真的就自摸了夹张二饼,一下子赚回了输掉的钱,而且还多出了许多,因此新房盖起来,特做一个二饼的图案砖饰在了屋脊上。“二饼是他爷着敬哩!”媳妇说,“咱那人一不会坑蒙拐骗,二不会吃喝嫖赌,可一年四季捎不回来几个钱!”老头接了话茬:“可以坑蒙拐骗,但不要偷,吃喝嫖赌不要抽。”媳妇说:“这些话你怎不给他说?”老头说:“你信马由缰了,我给谁说?!”两厢顶碰起来,我就赶忙问茶熬好了没有。老头的茶还没有熬好,我说你是熬中药呀,他用筷子蘸了蘸,嚷道熬得汁儿能吊钱了,喝着一天身上都来劲哩。

我到门口去擤鼻,发觉富贵在街那边逗着一群鸡玩,突然地一阵喇叭响,一辆汽车呼啸开过来,鸡嘎嘎地炸了群,富贵也纵身跳到一堵矮墙上。我才要立住脚骂那司机,车过村镇也不减速,车已经过了下边不远处的一个墙拐角,一男一女猛地推了一下身边的小孩,小孩撞着了,弹起在空中,又脱叶似的落在街道的水沟里,车同时发出了可怕的刹闸声,终于在地面上蹭出了长长的一道黑印而停住了。事情骤然间发生,如迅雷不及掩耳,街上全然寂静了,风也不起,树也不摇,过往的人在那里如木如石,而对面小巷里就惊呼着冲出来两个人,竟是舅舅和烂头。我看见舅舅的身体拉长拉细得像抛出的腰带,倏忽在空中飘过,还未回过神来,那腰带落在地上成个黑团,他把孩子抱起来了。孩子的额头上往下淌血,哇哇地哭,那男人过去,用手将血在孩子的脸上来回一摸,五指上还滴着血点,立即扑过去拉住了已经下车的司机的衣领,厉声吼道:“你轧了我娃!狗日的,你轧了我娃!”司机面如土色,急来抱孩子,孩子已站在了地上,舅舅帮着揉胳膊揉腿,反复地问:这儿疼不疼?孩子只是摇着头,烂头就叫着孩子的父母快给孩子包扎伤口,问镇子上有没有医院?孩子的父母却扭着司机不放,嚷道着把他们的孩子轧伤了,是公了呀还是私了。司机说,没出大事就好,公了怎样私了怎样。男人说:公了咱到十里外的刘公镇,那里有处理交通事故的;私了你得付钱,付一千元。司机半晌没言语,开始在口袋里寻烟,寻出了一支点着,却点着了过滤嘴烟把,掉过来再点,一会儿将烟吸掉半截,说,我车行得好好的,小孩斜跑过来,责任应该不属我的,公了走到哪儿都行,但我是过路车,既然孩子没大事,我也耽搁不起时间,那就私了的好,可要私了,怎么也给不了一千元啊!男人说:这样吧,一千不行就八百元,我们也不是生事的人。司机便掏口袋,掏出五百元说没了。男人说:你不是说笑话吧,轧伤个猪也得掏五百元的,何况是大活人!你再掏,再掏,上衣那个口袋。司机把所有口袋都翻出底儿,倒出了一摊烟来,还有十元钱,说:我总得吃顿饭呀,大哥!男人说,不让你坐牢就是好的,你还吃什么饭,吃屎去!一把夺过了那十元钱。司机还要说什么,舅舅把他拉在一旁说:“好了好了,看在孩子的可怜分上,你饿一顿吧。”司机上了车,将车开走了,我们让那男人快去抱孩子看医生去,男人却转身抓住了屋檐下一只鸡,拔下几根鸡绒毛,一边按在了孩子的伤口上,一边拉着孩子顺着街面扑扑嗒嗒地走远了。

我们一直在帮着处理事故,奇怪的是在不远处的当地人却没一个过来帮忙,即使不帮忙,也似乎对孩子遭了车祸漠不关心,连进来说一句体贴话的也没有。回到住屋,老头在门槛上喝茶,喝得悠悠哉哉,他把茶碗递给我,茶是浓得成了黑糊糊,喝下一口我就吐了。

“给了多少钱?”他说。

“五百零十元。”我说。

“这一次倒赚得多!”

“这一次?”

老头哼了一下。

“这儿人谁也不管谁的事呀?!”

“喝吧喝吧,让你那位同志也喝喝头就不疼了!”

我们永远生活在一个黑洞里,前人的发明如导引深入的火把,我们似乎并不关心火把的存在,一任地往里走吧,心里储满了平庸和轻狂。今夜里,房东邻居的大儿子,镇上唯一在州城工作的马先生回家探亲,听说了我是从省城来的干部,便到小楼的房间里吃茶聊天。舅舅和烂头先是和我们一块坐着,后见我们尽说文化方面的事,便觉无聊,起身回他们房间去了,但这时候,电停了,以为是房东家的跳了闸,出来看看,整个街道一片漆黑,便感觉我们是在半空的一朵乌云上,上不着天,下不挨地,我真的有点恐惧了。这种恐惧是瞬间的,因为我知道这种断电是暂时的,镇子上有人会着急,或许电工正在检查线路了。“咱吃咱的茶吧,”我说,话头也就转到了电上。

电给我们带来了什么?当然是生活的方便。但是,电也带来了我们生活的浅薄。在没有电话的年月,我们与家人的联系是写信,一封“家书抵万金”,每一个字都常常使写信人和收信人热泪长流。现在只是拨一个号码问候一下便行了,有谁还抱着个电话筒泣不成声呢?马先生讲他初到州城,正逢春节,有人在电话里向他拜年,他立即上街买了丰盛的食品在家设宴,等待着客人到来,但客人终未光临。年后见着了那人,他还说:你说拜年怎的不见来啊?那人说:不是已经拜过年了吗?乡下人要提着四包礼笼去亲朋家拜年的,城里人嘴一说拜年就拜年了?!更简单的是出现了汉显传呼机,电话里也不愿多说了,干脆留个言,“给你拜年了”,就没事了。马先生还说,以前村里演戏,戏报出来,前几日就通知方圆十几里地的亲戚朋友,演戏那天半下午就端了凳子去戏台下占地方,若没有占下地方,就叠罗汉一般爬到戏台的两边台口上,自然被人三番五次往下撵,有时人家用脏水泼,慌不及地跌下台口,一瘸一拐又蹲在戏台后的木柱下听戏了,一边听一边随着锣鼓点子哼着唱,一边瞄着是否有穿着戏装的演员从后台出来小便。我说,如今有电视了,城里人连电影也懒得去电影院看,即便窝在沙发里看电视,也从未专注一个频道,整夜用遥控器翻检。更要命的,古人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就可以有大学问的,现在的味道全变了!古人那是骑一头毛驴饮风餐雪,一路上饱受着艰难也饱览着山光水色,又是走到哪住到哪,采集风物,体察民情。现在呢,除了这次我特意地要寻找狼,别的人和我别的时候不是坐了电气火车和飞机,万里路几个小时就到了呢,早晨在这个城市,晚上又到了那个城市,城市与城市还不一样是水泥的街道和水泥的房间吗?再是又普及开电脑了,我那读小学的孩子懒得去做加减乘除的笔算,而手术式导弹战争再也不能产生浴血搏杀的英雄,天下这个词越来越没了意思,太阳真的是一滴水里的太阳,一叶就是秋。

我和马先生说着说着,小楼上的电就来了,我们就停止了说电,但我的心底却蓦地泛了一阵惊悸,今夜的断电是我明白镇子上的线路发生了障故,而如果这个世界突然地没了电,彻底地没有了,怎么办?我看着马先生,又生了怀疑,坐在对面凳子上的他,是房东邻居的儿子吗,机器人呢还是克隆人和精怪?!

“马先生,”我说,我一时竟没了词,“我该说什么呢?”

马先生看着我,他不知道我要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我要说什么。

“吃油糕喽!”烂头不知什么时候去了街上的小药铺里买“芬必得”,回来捎了几块热炸的油糕。马先生连声道谢,但他没有吃油糕,便起身告辞回家去了。我吃了油糕,却在包油糕的州城报纸上读到了两则消息。一则是北街口开了一家最大的涮蛇馆,店名过山风。四人席一顿用蛇十六条者,优惠价一仟捌佰捌拾捌元;六人席一顿用蛇二十六条者,优惠价贰仟捌佰捌拾捌元。另一则却是商州熊猫繁殖基地解散,一批专家下岗在家待业。不禁叹喟良久。又赶忙将报纸揉成一团从小楼窗中抛掉,没想在街上游逛的富贵发现了抛物,又将它叼了回来,我骂了一句:狗东西不识字!却不见了翠花。翠花在白天里总往砖饰了二饼的二狗子家门前叫,是不是二狗子家也有了什么猫?烂头说,它怎么就知道了那家有猫?我说它和你一个样,前世怕都是嫖客吧,烂头发了一声狠,下楼去了。我和舅舅商量晚上去不去牛肉店门前的土台等候狼,屋外又有了大声地吵闹,我们都以为是烂头和什么人吵架了,忙从楼上下来,老头靠在堂屋的框上一边吸烟一边往街面上看,问外边怎么啦,他说:又撞车了。又撞车了,这鬼地方怎么如此容易出交通事故?!这次出事故的地点在坡街的下边,而令人惊奇的是被撞了车的又是白天的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父亲仍是扯着一个司机问公了呀还是私了?可怕的是这次小女孩被撞伤了一条腿。舅舅抱了孩子到近处的一家店门口借了灯光包扎,一解孩子的衣服,身上竟伤痕累累,就问:“这么多伤,是谁打了你?”孩子说:“车撞的。”舅舅说:“都是车撞的,你怎么老被车撞?!”司机和孩子的父亲却争吵得更厉害了,司机认为一个子儿都不给的,灯光里他瞧见了孩子的父亲把孩子推了过来,这明明是讹钱!那男人说:你见过有父母将自己的孩子推着去撞车吗?司机却指着那男人说你就是这样的父亲!两人越吵越凶,几乎要动手。我忽然记起了下午似乎看到的一幕,我也被这样的父亲震惊了。舅舅还在问小女孩:是不是这样?小女孩哇哇大哭。舅舅一下子疯了一般扑过去,揪住了那男人的头发,吼叫:“你拿孩子讹钱?!”

男人说:“马槽里哪儿伸出你这个驴嘴?”

出言不逊,这男人欠揍了,果然砰地一拳,我感觉那男人的脑袋裂了,榔头般的拳头隐在裂口里拔不出来,后来男人向后仰,后仰,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

我忙过去抱住了舅舅,烂头也跑来了,我们俩好不容易把舅舅拉回屋里,舅舅还在大声叫骂那男人不是人,是狼,狼变的,“你瞧瞧,他那三白眼,他不是狼变的是啥变的?子明,子明,你为狼拍照哩,你去把他的嘴脸拍下来!”可是,我出去真的给那男人拍照的时候,他还躺在地上,但他没有死,一脚踢飞了我的相机,我的相机掉在地上摔坏了。

相机是我工作的工具,虽然我出来是带着两个相机的,但拍照工作还刚刚开始,如果以后再坏了一个怎么办,所以,趁还在镇上必须得修好这个机子。我跑遍了镇子,镇子上竟没一家修理相机的铺店。房东的儿媳请来个叫“十三能”的人,能修自行车能钉锅,也能在木头火里熔了银毫子打制戒指,他打开了相机盖把零件拆下来却怎么也组装不起来。“我陪你去寻我师傅吧,”他只好说。师傅家在刘公镇,十五里地,“十三能”骑了自行车带我,也就用不着富贵厮跟,舅舅却把他戴着的金香玉挂在我的脖子上,叮咛黑夜出门,要多生个心。舅舅显然对“十三能”有疑心,但“十三能”长得虽贼眉鼠眼,其实人还厚道。路上他都在骂那个扔孩子撞车的男人,“你瞧着吧,他不得好死!”他说那男的姓郭,先是在县城东大桥收费站里当了一年临时工,与警察打交道多了他便以为他也是警察,回家来在镇子路口也设卡收取过路费,被乡政府取缔了。他也做香火生意,但他生意做得不好,做得不好慢慢做就是了,但他是那种得不到就破坏的人,夜里担了粪尿倒在别人家摊晾的柏朵里;如今又想出这点子,在公路上扔孩子撞车讹钱。孩子也命苦,是他抱养来的,估计被扔撞过十多次了,每次得讹二百元或五百元,去年冬天断过一次腿,那次讹到了一千五百元。我问出了这种事镇上也没人管管?“怎么管呀,他扔撞的是他家的孩子,”“十三能”说,“你们来教训了他,能打断他一条腿就好了!”赶到了刘公镇,不巧的是“十三能”的师傅偏偏去了丈人家,又用掉了数个小时寻到他丈人家,待将相机修好,差不多已是第二天的清早。当我们终于返回了镇上,舅舅和烂头却正在那棵很奇怪的树上剥一只狼,狼皮剥下了一半。

这是我第一次真真切切地看着剖狼!时间是四月二十三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树的上空低低地凝集了一疙瘩云。狼是白色的,皮毛几乎很纯净,像我数年前在省城的一家皮货店里见过的银狐的颜色。它被吊在树杈上,大尾巴一直挨着了地面。狼头的原貌已无法看到,因为狼皮是从头部往下剥的,已剥到了前腿根,剥开的部位没有流血,肉红纠纠的,两个眼珠吊垂着,而牙齿错落锋利,样子十分可怕。围着树拥了一大堆人,有个妇女牵着孩子往跟前挤,对着烂头说:“他叔,他叔,娃把你叫叔哩!”妇女长得银盆大脸,烂头说“我比你大哩,该叫伯吧。”妇女说:“他伯,待会儿割下狼奶,给娃娃嘴上蹭蹭,娃娃流口水哩!”那孩子果然嘴角发红,流着涎水,前胸也湿着一片。烂头说:“好的,好的。”他走来把一直蹲在地上的一个人提起来,踢着那人脚,让往跟前站。站起来的就是扔撞孩子的姓郭的。舅舅的双腿是分叉站着,一身的猎装,口里叼着一把刀,一手扯着狼皮,一手伸进皮与肉间来回捅了几下,然后,猛地一扯,嚓嚓嚓一阵响,狼皮通过了前腿一直剥到了后腿上。接着,刀尖划开了狼的肚腹,竟是白花花的一道缝,咕咕噜噜涌出一堆内脏来,热腾腾腥臭味熏得看热闹的人都往后退了一步,舅舅便极快地从狼腔里摘下一块油塞进口里吱溜一声咽了,而同时烂头趁机割下狼的奶头冷不防地在那一个妇女的嘴上蹭了几下。妇女惊笑着说:“错了错了,是娃娃流口水哩!”烂头又将狼奶头在孩子的嘴上蹭,一边说:“给你蹭了,再生下娃娃就都不流口水了!”众人哧哧笑。我没有笑,看舅舅的脸,舅舅脸黑得像包公,我就往天上看那疙瘩云,疙瘩云的影子罩着树,也罩住了我们。烂头没有注意到我已经回来,我是一直站在他身后的,但舅舅是肯定看见了我,他在极快地咽下狼油的当儿,眼睛的余光是扫着我,虽没扭过头来,后脖子明显地僵了一下,又不顾一切地往外掏狼的内脏。舅舅假装没有看到我,我也一时尴尬不知场面如何应付。罩在我们身上的阴影蓦地消失了,一切又恢复了灿烂。我看看天,疙瘩云没有了,而几乎同一刻里听见了一声清亮的婴儿啼哭,五百米远的一户人家有人跑出来锐叫:“生了生了,是个长牛牛的!”许多人跑了过去,舅舅也扭头看看,一用力,牙把刀咬得咯咯响,双手就从狼肚里掏心掏肝,掏出一件了,歪过头来用半个嘴问那姓郭的男人一句。

“叫什么名字?”

“郭财。”

“大声说!”

“郭财。”

“郭财你睁眼看着,这是什么?”

“狼心。”

“这是什么?”

“狼肺。”

“这是什么?”

“狼小肠。”

“郭财郭财你听着!”

“听着。”

“你要再敢把娃扔撞车,我就把你的肠子拉出来,一节一节撕!”郭财的头上冒着汗,飞来的苍蝇落在他的脸上,他不敢动,苍蝇也不飞,像是一脸的黑豆麻子。舅舅呼地把那张狼皮从狼后腿处捋了下来,一下子披在了郭财的身上,一脚又把他踢倒在了地上。郭财爬起就跑,跑出一百多米了,回过头来,骂道:“你是傅山,我认识了你,你是能捕狼,可政府颁布了禁杀狼的布告了,你在这儿公开杀狼,我要告你的!”郭财竟会这样,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舅舅也肯定没想到,听他这么一喊,舅舅先怔了一下,呼地从烂头的手里抓过了猎枪,叭的一声就放响了,子弹并没有朝着郭财打,而是朝空打下了一股树枝,咆哮道:“老子是杀了狼又怎么着?老子还要枪毙了你哩!”

舅舅在拉动第二下枪栓的时候,我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了他,烂头就势也夺过了他的枪,“男不跟女斗,人不跟狗咬,你制他什么气?!”并将他连抱带拖地弄回了住屋。

在房东的小楼上,舅舅的骂声歇了,他说你回来了,我说回来了,他再说相机修好了,我说修好了,他不再言语,便轮到我来训责他了:那狼是怎么回事?怎么就把狼打死了?咱们是为了十五只狼来建立档案的,为什么却要知法枪杀了狼呢?舅舅鼓着眼睛看我,似乎要和我争辩,却说不出来,粗声粗气地吁着气,然后就坐在二楼的窗子前吸烟,烟吸得很急,烟头在突突突地抖。我还是泼水般地向他发难,他抬起头来,对我说:“你就少说两句吧。”

我回坐到我的房间,烂头跟着进来了。

“你没瞧见你舅舅怪可怜的吗,你要再数落,我真怕他受不了。”

“可他是杀了狼!”“狼重要还是我重要?”

“这话怎么讲?”

“他杀狼是为了救我,行了吧!”

“救你?”

“你去了刘公镇,我俩就睡下了,到了半夜,你舅舅睡不着,他说他铺的狼皮毛扎人哩,他这么一说,我头上的毛也都竖起来了,我俩提了枪就去了牛肉店前的土台那儿,果然就发现了狼。狼一身白毛,坐在那里,像个穿孝的婆娘。你舅舅端起了枪瞄,我提醒他不敢打吧,你舅舅瞄了一会儿,放下枪来,放下枪了,又瞄准着,最后嘟哝着:子明偏就不在这里!我们是转了身往回走的,可那狼却站了起来嗷嗷地叫,其实我们看着狼的时候,狼也是看见了我们,它压根儿不把我们当回事,它这么一叫,你舅舅拧头端枪扳了枪机,狼应声就倒了。”

“它死了?”

“是死了。”

“那这怎么是为了救你?”

“你舅舅说狼在叫着:喂,猎人,过来么猎人!你舅舅能听得懂狼的叫声,他哪儿受得这份羞辱,就控制不住了。”

“我问怎么救的你?”

“……你总得给我们个台阶呀,书记。”

“既然是狼羞辱你们,就那么一句,就把狼打死啦?!”

“你不是猎人!”

我看着烂头心里想,再争执下去,烂头也不肯同我合作了,我闭上了嘴。我不是猎人,但职业性的自尊我是知道的,现在倒担心的是十五只狼只剩下了十四只,若将来拿回照片,专员他们问起为什么只有十四只那一只呢,我该怎么回答?

楼底下,老头又不知对谁说着他的故事:第一天呀,敌人给我上老虎凳,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二天,敌人给我灌辣椒水,我什么也没有说;第三天嘛,敌人把我的指甲盖一片一片都拔了,我还是什么也没有说;第四天,敌人给我送了个大美人,我把什么都说了;到了第五天……是一个妇女抱了个婴儿来串门了吧,接口道:“我还想说哩,敌人就把我枪毙了!他老老爷,你别卖你那五马长枪了,再卖,不知被枪毙了几十回了!你去翻柏朵吧,我和我嫂子说几句话呀!”两个女人就议论街上新生的那个婴儿浑身是毛,嘴里还长着牙哩,这孩子肯定长不了,就是能活下来,将来说不定成什么祸害。接着又说生这怪胎得整治哩,用瓷片儿划眉心点朱砂,还得在堂屋门槛里埋一个犁地的铧,五年前根劳家生的孙子就是个毛孩长牙的,也是这般整治过。“咱这地方怎么总生长毛长牙的孩子?这碎人不声不响屙下啦,她娘的,狗子,狗子!快来舔舔!”女人尖声锐叫,富贵卧在楼道里不动,女人又皱了嘴啧啧地招呼,烂头就吼了一句:“富贵是猎狗,富贵是舔屎的吗?”吓得女人抱了婴儿顺门就走。

“咱得想个法儿吧。”我说。

我和烂头终于共订同盟,这也是受烂头说舅舅是为了救他的话所启发的:舅舅那天的情绪不好,他是把对郭财的仇恨无处发泄而发泄在了狼的身上,在不应该穷追不舍时把狼撵得从地塄上跌滚下去,而当烂头也跳下土塄时,狼扑倒了烂头,为了不至于烂头受到生命的威胁,舅舅开了枪。

被杀死的狼,舅舅说是二号狼。

现在,我得交代故事之外的一个故事了。就在我们踏上寻狼之路后,沙河子村,也即软骨人的本家侄儿去涨了水的河里捞柴草,捞出黑乎乎的一块东西,奋力将其拖上岸,发现既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通体深褐色的一个大肉团。他自认晦气,将肉团丢在沙滩,背了捞上来的柴草回家吃饭去了。回到家里,小伙越想越奇怪,捞出的到底是什么东西呢?第二天又到河边去看,那肉团竟然还在,未冻僵也未死,背回来用秤称量,重达二十三公斤,三日后再称,已达三十五公斤。从其身上割下几块肉,肌体呈纯白色,且无血流出,放进锅里煮着吃,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再用油炸着吃却奇香无比。更奇怪的是它能自生自长,原来割下来的几块肉,没过几天便又长好了。小伙就背了软骨人去看稀罕,软骨人经见世事多,软骨人也不识为何物,给软骨人看病的医生却惊呼:天哪,这是“太岁”!太岁本是木星的名称,民间传说里太岁却是神名,认为太岁之神在地,掘土兴建要躲避太岁方位,否则便遭受祸害。医生说,《本草纲目》上将此物叫肉芝,秦始皇当年派徐福东渡寻找仙药,寻的就是这肉灵芝,遂让软骨人喝了浸泡肉团的水。软骨人喝了水当然没能立即站起来,但自觉神清气爽,浑身有力,竟能坐在地上扬镢头挖了半天地。此事轰动了沙河子村,有人就报告了州行政公署,专员便闻讯赶去,巧的是省城一所大学的生物系师生在商州实习,随专员也一块去了,立即将活体标本带回州城研究,认定所谓的太岁是罕见的黏菌复合体,并下结论为:通常认为真菌与植物的亲缘关系要比与动物的关系近得多,而分析了某一核蛋白、核糖核酸的排列顺序,发现人类与真菌的共同祖先显然是远古时代的一种鞭毛类单细胞动物。既然动植物有着共同的祖先,那么太岁就是由原始鞭毛的单细胞生物分化而来的,其自养功能的加强和动物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绿藻,由之发展成植物界,相反,运动功能和异着功能的加强和自养功能的退化,便进化到单细胞原生动物,由之发展为动物界。总之,太岁和大熊猫一样是大自然漏遗的古生物活化石,它产生的年代可以追溯到地质年代的白垩纪,它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既然太岁是人类和一切动植物的祖先,专员便有意将太岁保护起来,保护人员他首先考虑到了待业在家的施德,抽调了施德负责筹建一个“太岁馆”。“它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更不是文物,”专员对施德说,“但咱们得像古人保存‘和氏璧‘一样地把它保存起来啊!”

专员安置了施德,当然就想到了我和我的舅舅正为保护狼而进行的工作,当他批示着他的秘书要打听我们的行踪时,我将我们在生龙镇发生的事情向秘书进行电话汇报,秘书告诉了我州城里的故事,并叮咛我们先在生龙镇待着,因为专员以示关心,特意买了三双旅行胶鞋要送给我们,他很快让顺车将鞋捎到镇上的。

旅行胶鞋是第二天中午就顺车捎来了,但舅舅没有穿,他说他几十年一直穿麻鞋,脚浪得又大又厚,还是穿着麻鞋舒服。“你是嫌穿了不像个猎人了,”烂头说,“你不穿我穿!”烂头当下扔了脚上的旧鞋,换上新鞋,而另一双就挂在肩头上。

就在我们换新鞋的中午,准确地说,是太阳刚刚从屋檐上跌到台阶下,郭财蹬了蹬腿,喉咙里发了一声痰响死了。据村人说,舅舅再次拉动了枪栓而我把他拉走后,郭财是逃走了,逃走了还拿着那张狼皮,回到家里对老婆说:“他傅山怎不往我身上打呢,他不敢嘛,他踢了我一脚权当是踢他爹,我可是白白得了一张狼皮哩!”晚上,他将狼皮铺在身下,但狼皮却裹住了他,狼皮见热收缩,越收缩越裹得紧,几乎要把他约束窒息,他老婆用刀子一条一条割那狼皮才解脱出来。可从此身上生出血泡,起不了炕。第三天从炕上往下爬,一头却从炕上栽下来就死了。

消息传开来,烂头有些紧张:这会不会与我们有关呢?我说,从死的情况看可能是死于心肌梗死或脑出血吧,舅舅冷冷笑了三声,就拉着我们去小酒馆喝酒。

杀死了二号狼,舅舅的情绪似乎好转,虽然没有了宽长腰带,又系上了一条买来的极宽的生牛皮带。生龙镇子上的人都知道了他就是那个捕狼队的队长傅山,这一家那一家轮流着叫他去吃饭,那情景真有些景阳冈上打了虎回到阳谷县的武松。舅舅完全被这种崇拜陶醉了,终日酒喝得昏昏沉沉。住过了三天,他竟再不提离开镇子的话。我穿上了专员送来的旅行胶鞋,心急如火焚,更是对镇子上的生活无法忍受,街面上店铺极少,除了两家从州城贩来的低档服装出售外,几乎所有人家在后院晾晒捣碎着柏朵,而门面上从事的小吃买卖,种类又不外乎是锅盔、烩面和饺子,再就是平底鏊锅里烙豆腐块,浇上辣子醋水汁儿。我第一次吃觉得蛮有味道,可连吃了三顿,胃口就全倒了,一看见那卖豆腐的人黑乎乎的手和在胳膊下夹着擦擦递过来的筷子,大肠小肠都在痉挛。我们住的这家基本上还算干净,但一次吃蒸馍时突然发现了馍里有一幅干瘪了的虱子,我说:掌柜,你这是怎么搞的,馍里有虱子啊?!老头拿过看了看,把虱子抠下来,说:这有啥呀,抠掉不是没有了吗!酵面是在炕上焐了被子发的,能没一半个虱子跑进去?舅舅开心笑:吃吧吃吧,权当吃没骨头的肉哩!我嘟囔着几时离开啊,总不能在这里待十天八天吧。

“这是饭没吃好发躁了哩!”舅舅说,“我总觉得别的地方的狼要跑过来的。”

“这可是真的吗?”

“真不真就得问狼它舅哩。”

民间的意识里,狗是狼的舅,烂头就把富贵搂到怀里,问狼来不来?富贵叫:汪。又说了一句:汪。是来还是不来,烂头听不懂,一口浓烟喷在富贵的脸上,富贵跑到门口咳嗽了半天。

这一天,镇子上过“庙会”,庙是指山根处的一座荒废不堪的李义庙,李义不就是在“英雄岭”那儿为着李闯王的夫人生育而杀了几百人吗,竟然给他还修了庙,过的什么庙会?但庙会其实成了另一种集市,只是多了一项:请戏班子唱戏。村人如何在土庙前祭奠,我懒得去看,待搭了台子叮叮哐哐戏已演开后,我们是被请了去看戏的。舅舅没有让富贵去,因为富贵没有尾巴,那儿人多,怕孩子们逗富贵,会惹出一些事来,但烂头说他也不去。舅舅一虎眼说:“你不去干啥?”烂头就跟着一块走。到了那里,才知道庙小得可怜,那个李义不是泥塑的,也不是石凿的,竟为一块木雕。此时木雕前的案桌上插了香,还点了蜡,蜡油流了一摊。疑惑的是木雕两边又有木架,上面放着四根枣木棍棒。我走过九州十八县的各类庙宇,从未见过有放棍棒的,问旁边的人,他们说这是祈雨时用的。祈雨应该给神位贡献猪头羊头,瓜果香酒,反复歌颂,百般祈求的,哪有棍棒相逼?旁边人就嘿嘿笑,说李义在没成为英雄前,随队伍驻扎在镇上,他看上了镇西头魏家的女儿,常去魏家干活或送东西,但李义面貌丑陋,魏家并不愿将女儿嫁给他,但凡他再去就遭到殴打。李义成了英雄后,由李自成出面,才算与魏家女儿完了婚。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这李义还有点可爱了,便点了一把香在案桌上插了。出了小庙,却发现庙门扇上有一幅硕大的狼画,这就好玩,是谁画的呢,是在舅舅打死了狼后画的,还是在我们来之前就画上了,画在这里是为狼祈祷呢还是对狼的凶残无奈了而又把狼当了神来敬着?我寻不着答案,只觉得这画画得非常夸张和生动,用手去擦,也擦不掉,似乎像是长在门扇的木质里,突然就有了奇思妙想:这是一只狼曾经靠过了门扇,或许是狼被压扁了贴在这里?那么,馍是虚的,把馍压扁了就成了饼干;人是活的,把人压扁了就是照片吧。这么一想,忙掏出相机来拍照,但相机却又出了毛病,摆弄了半天,它又好了,咔嚓一声,我把这狼画和李义木雕装进我的相机里了。

在庙门口前的场子上,就是新搭的戏台,戏台前排了一溜桌子,我去的时候,桌前早坐了那个村长和一帮白胡子和黑胡子老者,桌面上放着酒坛子和核桃花生枣,场边的小吃摊上有人正一碗一碗盛了醪糟往上端。看戏还摆酒席,这是我第一回所见,还纳闷,村长悄声问我:傅山队长除了猎狼队队长还有什么官衔儿?我说现在没有猎狼队了,他已不是队长,但他是商州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委员。村长说:是科级还是处级?我说算个副处吧。村长又问:他是名人,政协里没安排个位儿?我说:那就看以后吧,问这些干啥?村长笑着,秘而不宣。

戏是《杀秃子》,一个头套着猪尿泡,猪尿泡上满是彩泥做出来的癞疔疮的人在台子上跳呀唱呀的,好像是做坏事,后来就有人提了绳索来捉拿他,他的妻便从幕帘后跑上来要夺他,妻是大男人扮的女相,粗大的脚上缠绑了木刻的金莲鞋,锣鼓在“吃打,打打打打,哐哐,一哐,一才,哐”地敲,金莲鞋一拐人就摔在地上,台下的人哄地笑。我觉得无聊,烂头更是坐立不安,我说你贪吃吗咋不吃核桃枣儿,他说我尿呀,起身就离开桌子。戏台上开始演了要铡秃子,抬出来的果然是明晃晃的铡刀,秃子被按在了铡板上,才惊疑真要铡人?但见押秃子的人把秃子一抱,秃子的头朝了台里抬起来的下半身已不是了秃子身,是半个假身,而假身搁在刀口下的部分是猪的脖颈部肉,刀按下去,肉明显铡断,而举了假半身的人极快捅破一个红彩水袋儿,血就沥沥淋淋地洒在戏台上,众人一声叫好。或许我坐得离戏台太近,一切都瞧得太明白,更觉得粗俗不堪,见烂头久时不复来,知道他去街上逛了,也想溜走。却见村长就上了台子,对着戏台上的一人耳语,立即,演出中断,一个演员戴了笑脸面具,身着大红袍,手持“天官赐福”的条幅走向台中,而村长在幕布边高声喊道:“今日看戏的有商州生态环境保护委员会的委员,副处级,以后的政协委员傅山傅委员,给傅委员加官喽!”锣鼓大作,满场喝彩鼓掌。突如其来的事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舅舅也措手不及,站起悄声对我说:“你装钱了没?”我说:“有二百元,他们这是啥意思?”舅舅说:“这是‘跳加官’,山里的风俗,我得赏钱呢!”他走上台把二百元交给了那个“天官”,朗声说:“我傅山感谢各位,但我不是什么委员,也不要什么官位,我只是个猎人!”走下台来,众老者就开坛倒酒相贺,台上的戏继续演,舅舅和村长、老者们就不停地喝酒。我是不能喝酒的,应酬了几杯后,就喝了那碗醪糟,趁他们不注意也溜了出来,回往住屋。

住屋门却紧关着,摇了摇门环,仍是纹丝不动,楼上的小揭窗里富贵伸出了头,它的脖子上拴着绳,只努力地将前爪向我招摇。

“富贵,富贵!”我叫。

“汪!”富贵应着。

“屋里有人吗?”

“汪!汪!”

“噢,两个人,怎么不开门,干啥哩?”

“嘿哧嘿哧嘿嘿嘿!”

门终于打开了,开门的正是烂头,他满头热汗,头发乱糟糟的,我同时瞧见里边的小房门门帘下有一双花鞋脚,立即不见了。我醒悟了舅舅出门时对烂头所说的话,拿眼睛瞪他,烂头说:“我头疼,先回来了。戏散了吗?”

我没有理他,径直上了楼,坐在床上。

烂头也跟着上来,上来踢了富贵一脚,还对我说:“其实啥事都没有,这儿媳肯定不是正经货,是狐狸变的,你没闻见她有狐臭吗,你要回来晚些,我或许就犯错误了,你回来得正好!队长呢,他还在喝酒看戏?”

我歪在床上,取出了带在包里的那本《聊斋志异》读,烂头觉得没趣,说句“街上人越来越多了,你去不去”自个下楼了。随便一翻,《聊斋志异》里的一篇正好也是写狼的故事,说是一个人从集上买了一吊肉回家,路上遇见了两只狼,他把肉挂在身后的腰带上,举了扁担打狼,两只狼不停地向他进攻,但总是不能近身,一只狼就垂头逃走了。剩下的那只仍是龇牙咧嘴和他纠缠,并且向他扑一下,伏在那里,他才松一口气,又扑一下,他鼓足了劲才要举了扁担打过去,不想身后猛地被撞了一下。扭头看时,原来另一只狼不知从什么地方绕到了他的身后,从后腰带上将肉叼走了,才明白前边的那狼一直在迷惑他,掩护着另一只狼从后边攻击。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一阵急喊:“书记,书记!”睁开眼,烂头理了发,涂着摩丝,用电热风吹成个大背头的,但变脸失色地说:“街东头核桃树下有一只狼哩!”

“狼?”我叫道,“大白天街上有狼?你怕是让我欣赏你的大背头吧,理得是不错,可头不像你的头了!”

“谁哄你谁死在五黄六月!”

“这还是真的?!”

“可不就是真的!我出去后在酒馆喝了二两酒,喝毕去理发店理了个发,理完后就在街上走,才到坡那边的店门口,店的窗子是玻璃的,在玻璃上照看我的发型,玻璃上照出个狼来,一回头,斜对面土塄上有棵核桃树,树下卧着一只狼哩。”

我忙拿了照相机和他往核桃树下跑,但是,树下并没有什么狼,我闻了闻烂头的嘴,一股酒气,我说你是喝醉酒了说醉话,还是自己做了错事要讨我高兴了给你封口是不是?烂头说二两酒能醉了我,我没拦路qiáng • jiān又不是yòu • jiān幼女,我让你封什么口?我说好好好,是你看见狗了吧。他更生气了:“你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我好赖也是个猎人的,我不认识是狼是狗?!”我们从核桃树下往前走,不远处的一个土场子上,那里有许多人在买卖,一副剃头挑子边围着一圈人看剃头匠给一个孩子剃头,孩子是个梆子头,或许难剃,或许剃头匠的刀子钝了,孩子杀猪一样地叫喊,他的父母就强按着孩子的脑袋。我就分明看见了站在那里也伸长脖子往里看的一个人肩上挑着一根扁担的,扁担上的牛皮绳一头垂下来;他看了一会儿,转身走去,绳头就磕打着他的屁股,而扁担头上挑着一张狼皮。我的反应是烂头一定喝多了,错将这张狼皮当作活狼了。但颁布了禁令后,竟还有人挑着狼皮来出售,这狼皮是哪儿来的,在哪儿打死了狼?我们拨开人群,追赶那人,一直追了差不多两千多米,追上了再看,扁担头上挑着的却不是什么狼皮而是一件脏兮兮的粗布褂子。真是怪事,难道我也看花了眼?

“一定是活狼,”烂头说,“狼在给咱施幻术哩,这人群里肯定有狼?”

我想起了在刘家坝子镇上遇见的金丝猴女人,不能立即否定烂头的话。几年前在省城,我见过一位气功师,他问我愿意不愿意见见鬼,我当然愿意,他是几个晚上领我去城河岸上,但一个鬼也没有见到。我也是在电视上看过一个关于xī • zàng山区牧民的专题片,那里的人崇尚神灵,祭祀大山,现实的生活里确也发生着离奇的事。于是我想,世上确实有种种奇异发生,如果不是迷信,那都是大自然的力的影响,这种大自然的力的影响随着人气的增多在减弱着,因此古代的比现代的多,乡村的比城市的多,边区的比内地的多。生龙镇正该是这样吧。我和烂头就观察着每一个人,企图看出哪一个人是狼所幻变的,我甚至尾随着每一个人看他的衣襟,衣襟下有没有毛烘烘的尾巴露出来。没有。一直这么走过了整个镇街,戏场上的戏已经散了,终没能发现某个人有狼的破绽。而舅舅却喝醉了,醉成一摊烂泥,被人架着,从一条巷里出来,喃喃地说:“我的腿呢,我的腿呢?”

早晨起来,舅舅在后院里练拳脚,他的套路我识不来,也并没有电影电视里武打好看,但烂头就端一杯热茶坐在一边叫好了。舅舅把劈柴墩子抓起来举过头顶,能连举三四十下,烂头也叫好三四十声。老头的儿媳一直是靠在后门扇上,一边也附和了烂头叫,一边用手抹抹头发,扯扯衣襟,和烂头时不时地瞟眼儿。也就在这个时候,老头叫喊着儿媳去打水呀,打了水,儿媳又倚着门扇,老头又叫喊:你去刮土豆皮呀!儿媳回坐到灶火口拿刀子刮土豆皮,皮刮得很厚。烂头还在叫:肚子扛碌碡!舅舅也真的迈了马步走到院墙根的一个旧碌碡前,手刚一搭上,烂头便是一声:好!我说你咋呼啥的,碌碡还没挨身就喊?!烂头说这和唱戏一样叫着彩,彩也就来了。我骂烂头你只会当你的队长,他倒说他是不断培养他的猎人意识呀!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噗的一声,舅舅憋足了劲要用肚子扛碌碡,却泄气了,放了一个响屁。“烂头,你嘴也烂了!我要你培养猎人意识?!”舅舅说。

烂头正擤鼻涕,笑嘻嘻地跑过去,拍打着舅舅身上的土,但我清楚地看见他把擤过鼻涕的手在舅舅的背上擦了擦。

“烂头,”我说,“你知道不,商州有一个鬼,它的名字叫日弄!”

中午时分,天空又出现了一团乌云,圆圆的像一个笸篮,舅舅站在院子里盯着乌云看了半天。烂头又和老头的儿媳嘻嘻哈哈说话,似乎烂头在夸耀着舅舅脖子上戴着的金香玉,那女人说我没金香玉我却自来香,嘿,烂头直咧嘴,女人说我做姑娘时真的是香的,嫁了这家来,香才消失了,要烂头能不能把那块金香玉要过来送她。烂头说你这是要杀了我嘛,女人就不嘛,我不嘛地吭唧着。我瞧着难看,站在窗口向外喊道:“掌柜的,从地里拔了菠菜了?”女人立即旋身去了厨房。舅舅还在焙子里看云,我去说:“舅舅还会看天象?”

“你瞧瞧那云,”舅舅说,“我想起那天剥狼时,天上也是有这么一团黑云的,旁边的一家孩子就落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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