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八章 ★(3/3)
人马来到王家大院门外,鬼子兵们吆喝别村的男人们往院子里搬砖石木料,藤野则请王文琪带领着,绕院子外墙观瞻了一圈,接着又请王文琪陪他在院子里各处欣赏。共有二十几间屋子的家院,已被日军的炮弹和从飞机上投下的炸弹、燃烧弹炸毁烧毁了十之bā • jiǔ,面目全非,有什么好欣赏的呢?藤野一边东望西看的,一边随便聊似的,问王文琪在军营里为池田大佐治病时,与池田大佐交谈过些什么内容。王文琪一听心里就明白了,敢情是在主动搭讪着向他示好。这正中王文琪下怀,便夸大其词地说,池田大佐多么多么信任自己,对自己多么多么友善,而自己多么多么感到三生有幸。藤野开始撑不住以往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架子了,厚颜无耻而又试探性地问,池田大佐是否也与他谈到过自己?王文琪自然回答谈到过,说如果没有您藤野太君的极力举荐,我王文琪又怎么可能接触到池田大佐呢?我连那样的好梦都不敢乱做啊!说大佐太君对您藤野太君印象深刻,评价很高的,称赞您是大日本皇军忠心耿耿而又表现优秀的军官呢!
藤野忍不住喜笑颜开,请求王文琪再有机会时,在池田大佐面前多多美言自己几句,转达自己想要调回县城军营里去,能够近在池田大佐身边效忠于皇军的希望。说如果那一希望实现了,自己便可经常聆听大佐的训导,经常学习大佐身上可敬的种种军人品质了。说事成之后,自己必定会对王文琪表示感谢的。王文琪听了,心中暗笑,想不到在鬼子们军中,也有溜须拍马以达目的之现象。更想不到,藤野那厮,为了达到目的,居然不顾身份地央求到自己头上了。又一想,鬼子们也是人嘛!凡是人,为了达到趋利避害之目的,谁不是有病乱投医的呢?他知道,驻扎在炮楼里的鬼子,没有不盼着调回到县城军营里去的。比之于县城军营里,驻扎在炮楼里不但生活条件艰苦,而且日夜神经高度紧张,唯恐何时一个不防,炮楼被端了,自己成了俘虏,甚而一命呜呼。藤野那些冠冕堂皇的话,实在是拙劣的借口,说白了,他是怕死罢了。王文琪心里一边这么想着,嘴上一边无比真诚地说,您藤野太君同样是高看于我,对我有恩的人啊,玉成太君您的希望,当然也是我三生有幸的事啊!只要有机会再见到池田大佐,我一定会将您的希望,用我最能打动人心的语言,替您向池田大佐表达得包您满意!藤野那厮乐不可支,又拍王文琪肩,口中连说:“王桑,你我,大大的好朋友的是!”
正那时,韩成贵等一些老人,以及一些孩子,被两名鬼子押进院子里了。两名鬼子喝令他们帮着干活儿。老人孩子们,其实插不上手干什么的,也不知究竟该干什么,都木呆呆站着,不拿好眼色瞪看王文琪。王文琪见状,对藤野那厮说,太君您看,您召集来的外村人,他们都是会工匠活儿的,您看他们干得多内行啊!而我们村这些老人孩子,哪里会干工匠活儿呢?人多手杂,他们来了只会添乱不是吗?我的意思是,别叫他们干什么活儿了,只让他们拔拔荒草丛蒿就行了。藤野那时格外顺心,王文琪怎么说,他都点头同意。
老人孩子们拔草时,王文琪借故离开藤野,大约两锅儿烟的工夫,回到了藤野身旁,手掌托着一环镯子,恭恭敬敬地说,是他母亲家祖传下来的上品手镯,他要进县城去将它卖了,为皇军们买些吃的喝的。为他修家院,有劳皇军们了,他不表示表示,内心里过意不去。藤野拿过去镯子看着问值多少钱,王文琪说,若倒退十几年,能值不少钱。现在县城里的有钱人家都走光了,值不少钱也卖不成好价钱,但若换吃的喝的,一定能换挺多。藤野还给他镯子,嘱他别忘了换瓶好酒。拍拍他肩,准许他赶上马车去了。
下午两点多钟王文琪才回村。他歉疚不已地向藤野“报告”,说自己这时候能回来,其实是很辛苦了那匹马的。并请藤野到马前去看,马果然出了一身汗。他说事情并没有自己预想的那么简单,县城里仅有的两家当铺,出的价一家比一家低。按那么低的价,卖不了多少钱的。卖不了多少钱,就买不了多少东西。以很低的价卖了,自己又舍不得。干脆不卖了,向几家商铺餐馆打欠条。好在他是名门之后,老板们都信得过他,估计他家里会留下些更值钱的东西,便都给他面子。车上放着四五只大盆和一个食物篮子,皆盖着罩布。鬼子兵们都围住了马车,藤野一一掀开罩布看,见盆里满出尖地装着馒头烧饼、油条包子。另外两只盆里,一只装着十来只烧鸡,一只装着炒肥肠、炖猪蹄、切碎的猪头肉之类。盆与盆之间,插空夹放着几瓶白酒。食篮子的罩布之下,另有两瓶白酒、四只烧鸡。
王文琪指着低声说:“太君,这是单独孝敬您的,您走时带着。”
藤野那厮早已饿得饥肠辘辘,一挥手用日本话说了句:“开饭!”之后,抓起一个包子,拎起篮子就要走。
王文琪阻止道:“太君,您何必非吃篮子里的,省着您带回去吃多好。”——撕下一只鸡腿递向藤野。
藤野一手拿包子,另一只手接过鸡腿,嘴里还嚼着,想对王文琪的“巴结”说句高兴的话,却又没法说,竟与王文琪撞了一下肩头来表示,接着坐在马车赶车的位置那儿了。
而那时,其他鬼子已饿狼似的一拥而上,双手齐出,争拿起来。
王文琪又对藤野说:“太君,干活儿的那些人,是不是也应该给他们吃点儿?否则他们下午饿着肚子干,干不好,那就辜负了池田大佐对我的一片厚爱了。”
藤野只顾吃,点头而已。
王文琪接着“请示”地说:“我想,我们村里的人,也应该给他们吃点儿。池田大佐希望我为皇军做出一个中国良民的榜样,如果我和他们的关系搞不好,那我就很难起到榜样的作用了。”
藤野就又点头。
得到了藤野那厮的同意,王文琪也该出手时就出手,岂敢稍慢?赶紧往一只盆里放了两只烧鸡,抓了几把肉食,小跑着端去给外村的那伙男人们吃。之后小跑回来,又往另一只盆里放了两只烧鸡,爬了几把肉食,端去给本村的老头老太太和孩子们吃。见满院所有的人,分成三堆都在吃着了,王文琪暗吁一口气,这才从容不迫地走到马车前,也坐在车前另一边,抓起一个包子安心稳定地吃起来。
回村的半路上,王文琪最担心的是出现这么一种情况——鬼子们一见了好吃的,集体产生护食心理,既不许外村那些干活儿的男人吃,也不许本村的人吃。尽管多他们也护食,吃不了统统带走。他们吃时,自己的同胞只能眼巴巴看着。饿着肚子的同胞看着鬼子们津津有味地大嚼大咽,而且下午还要接着干活儿,又是为一个受鬼子青睐的、在鬼子面前极尽讨好卖乖之能事的中国人干活儿,那对于自己的同胞们该是多么来气的事啊!大家心里要不恨他王文琪才怪了呢!
现在好了,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三方面,他可算做到比较的一碗水端平了。这“一碗水”能不能端平,他是没有半点儿自主权的,尽管各种吃的全是他一一打了欠条买回来的。“许可证”在藤野那厮手里攥着,藤野那厮偏不发给他,那他也干没辙。藤野今天这么好说话,是王文琪没想到的。他扭头看藤野,见那厮已不知何时开了瓶酒,一手抓着一整只烧鸡,一手握着酒瓶的细脖子,嘴对嘴喝一口酒,啃一口烧鸡。
有两名鬼子走到了马车跟前,想要端走车上那两只装面食的盆。
藤野斜瞪他们一眼,骂了句“浑蛋”,他们立刻乖乖地将盆放下,只抓走了几个包子馒头。
藤野扭头看着王文琪问:“王桑,你的家里,中国大富翁的是?”
王文琪淡淡一笑,以略带忧伤的口吻说:“大富翁是谈不上的,但肯定曾是我们中国人所说的家底儿不薄的殷实之家。只不过比起某些中国的大富翁来,因为我祖父、父亲的医名医德远播近传,我的家曾比某些大富翁家更受人尊敬罢了。到了我父亲那一代,由于兄弟们闹分家,家道开始败落了。我父亲一故,家门医名无人继承,我就成了一个没出息也不受人尊敬的人。我活着的唯一意义,似乎就是要替父母看坟尽孝,捎带守着这个破败的家院。哪一天这家院倒塌得连我一个人都没法住了,我就只有远走他方,四处流浪,记着在每年清明这一天,赶回来为父母祭祭坟了。”
若他完全用中国话回答,藤野肯定是听不大明白的。所以他只得中国话日本话夹杂着说。
藤野向他这边移近了些,仍扭头看着他,又问:“那么,你的家里,古物流传下来,多多的?好东西大大地有?”
王文琪刚才那一大番话,既是在回答藤野,也并不完全是回答,而更接近着是那时那刻的自说自话,更接近着是自己苍凉心境的一种独白。听了藤野的第二句问话,他不禁在心里骂:妈的,你个狗养的鬼子!我说了那么多日本话向你大费口舌地解释我的中国话,闹半天你个狗养的根本没注意听,你感兴趣的只不过是我家留下了多少好东西!转而一想,他个随军侵略中国的鬼子,怎么能指望他对自己家族的兴衰感兴趣呢?他最感兴趣的当然只能是后一点啦,这是太自然不过的事啊!别说他个狗养的鬼子了,他将目光望向那些外村男人——心想就是他们,在这种国难当头的年月,我要是跟他们去说我家以往的兴衰,他们也会左耳听右耳出呀!自己穷愁着的人,谁有心思听别人说他家当年的名门往事啊!名门不再是名门,望族不再是望族,名门望族之后,落魄到了也是穷困潦倒之人的份儿上,这才是世代中国老百姓喜闻乐见之事啊!他又转脸望向本村的人们,心想包括我这些父老乡亲在内,他们拔我家院子里的野草刺蒿时,心里大约也在想,这下老天公道了,国难当头,其他中国有钱人家是不是也遭殃了不知道,但这王家,我们亲眼所见,已是风光不再啰!这么想时他们心里边未必就不因而舒坦了些。像韩成贵那种铭记着我家对他家的一份恩情的人,即使在自己的乡亲中,估计也不是太多的吧?
王文琪由藤野所问的又一句话,一时想到了许多,不由得倍觉孤独。
“王桑,你的,为什么不说话?”
王文琪朝藤野转过脸,见那厮在看着他,表情迫切地期待着他的回答。这就使他不愿回答不可能了,回答得藤野不信也不妥了。
他指着藤野手中的酒瓶问:“太君,我可以喝一口吗?”
藤野一愣,接着掏出白手绢,煞有介事地将瓶口擦了擦,挺哥们儿似的将酒瓶朝王文琪一递。
王文琪接过酒瓶,抿一口,将酒瓶还给藤野之后,郑重地说:“太君,并不像您想的那样,我这个中国人还守着祖上留下来的种种值钱的好东西。实不相瞒,我家祖上流传下来的好东西的确曾经不少,宋代的青花瓷,明清两代的家具、餐具、书架、八宝格,哪一样都是好东西中的上品,还有不少古今名人字画……”
藤野的眼睛发光了,用自己油腻腻的一只手抓住王文琪的一只手腕,摇着问:“在哪里?!”
王文琪挣出手,环视着家院,语调缓慢地说:“都在贵军的轰炸中化为乌有了。”
藤野不明白“乌有”是什么意思。
王文琪解释:“瓷的全炸碎了,木的全被爆炸后的大火烧光了,只保留下了这镯子,和一幅唐伯虎的画。”
藤野自然不知唐伯虎是何人,王文琪只得又向他解释一番。
藤野的眼睛也再次发光,提高了声音以命令的口吻说:“你的,带我去看!”
王文琪似乎早有准备,平静地说:“人多眼多,不防君子防小人。这时带您去看,对那幅画太不安全了。我已经向池田大佐保证过,必会将那幅画送给他,您还是以后在池田大佐那里向他请求看吧。我现在等于是为池田大佐保藏那幅画,责任在身,所以不会给任何人看的。”
藤野眼中的光顿时也“乌有”了,盯住王文琪的腕子目不转睛地看。镯子戴在王文琪那只手腕上。
王文琪问:“太君喜欢?”
藤野连连用日本话说:“要,要!”
王文琪默默从腕上退下镯子,还没来得及给予,便被藤野那厮一把夺将过去,急不可耐地往自己手腕上套。但王文琪的手及腕瘦秀,如女人的手及腕一般,戴上退下都挺容易。而藤野那厮,手大腕粗,根本穿不过镯去。
王文琪出主意说:“太君也可以拴在身上。我们中国人认为,身上佩玉,可以避邪。”
藤野那厮开了窍,蹦下马车,解开武装带,将镯穿在武装带上了。
韩大娘也来拔草了。韩成贵估计到了藤野必来,怕韩柱儿与藤野那厮互相见着了,又闹出人命危机的大事来,严厉地命令韩柱儿躲了起来。天已下午,韩柱儿不见奶奶回家吃口饭,哪里放心得下?他冒险来到王家,踏上坍塌不整的台阶,躲在一侧院墙后向院子里窥视。不料被一名鬼子发现,大叫一声日本话。这一叫,使得其他鬼子兵包括藤野在内,也不吃喝了,同时如临大敌般紧张行动起来,持枪的持枪,握刀的握刀,一齐冲出院子,霎时将手无寸铁的韩柱儿团团围住。那些鬼子兵都已认得韩柱儿了,藤野和韩柱儿两个,更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几把枪上的刺刀对准韩柱儿胸膛,他就是心里再恨,那时也只有听天由命的份儿了。
藤野将战刀横压在韩柱儿脖子那儿,连声怪叫死啦死啦的!
韩柱儿难道就真的不怕死吗?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虽然在国难当头的年月见多了生生死死的情形,但那也还是有着贪生怕死的本能啊!何况,今日不同于他被绑在树上那一天。那一天他认为自己必死无疑,所以破口大骂。那叫死到临头。骂也是死,不骂也是死。不骂白不骂,死得窝囊。而今日,似乎不是必死无疑。似乎尚有一线生机。因为如果鬼子们一心要他的命,其实是不必非摆出这种恐吓的架势的。一认出是他,你一刺刀我一刺刀,直接捅死他不就算了嘛!
正因为觉得尚有一线生机,韩柱儿今天紧闭双唇一句都不骂了,也不怒瞪着鬼子们了。他合上了双眼,默默祷告老天爷救他一命。
王文琪及时跟了出来。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也跟了出来。连些个外村的男人们都跟了出来。
韩大娘见那情形,双腿一软,瘫于地上。
王文琪见那情形,大惊失色,心说韩柱儿韩柱儿,你干吗不好好躲藏着,非主动出现在鬼子们眼前呢?
些个孩子隐在老者们背后,屏息敛气,吓得不敢抬头。
王文琪强自镇定地对藤野说:“太君,我们中国人相信,修缮家院的日子里,如果发生溅血之事,对家院的主人那是大大的不祥的。甚至也许,不祥还会形成连环的灾祸,降临到所有在场之人的头上。”
韩成贵从旁帮腔道:“是啊是啊太君,真是他说的那样。太君这一点您可不能不信,发生过的例子举不胜举呀!”
于是韩王村的老者们,外村那些男人们也都七言八语地跟着说千真万确是那样。
王文琪又说,同样的忌讳,在大日本帝国也是人人有所顾虑的。
听他用日本话这么一说,鬼子们枪上的刺刀尖垂落了。
王文琪又说,那韩柱儿,自幼父母双亡,缺少家教,形成了野驴一样的恶劣性格。太君既然是奉了池田大佐之命,前来监督着为我修缮家院的,那么请千万给我个面子,今天别与这野驴一样的青年一般见识。您如果不给我面子,对我以后为池田大佐及皇军在村中开展拥护皇军的工作很不利。您如果肯给我个面子,我以后一定找机会对池田大佐再三称赞您,争取使他嘉奖您……
他这一番日本话中国话夹杂着说的相劝,终于也使藤野那厮的战刀从韩柱儿的脖子那儿移开了。
“野驴的,更要像驴子一样,苦力的干活!”藤野那厮吼出三句话,猛转身回到院子里,又坐在马车上吃烧鸡喝酒,大快朵颐起来。
韩成贵急忙分开鬼子兵,将韩柱儿扯入了院子,扯到本村人刚才吃包子的地方,命他蹲下,不许乱说乱动,只许老老实实吃东西。
鬼子兵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外村的些个男人们,也都先后回到了院子里。
院外只伫立着王文琪一个人了,他额上不知何时已冒出细密的冷汗来。他抹了一把汗,心中一阵后怕,心想幸亏自己刚才将镯子给了藤野那厮。当时自己给得没法形容地违心,现在看来给对了。比起自己说的那几番话,刚才已经穿在了藤野那厮武装带上的玉镯,即使起到的不是决定性作用,那也起码是对等重要的作用啊!如果少了玉镯所起到的一半重要的作用,韩柱儿此时是死是活,那也许就难说了。什么中国人的忌讳不忌讳的,藤野那厮要是听得心烦起来,一声令下,鬼子兵们转眼将韩柱儿你一刺刀我一刺刀捅死了,难道还会真有人办那厮的罪不成?韩柱儿也只能在阴曹地府后悔自己的冒失了!
想到以上这些,王文琪竟有几分迷信起来,认为好玉也许真的有灵,足以避邪了。尽管是佩在了鬼子身上,那也会保佑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中国青年的性命免遭无谓杀害。他一时独自推想了许多,却就是没这么想——说千道万,今天是他又一次救了韩柱儿的命!
那韩柱儿倒有口福,盆里还剩着包子什么的,他抓起来就吃。王文琪进了院子后,又从马车上的盆里撕了半只鸡给他。他既不说句谢话,也不抬头看一眼两次救了自己命的大恩人,低着头伸手接过了就下嘴。那一天,不仅他,包括韩王村的老者孩子们以及些个外村的男人们,可算是饱饱地解了一顿馋了!别说国难当头的年月了,就是鬼子们没占领这一带以前,他们一年到头又能吃上几次肉馅包子、馒头烧饼啊!至于县城馆子里卖的那种烧鸡,他们更是连见也没见着过。
又开始干活儿时,不论韩王村的老者孩子,还是外村那些工匠男人,明显地都顺气儿多了,起码从表情上看是那样。有年头没饱饱地吃上一顿面食了。对于大家,肉包子糖三角,大白馒头酥烧饼,便是糕点了。而藤野以及鬼子兵们,一个个胃口像无限大了似的,仍吃了这样再吃那样,边吃边喝,不亦乐乎,没饱似的。韩柱儿并没和本村人在一起拔草,鬼子们命他干搬搬扛扛的重活儿。
傍晚,在王文琪的提议下,藤野允许收工了。大门外的石台阶砌平稳了;王文琪住的两间小屋,里里外外的墙抹平了;窗台下边踹一脚能踹出个窟窿的土墙,推倒后用砖石砌得结结实实了;歪斜的门框窗框矫正了,朽木断木换下来了。院子里的杂草棘蒿拔光了,环望着不那么荒芜了。碎砖乱瓦清除出去了。拆下来的烧黑的木料,分成能用的不能用的装了满满两马车。那时藤野已喝糊涂了,王文琪自作主张,将能用的那车给了外村的男人们,嘱他们将不能用的那车送往炮楼,给鬼子们当烧柴。
韩成贵想不通,对王文琪说:“那些还能用的木料给外村人我没意见,人家也搭工搭料了嘛。但满满一车不能用的,为什么非拉给鬼子们去当烧柴,而不分给乡亲们?乡亲们做饭取暖就不需要硬柴硬火了吗?”
王文琪说:“给鬼子们是为了进一步讨好他们,可我有必要讨好乡亲们吗?”
韩成贵愣了愣,不满地说:“你这话说得气人!你对鬼子们讨好得还不够吗?”
王文琪说:“怎么叫够,怎么叫不够,老实说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一点,鬼子们一不顺气儿,动不动就shā • rén放火。所以得先尽量讨好他们。咱们自己人再不顺儿,也就是冲我发发火而已。那没什么,我忍气吞声就是了。这事你老哥就别计较了,由我说了算吧。”
韩成贵张张嘴,无话可说。
包括藤野在内的鬼子们,全都喝醉了。东倒一个西卧一个,有的用日本话高喊大叫,有的在嚎一样唱日本歌。他们的枪,也丢得这一支那一支。
韩成贵看着说:“这时候,将狗日的们全结果了,真是易如反掌。”
王文琪也看着说:“是啊。”
韩成贵又说:“可咱们却不能那么干,对不?”
王文琪说:“对。”
韩成贵思忖着说:“如果杀了他们,县城里的鬼子非血洗了咱们韩王村不可。那他们也不会解恨,必定还到附近的几个村去进行报复。结果呢,为他们一个鬼子的狗命,不知要死咱们多少中国人。”
王文琪说:“正是那样。”
韩成贵心有不甘地说:“难道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走掉?”
王文琪说:“是的。”
他不再跟韩成贵说什么,一一去将鬼子们的枪拿起,放在第三辆马车上。送给藤野的那一只装着酒和烧鸡的篮子,已在第三辆马车上了。他让外村的男人们,帮他将一个个烂醉如泥的鬼子弄上第三辆马车,他们虽然气儿顺了些,却还是都装聋作哑,不肯相帮。本村人皆是老者孩子,他不便支使本村人,只得喊韩成贵帮他。韩成贵也是不愿帮的,但巴不得眼前不见了鬼子们,眼不见心不烦、不恨,不得不帮。
二人将鬼子们全都弄上车了,韩柱儿走到了马车跟前,瞪着一车鬼子说:“你当汉奸当得还蛮在行,鬼子们,本村人外村人,都让你讨好了这边讨好那边的,讨好得还都挺成功。”
王文琪听出韩柱儿那话是对自己说的,本不愿理他,忍了忍没忍住,一边将草料袋子里的草料抖在地上让马吃,一边顶韩柱儿:“心里绝不甘当汉奸的中国人,那就不能以汉奸来论。又不甘当汉奸,又得做像是汉奸的事,这是一种本事。我以前从没这等本事,为了中国少死人我在学。有那‘二杆子’,只怕想跟我学还怎么也学不来,这叫朽木不可雕也。”
韩柱儿倏地朝他一扭头,瞪着他鄙视地说:“王文琪,你别跟我转文!不错,我今天是吃了你一顿好的,但我也为你出力干活儿了。而且,总有一天,我会还你!”
王文琪也来气了,指着他,冷下脸说:“韩柱儿,咱们一言为定。你如果以后忘了你今天的话,你不是个东西!”
韩成贵站在王文琪一边也生气地训斥韩柱儿:“说你是个‘二杆子’,你还偏耍‘二杆子’!人家今天二次救了你的命你不明白吗?滚!”
见他抬脚要踢自己,韩柱儿一转身跑了。
为了一车烂醉如泥的鬼子的安全,王文琪对韩成贵说他得跟去。
韩成贵意识到兹事体大,劝他说:“你别跟韩柱儿那小子一般见识,我找机会替你训他。是得跟去一个人,要不然,哪怕只有一个鬼子出了差错,咱韩王村的乡亲们也担待不了罪名。你去,我最放心了。”
于是王文琪收了草料,也坐到车上。他发一声喊,亲自赶着第三辆马车离开了自家的宅院。一车鬼子,互相搂抱着,仍怪叫着,乱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