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难定心(2/2)
我扶着沧弈不住点头:“好,麻烦瑶歌你带路。”
瑶歌就近找了一处客栈歇脚,我随她把沧弈安置在房中,听她道:“我来为殿下疗伤,素绾你……”
“我需要出去吗?”我疯狂给沧弈递眼色。
沧弈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他点点头,虚弱道:“你放心,有事我自会唤你。”
我“哦”了一声,三两步退出房间,又怕沧弈出事所以不敢远走,只默默躲在房门前偷听。
这几日一直在行路,又击杀梼杌,把我拖得疲惫无比,我靠着门坐在地上,里面隐隐约约有沧弈和瑶歌的说话声,只是听不真切,不多时,我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再醒来已经是深夜,我刚扶着酸痛的膝盖站起身,瑶歌便推开房门出来了。她见我还在门口,既不诧异也不惊奇,而是单刀直入地问:“素绾,听说你曾得了一位恩公的鳞,方才化身人形的?”
我心想沧弈怎么这事也和她说了,又不敢否认,只能点头称是:“的确如此。”
“能给我看看那鳞片吗?”瑶歌又问。
“嗯……”我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随即炼化出内丹给她瞧。
看到我内丹中的鳞片,瑶歌的脸色略微有些变化,她伸手刚要碰到内丹,便被无形一股力道击出几步远。
“瑶歌你没事吧?”我匆忙收了内丹扶她起来。
“无妨,无妨。”瑶歌摇头,好像想起什么似的,“我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给你煎药权作消遣,那梼杌之眼呢,交给我吧。”
我摸出一只眼交给她:“那我去照顾沧弈,煎药的事就麻烦你了。”
我见沧弈仍在昏睡,索性拽了一张椅子在他榻边坐下,叹息道:“你说说,我这次是欠你多大的人情。你也是,明明打不过梼杌还硬要逞能,若是你真死了,我可怎么办?
“我真的很害怕,今天梼杌要杀你的时候,我吓得腿都软了。
“恩公的情义我还没来得及还,你又三番五次救我于危难,我素绾一条贱命,莫非还要给你们两个差遣?”
“那就只报我一个人的恩。”沧弈闭着眼睛道。
嗯?什么时候醒的?
“你你你……你醒了!”我从椅子上跳起来,“你都听到了?”
“什么醒不醒的,”沧弈睁开眼睛看我,解释道,“准确来说,是一直都没睡。”
我不语。
“素绾,既然你这么为难,不如放弃桦音,只报我的恩吧。”他忽地坐起身抓住我的衣袖。我脚下一个不稳,扑倒在他怀里。
他身上的气味又冷又清冽,似是离香池水包裹着我的感觉,又比水更让我感觉舒服。
沧弈撑着头看我,调戏道:“这是投怀送抱?”
“没有,没有!”我一边逃也似的跑开,一边念念有词,“仙君请自重,我这辈子注定要伺候恩公,不能报答你的恩情了。”
瑶歌正好端着药进来,见我满脸羞红,问道:“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我转移话题,指着瑶歌手里的药碗道,“这就是梼杌之眼熬的药?”
“正是。”瑶歌把药碗交给我,“趁热喝了吧。”
沧弈突然叫住我:“且慢!”
“猎杀梼杌我出力最多,就算是药,也应该是我第一个喝吧。”他看着瑶歌,似乎这些话是故意说给她听。
说罢,他走到我面前抢过药碗,作势要喝,却被瑶歌一下拦住:“不可。”
这两人打什么哑谜?我夹在中间尴尬得很,只能打圆场道:“他要喝就让他喝吧,我还有一只梼杌之眼,不差这一碗药。”
沧弈把药倒在地上,乌黑的药汁变成一地爬虫蜈蚣,我这才了然:这哪里是药,分明就是害人性命的毒物!
“什么意思?”沧弈看着瑶歌,质问道。
我看瑶歌表情错愕,实在不像是故意要加害我,便咽了口唾沫,开脱道:“可能,可能是……”
“瑶歌姑娘就算看出我们是天界中人,也不该出此毒手。”说罢,沧弈拽着我要走。
瑶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她蹙着眉叹了口气:“你……”
“护法认错人在先,这错算不得我们头上。”沧弈说,“况且天魔两界止战不易,本座多谢护法的恩情,只有他日再报。”
瑶歌转过头不再看我们,伸手指着门:“你们走!”
“告辞!”沧弈一字一顿道。
我被沧弈扯着衣服带走,临走时我匆忙地回头看瑶歌,只见她呆呆地站在原地,手足无措的样子实在不像一个恶人。
“或许瑶歌另有苦衷呢?”出了客栈的门,我拉住沧弈。
沧弈嗤笑:“你是不是真傻,她要杀你,你怎么还为了她说话?”
“可是我觉得瑶歌不是那样的人!”我言之凿凿,“她虽然是魔界护法,但是我看得出,她不是什么坏人。你是不是太武断了?”
“我就该让你被她毒死!”沧弈总是这样吝于解释,随即丢下我一个人往前走。
我看他真的要走,一丝回头的意思都没有,就快跑两步跟上他,拽住他的手讨好道:“好啦好啦,我知道错了,你说她是坏人就是坏人吧。”
沧弈板着脸瞥我一眼:“粗鄙小仙,见识浅薄。”
“这次回到天界,离我渡劫的日子就不远了。”我与沧弈驾云行至天虞山上,听他如是说道。
我眼前一亮:“也就是说,我马上就能见到恩公了?”
“这要看缘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沧弈有些不悦,“况且渡劫须得转世轮回,你确定自己轮回后还记得他?”
怎么忘了这一茬!我一拍脑袋:下凡须得在洗魂台重新炼化,到时我们都成了凡人,怎么可能还记得恩公。
“就没有别的办法吗?”我可怜兮兮地求沧弈,“我不求在凡间使用仙术,只想不忘了你就好。”
沧弈闻言,忽而愣了一瞬,我看事情尚有缓和的余地,旋即又补充道:“还有恩公!”
“那你还是忘了吧。”
沧弈冷哼一声,再度把我甩在后边。
凡人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此番我吃了梼杌之眼后,修为大增。只是这几日沧弈天天忙着应付历劫一事,我闲着也是无聊,便将他之前赠我的三本书背了个通透,这才识得了一些字。
离渡劫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天天缠着沧弈想办法,而沧弈仿佛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帮忙,只说保留记忆是违反仙规的事,他可不愿意为我以身试法。
“爱帮不帮,本姑娘自己也能想到办法!”某日,第三百次被拒绝之后,我愤然离开枢云宫,气哼哼地回到飞霄宫搬救兵。
我想,就算沧弈不出手,还有柳笙这个天界百事通帮着我。思及此,我更是加快了去往飞霄宫的脚步。
“你疯了吧,这可是违反天条的事儿!”柳笙听了我的话,连连摇头,“不行,要是被人知道你就死定了,我不能帮你。”
“柳笙,我知道你有办法,你就帮我这一回吧。”我挤出两滴眼泪来,正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又道,“我这不也是为了恩公好嘛,你是恩公的仙娥,难道你希望恩公在凡间受人伤害?”
“可是……”柳笙挣扎许久,无奈道,“哎呀,我也不知道怎么能在渡劫时保存记忆,只是有一个地方或许可以给你答案。”
“什么地方?”我赶紧凑近她,“你说,你说。”
“你知道琅嬛阁吧?”她问我。
我点头:“那是存放天、魔两界jìn • shū的地方,你前几天还说,有魔界内奸盗书呢。”
“琅嬛阁记载了许多奇门遁甲之道,或许你可以到那里看看。”柳笙道,“可是你千万得小心,自从jìn • shū丢失,天帝已派人加重了琅嬛阁的把守。”
柳笙抓着我的手:“不过,你本就和纤月仙子不对付,如果看书不成,又被人误认成魔界内奸,那你就更洗脱不掉罪名了。所以,还是别去了吧?”
我摇摇头:“只要能记得恩公,能报恩与他,我怎样都行。”我匆匆和柳笙告别,“时候不早了,我回去准备准备,今晚便去。”
临走时,忽然间一只翠鸟掠过树梢扑棱棱地飞走,我心下疑惑:活了一千多年,还是第一次在飞霄宫见到小鸟。
月上柳梢时,我做贼一样来到琅嬛阁,果然,还没走近便看到一列列天兵来回巡逻,一点可乘之机都没留给我。
我躲在草丛里正愁怎么才能吸引这群天兵的视线,好找时候趁机溜进去,突然琅嬛阁西北处一声巨响,几列天兵察觉异样前去查看,只留下零零散散两个人守岗。
天赐良机!我掐诀化成一粒灰尘,随风飞入琅嬛阁中。
一进到琅嬛阁我就傻了,里面错综复杂横着无数鎏金书架,每一架都被书塞得满满当当。我开始打心眼儿里佩服那个魔界内奸,这么多的书,他是怎么分出来哪个是哪个的?
“《三界史录》《神农百草汇》《黄帝经》……”我顺着书架一排排找,根本就看不出哪个写着可以保留记忆的禁术。
“谁?”
门外的天兵突然骚乱起来:“有人进了琅嬛阁,还不快速速擒拿!”
眼看琅嬛阁大门开启,我下意识退后两步打算溜走,没想到正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你果然在这儿。”沧弈粗鲁地把我拽到他面前,“来做什么的?”
“我……”
我话还没说完,沧弈突然转身把我藏在书架的拐角处,随即掐了一个隐身诀,小声道:“别动。”
几个天兵在我们面前晃了晃,愣是什么都没看见。
就在我松了口气,看几个天兵转身要走的一刹那,一只通体乌黑的仙鼠突然从书架里钻出来。
老鼠可是能吃鱼的啊!我吓得张嘴要喊,电光石火间,沧弈突然俯下身吻住了我。
这算什么!用嘴堵嘴?
我伸手要推他,两只挥舞的“爪子”却反被他攥在手里,我听见他用传音术骂我:“粗鄙小仙,真是业障。”
几个天兵看到仙鼠跑出去,这下才放心:“嗨,原来是一只老鼠。”
等这些天兵离去,沧弈终于放开我,我脸上着了火一样滚烫滚烫的,只能用袖子擦擦嘴,愤愤道:“你还真是君子动口不动手。”
“你来这儿做什么?”沧弈并没打算放过我,“你知不知道被人抓住,下场会怎样?”
我低头道:“还能怎么样,大不了毒打一顿。”
“毒打一顿?你这脑袋是摆设吗?还是里面装着糨糊!”沧弈用食指戳我脑袋,“被认定是魔界内奸,你以为你还活得了吗?”
“你又不帮我,我只能自己动手!”我气呼呼地跑到一边,眼睛仍盯着架子上的仙书,权当看不见他。
沧弈走到我身边,靠在书架上优哉游哉道:“不用找了,你要的禁术这里没有。”
“你说什么我就信什么?万一你是骗我的呢?”我故意同他置气。
“本座说没有就是没有。”
沧弈捏着我的胳膊,十分霸道地把我带出琅嬛阁,连碎碎念的机会都没给我,直截了当道:“跟我走。”
他把我带回枢云宫,随后屏退众人,问我:“你这么想找到禁术,只是为了不忘记桦音?”
我声如蚊蚋:“嗯。”
“还有……”我咽了口唾沫,抬头看他,“我也不想忘了你。”
沧弈本是板着脸的,突然“扑哧”一声笑了,意识到失态后又赶紧冷着一张脸,说道:“真是拿你没办法。”
他抬手凭空在我面前画出一道符咒,随后手腕向下一压,那符咒便从额头冲进我身体。
“好了。”沧弈把我晾在旁边,独自回到案前坐下。我见他案上多了许多空白的婚书,便知道他肯定又答应红鸾司帮忙写婚书。
长发绾君心,想到这儿,我以手指为刀割下一缕长发,来到他案前道:“沧弈,你闭上眼睛伸出手,我要送你一份礼物做答谢。”
沧弈“哦”了一声,饶有趣味地看着我,旋即伸出右手闭上眼睛。我趁机把头发系在他手腕上,余光瞥到他今日写的婚书,真奇怪,这次他写的居然不是“长发绾君心”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我看着婚书上的字喃喃自语,沧弈突然睁开眼,看到我系在他手腕上的头发。
“为什么今天换字了?”我指着婚书问他。
“一样的话写得太多,所以厌烦了。”沧弈看着手腕上的头发问我,“这是何意?”
“我怕你忘了我啊,只要你系着我的头发,变成凡人也能记得我。”我如是说。
我抢过他手里的笔,又说:“还有啊,我已经学会写字了,你看。”说着,我抓过一帖婚书当纸,一笔一画写出“素绾”两个字,“你看看,是不是和你写的一样漂亮?”
沧弈摇摇头:“俊秀有余,却无风骨。”
“什么俊秀啊风骨啊,我只要写出别人认识的字就行。”我把婚书翻过来,指着“结发为夫妻”道,“还有,这句话我也看得懂。”
“哦?几日不见,你竟然这般长进?”沧弈逗我。
我赶紧点头:“是啊,这是苏武作的诗句,是写给他妻子的。”我啧啧嘴,有点疑惑,“沧弈,到底是什么样人才能做夫妻呢?”
“两情相悦,便是夫妻。”沧弈站起身,踱步走出枢云宫主殿。此时已是深夜,偶有清风徐徐,吹得他衣袖翩飞。
“若是两情相悦就可以做夫妻,那世间为何还有这么多错过?”我跟着他走出去,继续追问。
这次沧弈没有回答我,他只是默默抬头望天,良久,才缓缓道:“明日便要渡劫了,天上一日,凡间一年,不知又要有什么样的故事发生。”
我跟着他抬头看天,夜幕中隐约可见几颗极其微小的星星,并不十分好看。
“带你去天河,走不走?”他回过头问我。
“走走走!”我喜笑颜开,当即从后面给他一个熊抱,“咱们现在就去吧。”
我抱着沧弈的时候,并不知采星就在庭院的一角看着我们,恰如这片夜幕下细小的星星,借着月亮的光芒洒下清辉。
七月流火,秋意渐凉,天河光芒比那日去魔界时更甚,也更美。我只顾着自己玩得开心,回过头时才看到沧弈默默站在不远处,他这般沉默,眼中似乎有化不尽的哀愁。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不过是洞若观火,早就看透了这个piàn • jú。
“你怎么了?”我跑到他面前,问他,“你笑都不笑,是不是不开心?”
沧弈嘴角轻轻勾起一丝笑来,然后道:“我问你,倘若那片鳞不是桦音的,你还会不会这么宝贵他?”
这问题忒难了些,我想了想,而后重重点头:“会!”
“为什么?”沧弈问。
我也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我与桦音相伴了一千七百年,日日夜夜,岁岁年年,眼里是他,以至于心里都是他。
“你不开心的样子和他很像。”我答非所问。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拉着沧弈在天河的一块礁石上坐下,“这个故事原是桦音讲给我的,你权当听个笑话就好。”
这个故事说长也长,说短也短。
追溯回最初,也只是一千七百年前的事。
天界有一个小男孩,他的父亲是三界最位高权重之人,他的母亲则是佛祖座下一只玄鸟,这样尊贵的血统,偏偏生出一条巴蛇,自然,这巴蛇就是小男孩。
在诸位仙家看来,巴蛇比不上青龙英勇,比不上朱雀秀丽,他们说,蛇就是蛇,永远是上不得台面的野兽。小男孩在这样的流言蜚语里长大,久而久之,就连他的父母也开始厌恶他,好像“巴蛇”两个字是一个长在脸上的烂疮,若是不去触碰,自己也会无故地疼起来。
日子一久,小男孩变成少年,他告诉自己不必为这些琐事烦扰,他告诉自己,只有变得更强,他才能赢得所有仙家的尊重。自那以后,他好像天不怕地不怕,无论是杀凶兽,还是平dòng • luàn,他身先士卒,战无不胜。直到仙家再无一人敢说“不”,直到他受封成为四大仙君之首。
可是他心里知道,蛇就是蛇,永远比不上龙,比不上凤。
某次红鸾司仙娥下凡,带回几只凡界的小动物四处分发,有兔子,有喜鹊,还有一尾浑身白色,只有头顶红红一块的锦鲤。织女带走喜鹊,嫦娥二话不说选了兔子,临走时还笑道:“浑身惨白惨白的,哪有这么丑的锦鲤。”
少年碰巧路过,便讨走这尾丑陋的锦鲤,千百年来,豢养在自己宫中的池子里。
“只有我知道,锦鲤和少年,其实是一样的人。”
我说:“如果我不爱他,那他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良久的缄默,见沧弈无言,我又道:“我要与他做夫妻,这样就可以生生世世陪着他。”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沧弈注视着我,那双眼睛仿佛要将我看透。
我摇头:“情就是情,哪里分出这么多。”
我以为他会像往常一样,骂我“粗鄙小仙见识浅陋”,可他没有,他只是叹了口气,道:“总有一日你会懂。”
“明日洗魂台见。”他转身离开。天河的风吹着他,显得那般背影单薄,这次他真的没有等我。
我将虞美人放在枢云宫,第二日天微微亮,我来到洗魂台,却只见采星站在那儿发呆。
“沧弈呢?”我四处不见他,“他不会这时还没起吧?”
采星看着洗魂台道:“主上已经走了,他让我在这里等你,托我给你带一张字条。”
她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字条,我展开看,唯见两行小字:“长发绾君心,幸勿相忘矣。”
—“你与他的情,是什么情?”
—“总有一日你会懂。”
“主上说了什么?”采星问我。
我笑着看她,道:“他说,天寒加衣。”
旋即,我把字条扔进洗魂台,随即俯身一跃,堕入凡尘。
这段时间的故事好像一场大梦,我虽然初次入世,却不傻不呆,又不是铁石的心肠。沧弈对我种种的好,我都看得见。只是让我抛下桦音而去,我实在做不到。
恩情又如何?爱情又如何?我欠了一个,便要还一个。趁我还没爱上他,不如就这样装瞎装聋,兴许沧弈知道这一切都是无用功,自己就会放弃呢?
“恩公,你放心,我会对你好的。”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