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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望着志摩,“她在经济生活上必须依赖你?”
“不。她门庭显赫,家里很有钱。”
“你应该丢弃它。这个观念是错误的。应该做到的是平等地分开。”
“怎样才能做到呢?”
“设法和她在对爱情自由的看法上取得一致。”
志摩的情绪在剧烈地波动着。罗素的话引起了他的共鸣。
接着,他们又谈到了罗素的几本著作,但志摩已是心不在焉了。他的心飞到徽音的身边。
(十八)
徽音收到一封信,是志摩寄来的。她的心久久地猛跳着,想拆开看,又似乎不敢。
她把它带到课堂里,摊在课桌上,用厚厚的历史课本遮盖着。
历史教师麦休士先生威仪地走进教室,用他那干瘦的手指将金丝边眼镜朝上推了推,一手按按胸,像个在法庭上起誓的证人,然后环视学生一遍,开始讲起克伦威尔来。
……徽,不管了,任它洪水泛滥,天灾人祸;我必须说出来,憋在心头它就像一个千斤的磨盘压得我连shen • yin都发不出来;我必须说出来,不然,我就要死去了。
那一句话,就是海涅说要用大树当笔,蘸着海水写在天幕上的三个字:我爱你。说我疯狂也罢,说我有悻伦理道德也罢,我管它别人会说什么?我爱你,我爱你……我真想把其它任何字、词、句都忘记光,只记住这三个字,只写这三个字,写下去,写下去,一直写到生命的终了。
我爱称。自从我第一次到你家,你那样优雅、大方、亲切地接待我时,我的命运之神就在我耳畔大声叫着:就是她!你那另半个灵魂。
不要对我说‘不’。你骗不过我,你的灵魂同样在颤抖,你和我有同样的感受。我们从相对的角度,听到了自己生命的回声。
我自小特别爱看天上的星星,站在窗前或是坐在大树底下,一眼不眨地一看就是几个小时,凝望着它一闪一
闪的银色光亮。真的,信不信由你!我听到过它们对我说的话,告诉我一生中的苦难和欢乐。说也奇怪,不论中国外国,都有这种神秘的传说,说星星管辖着人的命运,我是深信不疑的,当然不全由传说,而是直感使我不能不相信。为什么要对你叙述这童年的奇异的幻觉呢?这几天,我总在屋前的小园子里散步,看星星:伦敦的星空似乎跟中国的有点两样,一种异国的情趣飘浮在空中,连星星的预言也好像是用带抑扬格的英语表述出来的。它们说:一切都是千万年前安排好了的,无须抗拒,无须诧异,劈开所有的犹豫和榜任,走进那已经为你打开的门,管它里面迎候着你的是天堂还是地狱。是地狱又怎么样?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况且,纵然是地狱,只要有彼雅特莉齐的提携导引,还愁不升上净界和天堂?
徽徽,你真有勇气拒绝这垂手可及的幸福?这样的勇气只能生成一颗冷酷的心。不,你不会的,在你如此娇美柔媚的躯体里能够不跳动着充满柔情和爱恋的心?
我不是诱惑,而是呼唤。生命的呼唤,爱的呼唤,要唤得你浑身战栗,唤得你坐卧不宁,唤得作奔向我张开的双臂……
“诸君!”麦休士先生尽管瘤骨鳞峋,却声如洪钟,“请记住这个日子!每一个英国公民都应该牢牢记住这个日子!一liù • sì九年一月十九日,查理·斯图亚特被法庭以暴君、叛徒、shā • rén犯和国家公敌的可怕罪名被判处斩刑。十一天以后,国王的高贵的头颅滚落在白厅前广场上的血泊里。共和国就在这块流着斯图亚特家族的血液的土地上诞生了!”
这语音震动着微音的耳膜,但她全然没有听懂麦休士先生的语。这一连串高昂的语音,对她来说,犹如阿拉伯巫师的咒语。
她抬起头来,只见麦休士先生笔直地站在讲台上,庄严得就像在二百五十年前向全英国宣布共和国的成立。
你说、世界上哪里找得到这样一对形合神似、天造地设的情侣:喜欢看白云在明净的蓝天上浮游变幻,喜欢仰望灿烂的星空,喜欢穿雨衣不戴帽子在蒙蒙细雨里散步,喜欢贝多芬的《第九交响乐》、舒曼的《梦幻曲》、雪的《云雀》、济慈的《夜莺》,喜欢孔子、庄子,喜欢晚唐诗和南宋词,喜欢中国的写意画和西方的印象派画,喜欢沉思也喜欢辩论,喜欢对别人友善也喜欢别人对自己真诚,喜欢与情趣相投的人小聚长谈,喜欢不带恶意的挪揄和严肃的诙谐,喜欢喝咖啡、吃酸牛奶,喜欢逛书店,瞻仰教堂
古墓,喜欢梅花和幽重,喜欢一切善和美……讨厌数学,讨厌商人,讨厌虚伪、敷衍,讨厌工笔画、汉赋,讨厌讽刺诗、铜管乐,讨厌康德、《战争与和平》的第二部。讨厌繁琐的事务、单调刻板的生活,讨厌庸俗也讨厌自命清高,讨厌一切束缚、谎言和矫饰……
如果在这样两、入中间产生的爱情还不是值得讴歌颂赞,值得高举双手紧紧迎抱的、那么世界上便了会再有爱情的幸福,幸福的爱情了!
一股幸福的热流从心头涌起,徽音感到眼睛有点湿润了。不知怎的,她的鼻子却一阵阵发酸。
“……共和国,这一个古老而光荣的梦,在英国大地上消失了……”
她抬起头,想让自己的情绪冷却一下。
正好,麦休士先生的眼睛对着她。
她垂下双眼。
徽,你不要指责这是我不实际的幻想。如果我连这点爱的权利都已不存在,那我还要这人生做什么!我找到了通向幸福的道路,只要双腿前迈,不愁走不到那彼岸。
我让幼仪渡洋来英,原想借此提携她,以消弥我们之间的距离;但她来了之后,我才明白这才是不实际的幻想。问题的关键在于我们之间从来没有产生过爱情,而不是智识、观点方面有什么距离。固然她亦有长处,但这不能替代爱情;固然她待我宽厚、顺从、忠诚,但这只是旧礼教捆绑下的一种奴性的变异,如果把这视为美德,那就是对女人的蔑视和作践!看来,如要想奋力取得真正的幸福,这婚姻是必须终止的,当然这不一定就是眼前的事。我要让幼仪读一阵子书以后自己感悟到没有爱情。
没有自由的婚姻是柄杀戮人的灵性的利剑,只有她自己真正明白了,我们婚姻关系的终止才是自然的平等的。不然,她就会看做我遗弃她,她认命,她痛苦,我当然也决不会有好日子过,我会内疚一辈子的,甚至,我会同情她。怜悯她,不忍心离开她。我想,她上了学,接受了新知识,建立起新人生观,她就会和我一样,渴求解除那将我们的两条生命检绑在一起的锁链了。
她认识了你,这样也好。她会从心底里感到只有你和我才是最般配的一对。——前天在你家吃了一领饭,她已经什么都明白了。这样,我的犹豫、迟疑反倒消除了……以后,有了机会,我会对她摊开来谈的,尔后,我再给家里和两个大舅子写信。
这儿,等你接受了我的感情,我就拉了西滢一起去找令尊……
……克始威尔……掘地派……《自由法典》、爱尔兰起义……
麦休士先生滔滔不绝地说着。
这绝不是计谋。我学过政治,但最厌恶权术。我要
光明磊落地解决这件人生大事。我要对得起所有的人。
我要求心安理得。而那些世俗的白眼和流言,我是绝不
理睬的。
现在,我一门心思在等你了,等你的感情的回报,等
你的精神上的支持。
志摩
P.S.告诉我,什么时候可以见到你。
操场上的钟声响了。徽音恍惚地随着同学起立。
麦休士先生大步走到她的课桌前,她赶紧用课本将信盖住。
“林,我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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