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焦臣杭(2/2)
“放文件的抽屉我落了锁,钟颜找不着的钥匙,你都能找到。”焦臣杭被气笑,“得亏只是给了你大门密码,再给你几个密码,天底下没有拦得住你的地方了。”
“焦臣杭!你怎么跟你妈说话!有本事你把她叫进来对峙,我倒要看看,什么家教能写出这种婚前协议!”
“协议也不是她定的,她不知道这件事。”焦臣杭克制怒气,“您别在这儿闹,改天我给您解释。”
“还改天?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
……
钟颜用力晃门锁,妄图引起里头两个人的注意。
下一秒,厨房门霍地打开,焦臣杭拉着母亲,一阵风一样从钟颜面前卷过:“我出趟门,马上回来,你在家待着。”
然后两人就这么出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钟颜有些莫名,但记住了刚刚焦母说过的那个关键词。
婚前协议。
什么协议?
她揣着疑问,等焦臣杭到黄昏。
中午的饭菜没怎么动,天色擦黑时,他才从外面回来。
她不知道他跟母亲谈了什么,眉宇间神色如常,看不出变化。
他照旧在玄关换了鞋和衣服,走进来看到餐桌上一桌子菜还原样摆着,有点意外:“你没吃饭吗?”
钟颜茫然地仰头:“我在等你啊。”
“是我回来太晚了。”焦臣杭哑然失笑,伸手拍拍她的头,“饿不饿,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或者,叫外卖来家里。”
钟颜安静地抬眼望他,沉默着,难得没有搭腔。
焦臣杭唇边的笑意渐渐消下去。
他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小小地凹陷。
两人间静寂片刻,钟颜问:“你自己说,还是,我来问?”
焦臣杭也不知道从何说起,看着她沉默几秒,伸出手,将她落到眼前的碎发拂上去:“你问吧。”
“你跟妈妈,今天中午,为什么会突然吵起来?”
“她无理取闹,翻我东西。”
“我听见了。”钟颜抿唇,“我听到你们说,‘婚前协议’。”
她停顿一下,问:“那是什么东西?焦臣杭,你背着我,签过协议吗?”
夕阳光辉在客厅内铺洒一地,焦臣杭沉默地看她,想像过去无数次一样,她问什么、他都如实作答,但这份协议,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没有。”所以他安静地看着她的眼睛,人生第一次,对她撒了谎,“是我妈弄错了。”
“焦臣杭。”钟颜肩膀塌下去,“你说过你不会骗我的。”
他一时语塞:“颜……”
“我问我爸妈,我爸妈不告诉我,我问你,你也不告诉我。”钟颜觉得,全世界都知道的事,现在只有她被蒙在鼓里。可是,她才是那个跟焦臣杭结了婚的人啊,“你到底签了什么协议?你私下见过我父母?”
现在想想,也不是无迹可寻。
钟父钟母一直不同意她和毫无背景的焦臣杭结婚,结果几个人在北京见了一面,父母那头忽然就松口了,虽然没有立刻把所有的结婚流程都提上日程,但至少不反对他们在一起了。
她当时还天真地想,看吧,焦臣杭这么好,全世界的人都会喜欢他,连一贯严格冷漠的父母也被他打动了。
到头来。
根本不是这样。
“是一份保护你婚前财产的协议。”焦臣杭在心里过了遍措辞,停顿一下,缓声表示,“颜颜,如果我是一个父亲,我的女儿要跟一个……和她经济水平差距非常大的人结婚,我也会这么做的。”
“可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钟颜真正纠结的点是这个,“你也知道我父母是什么人,他们拟定的合约,肯定很苛刻,我不相信它只约束了我的婚前财产。何况……”
“颜颜。”焦臣杭打断她,停了停,说,“我想跟你结婚。”
他一直觉得,在物质方面,自己给不了钟颜什么。
所以同样的,钟颜手上的东西,他也从来没有想要过。
只要她在他身边,那些东西,有与没有,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唯一会感到遗憾的,仅仅是。
钟颜极其偶尔提到几次,想要大一些的生活空间,但现在的他,没有支付能力。
钟颜突然说不出话来。
她长久地望着焦臣杭,憋在胸口的一口气,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流泻掉。
“焦臣杭。”她看着他,初夏时节,面前高高大大的男生穿一件薄薄的套头卫衣,像她第一次见他时的样子,如同一片沉默的海。
明明,他今年,也才大四。
她忽然被巨大的惆怅感包裹,伸手,捏他的脸,“那你打算怎么跟你妈妈说呢?”
“我已经安抚好她的情绪了。”焦臣杭避重就轻,就着她伸过来的手,轻轻揉一揉,“下周,她会回广州。”
“然后呢?”
“然后,我们两个就拿到毕业证了。”她的手好软,焦臣杭忍不住,将她整个人都抱过来,放在腿上。他说,“我们可以搬家,换一个比现在更大一点的房子,然后,养一只猫。”
最后这句话,好像蛊惑。
钟颜突然开始非常期待明天。
她小时候就想养猫,但妈妈不喜欢,就一直没机会。
长大之后,偶然一次,跟焦臣杭提过一嘴,没想到,他竟然真的记住。
他虽然话少,但他记得很多事。
钟颜想。
他记得她喜欢茉莉味的香薰,记得她喜欢新鲜出炉的炸鸡翅,记得她喜欢在没有人的教室里画画。
但这些明明都只是,她只提过一提的事情。
所以事实上,直到最后,钟颜也没有见到那份“婚前协议”的条款内容。
但是,就那天,她脑子里,第无数次,闪过这样的念头——
她要永远跟这个人在一起。
六月下旬,钟颜和焦臣杭准时拿到毕业证书。
两人在朋友圈晒证书和毕业合照,评论区一堆祝福和羡慕的留言。
朋友和同学们大多不知道他们已经领了证,钟颜躺在沙发上刷朋友圈,体会到一种上帝视角看剧透的快乐感:“他们都不知道,我们已经是夫妻了。”
焦臣杭走过来在她身边坐下,低笑:“嗯。”
钟颜两眼弯成桥:“等发婚礼邀请函时,就可以吓他们一大跳。”
婚礼定在初秋。
钟颜的小裙子们上半年就已经定下了,焦臣杭一开始担心时间太赶,再推迟又怕气温降低,中途提过一次“要不要把婚礼推迟到第二年春天或者初夏”,被钟颜一句话就噎回来。
她睁大眼,问:“你不想快点告诉全世界,我是你老婆吗?”
怎么会不想。
焦臣杭觉得。
对于“结婚”和“昭告天下”这两件事,他可能是,全世界,最积极的人。
日子一天天过去。
焦臣杭和钟颜正式成为社畜,像人海中任何一对平平无奇的情侣一样,平日上班,周末一起出行,发了奖金就去打卡以前种草过的贵贵的店——
变故发生在七月初。
直到很多年之后,焦臣杭仍然很难完整回忆起,这个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
人的身体比意识诚实,替他抹去其间无数细节,让他得以在漫长的回忆中苟且偷生。
起初是,钟颜的父亲病倒了。
钟家有高血压史,钟父此前没有犯过病,这次病得猝不及防,又意外地严重。
据说他是在公司里众目睽睽之下倒下的,一群人给他叫救护车,医生在车上就给他注she药物,但直到他被送进急救,也毫无苏醒迹象。
钟颜在父亲病情稍稍稳定后才得知消息,震惊之余,立马买了当天的机票。
焦臣杭不放心她一个人,当夜请了假,打算跟她一起走。
结果,钟母在电话里,毫不避讳,开门见山地说:“小焦是不是在你旁边呢?如果你要回广州,就别让他一块儿跟着来了。你爸这次就是为他的事儿气倒的,别他一来,你爸病得更重。”
钟颜蒙了:“什么叫因为他……他根本没离开过北京,就算要气爸爸,也气不到啊?”
钟母冷笑:“你不如问问你那个婆婆,做了什么。”
挂了电话,钟颜茫然地转头看焦臣杭。
焦臣杭一言不发,打电话给母亲。
焦母早料到儿子迟早找过来,一早在心里想好了说辞,遮遮掩掩,顾左右而言其他。
焦臣杭不断逼问,她扛不住,才说:“那不是你姑姑想过来工作,我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能让她做什么,想着钟家名下那么多公司肯定有她能做的,就去问问嘛。”
焦臣杭扶住额头:“但是你也不认识钟父钟母,所以你直接跑到了他们家公司,到处跟人说,无论如何,钟总得给你找个活儿。”
“我也没想到,他会犯病啊。”焦母停顿一下,“但他的病,估计是装的。”
焦臣杭结束了话题,放下手机,起身拿外套:“我还是跟你一起回广州。”
钟颜犹豫:“其实,你可能还是留下来比较好……”
焦臣杭轻声打断她:“总得有人过去道个歉。”
钟颜沉默一下,带他一起上飞机。
北京到广州个半小时,两个人连夜赶到医院,焦臣杭连病房的VIP区都没进去,就被钟父的秘书客气地拦在外面:“焦先生,您在外面等一下吧。”
钟颜跟着秘书进去,一走就走了两个钟头。
她回来时,天光熹微,已经是晨光初露。
焦臣杭记得她家住得离这儿不近,就近订了个酒店,叫她:“你先去休息会儿。”
钟颜没有说话,接过房卡。
焦臣杭不知道她跟父亲谈话谈这么久,到底谈出了什么,但她现在整个人看起来,都有点恍惚。
两个人进门,她趴在他怀里,很快睡过去。
快中午时,钟颜醒过来。
焦臣杭几乎彻夜未眠,整宿只睡了个钟头。
她顶着毛糟糟的头发坐起身时,看到正坐在桌前处理工作的男人。
钟颜忽然有点茫然,叫他:“阿杭。”
焦臣杭摘了眼镜起身,走过来抱她:“我给你点了吃的,酒店的拉面、刺身和天妇罗。”
钟颜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她想说什么呢,她想说,其实你也不必如此努力。
现在的焦臣杭,本就比同龄人要优秀很多很多。
但是——
但是。
他在床边坐下,问她:“吃完之后,我陪你回医院。或者,你要不要回趟家?”
钟颜低头,靠到他肩膀上,叹息:“去见见爸爸吧,爸爸他,现在应该想见你了。”
这场见面并不愉快。
焦臣杭原以为自己可以预见这种“不愉快”,但也没想到钟父会将话说得那么直白。
钟颜中途离开了一下,他故技重施。
在钟颜看不到的地方,对焦臣杭说:“你不用来看望我,你跟她离婚、让她死心,都是送我的礼物。她还年轻,你这样耽误她,是不是很快乐,或者,觉得自己非常有魅力?”
焦臣杭不愿意接这个茬,又没法当面驳斥岳父。
他长久地沉默。
两人在医院陪了几天床,北京的工作番五次催促,焦臣杭不得不提议返程。
钟父病情稳定,钟颜跟他道别。
然后,她第一次,在父亲身上,见到那种胶着不舍的神情:“你们以后要一直待在北京吗?我只有一个女儿,还离我这么远。”
钟颜非常意外。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永远强大,无所不能。
她都忘了他会生病,会老,会死。
她只能跟父亲说:“我们过段时间,还会来看您的。”
返程路上,钟颜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但她始终没问焦臣杭,你想不想回南方。
焦臣杭想,有时候,两个人太了解彼此,也未必就全是好事。
她很清楚他为什么选择留在北京,所以她干脆,就连问都不问了。
焦臣杭突然意识到。
钟父对他说过的那些话,很可能,也对钟颜说过。
他劝他离婚,大概率……
也劝了自己的女儿。
航班在清晨抵达北京大兴。
钟颜迷迷糊糊醒过来,焦臣杭帮她解安全带,忽然非常认真地,叫她:“颜颜。”
她揉眼睛:“嗯?”
“我没有打算一直待在北京,你等等我,等我在行业里站稳脚跟。”再之后,他回广州继续待在大厂也好,自己创业也好,都可以。
他赤手空拳,需要的只是时间。
钟颜有点茫然地望着他,不太明白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
但她郑重地点头:“好。”
两个人离开机场,各自往工作的地方去。
傍晚,回到家中。
出现了一个完全超出焦臣杭想象的状况:
他妈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来了北京。
这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他妈妈带着他姑姑,一句招呼都不打,直接拎着行李箱,住在了他和钟颜的卧室。
怎么描述这种崩溃感。
焦臣杭都不敢去看钟颜的表情,他黑着脸,一言不发把两个人的行李箱拿出来放到客厅,将床单换了,把他和钟颜放在床头柜的东西收走。
然后,跟焦母说:“今晚,去住酒店。”
焦母看他一眼:“我为什么要去住酒店?这儿明明住得下,卧室能躺两个人呢。你姑姑没来过北方,我带她来玩玩,这回估计要待得比上次久。”
姑姑,焦臣杭都被气得忘了还有个姑姑。
焦母前头话音落下,后头姑姑兴奋的声音就从盥洗室传了出来:“哎,小焦这儿东西还真全,这都是他给老婆买的吗?”
钟颜愣了下,反应过来,她说的是盥洗室那些瓶瓶罐罐。
焦臣杭深呼吸。
如果现在问他,你前半生,最后悔的事是什么?
他会毫不犹豫地说:
上次送母亲离开,竟然忘了改大门密码。
焦母说:“他们的浴缸还带按摩功能呢,晚上你试试,比酒店的都舒服。”
姑姑兴奋:“真的啊?我能不能现在就试试?”
焦臣杭大步上前拉开盥洗室的门,拽住姑姑,冷声:“出来。”
姑姑:“哎唷,小焦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
焦臣杭无意多说:“你动架子上的东西了?”
姑姑:“我就是试试……”
焦臣杭:“你试了哪几瓶?”
姑姑报了几个名字。
焦臣杭板着脸,一言不发进盥洗室,出来,将她说的那几个名字抱在怀中,硬塞给她:“拿着,带走。”
都是钟颜用过的护肤品。
大牌,开了封,余量都不少,有些是一半,有些还剩分之二。
姑姑愣了下,到这份儿上,傻子也该反应过来。
她有点不高兴:“你儿子好像不欢迎我们?这是嫌弃我们呢。”
焦母抱着手,意有所指:“那毕竟是人家媳妇的东西嘛。”
姑姑朝着一直没吭声的钟颜看过去。
钟颜茫然地转过来。
从进门起,她就在状况外。
她长这么大,从没遇见过这种事,实在太超出她认知范围,她有点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
钟家虽然也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亲戚,但大家勾心斗角,话题核心也不过是围绕在权利和钱。
抛开他们的精致和算计,他们其实非常懂分寸,知进退。
钟颜没有遇到过,这么,没有界限感的人。
一声不吭就到别人家里来也算了,为什么会直接进别人卧室,躺下。
她感到匪夷所思。
焦臣杭低头看表,下最后通牒:“车五分钟后到,你们现在就可以下楼,我带你们去找酒店。”
“这就下逐客令了?”姑姑在沙发上坐下,“那我更不能走了。你妈说了,这整个房子都是你出钱租的,那让妈妈和姑姑住几天,怎么了?”
焦臣杭现在总算明白过来。
他转头看焦母:“你特地过来找茬?”
“我儿子带着媳妇回广州,连我这个当妈的都不知会,还得别人告诉我,我才知道,哦,我儿子回来了。”焦母笑笑,说,“也不知道这么些年,我是在给谁养儿子。”
焦臣杭感觉自己的忍耐值已经快要抵达极限:“钟颜她爸高血压昏倒了,我陪她回去看她爸。我公司项目一天都不能缺人,我总共就只敢请四天假,您希望看到的就是,我每天不睡觉,通宵赶工作,再抽空过去问候一下您?”
焦母听不进去。
今晚时间太晚,又正是旅游旺季。
焦臣杭取消叫车订单之后,想再问下酒店,发现家附近的酒店竟然都订满了。
他没有办法,只能像上次那样,让钟颜先在书房将就一宿。
但今晚,钟颜比上次要沉默一些。
他坐在她身边给她下单买新的护肤品,感觉到她的呼吸。
她像是在思索,想了很久,才说:“要不,我去朋友家住一段时间吧。”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只能试探性地,提出这样的想法。
焦臣杭身形微顿,折身望她。
钟颜稍稍坐起来,舔舔唇,向他展开阐释:“我,我可以去住我发小那儿……他在北京有好几套房子,应该是闲置的。”
焦臣杭回忆一下,很快就反应过来,她说的“发小”,应该是赵辞树,或者谢长昼。
中学时,她就跟这两人关系最好。
坦白讲,焦臣杭不是很能接受,他的妻子,婚后,住在另一个男人家里。
哪怕这个男人对她没有企图,甚至这个男人连人都不在北京。
焦臣杭叹息:“我明天去订酒店,我跟你一起过去,我们先在酒店住几天,好不好?”
“可是……”这附近酒店很贵,焦臣杭又不肯让她出钱。
钟颜说,“不知道要住多久。”
如果时间很长,那还不如,直接住到谢长昼那儿去。
“可是,你住到朋友家。”焦臣杭不放心,轻捏捏她的脸,“会让我觉得,是我没有照顾好你。”
“不会的。”钟颜垂眼,“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反正,如果她站在他那个位置,也没法把这事儿处理得更好。
她完全、一点点,应付这种人的经验,都没有。
焦臣杭低头吻她脸颊,胸口发闷。
他想到,几个月前,毕业季,他本来打算再换一次房子,结果被钟颜制止了。
他当时奇怪,问她:“你不是想换更大一点的住处?我转正了,有涨一点点薪水。”
钟颜纠结:“可是现在这个地方,我们只住了半年。退租的话,就收不回押金了。”
焦臣杭笑起来:“你还考虑这个?”
“对啊,这个两居,你一万五租的嘛。”虽然不是她付钱,但钟颜有印象,“那如果房东不退押金,我们就白白损失了一万五。”
焦臣杭一直觉得她对钱没概念,在过去,五万,仅仅是钟颜的一点点零花钱。
他就乐了,笑着问她:“你现在觉得,一万五,可以做什么?”
她想了很久,说:“可以买很多很多茉莉。”
她说得也没错。
房子最后还是没有换,那天晚上,他给她买了一屋子茉莉,摆满整个阳台。
但是,她本来,可以做一个,不知道这些事的人。
焦臣杭没答应她的提议。
翌日,附近的酒店仍然人满为患,他干脆在附近,给焦母和姑姑短租了一间新的一居。
他没给两人思考的余地,直接连人带箱子放到了车上。
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改大门密码。
然后扔了一部分床品,换上新的。
焦母并没有因此善罢甘休。
之后的每个周末,她都会以各种理由,上门,要求见面,或一起吃饭。
偏偏周末,焦臣杭和钟颜一般都在家,就连反驳的理由都很难找。
四个人一起吃饭,气氛总是很奇怪。
这次来北京,焦母的态度较之上次发生了相当微妙的变化,自从知道了有那份婚前协议,她对儿媳妇就变得非常不客气。
饭桌上,姑姑问:“小焦的媳妇在做什么?”
焦母就接嘴:“她在油画馆。”
姑姑又问:“听起来好高大上的样子,我去油画馆参观,可以找你做向导吗?”
钟颜摇头:“我是策展人,如果有画展要开在油画馆,是我来负责整体布局。但向导,我没有做过。”
焦母插嘴:“没关系,不会你可以学啊。”
焦臣杭摔了碗。
每一顿饭都不欢而散。
进入下半年,焦臣杭变得非常忙碌。
他跟母亲私下聊过很多次,但两人的想法始终无法达成统一,最过分的一次,她闹到公司里。
焦臣杭气到头疼,转头才知道,她也去油画馆找过很多次钟颜。
但焦母找钟颜做什么、期间两人说过什么话,钟颜从没有告诉过他。
钟颜,有很多事情,没有对他说。
生活节奏被母亲打乱之后,他时不时就要抽出空去处理下焦母搞出来的问题,但事实上他和钟颜,有很长时间没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
焦臣杭忽然觉得,问题比他想象中棘手。
他破天荒地,问出这样的问题:“您很想看到我们离婚吗?”
焦母给出的回复是:“她这样家庭出来的女孩,确实难搞。你现在也没那么缺钱,她又给不了小家什么经济支持,不如换一个开销小又听话的。”
“你听着。”焦臣杭打断她,平静地说,“如果我和钟颜分开了,我不会再跟任何人结婚。”
焦臣杭说这话的时候,很难说自己到底是认真的,还是只是震慑一下母亲。
但焦母好像终于找到了爆发点,跟他大吵一架。
从这天起,两个人的生活变得乱七八糟——
或许,乱七八糟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变成了常态。
焦臣杭没办法集中精力工作,钟颜也总是在上班途中被打断。
八月,原定在初秋的婚礼不得不推迟。
钟颜的父母听说这个消息,非常高兴。
在他们看来,只要还没对外公开,一切就都还有挽回的余地。
钟母表面遗憾,主动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钟颜在电话里没有直说:“就是……太冷了,我想等夏天再办婚礼。”
北方初秋降温没那么快,广州则更晚。
这一听就是个借口,钟父钟母心里暗喜,欣然前往北京看望女儿,想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然后毫不意外地,在他们家中撞见焦母。
小行星撞击地球,两家父母闹得不可开交。
当晚,焦臣杭第无数次,想——
逃走吧,带着钟颜逃走吧。
或者,要不,他们去月球上生活。
几个人,一开始是吵架,后来不知怎么动起了手。
焦母骂人的用词令人感到闻所未闻,钟父钟母在“直白吵架”这件事上并不擅长,当夜钟父回到酒店,血压又飙起来,凌晨专车送往协和。
钟颜这次去陪床,没有叫焦臣杭。
焦臣杭主动找她,每次都被她平静地推开:“你去工作吧,这里有我就够了,很多人看着爸爸呢,他不会有事的。”
她好像变得突然不需要他。
焦臣杭想到。
焦母背着他,也去油画馆,找过钟颜。
那么,那些用来骂钟颜父母的话,是不是很早,就对钟颜说过?
焦臣杭想问她。
可是她似乎连跟他谈话的精力都不再有,她沉默的时间比过去长,偶尔对着他露出茫然的表情,他问怎么了,她又摇头。
哪怕钟颜说不需要,焦臣杭还是每天都去医院找她。
钟颜的精神没有过去好,听他说话,总是听到一半就开始发呆,他说什么,她似乎不太能听进去。
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场闹剧,终结在九月底。
北京枫叶一夜间全黄了,大片大片地飘落。
一个金黄色的,非常寻常的午后,钟颜送走父母,焦臣杭接她去看一场画展,她站在门口,忽然说:“我们要不要分开一段时间。”
焦臣杭以为自己听错,人群之中,他低头到她耳边:“什么?”
钟颜沉默一下,停下脚步。
她转过来看他,注视他的眼睛,很平静地道:“阿杭,跟你在一起的这些时间,我很开心。但是,我好像……”
她微顿,说:“离我想过的生活,越来越远了。”
焦臣杭恍惚了一下。
钟颜应该是什么样呢,天之骄女,穿吊带的红色长裙,背着画板,在异国街头自由地流浪。
“钟颜。”他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
嗓子发涩,他一遍遍叫她,“钟颜,颜颜。”
这一次,钟颜没有回应他。
关于那天——
或者说,那天之后,接下来一段时间的记忆,焦臣杭都有些记不清楚。
那年很多记忆像是被放进了匣子,他不愿意想起来。
不知道最后自己跟钟颜说了什么话,如何跟她的家人谈判,后来的后来,又是怎么送她走。
他记得的只有,第二年,公司项目外派他去美国,他告诉母亲自己不再回来了,焦母歇斯底里,他平静地转身离开。
他也记得,他把结婚证和离婚证都放在了最重要的文件袋里,后来只身去往纽约,什么也没拿,只拿走了这个牛皮纸袋。
那里面,装着有他的签证、身份证、毕业学位证、成绩单,结婚离婚证,以及一份,已经作废的婚前协议。
他半生的记忆都在这里。
再后来。
代步软件刚在国外兴起那年,合伙人拉着他创业。
对方是他大学同学,毕业五六年,风华正茂的年纪。
站在纽约街头,兴奋地转过来看他:
“臣杭,你知道一个普通的中国人,财富自由,需要多少钱吗?四千万!有了四千万本金,只要不做特别离谱的投资,很容易就能靠被动收入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停顿一下,他说:“但是你知道我们这个公司做起来之后,咱俩能有多少钱吗?四个亿——不,不止四个亿!我们俩会有很多‘四个亿’!”
焦臣杭微笑着看他,并不搭腔。
有钱到了某个程度,钱就会失去概念,变成一个账户里的数字——这件事,很早之前,他就在钟颜身上见识过。
“你怎么一点都不高兴。”合伙人故意板起脸,“这难道不值得兴奋吗?你有了钱,就可以去你羞辱你的前妻,焦,振奋一点!”
焦臣杭笑起来。
风吹动额前碎发,他徐徐开口,声线清澈:“我前妻的家族,在广州和香港、澳门,有近百年的积淀。你站在码头边上数,出海十艘轮渡,里头一定有至少五艘,是她家生产的。”
合伙人静默。
“所以。”焦臣杭望着夜幕下的曼哈顿市,视线开阔,衬衫衣摆被风鼓动。
他沉默一阵,说,“这不是四个亿能解决的问题。”
合伙人愣了好久,迟缓地反应过来:“什么……”
在此之前,他只知道焦臣杭有个家境还不错、跟他离了婚的前妻,焦臣杭对此讳莫如深,他也很少问,以为就是富家千金看不起穷小子的故事,结果富家千金竟然有钱到这种地步,跟他们完全不在一个阶级。
他不能理解:“那你跟她离什么婚啊!有这种老婆,不是应该无论如何都死拖着她不跟她离么?你还创什么业,就算要离,也该要一笔天价分手费啊,你现在这……”
“因为青春很宝贵。”焦臣杭低声打断,为顿了顿,轻声,“离开我,她会过得比较好。”
不用应付没完没了的婆婆。
不会因为先生的家庭,在别人面前丢脸。
不必为了照顾他,缺席小姐妹们的聚会。
离开他,她就可以回到云端,回到原原本本,属于她的,公主的生活中去。
中间有很多年,焦臣杭没再听到任何跟“钟颜”有关的信息。
与其说看不到,不如说,他不敢看。
他还留着钟颜所有的社交账号,但他完全不敢碰。他没办法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直到他在异国的土地,遇到孟昭。
半夜出门买药,回家的路上,孟昭哭了一路。
说心里完全不受触动也是假的,焦臣杭思维混沌,第二天这群学生离开,他猝不及防,毫无征兆地病倒。
明明没吹风没喝冷水,他突然高烧不退一整天。
到了第二晚黄昏,吓人的体温才降下去。
大病一场,高烧醒来,家中空荡荡。
他出了汗,女友帮他找衣服来换,在衣柜中,翻出一件旧衬衫。
她好奇:“这衣服看起来质量很好的样子,怎么没见你穿过?”
“旧衬衫,背后是有刺绣的。”焦臣杭翻过来给她看,经年累月,那些暗纹丝毫没有褪色,藤萝的一侧被他勾坏了,他说,“在美国,也找不到师傅修补,就一直放着了。”
Sarah很仔细地盯着看了一会儿,才看出端倪。
她一面惊叹于这漂亮的刺绣,一面又感到可惜:“怎么勾坏了啊,这么漂亮的衣服。”
焦臣杭忽然非常难过。
有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烧并没有退,混混沌沌的,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钟颜送他的衬衫弄坏。
他沉默很久,哑声:“Sarah。”
“嗯?”
“我们分手吧。”
女友放下衬衫,“焦臣杭,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他声音发哑,忽然有些说不下去,“对不起。”
“焦臣杭,跟我分手以后,你不会再遇到像我这么喜欢你的人了。”女友近乎悲悯地看着他,说,“你只会遇到像你一样,心里永远藏着一个人,像木偶一样游走在世界上,但又不得不悲惨地跟自己不喜欢的人恋爱、结婚、生子的人。”
“不会了。”他苦笑,“我一个人,也很好。”
那个,他最爱的人,今生今世,已经永远地错过了。
剩下的人,他选谁,都是一样寂寞。
不如一个人过。
二零一八年冬,焦臣杭谈一笔合作,再一次,回到中国广州。
距离离开这里,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年,岁月如此漫长,他在合作方家中,很不经意地,看到一副熟悉的油画。
那瞬间,万千情绪涌上心头,他猝不及防,被推进回忆的深海。
他仰着头,站在书房,所有的注意力,都被那副画作吸走。
右下角落款:
ZhongYan。
二〇〇八年作。
它叫《绿锈》。
合作方为他介绍家中布置,走出去一段路,见他还站在原地发愣。
于是走回来,主动问:“怎么小焦,你对这画有兴趣?”
“这画。”焦臣杭难以移开目光,思绪被海啸般的回忆挤压,嘴上仍然只是说,“很特别。”
“这画啊,我一个老领导,他朋友家的姑娘画的。”都好久以前的事儿了,他也没避讳,笑道,“你说画得多好,那倒也没有,当时我就是想着,顺手做这么个人情嘛。能搭上我老领导的线,多不容易,你说是不是?”
焦臣杭沉吟一阵,没说什么,沉默好一会儿,问:“这幅画,可以割爱给我吗?”
合作方有点意外:“啊?你想要这个啊?”
“您当时是多少钱购入的?”焦臣杭低声问,“这么多年过去,画应该也升值了,十倍八倍,都是应该的。”
“倒也不是钱的问题。”合作方有点为难,“但这画,是我老领导他朋友的……”
他转头,对上焦臣杭的身影,话语一顿。
突然就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书房内寂静无声,暖白的顶灯从高处投射而下,焦臣杭站在灰色的墙面之前,长身玉立,面对着巨大的画框。
有那么一个瞬间,合作方觉得自己眼花,他被这位年轻的技术总裁身上散发出来的巨大的孤独感所感染,仿佛独钓寒江雪,全世界只剩他一个人。
他心中浮现一个荒唐的猜测。
下一秒,只听焦臣杭又开口道:“画的主人,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问题问得已经近乎露骨,合作方猜不准焦臣杭和钟颜是什么关系。
他们曾经是恋人吗?或者,老同学,老朋友?焦臣杭是否曾长久地暗恋一位天之骄女,穷尽一生,未能朝她靠近一步?
合作方在心中叹气,说道:“那不就新闻上说的嘛,刚结婚,联姻,跟一个巨富的次子在一起了。他们夫妻俩关系应该挺不错的吧,结婚几个月了,还经常被拍到一起出入各种画展,手挽手的,也不像摆拍。”
微顿,他试探似的,故作无意道:“总之他们过的,不是我们这种人的生活。”
焦臣杭长久地立在画前,每句话都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没有听进去。
她过的不是他的生活,她现在过的是什么生活呢?
她有没有过上,她最想要的生活?
焦臣杭离开广州时,除去随身的行李箱,托运的包裹中,还多了一副八百万赎回的旧画。
飞机颠簸着穿透云层,他抵挡不住困意,睡过去。
梦中回到遥远的二十岁,他下了课,拎着冻奶茶,穿过北大百年树木摇曳的树影,骑车去美院找钟颜。
单车停在门口,空荡荡的画室里,只有她待到最后。
明明是画没画完,但见到他,她还是要哼哼唧唧地撒娇:“你怎么现在才来,人都走完了。我好像一个等在幼儿园门口没人要的小孩,你是坏家长。”
他笑意飞扬,亲昵地轻拍她的脑袋:“我错了,下次我一定早点来。”
他坐在窗边陪她完成画作,注意到她贴在画板左上角的标签。
她的字相当娟秀容易辨认,白底黑字,寥寥几笔,是这幅画的名字:
《绿锈》。
他觉得奇怪:“你画的不是个少女?为什么要取这样的名字。”
“不知道。我画画的时候,脑子里一直有句歌词在回荡,它形容人眼泪像‘绿色的锈’,我觉得好特别……你听没听过?那个旋律是……咳,我唱给你听。”
她停顿一下,给他唱了一小段。
钟颜生在香港,用粤语唱歌毫无压力,音调柔和婉转,在空旷的画室中温柔地回荡。
焦臣杭之前没听过她唱歌,新鲜极了,没想到这样好听,突然间连眼睛也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他望着她白净面庞,一时间,几乎陷入进她眼睛里去。
明明无声,但他内心热烈,充盈。
一生就这一次痴迷。
夕阳西下,碎金般的阳光在教室地板上流动。
她的脸颊又沾到了油彩,他扣住她的下巴,在梦里,低头吻上去。
庄周深吻蝴蝶,唇齿相碰的瞬间,一切化作余光之外流散的光点。
在幻觉之外的世界里,他永远地失去了她。
焦臣杭醒过来。
飞机穿过百尺高空,舷窗外寒星高悬,白色的云朵一团团。
巨大的孤独感潮水般将他包裹,他混混沌沌地,脑海中,又响起当年空旷的教室中,她哼的调子。
“……
像突然忘掉/尊姓大名
却记得她/教你差点丧命
是创伤太重/或觉悟太轻/使你不懂释放/怨怼的根性
但浮游在生活乱流/新生你也必须接受
……
渡日月穿山水/还在恨/那谁
谁无坚不摧/摧毁的废墟/一早变做满山青翠
若旧梦/不堪追/就别问/那谁
……”
焦臣杭想到,其实早在十年前那个和煦的春日,他就想跟钟颜说:
“我没有穿过这么好的衬衫,但我会为你,非常努力。”
这么多年,走到这里。
到头来,他没能为她千千万万遍,最后可以做的,竟然只是在心里想。
想,多感谢钟颜来过他的生命,真正和她这样的一个人相爱过,就会知道,世界上的确有一些东西,跟尘土里的生活,是不一样的。
是高悬在天空中的,美好的,珍贵的。
只不过也从来从来,是不能属于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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