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衰草枯杨,青春易过2(2/2)
服务员给单间里的一老一少上了壶碧螺春。
“尝尝,”薛江畔给他倒了一杯,“这家茶楼的老板是我老乡,留的都是最好的。”
柏昀生胃不好,平常去茶楼喝的也多是普洱和乌龙茶。碧螺春性凉,每次喝了往死里疼。
但他也不好拂了人家的面子。
他抿了半口,看见薛江畔看着自己,又喝了两口。
“好茶。”
人岁数大了好像就有这么个毛病。自己觉得好的,小辈也得交口称赞。
薛江畔自己又品了一会儿,缓缓问柏昀生:“我上次让你干什么来着?”
“把肖易的客户谈到柏记。”
“谈了吗?”
“就……刚谈了两个。”柏昀生有点不安。
“太慢了嘛,”薛江畔有点不满,“你们柏记没落太久,你现在手里有现成的客源,为什么不利用呢?”
“不好吧,”柏昀生低头,胃已经有点不舒服,也不知道是因为薛江畔的话还是因为茶,“那都是易哥辛辛苦苦谈下来的,我另立门户本来就有点不地道,现在还私下抢他的客源……”
“什么话!你们柏记几辈人的心血,他一个小老板,事业才做了不到十年,根本没有和你竞争的资本。小柏,做生意不是做慈善,你可别这么妇人之仁。”
柏昀生点点头。
“等你积累到一定的客户,就可以辞职了。主要还是江浙那边的,你年纪轻,不知道你们柏记在我们这些年纪大的人心里的地位……”
“我知道的,”柏昀生忽地打断他,“我知道的。”
出了门,柏昀生打车回公司。坐电梯的时候,他胃疼得脸色发白,旁边还有人问他有事没事。
他摇摇头,电梯门打开,正遇见肖易。
“你怎么又迟到了?”肖易瞪了他一眼,“你来,我跟你说点事。”
他按了按胃,跟在肖易后面出了电梯。
肖易先问了问他最近几个单子跟进的情况,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柏昀生疼得站不稳,忽地听到肖易说:“你明天,和我出去吃个饭吧?”
柏昀生心里奇怪,我不是天天和你出去吃饭吗?
“我有个女朋友,第一次约出来,”肖易说得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怕她尴尬,就叫上你。你把你的女朋友也带来,这样饭局凑得自然点。”
胃太疼,没那个脑子去细想。柏昀生心里觉得蹊跷,嘴上却仍应了下来。
“你怎么回事?”肖易总算看出他有些不对劲。
“易哥我……我有点不舒服。”
“坐着去吧,”肖易今天格外宽容,“缓过来再干活也行。”
第二天。
顾云锦上车的时候还很不情愿。
“就吃个饭,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呀。”
“我跟你说他恶心你还叫我去吃饭。”
“他那不是追女人嘛,第一次约饭怕冷场,叫上我显得自然点。”
“你们俩倒是狼狈为奸。”顾云锦瞪他一眼,“我不在的时候他也帮你凑过两对吧?”
“你看你这词用的,”柏昀生发动汽车,往餐厅的方向开,“怎么这么难听呢。没有的事。”
肖易约的餐厅在西单旁边,消费奇高,可谓是泡妞圣地。柏昀生领着顾云锦进去,一眼就看到了瘫在最里面的肖易。
“怎么就他一个人啊?”顾云锦低声问道。
“他怎么喝醉了?”柏昀生也有点疑惑。
肖易抬抬头,一看见两人,立马招呼他们俩过来。柏昀生打了个招呼,拉着顾云锦坐到了他对面。
“易哥,你女朋友还没到啊?”
“呸!”谁知肖易一个鲤鱼打挺,酒气喷了顾云锦一脸,“什么狗屁女朋友!拿了我的钱就跑了!跑了!”
顾云锦愣了愣,下意识地往柏昀生身边靠。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付女人很有一套?”肖易看向柏昀生,还是那副醉醺醺的样子,“都是假的。没人真心对我,都是图我的钱。钱拿到手里,连顿饭都不想再和我吃!”
他说着还做了个数钱的动作,看都没多看顾云锦一眼。柏昀生叫来服务员把他要的酒水付了账,转过头问道:“那易哥,我送你回家吧?”
“我没带家门钥匙。我本来以为今天能去她家呢。”
柏昀生有些为难:“那你的钥匙在哪儿啊?”
“在公司,在我的办公桌上。”
“那我去给你拿吧。”
他说着就站起身往外走,被顾云锦扯住了衣服。
“那我呢?”
“你看着点易哥。他都醉成这样了,别一会儿再出什么事。”
“我不!”顾云锦站起来几步跟上他,“我跟你一起去。”
话音刚落,肖易那边就传来“咚”的一声。两人一回头,只见肖易已经从椅子上滑落到地面,引来一群人侧目。
柏昀生:“你还是留着吧。”
顾云锦咬咬唇,觉得这怎么也是大庭广众之下,肖易对自己做不了什么,便不情愿地坐了回去。
肖易已经从地上爬回了椅子上。
眼看着柏昀生停在外面的车也开走了,肖易晃了晃头,给自己又倒了一杯酒。
“你别喝了,”顾云锦抬头瞥了他一眼,神色充满厌恶,“都喝这么多了。”
“顾小姐这是在……关心我?”
顾云锦皱眉:自己的直觉果然没错。
看她不说话,肖易又给她倒了杯酒,推到她的面前:“我敬顾小姐一杯酒。”
“我不喝酒。”
“有意思。”肖易的身子往前凑了凑,好像清醒了点,“我天天看那些喝酒抽烟的女人都腻了,顾小姐果然与众不同。”
“你再胡言乱语我就走了。”顾云锦冷冷地看着他,“要不是昀生叫你一声哥,我早就泼你一脸酒了。”
“昀生,叫得很亲热呀。
“你这么漂亮的女人,跟着他那种人,没有出头之日的。”
顾云锦眉头一皱。
“我很欣赏你,顾小姐。”肖易忽地从桌子对面闪过来,坐到了顾云锦右边。这桌子靠里,沙发左边就是墙壁,顾云锦被他挡住根本无路可走,“你看我们认识一下,怎么样呀?”
“约会的女人刚走就在这里勾三搭四,怪不得没人真心爱你。”
“哪有什么约会的女人,”肖易把身子靠过去,肩膀紧紧挨着顾云锦的,“你就是我要约会的女人。”
“肖先生,”顾云锦的音量提高了些,引得两桌人看过来,“我现在还当你是昀生的老板,你现在离我远点,我什么都不会跟他说。可你要还是这个样子,我就要叫了。到时候警察过来,谁都不好看。”
肖易抿抿嘴,摸出了自己的钱包。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要给你多少钱?没关系的,顾小姐,你看你和柏昀生在一起连双昂贵的鞋子都没有,和我恋爱的女人平常随便一个包包都是上万。你们女人喜欢的那些东西我都是懂的,我们不需要告诉柏昀生,你只要在我想要你的时候过来陪陪我……”
“啪!”
肖易只觉得眼前一黑,眼球便痛得像瞎了一样——打到他眼睛的便是他口中那个廉价的手包。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脚背又是一阵剧痛——顾云锦用她那并不昂贵的高跟鞋把他踩得嗷嗷直叫。
“你们这些老男人可真恶心,到底是谁惯出来的自信。”顾云锦踩着他的脚背从椅子与桌子的缝隙里走出去,大腿蹭着他膝盖的时候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她出门就上了出租车,冷静了半晌才发现自己在哭。
那种恶心感沿着刚才被肖易碰过的手背攀爬,沿着表皮神经爬满她浑身上下。她颤抖着摸出手机,试了半天都没按对开锁键。
“姑娘,你没事吧?”出租车师傅从后视镜里看着她。
顾云锦摇摇头,用左手拼命掐自己的虎穴——来回五六次后,终于稳定了下来。
柏昀生的声音在话筒那边响起的时候,她全身的力气忽地像被抽干了。
“柏昀生……昀生……”
柏昀生一瞬间就慌了。
“怎么了?你怎么哭了?”
看她不吱声,柏昀生急忙解释:“我在这边找不到钥匙,办公桌上没有。
你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去了……”
“没有钥匙!根本就没有钥匙!”她哭得气都喘不过来,“你那个老板是个流氓!变态!”
电话那边沉默了片刻,就是傻子也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了。
“你在哪儿?”
“在出租车上。”顾云锦哽咽着说,“我要回家,你也回家,我想见你。”
“好,我现在就走。”
顾云锦不知道柏昀生在晚高峰的四环车速有多快。她只知道出租车到楼下的时候,本来离家更远的他已经站在了楼下,脚边是一地的烟头。
她把头埋到他的肩膀上。烟草味沿着她的鼻腔长驱直入,顾云锦像是卸了浑身的力道。
“我想回苏州了。”
柏昀生没应声。
两个人沉默无声地上了楼。柏昀生给她倒了杯水,相顾无言了半晌,最后由顾云锦的几个问句打破了寂静。
“所以,”问完了所有问题,顾云锦长吸一口气,“你的意思是你还要继续在他那里上班?”
柏昀生没答应,算是默认。
“柏昀生,”顾云锦冷笑一声,一股寒意从心底浮上来,“我从来没发现你这么不像个男人。”
说完这句话,她就转身进了卧室,把门重重地摔上,并且那晚再也没有打开过。
柏昀生不但要上班,还要把他的客户全部谈到那个连雏形都还没有的柏记去。
他第二天去公司的时候,头发毛躁着,眼下是明显没睡好的青黑。肖易耐人寻味地看了他许久,终于嗤笑一声,把当天要做的工作丢给了他。
他知道柏昀生喜欢钱,他放不下这份工作。
却没想到,他的这条狗,内心的狼性终于被唤醒了。
那段时间,柏昀生一直睡在客厅里。早上出门的时候,顾云锦还没起,晚上回去的时候她也已经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就不解释了。要把手上的客户人脉在短期内谈完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那段时间他几乎没有在十二点之前回过家,每次回去时都已经陪客户喝得烂醉。
顾云锦却一次都没有管过他。
又一次他吐得狠了,只听见卧室的门被“砰”的一声打开,顾云锦抱着胳膊站在他身后。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被那双眼冷得浑身一颤。
“柏昀生,”她轻声问,“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十七岁那年,你给老婆婆做戒指的事?”
做戒指?
他的大脑有些混乱,迷迷糊糊地想,大概也能想起一二。
那时候他上高二吧。一个有钱人家的老太太脑子糊涂了,非要找去世的老伴送她的戒指。那家人说,戒指早在几十年前打仗的时候丢了,如今她记不清原委,闹得全家鸡犬不宁。长子孝顺,找了几个珠宝师也复原不出那枚戒指,无可奈何之际,有个柏家的旧友向他推荐了柏昀生。
柏昀生那时候也不急,领了这单活儿,每天早起坐车去那个老太太家陪她找。找的时候,老太太就一点点给他描述起——是一枚红宝石的戒指,老伴去国外念书的时候送她的。宝石有点发紫,碎钻镶在金箔里,金箔打成了花瓣形……
着实是一枚工艺复杂的戒指。柏昀生上午听她讲,下午便在纸上画出图来。
这样断断续续大半个月以后,他才去和那家的长子讲了要用的原料。他年龄小,又没经验,若不是家里老人急着要,那人也不会信他的话。可当柏昀生把那枚戒指递到老人眼前时,所有人都看到了老太太眼里的泪。
“小伙子,你会有大出息的。”那人当时对柏昀生说。
那时候,他以为自己是喜欢珠宝设计的。
所以,他那时候拉着顾云锦,拉着正在做旗袍的顾云锦,像个小孩似的说:“云锦,咱们以后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好不好?”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不知道顾云锦为什么要提起来。酒精冲得他头脑发昏,他说:“顾云锦,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你怎么不懂,怎么不懂我忍辱负重,怎么不懂我无可奈何,怎么不懂我背负着天大的压力和渴望?
顾云锦的眼睛湿润了,她说:“好,我不懂。”
那天是他谈的最后一个客户。
第二天,他醒得有些晚。顾云锦仍旧大门紧闭,他洗了把脸先去见了薛江畔。老商人把他整理的表格一一看过,满意地笑了笑。
“资金可以到账了,”他说,“后面的事,还得你多费心。”
然后,他就开车去了公司。
肖易看见他又迟到憋了一肚子火,张开口刚想骂人,却被他一脚踹翻了椅子。
“柏昀生?”肖易大惊之下甚至忘了大怒,“你信不信我叫警察?”
“你叫啊。”柏昀生阴沉沉地盯着肖易,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这条狗也会有这种吃人一般的眼神,“在警察来之前,足够把你的手打断。”
郑素年把柏昀生从家里揪出来的时候,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地板上一地的烟头,要是房东看见大概会罚柏昀生多交一倍的罚款。他三天没睡,一双眼睛熬得血红,嘴里叼着一个早就灭了的烟屁股。
屋里拉着窗帘。以前这窗帘很薄,现在被顾云锦换成了遮光的,把屋子遮得一片昏暗。
零星的光线从窗帘的缝隙钻进来,照在盘着腿坐在地上的男人身上。
他在拼一副拼图。
很大很大的一副拼图。柏昀生脑子不太清醒,拼了三天才拼了不到一半,被郑素年拉着站起来。
他说:“你别碰我,我把这个拼完云锦就会回来了。”
郑素年:“你再熬,她还没回来你就死了。”
他说:“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先跟我出去吃饭。”
他说:“我让你放开我。”
郑素年:“你跟我这么有种,你当时怎么不跟她说清楚啊?”
三天前,柏昀生和肖易打了一架。
打得不严重,没到拘留的程度。片警把他们俩关了一天,放出来的时候天刚擦黑。柏昀生往前踏了一步,吓得肖易条件反射地一哆嗦。
然后他打车回家,就发现顾云锦不见了。
行李打包,手机销号。客厅上放了张纸,上面是她好看的硬笔字。
她说:柏昀生,我不爱你了。
柏昀生抬起头,眼睛通红地看着郑素年:“你有什么资格说我?”
“我早就说你走火入魔了你还不信!”郑素年也火了,“成天钱钱钱,顾云锦走了吧?你就是钻钱眼里了,现在跟这儿假惺惺的也不害臊……”
郑素年颧骨一凉,踉跄了两步撞到了身后的墙上。柏昀生揪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顶,哑着嗓子吼:“你有什么资格说我?郑素年,我好歹奋斗过!
我也努力过!你呢!邵雪要走你就让他走,你是男人吗!你挽留过吗!”
郑素年一把把他推开。
“你那叫什么努力?奋斗就是不要脸吗?你是男人,柏昀生,你是男人你当着你女人的面给肖易点头哈腰。谁没个难处啊,就你这么低三下四的。
你是为了家里?为了顾云锦?放屁,你就是为了钱,为了自己的前途,为了你那个莫须有的柏记!你是自己咽不下这口气!”
柏昀生被他推得往后倒退两步,一脚踢碎了拼好的拼图。他仰面倒在地上,后脑勺“哐当”一声磕在地板上。
他忍了三天。不,他忍了一年,忍了前半生。
柏昀生的眼泪“唰”的一下流了满脸。
“我要买票,”他无力地说,“明天的火车。我什么都不要了,云锦不在了,什么都没有了。”
郑素年蹲下身子,摸索到地板上一支他抽了一半的烟。
“火。”他简短地说。
柏昀生指了指打火机的位置,躺回到散落的拼图上。
郑素年点上烟头,深深地吸了一口。
“真好,”他说,“你后悔了,好歹还能去苏州把顾云锦给找回来。”
“邵雪呢?”
“我连邵雪在哪儿都不知道。”
窗外下雨了。
冬天下雨是很可怕的。
没有滋养万物,没有驱除酷暑。
只是冷,纯粹的冷。
郑素年忽地想起上学的时候,他站在阳台上,楼上有人念诗。他不知道是谁的,但只听一遍就记住了。
那个人念——
“雨是一生过错,雨是悲欢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