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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十五章 子正(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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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怀里掏出一片腐烂的薄荷叶,要往嘴里放,可手指突然剧烈痉挛起来,根本夹不住。张小敬勉强抬起手臂,帮他一下塞进嘴里:

你哪里找到的?张小敬问。

猛火雷的桶底下,我早说了,你个王八蛋压根本没仔细找。萧规骂道,咀嚼了几下,呸地吐了出来,一股子臭油味!

张小敬闭上双眼:可惜了。咱们第八团,到底没法在长安相聚。

地府也挺好,好歹兄弟们都在喂,帮帮我。

萧规开弓次数太多,手臂已经疼得抬不了了。张小敬把他的右臂弯起来,搭在左肩上。萧规攥紧拳头,轻轻敲了肩膀一下,咧开嘴笑了:九死无悔。

九死无悔。张小敬也同样行礼。

在他们身下,猛火雷的引子在呼呼地燃烧着。突厥人还在继续朝碉楼上爬。两个人背靠着背,安静地等待最后的时刻来临。

突然,萧规的耳朵动了一下。他眉头一皱,猛然直起身子来。张小敬没提防,一下子靠空了。萧规急速抬起脖子,朝烽燧堡南边望去。

在远处,似乎扬起了一阵沙尘暴。萧规突然叫道:是盖都护,是盖都护!他眼神极好,能看到沙尘中,有一面高高飘扬的大纛若隐若现。整个西域,没人不认识这面旗帜。

安西都护府的主琳于赶到了!

萧规过于兴奋,全然忘了如今的处境。张小敬大喊一声:小心!挡在萧规面前。一个攀上楼顶的突厥士兵恶狠狠地用长刀劈下来,正正劈中张小敬的左眼,登时鲜血迸流,眼球几乎被切成了两半。

张小敬满脸鲜血,状如鬼魅。他也不捂那伤口,只是死死缠住那突厥士兵,高呼着让萧规快走。既然盖嘉运已经赶到,就还有最后一线生机。两个人里,至少能活一个。

萧规看了一眼洞口,距离猛火雷爆炸还有四个弹指不到的时间。他咔嚓一下撅断龙旗的旗杆,握住半截杆子,像长矛一样捅进突厥士兵的身体,随即他住张小敬的腰带,扯下龙旗裹住两人身子,义无反顾地朝角楼外侧的无尽大漠跳去。

这两个唐军士兵在半空画过一条弧线,龙旗的一角迎风飘起,几乎就在同时,角楼里的猛火雷终于彻底苏醒。

这是萧规亲手调配的猛火雷,绝不会有哑火之虞。炽热的光与热力一瞬间爆裂开来,连天上的烈日都为之失色。整个角楼在爆炸声中轰然崩塌,在巨大的烟尘之中,无数碎砖石块裹挟着烈焰朝四周散射,把在附近的突厥士兵一口气全数吞噬。

强烈的冲击波,把半空中的萧规和张小敬两人又推远了一点。他们的身体,重重跌落在松软的黄沙之上。随后那面残破不堪的龙旗,方才飘然落地

天宝三载元月十五日,子正。

长安,兴庆宫地下。

萧规?!

张小敬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沉的低吼,弩机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直苦苦追寻的龙波,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八团,总算是在长安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化名为龙波的萧规躺倒在地,任凭弩机顶住太阳穴,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张小敬没有收回弩机,反而顶得更紧了一些:怎么会是你?!怎么会是你?!

为什么不会是我?萧规反问。

张小敬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他知道,现在应该做的事情,是一箭把这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射死,然后去阻止大灯楼上的阴谋,可手指却没办法扣动悬刀——这可是当年彼此能把后背托付出去的战友啊!

张小敬不太明白,当年那个死守龙旗的萧规,为什么会变成残暴的龙波?他要毁灭的东西,不正是从前所极力保护的吗?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你这些年都去哪儿了?这是张小敬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那一日,盖嘉运的大军赶到了烽燧堡,击溃了围攻的突骑施军队。事后清理战场,他们发现张小敬和萧规摔断了几根肋骨,但气息尚存,而且还在石头缝里发现奄奄一息的闻无忌。他从角楼掉下去的时候,被突厥兵垫了一下,随后滚落到石块的夹隙里去,奇迹般地躲过了猛火雷和碎石的袭击。

仅存的三个第八团成员先被送回了拨换城,然后又转送安西都护府的治所龟兹进行治疗。军方对他们的奋战很满意,大加褒奖和赏赐。

闻无忌没了一条腿,没办法留在军中,便把赏赐折成了一卷长安户籍,算是圆了一份心愿;张小敬担心闻无忌没人照顾,利用自己授勋飞骑尉的身份,在兵部找了份步射铨选的差事,也去了长安。至于萧规,他并没接受张小敬和闻无忌的邀请,而是解甲前往广武。从此以后,张小敬和闻无忌再没听过他的消息。

直到今天。

龙首渠推动着六个巨大的水车轮持续地转动,低沉的嗡嗡声在空旷的地宫中回荡。落在地上的火炬终于熄灭,黑暗中的两个人仍旧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萧规的声音在黑暗中悠悠响起:当年咱们在龟兹分别以后,我去了广武投奔姐姐。我带了许多赏赐,还带了一份捕吏告身,满心希望从此能过上好日子。可当我到家一看,却发现屋子已成一片废墟。多方打听之后我才知道,广武当地的一个县丞垂涎姐姐美色,把她侮辱至死。县丞怕家属把事情闹大,竟买通无赖放了一把火,把姐夫和两个侄儿全都烧死在家中。我要去告官,反被诬陷,说我是马匪,带回的赏赐都是当盗匪抢的,还毁去了我的告身。

他说得很平静,似乎讲的是一件别人的事,可那森森的恨意,却早已深沁其中。张小敬一言不发,只是呼吸粗重了许多。

我原本指望兰州都督府能帮我证明清白,可他们沆瀣一气,非但不去查证,反而通风报信,把我抓到牢里去。我在牢里待了一年多,狱里拿我去给一个死囚犯做替身,夜半处刑,结果被我觑到破绽,杀死了刽子手,连夜逃亡。我从武库里盗出一把强弓,射杀了包括县丞在内大大小小的官吏十几个,广武县衙为之一空。我在当地无法立足,只好携弓四处流亡。

四处流亡说起来轻松,里面却蕴含着无限苦涩。大唐州县之间设防甚严,普通民众无有公验,不得穿越关津,也没资格住店投宿。流亡之人,只能昼伏夜出,永远担惊受怕,不见天日。

萧规能感觉得到,弩机尽管还顶在太阳穴,但上面的杀意却几近于无。他笑了笑,伸手把它轻轻拨开,缓缓坐起身子来。

为什么不到长安找我们?张小敬问。

找你们又能做什么?跟着我一起流亡?萧规笑了笑,后来我在中原无法立足,便去了灵武附近的一个守捉城,藏身在那儿,苟活至今。

听到守捉二字,张小敬有所明悟。那里是混乱无法之地,像萧规这样背命案的人比比皆是。以他的箭法,很容易就能混出头。

难怪袭击长安的事情,还牵扯到守捉郎,原来两者早有渊源。

想到这里,张小敬眉毛一跳,意识到自己有点被带偏了,重新把弩机举起来:那你解释一下,眼下这个局面,你这是发的什么疯?

这句话,正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你这是发的什么疯?萧规的声音变得阴沉起来,我的下场如何?闻无忌的下场如何?你被投入死牢,又是拜谁所赐?为何到了这个地步,你还要甘为朝廷鹰犬?

张小敬弩口一摆:这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朝廷的秉性,从来都没变过。萧规冷笑,远的事情不说,你看看你自己现在,好不容易解决了突厥狼卫,结果呢?到头来还不是被全城通缉,走投无路。我们为朝廷浴血奋战,可他们又是如何对我们的?十年西域兵,九年长安帅,你得到的是什么?

张小敬沉默不语,他没什么能反驳的,这是一个清楚的事实。萧规道:所以我才要问你,你脑子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要极力维护这么一个让你遍体鳞伤的王八蛋?

张小敬开口道:朝廷是有错,但这是我和朝廷之间的事。你为了一己私仇,竟然去勾结昔日的仇敌,这让死在烽燧堡的第八团兄弟们怎么想?

萧规不屑地笑了笑:突厥人?他们才不配勾结二字,那些蠢蛋只是棋子罢了。我把他们推到前台,只是顺便给可汗挖一个大坑,让他死得快一点罢了。说到这里,萧规忽然长长叹了一口气:我在广武的时候,确实为了一己私仇,恨不得所有人统统死了才好。不过我现在做的事情,已经超脱了那些狭隘的仇恨。

嗯?张小敬眉头一皱。

我在中原流亡那么久,又在守捉城混了许多年,终于发现,咱们第八团誓言守护的那个大唐,已经病了。守捉城里住的都是什么人?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被租庸压弯了脊梁的农夫被上峰欺辱的小吏,还有没钱返回家乡的胡人你可知道为何有那么多人跟随着我?他们都是精锐老兵,有的来自折冲府,有的是来自都护府,有的甚至还是武举出身。他们几乎都有和我同样的故事,为朝廷付出一切之后,到头来发现被自己守护的人从后头捅了一刀。

萧规的眼神在黑暗中变得灼灼有神: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也许是时运不济;五个人有这样的遭遇,可以说只是奸人作祟;但一百个五百个人都有类似的遭遇,这说明这个朝廷已经病了!病入膏肓!放眼望去,一片盛世景象,歌舞升平,其实它的根子已经烂了。需要用火和血来洗刷,让所有人警醒。

张小敬盯着这位昔日同袍,觉得他是不是疯了。

萧规说得越发亢奋起来:这个使命,守捉郎是做不来的,他们只想着苟活。所以我奔走于各地,把这些遭到不公平待遇的老兵聚集起来。我们就像是一只只蚍蜉,一个人微不足道,但聚在一起,却有着撼动整个局面的力量!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

萧规仰起头来,对着地宫的顶部大声喊道:我要让那些大人物领教一下蚍蜉的力量,让他们知道,不是所有的虫蚁都可以任意欺压。我没有违背咱们第八团的誓言,我还是忠于这个大唐,只是效忠的方式有所不同罢了——我是蚍蜉,是苦口的良药。

听到这里,他在黑暗中用力挥动手臂,似乎要做给地面上的人看。张小敬低吼道:焚尽长安城,伤及无辜民众,这就是你的效忠方式?

萧规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不不,焚尽长安城,那是突厥人的野心,我可做不了这么大的题目。我的目标,只有这么一座楼罢了。他的手指在半空画了一圈,只有这座太上玄元灯楼。

你知道这楼的造价是多少?整整四百万贯!就为了三日灯火和天子的盛世脸面而已。你不知道为这个楼,各地要额外征收多少税和徭役,多少人为此倾家荡产家破人亡!所以我要把它变成长安最明亮最奢靡的火炬,让所有人都看到,大唐朝廷是如何烧钱的。

说着说着,萧规已经重新站了起来,反顶着弩机,向前走去。张小敬既不敢扣动悬刀,也不敢撤开,被迫步步后退,很快脊背咚的一声,顶在了门框之上。看两人的气势,还以为手握武器的是萧规。

萧规的鼻子尖,几乎顶到张小敬的脸上:你可知道我蛰伏九年,为何到今日才动手?还不是因为你和闻无忌

张小敬眼角一颤,不知他为何这么说。

我在长安城中也安插有耳目,知道闻记香铺的惨事。从那时候起,我加快了计划的准备,好为你们讨回一个公道。恰好突厥的可汗有意报复大唐,联络守捉郎。守捉郎一向不敢跟官府为敌,拒绝了。于是我便主动与突厥可汗联系,借他们的手定下这个计谋。

张小敬这才明白,为何突厥人会懂得使用猛火雷。萧规当年在烽燧堡,就是首屈一指的猛火雷专家。一想到今天所奔忙的危机,追根溯源居然还是因自己而起,张小敬在一瞬间,仿佛听到命运在自己耳边讪笑。

萧规后退了半步,让凌人的气势略微减弱,语气变得柔和起来:你仔细想想,距离灯楼最近的是什么?是兴庆宫的勤政务本楼,上头是欢宴的天子和文武百官。太上玄元灯楼炸起来,倒霉的也只是这些害你的蠹虫——怎么样?大头,过来帮我?

听到这一句话,张小敬一瞬间整个身体都僵硬了。这句话,他在烽燧堡里曾听过无数次,多年不听,现在却代表着完全不同的含义。

更让张小敬恐惧的,不是萧规的阴谋有多恐怖,而是他发现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张小敬本来就对朝廷怀有恨意,那些害死闻无忌的人,至今仍旧逍遥法外。他之所以答应李泌追查这件事,完全是以阖城百姓为念。可现在老战友说了,阙勒霍多只针对这些王公大臣,正好可以报仇雪恨,不必伤及无辜,然后让突厥人承受后果,多么完美。

更何况,现在连靖安司也没了☆泌檀棋姚汝能徐宾伊斯这些人或不知所终,或身陷牢狱,一切和他有关的人,都被排除被怀疑,不再有任何人支持他。

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让自己再坚持下去的理由。

张小敬闭上眼睛,弩机当啷一声跌落在地。他后悔自己答应李泌的请求,早知道还不如老老实实待在死牢里来得清省。萧规盯着自己这位老战友,没有急着追问,而是后退一步,任由他自己天人交战。

过了良久,张小敬缓缓睁开眼睛,语气有些干涩:我加入。

萧规眼睛一亮:好!就等你这一句!咱们第八团的袍泽,这回可又凑到一起啦。他激动地薄张小敬,就像在烽燧堡时爽朗地笑了起来:张大头,咱们再联手创造一次奇迹。

张小敬僵硬地任凭他拍打肩膀,脸却一直紧绷着,褶皱里一点笑意也无。

萧规俯身把弩机捡起来,毫不顾忌地扔还给张小敬,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上。两人离开水力宫,沿着一条狭窄的套走上去,约莫二十步,掀开一个木盖,便来到了太上玄元灯楼底层。

高者必有厚基。整个太上玄元灯楼高逾一百五十尺,即便都是竹制,整体重量仍旧十分可观,必须得有一方厚实的地根住才成。所以毛顺索性把这个灯楼的底层修成了一座宽大的飞檐玄观,纵横二十余楹,屋檐皆呈云状,远远望去,有如祥云托起灯楼,更见仙气。

他们从水力宫爬上来,正好进入这祥云玄观的后殿。此时殿中堆满了马车上卸载下来的麒麟臂,十几个人在低头忙碌着。他们一看萧规进来,并不停手,继续井然有序地埋头做事。至于张小敬,他们连正眼都不看一下。

外面的龙武军恐怕还不知道,蚍蜉已悄然控制了整个大灯楼。这不再是一个能给长安带来荣耀的奇观,而是一件前所未有的shā • rén利器。

有观必有鼎。在玄观后殿正中,按八卦方位摆着八个小鼎。它们本来是用来装饰的,结果现在被用来当作加热器具。每一个缎,都搁着几十根麒麟臂。鼎底烧着炭火,不断有人拿起一枚小冰瓶,插进竹筒。

不用介绍,张小敬也立刻猜出来,这就是他一直苦苦追寻的阙勒霍多,这里正在做最后的加热工序。那冰瓶其实是一个细颈琉璃瓶,状如锥子,里面插着一根冰柱,瓶外有刻度。把它伸在竹筒里头,看冰柱融化的速度,便可推算石脂是否已达到要求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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