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62章(2/2)
没错,朗华刚刚也说过,警察马上就到,得立刻离开现场。
他的死亡现场。
青蔓脑中一片空白。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南岸的。
现在几点了?
警察到东水门了吗?
有人给他收尸吗?
一位更夫从旁边经过:“小心火烛,严防汉奸——”
青蔓浑身虚汗,仿佛淋了一场凄厉大雨,湿遭遭的,从头到脚。
什么东西空落落地荡在手腕间?
青蔓抬起胳膊,低头看,一只蒜头镯。
谭娘娘的蒜头镯,温琰拒绝过的那只,他的蒜头镯。
他死了。
谢朗华死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他这个人了。
……
——
那晚过后青蔓病了好几日,发着烧,夜夜噩梦。
所谓人走茶凉,朗华的遗体被孟小姐接回,丧事却办得冷冷清清,不过老段和几个袍哥兄弟吊唁,军统竟无一人露面。
青蔓将他的死讯分别发电报告知温琰和秋意。
温琰没有回复,秋意倒是抽空从湖南打了一通长途电话。
“凶手抓到了吗?”
“没有,警察局还在调查,不过也是敷衍应对,我看迟早不了了之。”青蔓说:“他得罪的人太多了。”
秋意沉默半晌:“丧事谁在办?”
“他的未婚妻。明天出殡,应该是埋在他父母身旁。”
秋意应了声。
青蔓心里堵得难受:“我也告诉琰琰了,你们……”
秋意说:“我们从来不提他。”
两人自重逢、结婚到现在,没有谈论过朗华只字片语。
青蔓也就明白了。
——
1945年春,逢予在国外跟人争风吃醋,斗殴时不幸中枪身亡。
梁孚生飞到印度,从加尔各答搭航班前往美国治丧。
青蔓一个人留在重庆,无亲无友,只能埋头工作。
自国民政府迁都以来,陪都的经济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荣,物价飞涨,市场上充斥着买空卖空的投机行为,茶余饭后,每个人都在谈论如何囤货,如何炒黄金。
自去年初,同盟国开始进行对日反攻战,来华助战的美国兵就在重庆一天天多起来,于是陪都又掀起了一股“美国热”。
吃的穿的用的,无不以洋货为时髦。
年轻女子们亦欢喜同美国兵交往,坐着他们的吉普车,进出跳舞场、咖啡馆,在大后方纸醉金迷。
而同时,陪都开始发现层出不穷的疯女郎。
青蔓见过几位。她们有的因为战乱家破人亡而导致精神失常,有的被丈夫遗弃,有的沦落风尘,有的失业失学……其中甚至有人受过不错的教育,会英文,懂会计。追根究底,是战争和病态的社会将她们逼迫至此。(1)
青蔓写过几篇报导,希望引起重视,能改善她们的处境,但大家只当做谈资,并不关心。
青蔓气得睡不着觉,只能给温琰写信。
梁孚生在美国逗留数月,为逢予的案子打完官司,这才返回重庆。
他刚刚经历丧子之痛,容颜憔悴,看上去老了几岁。
青蔓过去抱着他。
“你还好吗?”
“我没事。”
梁孚生听见她在哭。
“怎么了?”
青蔓说:“记得去年我给祖父母迁坟吗?”
“嗯。”
“那时回到成都老家,族里的长辈告诉我,原来我是祖父母收养的孤儿,和他们并没有血缘关系。”青蔓闭上眼:“原来我是孤儿啊。”
梁孚生知道她心里凄苦,把她抱得很紧。
“以前我真不懂事,打仗这几年,如果没有你的庇护,我早就沦落街头,不知是个什么下场。我早该谢谢你的。”
梁孚生叹气:“我觉得你很好,没有不懂事。”
青蔓还是在心里对他说:梁先生,谢谢你啊,谢谢。
——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战争终于结束,我们等来了胜利。
整个渝中半岛的人都乐疯了。
温琰和秋意也回到重庆,与青蔓团聚。
他们满大街狂欢,彻夜饮酒,纵情地大哭大笑。
鞭炮店被一抢而空,游行的队伍高喊:“胜利了!鬼子投降了!”
八年、八年的血战,重庆经历了无数次的轰炸,无数次在废墟中重建家园,在颓垣断壁书写“愈炸愈强”,苦难里结出乐观坚韧的果子,我们炸不死,打不垮,我们胜利了!
真痛快啊!
温琰和秋意喝醉了倒在沙发里,望着天花板傻笑。
“你们去过延安吗?”青蔓忽然说:“仗打完了,真想去延安看看。”
温琰和秋意笑道:“前几年曾到延安送过物资,那里气象一新,与后方浮华堕落的风气大有不同。”
“重庆……”青蔓喃喃嘀咕:“陪都,这里确实发生了太多太多的故事。”
如今抗战结束,那些因战乱逃亡至此的数十万下江人陆续离开重庆,返回自己的老家。
梁孚生也要回上海去了。
梁太太亦即将回国。
青蔓决定孤身留下。
“我最快乐的日子都在这里度过,虽然不是出生之地,但心里的根已经扎下,离不开了。”
梁孚生说:“我不放心你。”
青蔓将脸颊贴入他的掌心:“我们在一起……九年,还不腻呀?”
他笑了笑:“竟然这么久了吗?日子过得真快。”
“我想继承祖父遗志,办一间学堂,教书育人。”
“你决定了?”
“嗯。”
青蔓决心与梁孚生分开,就像那些因战乱临时组建的家庭,抗战夫人,等到战争结束,原配归位,她尴尬的身份该如何继续?
青蔓不想再做qíng • fù,也不能再霸占着人家的丈夫了。
她终于清醒。
——
1946年,内战爆发的第一天,秋意驾机起义,奔赴延安。
梁孚生避嫌,避往香港。
1947年,上海物价失控,金融市场濒临崩溃,梁孚生将资金全部转移至香港,他离开了大陆。
1948年,秋意左臂中弹,伤到了神经,辗转多家医院都得不到良好的治疗,他父亲便将他接到香港,温琰随后赶去,陪他动手术,留在那里照顾他。
1949年初,由上海开往tái • wān基隆的太平轮被撞沉,近千名船客遇难,喻宝莉也在其中。
温琰听到消息,深吸一口气,什么表情都没有。
入夏,青蔓忽然病重,秋意和温琰偷偷潜回重庆。
这几年青蔓与张婆婆作伴,开学堂,做教书先生,生活过得很充实。
“你父亲还好吗?”她躺在病床上,笑着问秋意。
“很好,你放心。”
“琰琰要做妈妈了。”
“是啊。”温琰拉起她的手,抚摸自己四个月的肚子:“再过几个月你要当干妈了,婴儿很好玩的。”
“真想抱一抱。”
温琰眼泪直掉:“我带你去香港治病,去上海、美国,一定能治好。”
青蔓缓缓摇头:“我太累了……琰琰你莫哭,我看见你和秋意好好的,心里很高兴。最近总是做梦,梦到我们小时候在打锣巷,多开心啊,真想回到过去,无忧无虑……”
温琰抱着她,一边哭一边笑道:“你这个小书呆子,从小就爱对我说教,讲那些大道理,讨厌得很。”
青蔓也笑:“你要翻天啦?亏得那些大道理,看,你没有长歪,没有学坏。”
温琰点头:“好姐姐,你有多好,自己都不知道。”
其实够了,这辈子有亲如姊妹的朋友,有真心待过她的男人,一切都已足够。
青蔓三十二岁死于脑膜炎,和陈敏之同样的病。
她的遗物只有一个檀木盒子,里头装着一只蒜头镯,张婆婆交给温琰保管。
重庆特务遍地,办完丧事,张婆婆催促他们离开。
没想到这一走竟是三十余载,匆匆而过。
——
八十年代末,已近古稀之年的温琰和秋意回到故土定居。
作为重庆大轰炸的受害者及遇难者家属,温琰向东京地方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日本政府谢罪、赔偿。
此后余生他们夫妇二人为此奔走,调查取证,每年向大使馆和日本首相寄发抗议书,跟日本政府打官司,为自己,为亲人,为邻居,为同胞。
尽管诉求从未成功,日本政府至今没有道歉。
……
这是温琰和秋意的一生。
曾经生离死别,颠沛流离,远走他乡。
最终回到他们的重庆。
这里是起点,也是结束。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1)参考萧若《从疯女郎说起》(1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