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回 史太君两宴大观园 金鸳鸯三宣牙牌令(2/2)
刘姥姥虽然有些见识,但是能够欣赏惜春的才貌双全已经是极致了,觉得是“神仙托生”了;到了黛玉这真正的绛珠仙子下凡,已经远远超出她的审美见识,一个小姐的绣房,却比公子的书房还高雅清肃,这是她完全不可想象也不能理解的,所以“留神打量了半天”,除了肃然起敬,再没别的形容了。
后文为了表现三种不同的孤傲,把妙玉的态度写得犹为极致,干脆是刘姥姥喝过的杯子都不要了。这是作者的巧妙处。
同时,这一段也充分见出贾母对外孙女儿的疼爱,留意到她窗上的纱旧了,立逼着凤姐儿取了软烟罗来,还亲自指点,“这个院子里头又没有个桃杏树,这竹子已是绿的,再拿这绿纱糊上反不配。”让拿银红的“霞影纱”来糊上。遂有了后文“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陇中,卿何薄命”的绝妙谶语。
(三)秋爽斋
游过潇湘馆,在晓翠堂吃过早饭,来至探春房间小坐。
这是书中第一次描写秋爽斋的布置:
“探春素喜阔朗,这三间屋子并不曾隔断。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磊着各种名人法帖,并数十方宝砚,各色笔筒,笔海内插的笔如树林一般。那一边设着斗大的一个汝窑花囊,插着满满的一囊水晶球儿的白菊。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左右挂着一副对联,乃是颜鲁公墨迹,其词云:烟霞闲骨格,泉石野生涯。”
这段描写侧写出探春性情阔朗,喜爱书法,所以桌上笔如树林,名帖宝砚众多。她的丫鬟名为“待书”,即典出于此。前文明写惜春擅画,此处暗写探春擅书,依此类推,我们可知元春擅弹,迎春擅奕。
探春案上供着菊花,墙上悬着颜真卿书法,正照应了前文传帖创社时所说的宝玉所赠“真卿墨迹”,纹丝不乱。
板儿终究是乡下孩子,不熟的时候连问好也不肯,稍微熟一点就没了约束,又要槌子又要佛手的,看到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就指着说:“这是蝈蝈,这是蚂蚱。”刘姥姥忙打了一巴掌,骂他:“下作黄子,没干没净的乱闹。倒叫你进来瞧瞧,就上脸了。”
很多人不理解刘姥姥为什么要打板儿,不就是指了指么,又没拉扯坏什么。这里看出姥姥虽为村妇,却识大体,懂规矩。大家小姐的闺房是不给男人进的,板儿因年纪还小,是个尚无性别的玩物儿,遂随了姥姥进来,起先要东西还罢了,如今竟然对着三姑娘的床幔指指点点,姥姥觉得不好意思,遂打得他哭了。
之后贾母说“她们姐妹们都不大喜欢人来坐着,怕脏了屋子”,是老太太最可爱处,疼爱小辈,更体恤小辈;探春说“求着老太太姨太太来坐坐还不能呢”,是探春小心处,特别留意奉承贾母和王夫人等;而贾母说的那句“我的这三丫头却好,只有两个玉儿可恶。”一方面再次见出贾母对宝黛二人的宠溺,时刻在心;二则那句“说来吃醉了,咱们偏往他们屋里闹去”也是小小的反讽,因为后来刘姥姥醉了,当真跑去怡红院眠其床薰其屁了。
(四)蘅芜苑
之后众人在荇叶渚乘了棠木舫,看到岸上衰草残菱,清厦旷朗,遂弃舟登岸,拾级而上,来到了蘅芜苑。
这宝钗的屋子布置得雪洞一般,毫无装饰,惟有案上一个土定瓶里供着数枝菊花。这品味就更让刘姥姥无法理解了,所以一声儿也没吭。
此处再次充分显示了贾母的审美品味,因看到床上挂着青纱帐幔,便叫鸳鸯换成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一样素净,却有风采;又钦点了三件案上摆设:石头盆景儿,纱桌屏,墨烟冻石鼎。
水墨字画的白绫帐子,和探春屋里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相映,看出贾府小姐们屋子中的日常摆设风格,与宝钗的青纱幔帐迥然不同。
都是素净清爽之物,但有纱屏的软与烟冻的柔,也就把素净二字调和成飘逸了。广寒宫里还得有两棵桂花树呢,蘅芜苑的院子里固然奇草仙藤,屋里怎可如此清肃冷冽?
另则,从这里也可以看出贾母与宝钗在审美追求与性情品味上的截然不同,语气几乎是严重的:“虽然他省事,倘或来一个亲戚,看着不像;二则年轻的姑娘们,房里这样素净,也忌讳。我们这老婆子,越发该住马圈子了。你们听那些书上戏上说的小姐们的绣房,精致的还了得呢。他们姊妹们虽不敢比那些小姐们,也不要很离了格儿。”
连着派了三个罪名:看着不像;忌讳;离了格儿。
薛宝钗性格温和,行事大方,这些都是贾母深为许可的。但是两人的性情却不是一个路子,终究亲近不起来。贾母指着黛玉对刘姥姥笑道:“这是我这外孙女儿住的屋子。”语气是亲近的,得意的,显然很以黛玉的审美为然。
书中虽未细写黛玉房中布置,但是可想而知也不会太香艳,不可能是秦可卿房中那般极尽奢靡柔媚之能事,也必定是清雅不俗的,但是却不会让人觉得“看着不像”,不至于素净到“忌讳”,更不会“离了格儿”。宝玉不消说了,怡红院精致玲珑,挂的乃是葱绿撒花软帘,最精致的床帐,更是与蘅芜苑大相径庭。
从此一处,贾母对钗黛两人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亲疏有别,远近不同,那是血脉加上性情,双重的共鸣。
(五)拢翠庵
午宴后,用过点心,贾母带刘姥姥来至拢翠庵,见院中花木繁盛,贾母笑道:“到底是他们修行的人,没事常常修理,比别处越发好看。”
从前我在西双版纳一个偏远的镇子勐罕镇曼听寺闭关禅修时,那园中的古树郁郁葱葱,遮天蔽日,林间吊着一排兰花,带露披阳,十分动人。走在林间,我常常会想起贾母这句话,总觉得山林树木最懂得修行者的心,而修行人也最亲近这些树木花草。
刘姥姥一路看人脸色说话行事,偏偏到了拢翠庵,却言语冒撞得罪了妙玉。妙玉对其十分嫌弃,连她用过的杯子都要砸了,仅仅因为她是个村婆子,入不了妙玉这原先的大小姐如今的槛内人的法眼,便对她这般嫌恶么?
不仅如此。而是姥姥这个最会看人脸色的人,小看了妙玉这位家庙的尼姑,把她当成和自己一样打秋风的客卿了,非但不见特别尊重,反而妄自批评挑三捡四,说人家的茶“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一则刘姥姥不懂茶,也不会品茶。妙玉奉给贾母的茶肯定是上品,而且特地用旧年蠲的雨水烹的茶,已经是很诚意的接待了,但对刘姥姥来说,除非妙玉像王熙凤那样亲口明确地告诉她每种茶价值多少多少银子,否则只当草根子泡水,完全不了解其中的价值,所以绝不承情,而且还要不懂装懂地批评两句,这搁在今天的茶人雅聚中也是很忌讳的。
这句话已经足以让妙玉对她看不上了,但这还不是最伤害妙玉的,真正伤到妙玉自尊的是刘姥姥说这句话的后果:“贾母众人都笑起来。”
刘姥姥一味说笑话迎合贾母等人,却没防备这句话其实拉低了妙玉的身份,无形中把妙玉拉到自己同一档次来让众人取笑。这行为正好比湘云说龄官长得像黛玉,让黛玉大怒“拿我比戏子取笑”。黛玉因为身居客位而生性敏感,妙玉比黛玉犹难,是王夫人下帖子请来的,非客非仆,非亲非故,又清高孤僻,自然也就更加敏感自尊,因这一笑,由不得大怒。
但她毕竟是槛外人,虽不至当场发作,却立刻扔下贾母等尊贵的客人不理,拉了宝钗和黛玉的衣襟吃体己茶去。
这一行为,无疑替她道出了未诉之语:你们这些不懂茶的,原不配吃我的茶,好茶且与知音分享去!
而黛玉也确实是妙玉的知己,后来雅谑中便狠狠地报复了一下刘姥姥,取个绰号“母蝗虫。”
宝钗形容是春秋笔法:“撮其要,删其繁,再加润色比方出来,一句是一句。”
所谓“春秋笔法”,指的是用最简洁的文字为历史人物或事件做出定评。《春秋》,鲁国史书,相传为孔子所修。其中用词缜密,微言大义,自古以来就有评价说:一字之褒,荣于华衮;一字之贬,严于斧钺。又或是:得春秋一字之褒者,荣过天子之命服;得春秋一字之贬者,辱过天子之刑戮。
而此时黛玉以“母蝗虫”三字为刘姥姥定评,无疑是春秋法中极辱之语,故而脂砚斋批语说“触目惊心,请自思量”。
(六)怡红院
刘姥姥游园的最后一处是怡红院。
然而这却是计划外之事。出了拢翠庵,贾母往稻香村歇香,众人也各自散的散,歇午觉的歇午觉,唯鸳鸯游兴不减,打发了贾母睡下便又回来带刘姥姥各处逛去,众人也都赶着取笑。
因姥姥要寻茅厕,出来后竟然迷了路,一路摸至怡红院来。得了门进来,“只见四面墙壁玲珑剔透,琴剑瓶炉皆贴在墙上,锦笼纱罩,金彩珠光”。这是再次与前文呼应,补足怡红院种种装潢布置,关于墙壁上挖出各种可式格槽,前文已有多次描写,此处更加写了“连地下踩的砖,皆是碧绿凿花”,打西洋镜子后绕进来,是一副最精致的床帐,姥姥遂毫不客气地爬了上去,扎手舞脚地大睡起来,鼾齁如雷,臭屁薰天。
宝玉尊贵如天龙,刘姥姥卑微如蝗虫,而此时,蝗虫却偏偏上了龙床,屁薰其屋,也真真令人感慨!
幸而袭人及时发觉,将其推醒带出,并在鼎内贮了三四块九合香饼儿,遮掩过去。正所谓“仍用罩子罩上”,一语双关。
用香有沉檀龙麝诸品,所谓“九合香的饼儿”,指的是多种香料按不同比例调合而成的香饼,说是放在鼎内,应该是隔火薰香,既在香炉内放置香炭,上有隔屉,香饼置其上,受热而散发香气。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刘姥姥的游园经历,对这个没多少见识的村婆子来说固然像是一场梦,而宝玉、妙玉乃至贾母、凤姐诸人,又岂不是在梦中一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