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攻城(下)(2/2)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这样说着,如同将死的游隼发出嘶哑的悲鸣。
两天之前,俅特格王率军从四路方向攻破了王庭城墙,他本觉大势已去,却不料那女子竟没有继续攻打内城,而是率军驻扎在了四个城门之下,开始休整。
这些年来,柔然人几乎是被平朔将军碾着压着打,无数的部落被族灭,无数的子民被驱逐,原本属于柔然的草原却一点点被楚朝蚕食殆尽,几乎每一个长生天的儿女都对俅特格王有刻骨之恨,恨不能生啖其肉渴饮其血。
左贤王本就不是细致缜密的性子,身边大将又死的死伤的伤,在这样的恨意驱使下,自然难免贪功冒进,看见俅特格王不再进攻,就觉得机会来了,不过捱了半日就再也耐不住性子,连续派了四拨人马前去四处城门主动攻击,一方面求突围,一方面求杀敌。
却没想到那群南人不仅有苍鹰的凶猛,更有狐狸的狡猾,扎下营不过大半日,就已摸透了所驻地带的地形,一个个躲在毡房后头,马厩顶上,放冷箭打游击,虽然人数少,但柔然军数量也不多,又完全不习惯城内巷战的打法,交锋没有多久就死伤惨重。
四波兵马派出去一万六千人,活着回来的还不到九百人,一多半还是重伤。
而这,已经是王庭所剩无多的兵力的一小半了。
四面的楚军却还在慢慢朝中间推进战线,并不主动进攻,只是从四面八方慢慢围拢过来,而他们这些残兵败将,在这里坐困愁城,仿佛那陷入酷刑的死囚,眼睁睁看着四面的钉墙朝中间慢慢合拢,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他都能想象那女子隐藏在玄甲战盔后面的脸上,带着怎样兴致盎然的笑容,一面戏弄着困兽,一面欣赏着猎物最后的绝望。
俅特格王,不是恶狼,更不是苍鹰,而是——真正的,魔鬼。
左贤王心底寒如冰雪,却又仿佛在雪地里燃了一把火,明明是即将熄灭的死灰,却依旧苟延残喘不肯死心地吐出一点火苗来,理智上明知道再打下去无非死路一条,然而却还是不甘心,仿佛赌徒一般源源不断把手底下的兵派出去,乞盼长生天能降下奇迹。
兄弟、妻儿、部下,无不苦劝不要出兵自寻死路,他却只是置若罔闻。
方才又派了一拨八千人的兵马出去,这已是拱卫王庭的最后一道防线了……他现在已不奢望歼敌,只求杀出一条血路,好歹能带着残部突围出去,向东逃往上京求援。
这是他,也是留守陪都王庭的柔然人最后的希望了。
可眼下亲弟弟却这样惶急地冲进来——那除了大败亏输,还能有什么?
虽说时间好像格外短,他前脚才把大军送出去,后脚就……但只要是对上那个魔鬼的军队,就没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蛮古海微微闭上眼,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不……不是,大哥,不是败仗!”格仁急急说了一句,见到自家兄长猛然睁开双眼,那目光陡然间仿佛迸发出亮光来,顿时又是一阵不忍。
然而再是不忍,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也不得不说。
“那、那八千骑兵,他们都——”他低声说着,“走到中城不出一里,就犯起了肚痛,浑身酸软无力,就……好容易才支撑着回来了。”
蛮古海一双小眼微微睁大,怔怔盯着弟弟,好像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停顿片刻,目光忽然变得凶狠,大声道:“你……你说什么?”
格仁垂下眼,嘴唇嗫嚅一阵,艰难地重复了一遍。
左贤王原本坐直了身子,此时呆愣半晌,重重倚在靠背上,又愣怔一刻,嘴上木然道:“派……派医官前去诊治。”
右贤王点头应下,叹口气出了金帐。
然而这只是噩梦的开端。
接下来,整整一个下午,不断有人从金帐里进进出出,全都在向左贤王回禀这场突如其来的猛恶疫病,不只是那八千兵士,贤王大妃、各位台吉、王子郡主,还有数不胜数从城中各处被楚军逼迫逃难至此的平民,都不约而同染上了腹痛无力之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目下并没有人死亡,只是几乎所有人都失去了行动力,走路吃饭都成问题,更别提行军打仗了。
王庭医官死活查不出疫病根源,更找不到对症的方子,只能暂时用甘露和巴沙木调配了药汤,喝下去倒是能稍解疼痛。
然而浑身无力这个症状却仍旧无法可解。
直到夜幕低垂,关于城中各处疫情的奏报才稍稍缓了一些。
左右贤王和几个幕僚臣属倒是暂时无事,然而出帐一看,随处可见躺倒在地呼痛的百姓,兵士几乎就没有一个能站得起来的,侧耳细听,好像满世界都是那种微弱喑哑的病痛shen • yin声。
至此,再无一战之力。
左贤王眼睛一闭,忽然觉得眼眶酸热,心底那把雪地里的余烬挣扎着冒出最后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
“长生天……要亡我柔然。”